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伟, 任暟
(1.安徽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合肥230601;2.安徽大学 哲学系,合肥230601)
近些年来,学界的一个研究趋势是:在马克思主义当代性研究中,重新厘定马克思和其他社会理论大家的关系,并展开批判性对话,这构成马克思当代性研究及其方法论反思的重要特色。正如王南湜教授所言:“当前国内学界对于社会理论、社会科学方法论及社会哲学在冷置多年后的重新高度重视,亦足以说明回到现代社会理论创始人及其视界并予以重新审视,已成为当今理论研究之一迫切任务。”[1]但是,目前学界更多关注社会学三大家的核心问题,西美尔等其他社会哲学家的思想,尤其是他们和马克思思想的关系,一定程度上被忽视。可以说,比起西美尔思想的深刻性和丰富性,目前学界存在对其思想和思想史地位挖掘得不够甚至评价较低的现象。如此,其思想内涵及当代价值就被遮蔽了。事实上,西美尔的思想是深刻且富有见地的,具有范式革命的意义。本文以西美尔对货币及其哲学内涵的分析为线索,来阐释其理论何以能实现一种不同于马克思的理论路向,如何实现从传统的结构理论到文化互动理论范式的转换,又是在何种意义上推进了马克思的货币哲学研究。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当代性研究中,阐释马克思货币哲学,引入西美尔视角很有必要性和时代价值。
就思想史和社会要素两个层面而言,货币作为理解资本主义的重要环节和现当代社会的重要媒介,在社会生活中发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对货币的反思需要回到马克思和西美尔这里。其思想是分析现代性及社会危机问题的重要资源。货币就其本质来说不完全归属于经济范畴,而是从属于哲学。马克思和西美尔对货币的分析,体现出他们各自对现代性社会机制的分析路径。他们都没有局限在传统的政治经济学视野,而是呈现出不同的理论特点:哲学的范式和文化社会范式。展开马克思和西美尔的货币哲学的分析比较是必要的,这不仅有助于理解马克思货币批判及其哲学当代性意义,而且使我们可以进一步明确西美尔在何种意义上推进了马克思货币哲学批判思想,同时也有助于把握其理论不足。在当代社会,资本主义积极地进行自我调试和变革。在这样的语境下,调动马克思和西美尔的思想资源和精神遗产,进一步总结和反思货币哲学的当代价值,这不仅是重要的理论工作,而且对社会现实及其建构也极具意义。
马克思不是一开始就重视货币。他对货币的关注,在其哲学形成史上,与以下的两个层面有密切关系。一个是马克思在《莱茵报》工作期间,“物质利益难题”引起他对市民社会的重视,“物质利益问题的介入第一次以超出这种世界观体系的方式向单纯理性的立足点发起了致命的袭击”。[2]这一问题引导马克思开始自觉反思黑格尔哲学。对当时的马克思来说,只有走出理性和私人利益的狭隘对立,才能解决他的苦恼,才能为后续社会政治批判提供真正路径。为此,马克思开始赋予市民社会以极其重要的地位,“而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3]马克思开始其政治经济学批判,是从商品这一概念出发的。而对商品的分析,必然涉及马克思对货币所作的结构性的剖析。可以说,早年的物质利益问题对马克思切入货币问题至关重要,是马克思后续分析的问题引导。另一个是,马克思透过费尔巴哈的视野,关注并批判赫斯货币哲学。在马克思思想发展过程中,赫斯值得重视。这不仅是因为赫斯作为青年黑格尔阵营中第一个成为共产主义者的人,把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引介给马克思,而且还因为其思想尤其是对异化和货币的分析对马克思影响深远。
1844 年,赫斯写作《论货币的本质》一文,详细论述他对货币的基本观点。在赫斯看来,货币犹如上帝。“人的具象性的类生活在天国就是上帝,超人类的善,而在地上就是在人外部的、非人的、用手摸得着的财富、事物、财产。脱离了生产者即它的创造者的产品,交往的抽象的本质,即货币。”[4]153赫斯认为,社会异化了,货币归根到底是人的本质的异化,同时作为一种颠倒的控制力,货币控制着人的感性生活,谁拥有的货币越多,谁就越富足,就越能在社会中体会到价值感,金钱统治着个体和类的整个生活。“个体被提升为目的(Zweck),类别贬低为手段(Mittel),这是人的生活和自然生活的根本颠倒(Umkehrung)。”[4]143赫斯强调,要走出货币的异化状态,一定要走“真正的社会主义”道路。具体路径是以类似费尔巴哈所强调的类的爱和理性为原则,即以彼此之间的爱来消解现实和理想之间的鸿沟。可以说,赫斯这个方案还没有脱离费尔巴哈范式,还没有超越人本主义向度,本质上还是一种基于道德关切和伦理原则的主张。尽管如此,赫斯对马克思的影响很大。正如法国学者科尔纽认为的:正是赫斯“促使马克思给自己对于共产主义的那种还是哲学政治的理解打下了坚实的社会经济的基础”。[5]可以说,正是借助了赫斯思想,马克思才注意到,要解决市民社会就要分析社会结构及其要素,并将宗教批判和政治批判转变为社会批判。也只有这样,才能彻底告别以往所信奉的自由主义和激进民主主义。
从1844年开始,马克思围绕市民社会开始对货币进行层层分析,并形成对货币分析的社会批判理论的结构范式。在后面的《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马克思进一步深化对货币的分析。根据他的观点,资本流通离不开货币,用公式G-W-G来表示,在此过程中,马克思的分析是双重性的,即“货币的所有权逻辑与货币的资本逻辑”。[6]136可以说,马克思通过对货币的分析,打开了理解资本主义社会的关键环节,就货币的内在逻辑而言,“货币的资本逻辑本质上包含着去实体化的幽灵状态,这种幽灵化的货币所附带的形式化规定将重新塑造社会现实中的人及其存在状态”。[6]136对货币的分析就是对人的现实存在的分析,基于此,才一步步成就了马克思的社会批判理论范式。这一范式对于我们把握马克思的货币哲学及其唯物史观都具有重要意义。总体来看,马克思分析货币,是在两重维度上展开的:一个是批判,一个是结构分析。批判是为了说明货币的生成性及其前提以及它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意义,结构分析更多体现在马克思对生产力、所有制、社会有机体以及实践的批判上。
其一,货币是衡量社会价值的尺度。在马克思看来,货币是人创造出来的,但是货币已经成为现代西方社会人们竞相追逐的东西,是人所崇拜的东西,货币已经成为拜物教。它作为衡量社会价值的唯一尺度,把生活世界的多重向度拉平了。世界只有一个金钱的向度,货币的向度,货币和利润成为人们追求的对象。尤其是对于货币转化后的资本而言,更是如此。资本的使命就在于价值增殖。价值如果不增殖,资本作为资本的意义就被消解了,资本就无法生存。“一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会非常胆壮起来……有百分之百,就会使人不顾一切法律;有百分之三百,就会使人不怕犯罪,甚至不怕绞首的危险。”[7]货币成为生活世界的最高目标,货币颠倒了真实的关系。“货币从它表现为单纯流通手段这样一种奴仆身份,一跃而成为商品世界中的统治者和上帝。货币代表商品的天上的存在,而商品代表货币的人间的存在。”[8]马克思认为,货币成为拜物教,并且和资本拜物教、商品拜物教一起,奠定资本主义的价值样态,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价值导向。它把一切质的东西都抽象为量,把一切都还原为等价的货币。在马克思看来,货币是“没有概念的物的而又纯粹是社会的形式”。[9]货币本身作为一种摆脱自身实体性属性的商品,这是货币作为货币的前提,也是其存在的本质特点,即其具有增殖的逻辑,服从资本。“货币的资本逻辑是货币作为‘存在之家’的最终显现。它直接显现出货币作为纯粹的社会形式所具有的创造力。”[6]138这样一来,整个社会生活就面临着被抽象化的处境,一切都被货币以数量的方式、价值的方式所衡量,一切都变得扁平化。这意味着传统社会价值在消解,“古代社会咒骂货币是自己的经济秩序和道德秩序的瓦解者”。[10]资本主义的金钱观和文化正在控制着每个现实的个体。
其二,货币背后隐匿着社会支配机制。理解马克思的货币思想,需要从马克思的社会结构来分析。在马克思看来,货币作为商品,作为商业循环结构的关键要素,其地位不能小觑。在马克思的视野中,货币是内在于其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结构性分析的,并具有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社会结构的“自然主义”特征。货币背后隐匿着社会结构中的支配关系。这表现在劳动者和劳动者之间、劳动产品的占有者和生产者之间,均存在多重结构性关系。货币不仅关联着对财富和危机的理解,“唯物史观所侧重的是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尤其是经济社会结构性关系的分析,并得出了资本主义社会将会因为其第一重(社会)基本矛盾而陷入消费性总危机的结论”;[11]货币还关联对感性个体生命异化状态和人的解放的理解。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货币不仅作为经济运行的中介,而且表现为社会财富,表现为价值。可以说,财富的这种“表现形式”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础。财富的这种表现形式掩盖了一般的生产过程,使得劳动过程及其一般生产过程被忽视和遮蔽。而货币作为财富的一般形式,对强化私有制对人们的统治意义重大。
以货币为表征的财富,反映的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支配和被支配、压迫和被奴役的财产基础及其关系。这同时意味着,财富不是一般生产关系中的特殊的关系,而是一般的社会关系。“我们彼此的价值就是我们彼此拥有的物品的价值。因此,在我们看来,一个人本身对另一个人来说是某种没有价值的东西。”[12]从货币到财富,巩固了私有制,进一步巩固了“作为积累起来的死劳动”对活劳动的强制。马克思揭示道:“我是丑的,但我能给我买到最美的女人。可见,我并不丑,因为丑的作用,丑的吓人的力量,被货币化为乌有了。”[13]244并且,“货币的力量多大,我的力量就多大”。[13]244可以说,货币作为资本的前提,资本和劳动之间的对立和冲突是资本主义社会绕不过去的症结。在这样的结构之中,货币实实在在地对人的生命、社会关系产生统摄作用,而且这种控制关系的生成,却是在平等交换的原则下实现的。“货币经济塑造的平等只是形式的平等,货币作为社会权力的代表意味着货币拥有量的差异将会导致一种新的等级和特权。”[14]由此可见,原则的平等不等于现实的平等,货币造成新的强制和统治。
其三,扬弃货币异化要走实践唯物主义道路。在马克思看来,货币异化已经是没有争议的社会表征。货币作为商品,作为实在物,已深入到资本主义的经验现实中,虽然是以异化的方式。经验层面的异化是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然结果。货币异化源于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货币对人的控制不可能不依赖于物质生产方式。货币对人的控制是对一切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颠倒。这种颠倒是非历史的,是一种虚幻的力量。实际上,货币的异化服从于资本的增殖,正是借助货币的不断拓展,才使得资本主义经济制度具有继续存在的生命力。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把一切都变成了资本增殖的对象。同时也正是因为资本对人的控制,导致了生产关系的崩溃。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在的矛盾,使得社会必然会表现为货币的扩张和对人的控制,这样,资本的增殖逻辑和生产力逻辑超过了私有制的限制,人类社会才会呈现出一个不同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新的社会结构。可以说,货币本质上是一种现实的社会关系,背后是人与人的现实关系,货币把人们之间的劳动关系物象化了,货币从属于资本的运作机制,货币具有资本属性。对货币的批判要把它和对私有制及资本主义社会的批判联系在一起。马克思把异化批判和人的自由的实现联系在一起,在马克思看来,货币的发展巩固了资本的逻辑,货币推进资本的全球化,但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具有自身不可克服的危机和困境,随着资本的积累,资本的高度集中反而成为生产社会化的阻力。克服货币的异化,就是要克服私有制和资本逻辑,这样的道路在马克思看来,要借助社会革命来实现,在马克思看来,实践唯物主义就是扬弃的道路,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的积极扬弃,是阶级解放和人类解放的实现。
基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马克思对货币的分析是结构性的,体现出一种批判理论范式。马克思把货币问题植入西方现代性社会结构,“马克思可以说是社会运动结构性分析方法的鼻祖”,[15]他以此来言说西方现代社会的生成机制、内在冲突以及扬弃的道路。马克思切入政治经济学批判,极为重视货币问题。透过货币,马克思发现资本主义社会结构的实质框架和内在困境。对马克思来说,基于对市民社会研究的需要,展开政治经济学批判,这是切入“社会历史的结构性分析”[16]必要的步骤。货币的本质是双重的:既是商品实体,又是符号表征。货币本质不是物,而是结构性社会关系,这种关系在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以异化的方式呈现出来,并且作为一种物相化的现实关系结构,实实在在地主宰着感性个体,不仅是经济的,而且是精神和意识层面的,货币具有控制力。这实质上构成马克思分析资本主义社会存在剥削理论的依据。马克思对货币的分析,同样具有两重性:一方面看到其对人类文明乃至世界文明的意义;另一方面,也通过异化看出,社会批判、文化意识形态批判、哲学批判和实践批判对于人类解放的意义。马克思认为,货币异化的扬弃必然涉及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扬弃,这样的道路只能是通过实践革命的道路。共产主义就是这个道路,而且共产主义作为对历史之谜的解答,知道自己的使命。
对比之下,西美尔对货币的分析,不是纯粹的社会学分析。他本人也拒绝做一种类似实证的社会学判断,西美尔强化了货币的社会哲学视野。这一点,他和马克思的分析视角很接近。但是与马克思不同的是,西美尔的分析中更多地呈现出和马克思结构分析不同的文化互动范式。这种范式实现了从结构到个体心理的分析转换,着重货币的心理体验等微观描述。同时,这种范式把货币和资本主义文化联系在一起,这具有巨大的思想效应。这种效应不仅因为其理论和马克思思想的差异,更因为其对货币分析所需显示的理论特质。这使得我们接下来考察西美尔对货币的分析极有必要。
西美尔对货币的分析在社会思想史上极具典型性。从社会心理和社会文化的角度,基于货币现象描述及其本质的分析,西美尔拓展了马克思对货币的分析视野,并深化了马克思的问题域。在西美尔看来,货币不单纯具有经济属性,而是要上升到哲学理论的层面,货币是一种完全的社会性规则。“只有通过此方法,货币的哲学意义才能被理解。”[17]125考察西美尔货币哲学的真正内涵及其转向,是我们挖掘其当代意义的理论前提。
第一,货币消解终极价值。在西美尔看来,在资本主义社会,货币具有经济属性,充当商品交换的中介,但这还只是一种单一的理解维度。货币本质上从属于价值世界,因为世界不仅仅是经济的,更是价值世界。“我们整个生活是由价值体验和价值判断组成的,而生活获得意义和重要性的唯一来源是——现实所机械地展开的元素超出了它们的客观物质性,由此拥有了一个无限多样的价值。”[17]7事实上,我们“便生活在一个以某种自主的秩序来排列现实内容的价值世界里”。[17]7货币作为抽象的价值,是使抽象经济价值具体化的物质。只有通过其所具有或象征的表象,它对我们才有意义。
对西美尔来说,货币是存在的普遍形式的一种具体化。据此,事物从它们的相互关系中得到自己的意义。问题也随之而来,在货币成为符号以后,实质上抽象了一些具有差异化的事物,磨平了它们的区分,让其成为货币计量的单纯的量。“在交换中,价值成为超主观性、超个体性的东西。”“它用数量的即相对的方式来表达事物的性质。”[17]129这样一来,绝对的价值就被消解,或者转化为“金钱”的价值。[17]57“货币是抽象价值的代表。”[17]179“货币作为一种绝对的手段,并因此在心理上成为大多数人的一种绝对目的。”[17]529货币主宰了生活世界,意味着超感性直接的价值系统崩塌。一种相对主义的价值观,一种基于计算和功利主义的价值观已经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主流价值。西美尔认为,对社会的这种认识,呈现出来的恰恰是“一种相对主义世界观的认识论”。[17]129
第二,货币背后是文化互动,它使得交换作为生活形式来呈现。在西美尔看来,对于近代二元论,不能直接否定它,而是要承认它的存在,即承认主客二分的必要性和事实存在。在西美尔看来,这种分裂并非完全不可接受。因为从个体心理的角度,价值判断得以实现的前提,恰恰不是主客统一,而是主客二分。“价值并非源自主体获得客体的愉悦时刻完整的统一性,而是源于主体和作为被需要的客体而存在于主体对立面的客体愉悦内容的分离。”[17]25西美尔解决主客二分的问题,是通过强化社会的超越性及其社会互动,尤其是心理文化的互动来实现的。社会虽然是由人构成的,但社会是超越的,是具体的,是通过交换来达成互动的意义的。“社会是一个超越个体的结构,但是它不是抽象的”,且“社会是普遍的,同时又是具体生动的”。[17]123西美尔从个体心理和互动模式的角度看到社会活动及其价值关联。在心理体验中,存在主客融合的通道。“体验自身愉悦的那一刻,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对立关系便被抹掉了。”[17]23
在西美尔看来,经济价值存在于经济行为中,而经济行为既创造距离,又征服距离。更为重要的是,借助货币,交换已经成为一种生活形式,这一点在以往强调得不够。西美尔认为,交换是一种自成一格的社会学现象,一种社会生活的最初形式和功能,它绝不是事物的那些被称为效用和稀缺的性质与数量因素的逻辑结果。西美尔通过交换去分析人与人的关系,这种关系不全是经济关系,而是互动的各种形式,“人与人的大部分关系都可以被解释成一种交换的形式,交换是一种最纯粹、最发达的相互作用”。[17]67在西美尔那里,各种相互作用实际上突破了狭义的经济交换,每次交流、每份情感、每个游戏甚至每次对其他人的注视等等都具有交换的意义。基于互动的视角,西美尔强化了社会互动的范围和意义,尤其突破了传统的经济学视野,把交换的本质看成交互作用,“所有被需要的东西都是在交换自身的活动中实现的”。[17]93事实上,西美尔是通过这种强化和转化,凸显“主体间的交换”及其意义关系的生成。在西美尔的货币分析中,主体间的意义关系及其心理体验和馈赠一直是关注的重点。这构成了其货币哲学的重要特质,即通过互动形式,把货币和心理文化联系在一起,“货币与心理格局的相互关系,都可以同样被解释为一种服务,或者被解释为一种统治”。[18]491基于这样的分析,西美尔开拓出文化社会学或者互动社会学范式。这个范式是对传统实证路向和结构路向的重大突破,拓展了社会理论研究的问题域。
第三,货币和人的自由的双重性。西美尔认为,货币和自由具有相符性。一方面,货币成就了自由。“货币支付作为与个人自由最相符的形式”,[19]685货币成就自由,是服从于总的社会语境的,“在任何时候我们的总体环境都是由一定程度的义务和一定程度的自由构成的”。[19]729货币充当互动交换的媒介,并为自由开路。对货币的思考要联系互动交换来看,西美尔认为,在互动交换中,其实已经“设定了一种客观的评价、思考、相互承认,预设了一种对直接主观欲求的克制”。[19]703实际上,西美尔通过强调交换的互动性,不仅呈现出主体间性的特点,而且还凸显出交换的形式结构,即互动双方的主体都会被纳入“客观确定的行为中”。西美尔认为,“这种既定的行为源自于主体的相互作用,并超越了这种相互作用”。[19]705在他看来,交换是一种完全不证自明的东西,它实现了公正和所有权的结合。这样一来,就能突破利益一边倒的现象,在一种互动形式下,利己主义得到克制。
在西美尔的思想中,货币被当成了“从所有者的存在中分离出来的财产”,[19]793而“自由是在对事物的占有中形成清晰的自我”。[19]795在西美尔看来,作为财产的货币,本质上是自我的投射,类似马克思所强调的外物是人的本质的外化,就这一点来说,西美尔和马克思的视角相近,“占有物构成自我范围的延伸”。[19]797货币占有,既是自我的范围,又是自我的表达,在这个意义上,增进了自我的自由。在这方面,西美尔主要是基于一种外物和自我关系,基于占有和交换的关系来分析的,西美尔从个体心理视角分析货币以及货币背后的人与人的关系。即使对占有者来说,通过馈赠礼物或者交换互动,让渡出作为财产的货币,实际上,这却是“以迂回的方式减弱自我而实际上增强了自我的吸引力”。[19]797就这个层面来说,就能获得自由的真实的心理体验。
另一方面,以货币为中介的社会却压制着自由。西美尔认为,货币的确可以“赋予自己在某一客体中表现自我的最彻底的自由”。[19]805但是,“货币同时又是最不顺从的客体”。[19]807在西美尔看来,货币如果能给我们的自由设定一个界限,就能给我们的自由提供实现的方式。但是,问题就在于,货币的内容是空的,只剩下纯粹的形式。这种形式在诸多的现代经济结构中都有所体现。比如在证券市场,一切都是被货币规定好的纯粹的形式,每日的金融交易触动人们的神经和主观心理。在这种固化的结构体中,真实的内容变得无关紧要,它既不能准确反映经济实体的真实现状,也不能以稳定的方式成就国家产业政策。因此,货币成就自由,但是货币也因其虚空的内容而沦为一种纯粹的形式。而这种形式,不仅服从于投机买卖的利益诉求,而且通过一种权力感,“货币就能提供一种权力感”,[19]815支配和控制人本身。在此意义上,导致社会对自由的阻碍。在货币的主导下,又通过空间分离、技术客观化和场景化设定等方式,进一步强化了控制机制。可以说,西美尔诊断出西方现代社会人的自由的悖论。
第四,货币和虚无。在西美尔看来,货币作为一种社会互动方式,“无论是内部关系还是外部关系,它们都在货币中找到终极的表达方式、手段以及作用”。[18]459就货币而言,一方面它不仅在社会经济等层面发挥着应有的功能,推进社会互动关系的各种层次的建构。另一方面,货币的文化元素并没有真正改变其从属于理性主义的事实向度。当货币由生活中最理想化的工具一跃成为生活中大多数人最理想化的目的时,结果便是“我们为之奋斗和体验到的价值最终都被证明只不过是一种手段和暂时存在的实体而已”。[18]539西美尔认为,这样一来,货币取代了宗教,但承载生活终极目的的力量已经不复存在。世界被抽象为量的计算,就连货币本身,也是以积累的方式,“反映了它纯粹数量的性质”,[18]645“货币作为价值的意义取决于它的数量”。[18]647在货币作为财富发生自然增殖的同时也导致了货币拥有者及其所在的阶层的“人格统一性”。整个社会的数量化倾向对于社会文化尤其是精神生活是一种致命的冲击。在这样的原则支配下,社会内容看似复杂多维,但个体只有在服从于资本增殖时才有意义。一切都被约减为量的决定作用。这会导致两个极端的社会心理表达,一个是吝啬,另一个是奢侈。“货币已经消融为对货币纯粹的欲望。”[18]587货币不仅带来个体心理的极端的表征,而且伴随货币文化的发展,会有“犬儒主义和因过分享受而产生的厌恶态度,它们都是由于把生活中的具体价值约简为货币的中介价值而产生的结果”。[18]599
在西美尔看来,现代人的体验差异,已经完全被抹平了,更多呈现出刺激体验。经历体验的过程比追求意义更重要,金钱成为人们的理想,但是金钱又无法提供真正的道德理想。在这种情况下,高雅的、神圣的道德理想已经式微,“现在人只选择了在上述经验、关系和信息中的‘刺激’,而不去考虑这些刺激为什么对于我们是重要的”。[18]607现代西方社会,伴随货币及其产业的发展,精神世界达到了前所未有的虚空。最高价值的被贬黜,人们在消费中、在符号化的表演中寻求意义。更有甚者,在根本上放弃了追求,成为犬儒主义,并放逐了自我。
西美尔通过货币的分析,打开了基于互动和心理分析的文化社会学的理解范式。这种范式既不同于孔德的实证范式,也不同于马克思基于社会结构分析的批判理论范式。通过对其货币哲学的分析,可以看出西美尔的理论特质及思想史效应,以及对现代生活的精神层面的表达和揭示,对都市文化和个体体验的分析,所有这些对于我们把握当代社会,推进社会批判理论和社会建构,都具有重要意义。西美尔已经看出,在西方资本主义社会,货币不仅为社会生产和社会发展提供了条件,也为社会生产和社会再生产提供了精神关联,虽然这是一种很弱的关联。货币文化作为现代人的终极价值信仰和终极追求,体现了对货币的崇拜。实际上,这就导致了现代人的主体性消解,人依然沦为符号统治的工具,人不是作为目的而存在,而是被货币所“座架”。
其实,西美尔的观察是符合马克思的判断的。货币乃至人与人之间的互动,都只不过是表现了现代人“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的基本事实。在这一点上,西美尔和马克思相一致。也就是说,西美尔和马克思都揭示了现代社会异化的事实,西美尔的分析甚至更能凸显异化的严重性。在马克思这里,这一事实被表述为异化劳动及其规定性;对西美尔来说,则是货币造成了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尽管西美尔试图通过重构人与人的交换关系来超越现代社会,努力推动从人的价值体验到人的价值塑造,从阐明货币的经济功能到发掘其内在的文化心理机制,以此超越功利主义和自我主义;但是因为在根本的原则上存在不足,其理论最终陷入文化悲观主义的泥潭。因为就马克思和西美尔的根本区别和分歧而言,在对货币的分析上有如下要点:一是西美尔从个体主义原则出发,更多地分析了现代社会因为异化及客观化所导致的对个体的强制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疏远关系,更多强调的是货币对个体精神维度的影响。马克思侧重的是社会结构下的现实的个人及其共同体生活的建构。马克思在货币背后看到的是人与人的现实关系,虽然是一种异化的关系,但是马克思认为人作为社会存在物,是能够积极建构社会的,此种建构是指向社会解放及新共同体的建构。在此意义上,马克思更接近社群主义路径,更强调共同体的生成。二是西美尔缺乏辩证法视野,只是从个体或者个人视角阐释货币的时代影响,没有达到马克思的高度。马克思的分析具有历史辩证法的高度。在马克思看来,“人是类存在物”,是“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存在物”。[20]人对货币乃至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有一种结构性的把握,并且以现实的实践行动参与社会历史的建构。而历史不像黑格尔强调的那样,仅仅是精神的外化。对马克思而言,货币背后的所有制和占有关系的分离,恰恰以人对社会的积极建构和扬弃为方式,以对生产关系的重新占有来消除这种分离,推动“自由人联合体”现实的建构。在此意义上,西美尔更多强调人在面对现代社会时个体式的适应,“个体主体面对客观文化的突飞猛进、一路高歌,感到的却是自身的无力”。[21]31而马克思更主张作为社会的主体,无产阶级以现实的社会革命来实现对未来的改造。马克思把握资本主义发展的命运,因为其思想基础是具有辩证法逻辑的实践唯物主义。西美尔则无法突破现代社会对人的侵袭,呈现出一定程度的悲观主义特征。但是不管怎么说,西美尔在文化社会学、互动社会学等方面的确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思想遗产。西美尔的货币哲学,作为一种文化互动的范式,对社会思想史乃至社会哲学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西美尔通过对货币哲学的分析,发展出基于互动的文化形式的社会理论,并在思想史上形成很强的理论效应。对此,如果我们结合西美尔社会理论所针对的理论传统来看,就会更加清晰。对西美尔而言,其理论就是要拒绝孔德、斯宾塞实证的社会有机体理论。西美尔认为,实证社会理论从自然界尤其是从生物界出发,来推演人类社会,这恰恰会造成研究方向及研究方法上的错误。因为,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或者说人类社会的科学在性质上是根本不同的,不能强行把自然规律移入对人类社会的分析。社会不同于生物有机体,社会是一个个主体相互间的多重关系构成的网络,“社会不过就是对因相互作用而联系起来的一群人的称呼”。[22]10且“个体之间的互动是所有社会构成的起点”。[17]345在这样的界定之下,西美尔认为:“社会学要阐明的不是人们在群体中表现出来的可理解的个人存在,而是要阐明由于相互作用的个人形成群体,同时又被群体所决定这样一个事实。”[22]11在西美尔的思想中,正是借助于对货币的分析,才进一步揭示出主体相互作用的形式以及货币本身的文化属性。可以说,西美尔为社会学指出互动形式和文化理解的可能性和路径,这是有别于实证学派也有别于马克思的阐释路向。科塞把它称为“微观社会学”,并认为“就是这些基本模式支撑了更大的社会结构”。[23]157
事实上,西美尔本人并不拒斥宏观社会结构分析,而是对之作了重要的补充。西美尔从微观视角,从货币给人们的心理体验以及交换互动形式角度,丰富了人们对社会的研究视野,这在其对货币的分析中得到了很好的说明。但是,如科塞所言,人们对西美尔的思想及其遗产重视得不够,“西美尔的《货币哲学》(The Philosophy of Money)是一本不被人们重视的经典”。[23]169
从西美尔的角度来看,其一,其理论不是对马克思宏观社会结构的否定,而是重要的补充。尽管在西美尔和马克思之间存在巨大的差异,但是西美尔从来没有完全否定马克思的思想主张。事实上,西美尔认可马克思对货币的分析,认为马克思对价值的分析切中要义。“马克思把这一事实明确地表达为:在以商品生产为基础的社会,为了交换价值而取消了使用价值……这没有概括事物的全体,但是它概括了货币的全体。”[17]207而且在货币的背后是人们之间的关系,西美尔在表达的时候基本上使用了与马克思相同的语句,他认为“物与物的关系实际上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17]349可以说,在西美尔和马克思之间,存在着理论的相似和理论的互补,呈现出理论的张力,西美尔从文化社会学的角度丰富了马克思的思想。“西美尔的个体主体视角,对于当代马克思主义社会理论的建构而言是有益的补充,它能够更加凸显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的个体主体性向度。”[21]37其二,西美尔诊断出现代性文化的现状及其问题,为社会问题的研究注入了文化研究的视角,尤其是对货币的理性主义的把握十分深刻。“生活在本质上是建立在理智的基础上的。”[17]273西美尔视野中的货币,在不断发展过程中越来越纯粹和抽象,成为符号。正是基于理性主义的时代特征,西美尔揭示了作为符号文化的货币的本质。重要的是,西美尔指出了现代社会的理性化过程,这对后续的卢卡奇有重要的影响。
其三,其基于货币的分析以及对货币背后文化制度的分析,在以往研究中常常被忽视。可以说,西美尔对社会主义的分析持续地激发着当代对马克思甚至第二国际社会主义思想的研究。尽管货币会带来自由的阻碍,但是西美尔更多的时候是在推进从自由意义上来表达货币的符号价值和文化意义。西美尔是站在自由主义的立场上来阐释问题的,个体主义和社会主义是彼此对立的,并且,根据他的理解,一切都没有最终的社会形态,一切都是相对进步的结果,因为“当这些目标实现以后,它们很有可能转变成其对立面”。[17]317在西美尔看来,社会主义作为一种社会组织,其运行机制包含着双重的动机,一个是理性主义,一个是非理性主义。“一方面,社会主义是理性的货币经济发展的最终结果,而在另一个方面,它又是人最为基础的本能和情绪的具体体现。社会主义的吸引力的最引人注目的特征就在于:它既是理性主义,同时也是理性主义的对立面。”[18]875西美尔对社会主义的诊断和观察,无疑会深化对马克思社会主义理论的反思及对其相关社会理论的探讨。
从直接的思想效应来说,西美尔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和现代社会学都有着重要的影响。西美尔不仅影响到马克思逝世以后的西方学界对马克思思想阐释的路向,而且还影响到现代社会学的走向,这主要表现在西美尔对西方马克思主义开创者卢卡奇的影响上。重视这一点,一方面有利于把握西美尔本身的思想内涵,另一方面也能弥补以往研究中对思想溯源的一定程度上的忽视。
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卢卡奇的思想历来受到学界的重视。学界普遍认为,卢卡奇的研究路向是通过恢复马克思思想中的黑格尔因素,尤其是辩证法,为马克思研究提供精神向度。之所以有这样的路向,人们常常把这样的结果仅仅归功于韦伯对卢卡奇的影响,而没有看到西美尔对卢卡奇的影响同样很大。事实上,西美尔对卢卡奇的影响是巨大的,也是关键的。可以说,西美尔的个体精神维度分析、客观文化分析及互动结构分析视角真实地构成了卢卡奇物化思想和无产阶级意识研究的引导因素。同时,卢卡奇从文化批判角度来审视第二国际马克思主义的问题,激活马克思哲学中的黑格尔的辩证法,分析主客二分的物化结构,剖析现代社会对质的抽象和消解,在资本主义社会的物化结构中凸显对意识结构的分析,这些都有西美尔的视角的影响。诚然,我们需要看到,卢卡奇对货币的分析,尤其是对货币的社会结构及货币社会的总体性维度的丧失的分析,得益于马克思的社会结构理论,并在卢卡奇的资产阶级二律背反阐释中得到说明。总体性丧失,“由于工作的专门化,任何整体景象都消失了”。[24]171并且理性主义越来越把一切不能融化的感性层面给扔掉了,科学理性强制着人们的现实的感性实存,这是一种结构困境,这一层面是对马克思思想的继承;而另外的一个维度,卢卡奇观察资本主义社会下的个体生命,尤其对个体精神性维度进行了分析,揭示了货币作为幽灵的存在,“商品关系变为具有一种‘幽灵般的对象性’的物”,[24]167货币和资本对个体精神的控制和统治以及资本主义的合理化过程,“在客观方面也越来越强烈地按照正式的和合理化的方式处理所有问题”。[24]165在这一层面,卢卡奇既延续了马克思的异化逻辑,同样也显示了西美尔文化社会互动分析中重视个体精神的特点,而后者对于卢卡奇描述因受制于商品物化结构而导致的个体精神和意识困境有很大的影响。可以说,从物化结构到物化意识,这中间在卢卡奇这里,是对马克思和西美尔甚至韦伯思想的综合。
可以说,在卢卡奇和西美尔之间有着内在的理论渊源,西美尔影响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向度。正如卢卡奇本人所强调的:“当时,引起我兴趣的是作为‘社会学家’的马克思:我通过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西美尔和马克斯·韦伯决定的方法论眼睛去观察他。”[24]2在卢卡奇接触并把握马克思哲学的过程中,西美尔的理论视角对卢卡奇来说是十分关键的。正是借助西美尔的文化社会理解路向,卢卡奇才没有停留在以往的经济批判和政治批判,而是从文化和意识的角度分析发达资本主义社会的物化现实和主体意识的消解等问题。这对正统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路向来说是一种调整甚至革新。可以说,以正统马克思主义自居的第二国际的马克思主义者,在一定程度上把马克思主义经济决定论化甚至庸俗化,导致忽视主体性哲学的研究及主体意向和诉求的分析。而卢卡奇则重视主体意识,重视无产阶级革命意识,重视在物化结构中借助总体辩证法研究阶级革命的可能性。正是卢卡奇借助西美尔的视角,实现了对第二国际马克思主义的纠正,这的确引导了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路向。
探究西美尔的货币哲学内涵及其文化社会学转向,是梳理其现代思想遗产的理论需要,也是作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当代性的需要。西美尔的货币哲学思想,所实现的文化转向,超越了狭义的实证论。西美尔从货币作为一种社会规则到货币成为一种符号、一种文化的象征入手,重点探讨微观结构及其互动形式,解释西方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危机和困境,这是其理论贡献。而就其本质而言,西美尔还是站在自由主义的立场取舍马克思主义的。这一方面表现为对马克思哲学有保留的认可,另一方面也表现为对社会主义、唯物主义有一些批判,这显示了有别于马克思的理论特色。重要的是,通过对货币的分析,西美尔诊断出,伴随现代性文明而来的犬儒主义、自我主义这些资本主义社会的重要顽疾应该加以批判。概言之,对马克思和西美尔的互文性阐释,有助于我们揭示发达资本主义的社会机制,同时,透过货币哲学,也有助于在宏观结构分析和微观互动分析之间形成双向会通,推进科学描述和批判事业。分析西美尔的货币哲学及其思想遗产,对唯物史观十分有价值,“西美尔的货币哲学是对马克思货币理论的现象学延伸和主体性深化”。[25]我们把握从马克思到西美尔的内在逻辑和路向转化,是马克思主义当代性阐释的需要,货币问题的思考、反思和阐释对中国社会建设也具有积极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