敖瑾
眼科医生陶勇,完成了一次“自造”。
《自造》,陶勇新书的书名。在伤医事件后第691天,2021年12月11日,他带着这本书在深圳书城,和众多读者分享了过去近两年的所做所想。
自造,同时也是陶勇在这起震动全国的伤医事件发生后的状态。2020年1月20日,陶勇在北京朝阳医院诊室,被患者恶意砍伤。从ICU出来休养不到三个月,陶勇就回到了原来的诊室,重新投入门诊工作。随后的时间,除了行医,他还成为了任职医院科技成果转化第一人、出书、做公益、上综艺。现场有慕名前来的同行形容,陶勇已从眼科人角色切换成了社会活动家。
陶勇自己倒觉得自然,“过去,我只是在医院的诊室、治疗室开药开刀,现在是让人走出眼盲、心盲,范围更大了。通过人文关怀,让失明的人还有希望。帮助人的圆心不变,画一个更大的圆并不难。”
见到陶勇,很难想象,他是两年前恶性伤医事件的受害者。事件中,他的左手和前臂肌腱被砍断,头部和右手臂枕骨受伤,失血1500毫升,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两周后,才脱离生命危险。
在深圳出版集团全国新书首发中心的发布会现场,陶勇身着薄荷绿西装,搭配一双崭新的白色球鞋,整个人清爽干练。讲述时,他语气平缓温和,轻握话筒的左手,远看已察觉不出曾被伤害的痕迹。
但陶勇告诉记者,他的左手仍部分失能,只能用一只手指按键打字,“眼科的手术和治疗主要还是靠右手,所以在习惯了一些代偿之后,也能恢复一部分的工作。”
事件也留下了心理阴影,“在灯光昏暗一點的楼道离开电梯,有时潜意识会想,会不会突然冲出一个人来。”但在事发后,陶勇选择回到原来的诊室坐诊。很多人不解,陶勇倒觉得这是一块“福地”,“在那里大难不死,还有那么多人当时见义勇为,很多事情其实就看你是怎么看待的。同样一件事物,你从正面看和背面看可能答案不太一样。那件事情对我的影响有,但是现在更多地变成积极的了。”
他把事情发生后心情的转变比作一次摔倒,“并不是说我摔了一跤,然后就要对绊倒我的石头拳打脚踢,反而就在我摔这一跤的过程中突然仰望星空,看到了更多人性的美好。”
受伤后的陶勇并没有“安心养病”,重启人生后,他甚至比以前做得更多。
他将眼内液检测的科研专利,通过朝阳医院的科技成果转化中心,向全国300多家医院和6万个患者推广,成为了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朝阳医院有史以来第一个成果转化的人。去年下半年,眼内液检测的技术经验被他系统写在了《眼内液检测的临床应用》一书中,这本书也是目前该领域内的唯一一本。
陶勇还和做光学设备研发的团队一起做了一款智能眼镜,帮助低视力患者实现正常生活和学习;合作电子助盲器厂商,帮助盲人在黑夜独立行走。他的团队携手中科院,在澳大利亚T细胞免疫实验室,完成了这个领域的原创性研究。今年他又带团队在《Nature》的子刊上发了论文。
还有很多时间,被陶勇花在了开展公益项目上。
他将社会大众志愿者引到医院,帮助患者解决一些非医疗向的问题。这个项目里,最小的志愿者只有5岁。“在我们医院眼科,常常会听到很多小孩哇哇大哭,他们一看到穿白大褂的就吓坏了,现在不会了,因为这个小志愿者会拿出一盒玩具跟小孩玩,小孩看见有小伙伴在玩就不哭了。”
他和医院里的年轻医生,也把志愿服务送向社会大众。他们到北京市盲人学校,给学生们检查眼睛和全身情况;给朝阳区的加班一族进行了干眼症的义诊。
他还联合爱心企业,在北京市盲校设置了录音棚,“因为盲校的孩子对声音敏感,除了当按摩师,学生们还有更多职业选择。”今年初,陶勇还联合公益基金会,开展了一个助盲公益分享线上音乐会。“我们不光让大家关注到盲人群体,也要让大家看到,原来我们的盲人朋友是这么棒。”
行医,对陶勇来说已经成为一种信仰。他在发布会现场分享了支撑人生的几种方式,比较这几种方式后会发现,从超验主义中获得的人生体验,和在职业中获取的体验十分相似。
“并不是说我摔了一跤,就要对绊倒我的石头拳打脚踢,反而就在我摔这一跤的过程中突然仰望星空,看到了更多人性的美好。”
“在我身边的同学和朋友中,有几位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信仰,每次与他们交流都能感觉到平和、恬然……我们的共同之处在于都走在修行的路上,努力提升自己;不同之处在于‘道’不同。的确,通过超出世俗的仪轨,心灵可以得到净化,但我感觉现下——现实的职业和生活中的故事,就可以成为显现智慧和真理的明镜,并不必非得向神秘之地寻觅。”陶勇在《自造》的前言中写道。
过去,他更多是在独自修行,而现在,他希望向更多人传递这种行医信仰。
陶勇最近参加了一档综艺节目《令人心动的offer》,他问发布会现场的观众是否看过,很多人举起了手。在这个医生职场真人秀里,陶勇作为演播室嘉宾,说了很多职业相关的金句,很多话都发人深省。
他说:“既然世界可以无纪律、无原则地用榴莲吻我,那我就只能有组织、有计划地把它做成比萨。”
节目中,陶勇还给科室里的女医生们打起了婚恋广告,这让陶勇在大众面前的形象更加立体了。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要参加一个综艺节目,我说因为年轻人喜欢看,我希望通过参加这个节目,让更多人了解医学生成长的心路历程。这两年高考季,总是有学生、家长通过各种渠道给我发私信,问医学到底能不能学。通过这个节目,我想让大家对医生职业更加熟悉和了解,以帮助他们做更正确的选择。”
在上《令人心动的offer》之前,陶勇还上过《天天向上》、《脱口秀大会》。
对于自己在网络中频繁露面被一些网友质疑,陶勇表示,不介意别人叫他网红医生,如果能借助网络科普眼疾知识,能让其为视障人群做的公益变得红起来,他愿意做这个网红。
写《自造》,某种程度上也是陶勇的一种布道。
过去两年,到很多高校分享,他惊讶地发现,这些象牙塔里的天之骄子,现在更多的是充满了迷茫和困惑。“他们告诉我,陶医生,不只是我困惑,而是我们全家一起困惑。”原来,人生并非考上名牌大学就圆满了,之后选什么专业,考研、出国还是工作,选什么工作,这些问题都等待解答。
他越来越发现,失去希望的心盲,甚至比失去光明的眼盲更可怕。陶勇有一次到盲校,看到几个盲人朋友通过微信,在群里语音分享笑话,他们哈哈大笑的快乐状态,让陶勇很惊讶。但他也收到很多私信,明明视力尚可,或者戴上眼镜就能正常生活的人,却忧心忡忡,并不快乐。
“这两件事,给我带来的惊讶程度是相似的。一个是明眼人,注意一下眼睛的疾病预防就可以,而另外一个是明明失去了光明的盲人,他们似乎毫不忧愁,还在分享快乐。”
陶勇在重新思考,到底什么是光明。
“如果我們只是为患者提高了视力,但是不知不觉贩卖了焦虑,有意义吗?这个社会会因此变得更加和谐吗?我觉得我还有一个责任,就是给大家带来希望,天下无盲不光是眼盲,还有心盲。”
早早确认好陶勇医生本人会出席后,王丽(化名)和丈夫买了一束花,来到了陶勇的新书发布会现场。
“我觉得我还有一个责任,就是给大家带来希望,天下无盲不光是眼盲,还有心盲。”
王丽是陶勇曾诊疗过的病人。2017年,王丽眼睛突然看不太清,总感觉有东西在眼前飘。她先是在深圳本地的医院看了,不见好转,又辗转去了广州的医院。“医生当时查不出病因,也找不到治疗方法,都说治不了。”发病后第8个月,王丽决定到北京看病。
到北京后她先去了天坛医院。她觉得眼睛可能受脑部神经影响,而天坛医院以神经科学集群为特色。但天坛医院的医生在了解她的病情后,向她推荐了北京朝阳医院眼科主任医师陶勇。
2018年11月中旬,王丽来到陶勇的门诊。等候看诊的人很多,其间,一个患者从诊室出来后说,“这次来对了,全国各地医生看了十几个,都说治不了了,但陶勇医生看完后,立马就安排了住院。”
终于轮到王丽看诊。“基本上一两秒钟陶医生就确定了是什么问题,马上就下了治疗单。”原本助理安排了王丽下一周住院手术,得知王丽是从深圳来的,陶勇立刻将王丽的住院时间调到了次日。
王丽看了很多医生,她觉得医生们都挺好,但“陶勇医生最好”。在她看来,北京的医生接触全国病人多,有更丰富的诊疗经验,而陶医生不仅有医术,还更替病人着想。伤医事件发生在陶勇身上,王丽觉得不可思议。
发布会上,陶勇分享了一张照片。照片里,是粉笔画出的患者和病人形象,患者平躺着,看起来无辜、可怜,站在旁边的医生、护士,眼睛瞪得奇大,看起来面目狰狞。这是陶勇在德国研习时,翻看导师病历时无意中发现的。导师当时笑着告诉陶勇,这是患者对治疗效果不满意,所以用这种方式表达。
“我觉得这是一种很好的表达。就像医疗一样,它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但是你能用文明的方式来表达,这就是一个文明的体系。”
“过去我们的医疗范围很窄,但是现在医疗要以治病为中心,转向以健康为中心,医疗的半径要延伸。过去,患者来到医院,能治就治,不能治就回家,推向社会。现在要通过公益手段,在他的治疗和康复,以及后续的人文关怀上架起一座桥,要无缝衔接。要让4.8万名眼科医生的诊室里,如果出现了技术手段还不能救治的患者,让他们仍然有继续分享、继续创造人生价值的可能性。”陶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