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蕉亭杂记》的史料价值与局限刍议

2021-01-08 07:22
通化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5期
关键词:杂记陈氏史料

“虫声四壁,皓月在天。庸庵居士(陈夔龙别号)与儿辈纳凉于梦蕉亭花阴深处。默默年华,忽忽已六十八甲子矣……而前此一生之经历,暨耳所闻目所见,虽无可述,亦足有资记忆者。爰成随笔若天条,命儿子昌豫录之,名曰《梦蕉亭杂记》……”[1]5,在该书引言里作者陈夔龙这样点明写作背景。陈夔龙(1857—1948 年)在清末官至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他于民国时(1924 年)回忆故人旧事,沉静回忆并较为忠实地记述了其人生经历、见闻往事,写下自述式官宦回忆录——《梦蕉亭杂记》,其中涉及不少重大史实,反映了个人官场浮沉、晚清政局与时代变迁,对研究晚清史和近代史有着重大史料价值,常为学界引用。考虑到个人主观性问题、写作时间等因素,实际上该书存在不少局限,部分内容的引用须注意辨别真伪,并考量其全面性、客观性问题。

目前学界对陈夔龙的《梦蕉亭杂记》已有一定探究,相对于史料价值,以往有些学者有所推介,遗憾的是,该书并未受到充分重视与深切关注,更乏人就该书的史料局限作一番细致探究和质疑。①就笔者目力所及,关于陈夔龙的《梦蕉亭杂记》研究,相关学术论文主要有:马秀娟《陈夔龙及其〈梦蕉亭杂记〉》《文物春秋》1997 年04 期;冯祖贻《李端棻是否在戊戌政变前“托病”请假——兼论陈夔龙〈梦蕉亭杂记〉的可靠性及其他》,贵州社会科学》2008年03期;弓楷《陈夔龙及其〈梦蕉亭杂记〉》《濮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7年02期;李轩《辛亥革命中的几种政治势力研究——以陈夔龙的〈梦蕉亭杂记〉为主要依据》《开封教育学院学报》2018年08期。没有顾及史料局限的价值考估是不全面、不充分的,而“局限”本身也是分析史料价值的一部分,现有就《梦蕉亭杂记》(以下部分地方简称《杂记》)的史料价值及其缺陷的考量和评述显得不够具体和系统,尚有相当研究空间。笔者不揣谫陋,就此试作考察论述,以补苴罅隙。

一、忆作基石:陈夔龙的仕宦履历

陈夔龙①陈夔龙简介、生平参考了辞典、年谱、笔记等资料。兹择要例举:陈旭麓主编《中国近代史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2年版,第394页;陈夔龙《梦蕉亭杂记》,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5-7 页;李房《陈夔龙年谱》,南昌大学硕士论文,2012 年;徐一士《一士类稿》,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19-239页。,字筱石,贵州贵筑(今贵阳)人。陈“父以知县官黔省,卒于黔,夔龙兄弟占贵阳籍贯”[2]221。“(夔)龙兄弟三人”,从大到小为陈夔麟、陈夔麒、陈夔龙。陈夔龙八岁时,陈父因病去逝,“迭丁不造,露立茕茕”[3]463,幸赖其母含辛茹苦支持儿子们读书。陈夔龙艰难中勤学苦读,于1872 年取秀才,1875 年得举人,1876 年会试遇挫,后一再不达。1884 年陈氏投入丁宝祯幕府做幕僚。1886 年他终于考中进士,受任兵部主事。陈夔龙“美仪风,能文词”[2]222,颇具才干。甲午战争前后得到荣禄、李鸿章等权要赏识,促使其官运畅达,后累次叠升,历任总理衙门行走、章京,不久被擢拔为内阁侍读学士,进入京堂列圈。八国联军陷京后,陈氏为留京办事唯一汉大臣[1]35,再任顺天府尹。1901年冬,他升任漕运总督,在任期间捐廉银万两,修京都正阳门楼。陈夔龙后任河南巡抚(1903 年)、江苏巡抚(1906年)、湖广总督(1908 年)等职。宣统初,他被调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宦海生涯达至巅峰!辛亥革命时陈氏镇压滦州起义,之后他托病去职,寓居上海三十余年。民国时代袁世凯、蒋介石恳请陈出山,其皆拒辞不动,悠然继做寓公。

陈夔龙颇有才华,善诗歌又工书法,皆有格调,不乏风彩。民国时,他与陈三立、马煦等人组成“逸社”,不时集聚雅会,吟诗寄愁[4]109-126。陈夔龙有《梦蕉亭杂记》《庸庵尚书奏议》《花近楼诗存》等著述流传于世。

陈夔龙一生三娶,原配周氏、继妻丁氏去世后,他迎娶出身望族的许禧身。许氏为陈生育二女,惜早逝。1948年8月,陈氏寿终正寝,享年91岁,可谓“胜清之显宦,民国之遗老”[2]219,是为晚清黔籍职要、权重、寿高之疆吏大臣。陈去世后葬于杭州西湖侧边三台山,与妻女长眠与共。

在晚清大变局的大环境下,陈夔龙凭借其出色的政治才能,利用自身不断提升与扩展的人际与文化网络促使他能够在甲午战后迅速崛起,清末时更是官至督抚,使得他有机缘能够与晚清重要政治人物交往,和李鸿章、荣禄、奕劻等权贵有紧密关系,身处权力漩涡当中,能够有机会经历、见证或耳闻晚清民国史上的重大史事,这为其民国时期回忆并写作《梦蕉亭杂记》提供了坚实而可靠的个人背景与经历基础。因此,陈夔龙的个人权力网和官场履历本身是其进行忆作的重要宝库资源,而回忆的成品——《梦蕉亭杂记》,自然也就成为研究陈夔龙生平及其从政活动、思想的基础史料,成为研究陈夔龙任顺天府尹、漕运总督、豫抚、苏抚、鄂督、直督时的施政情状的一手资料。

二、用笔相对节制,记录不乏客观

作为晚清重要史事的经历者和见证者,陈夔龙在民国所著的《梦蕉亭杂记》共两大卷,以人物与事件为主,五万余字,言简意赅,囊括甚广。该书记述了从晚清到民国前期陈夔龙耳闻目睹,或亲历其间的重大史实,尤其是从戊戌变法到义和团运动、庚子议和等诸多重要史事,所记很多内容相对真实而可靠,客观而公允。兹举几例,以作证明。

该书所记甲午战后荣禄查办袁世凯案,荣禄反而向清廷夸赞袁氏,言其“勇于任事”,最终庇护并保全了袁氏[5]125-126,基本与史实相符。还有对维新时期翁同龢获咎遭谴的原因,陈认为与翁支持变法,举荐康有为有关,并因此被刚毅等顽固派抓到把柄而加以攻击。民国时,王崇烈在撰写《清史稿》中翁氏传时,在参酌翁氏子孙草稿基础上,也认为翁氏被革职的原因在于“荐康”[6]149-150。根据其他原始材料,这进一步佐证了陈氏说法的可靠性。

再举一例。清要臣张之洞、岑春煊、袁世凯三人时有“清末三屠”的中肯真切的诨号。《杂记》“谓(张)南皮有学无术,项城有术无学,(岑)西林不学无术”,时人慧眼独到,读之亦不禁笑之思之。而陈却道,“此言殊不尽然,制军幼承庭训,雅负权略,余官在京曹时,曾见其受业于吾乡李苾园尚书之门,指弟子礼甚恭……”[1]33。在作者的观察下,我们得以了解岑氏的另种面相,让人不免对时人言岑“不学无术”的评价抱持质疑。今人著名学者桑兵先生指出,岑“貌似‘不学无术’,实则心计颇深”[7]55。此言也回应了陈的说法。

还可以再举一例。《梦蕉亭杂记》载,庚子十月,陈夔龙“蒙恩擢署漕督,并奉行行在电谕,在中途迎銮。当即由京起程,于十一月初八日驰抵”[3]47。“河南汤阴县宜沟驿接驾。次日扈从至彰德府,复奉实授漕督直命。次日复扈从至直隶磁州,恭谢天恩,送驾讫。数日之间,三次召见,赏赐优渥,并赏白金一千两”[1]84。“三次召见”绝非虚言,随扈西行吴永在《庚子西狩丛谈》亦言,辛丑十一月“初九日……申刻抵宜沟驿驻跸。召见陈夔龙……初十日……召见陈夔龙……十二日,驻跸磁州。召见效曾、陈夔龙”[8]145-146。

不妨再举一例。陈夔龙对他所不敢确定事实的事情,用笔颇为节制有度,记录还是相当持重谨慎的。他自己弄不清楚的事情,有的老实地回答他也不得而知,有的不轻易下断语,并提出疑问或猜度。《梦蕉亭杂记》除了对己亥建储、载漪野心有所揭示[1]13-14,也隐晦透露出了载漪与奕劻、荣禄的某些矛盾,某日陈“晤庆邸,略谈数语。忽苏拉来报,端郡王已到门,余素无一面之缘,无从款叙。渠入门横目以视,故为不屑之状”[1]22。载漪为何对奕劻露“不屑之状”,也许他观察不明,可惜陈氏并没有就此缘由展开叙说,不过可以作为一个线索去深入考察。实际上关于晚清时期,尤其是甲午战后,慈禧与奕劻、奕劻与载漪等权要的关系颇为复杂,即使是目前,学界对此也有许多争论,而且有些问题还有待辩证和厘清。再比如对滦州兵谏与吴禄贞之死,《杂记》载“禄贞忽为队下乱兵戕害,一说为项城(袁世凯)遣人暗杀。后虽奉旨命余(陈夔龙)查办,卒莫得其实在情形”[1]120。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陈夔龙并没有无端认定吴为袁所暗杀,表示自己并不知晓内中详细情形。当前有学者在过往研究基础上,运用多方史料,经过严密考证后认为,吴之死与清廷“决策有直接关联,主要出自载涛等权贵的默许授意,由袁世凯指使的可能性不大”[9]122,这样的论断印证了《杂记》的客观谨慎。

如此等等,不胜枚举,不一而足,《梦蕉亭杂记》所载录的其他许多史实也多是经得起相关史料参证和检验的。

三、《梦蕉亭杂记》所记晚清史事及其史料价值

《梦蕉亭杂记》所记或视角新颖有见地;或翔实细微,“于光宣两朝朝章国故,与其治乱兴衰之数,言之綦详”[1]1,其主要内容为何,有什么人情物事,限于篇幅,兹择要予以概述。

《梦蕉亭杂记》对维新时期的张荫恒、李端棻、荣禄、袁世凯等人的活动多有记载,对变法、政变的内幕也有所记述。对戊戌变法,陈夔龙身历其中,当时陈氏受命参与处置戊戌“六君子”,因此其所记相当可靠。陈夔龙言:“戊戌政变,首在裁官。京师闲散衙门被裁者,不下十余处,连带关系因之失职、失业者,将及万人。朝野震骇,颇有民不聊生之戚”[1]81,乱社稷,害百姓,波及万千民众,其忧愤、怨斥变法溢满言辞,可见他对变法的某些措施是持反对意见的。事后陈氏冷静思索后以为西太后“并无仇视新法之意,徒以利害切身”[1]19,道出颇有见地的认识。同《杂记》一样,苏续祖《清廷戊戌政变记》、费行简《慈禧传讯录》等书也“从不同角度说明慈禧是同意变法的”,只是对变法的节奏、步骤、范围等问题,她有自身的想法,更无法容忍自己失去权柄。目前史学界从常识、理性、史料所得的认识与陈氏见解有相似之处,这令人不免赞叹他的睿智与洞见。因陈氏为荣禄门下幕僚,他详细记录了袁世凯向荣禄告密的情形。书中还记载了戊戌六君子未经正当审讯而匆促被速斩于菜市口[1]20。陈氏随奕劻等人参与了对“六君子”的处置,对“有学问之人,品行亦好”的杨锐等人的“分别办理”[1]20,据茅海建先生分析,可能与张之洞背后的营救行动有关[10]179。《杂记》中对李端棻、张荫恒及其政变后遭遣戍之事也有所记载,可供相关研究作参考。

《梦蕉亭杂记》对研究陈夔龙对义和团的态度与认识,对研究“己亥建储”、义和团运动前后陈夔龙、载漪、荣禄、奕劻、西太后、赵舒翘等人的活动及其关系,对研究庚子事变、庚辛议和有重大参考价值。陈夔龙对义和团运动的态度和认识暧昧复杂,且前后有变,前期对拳民抱持一定同情态度,更多的愤恨则集中于载漪之流居心叵测,别有用心纵容拳乱,以致酿成祸端上面。陈夔龙言:“(拳民)亦系好百姓,倘上天早半月降雨,四野沾足,早已披蓑戴笠,从事力作,那有工夫来京,作此勾当,所谓盗亦有道也”[1]37。他又言:“拳民虽恣睢暴戾,寻仇擅杀,然亦知敬重长官”[1]36。可知陈氏认为拳乱的发生是因自然灾害加重,饱受欺凌的受苦受难的“好百姓”不得已作乱,又被载漪等顽固派纵容利用才致祸端。陈夔龙对载漪等人“一味纵容拳匪杀人放火”颇有微词,常以“竟”“讵”等副词表达其不满、怨恨的强烈感情。许景澄、袁昶等奋力谏阻,“力言衅不可开……竟触载漪之怒”,反遭“杀身之祸”;载漪等人“恣睢用事”“倒行逆施,致成两宫西幸之局”[1]21。陈夔龙“哀哉”之,其愤怨的感情跃然纸上。庚子联军陷京,“繁盛之区,顷刻间付之一炬”“正阳门城楼化为灰烬”“河山风景,举目悬殊”“景象极为凄惨”[1]34-35。待辛丑议和,陈参协其间,亲见诸国之残暴,领略其之狡诈,遭受其之恫吓。清官吏之软弱无措又闪却无能,“明知条款之酷虐,但中国铸此大错,亦实无可如何”[1]41。条约电奏报批于西太后,其以“我不能管”“由你们去吧”,作愠撂开。善于察言观色的荣禄知情知意,对太后识见、脾气较为了解,亦知太后“非允不可”“不过允之一字,难以当面说出”,荣禄乃“淡中著笔,从权办理”,委曲求全,终得“慈禧默然”,才成[1]41-44。可以说,由于陈夔龙与荣禄“关系密切,故能参预一些机密,于庚子事变前后政局变幻的记载,史料价值尤高”[11]146!对赵舒翘获罪及其身亡,《杂记》中也有一定记载,可供相关研究参考。

《梦蕉亭杂记》还记录了当时一些轶事、部局、典制及时人评介等,这对研究晚清制度史、晚清社会史颇为有用。陈夔龙久任京官、地方官,对官场事情与现象颇为熟稔,作者观察细微,笔记中所作描述时有精彩评述,一针见血的论见亦所在多有。对京师地,陈讽刺说翰林院、督察院、刑部等部院的官员“不易浃洽,余敬而远之”。官场腐化堕落,陈对其认识深刻,始终“远之”,静观叹息[1]9-11。经学习与历练,陈氏为政处事也愈显老练圆滑。

《梦蕉亭杂记》还描述并评论了清代的腐败人事、现象、谬制陋规等,这对研究晚清政治史、司法治理有参考价值。就如上述陈夔龙对三种人敬而远之的事情中,可知刑部审案之荒唐随意:陈以大凌河马厂舞弊案为例,刑部审案“自信太深”,死照律例,马虎了事,险草菅人命,叫人大跌眼镜,幸陈得机“重加审讯”,才得公正。他深感三部院积习恶重,绝意不与之同伍[1]9-11。“在河政中不顾大局,打击异己的现象也不少见”[12]59-60,如1902年时任两江总督张之洞因个人恩怨对办理河务的丁葆元的打击,使得河务上的“要工几败垂成”[1]72-74,这自然对考察晚清河务治理、张之洞与其他官僚的矛盾有利用价值。

《梦蕉亭杂记》还记录了一些重要人物,如丁宝桢、阎敬铭、刘坤一、荣禄、李鸿章、翁同龢、刚毅、张之洞、袁世凯、岑春煊、鹿传霖、许庚身、廖寿恒、杨士镶、张佩纶等众多重要官吏的事迹。例如,丁宝桢在四川整顿吏治、治河、治兵等情况,张荫恒在戊戌政变后被处置,袁世凯小站练兵,岑春煊庚子时驻兵南口护驾两宫等事,这对研究晚清重要政治人物与晚清政局有重大价值。诚如陈夔龙自言道“半系亲闻之文忠者,不敢一字假托也”[1]53,且因多是他常当面接触之人,更为信实深入,有的甚至就是所叙人与陈本人的对话密语。尤其是他对荣禄倾注了深厚感情,记叙不吝笔墨,给予荣禄高度评价,以至使人对荣禄也另眼多看。《杂记》除了记叙了丁宝桢、张之洞等洋务派要人,还记叙了“以平章国故,摩励群僚为己任”[1]55的清流派。陈言清流派横盛时,多数大臣为其清言裹挟。“吴江(沈桂芬)病逝,高阳(李鸿藻)柄政,意在延纳清流,以树羽翼”[1]55,评价公允切当。这些对研究作为清流派一员的张之洞和整个清流派的情状和其在政治中的作用有很大参考价值。

若研究晚清北京、贵州、河南等地方史,从《梦蕉亭杂记》也可寻得一些资料。陈夔龙在清末曾任顺天府尹,书中就清末北京政治、经济、文教、社会等情况多有记录,如庚子时陈夔龙救助“四恒”钱庄[1]22-24、修复正阳门楼等,研究清末北京地方史可作为参考资料。陈夔龙对生于斯、长于斯、发于斯的家乡——贵州,甚有感情,故在《杂记》中贵州籍名人事迹倾意留心,多有记载,如丁宝祯、唐炯、李端榘等人的德言美行,这也不觉成为研究贵州地区史的参考资料。陈夔龙曾任河南巡抚,书中涉及两宫回銮时陈在河南接驾事、“光绪癸卯科河南乡试”、陈在河南实行新政情况等[1]75-80,对研究科举制、清末河南新政等问题颇有利用价值。

四、《梦蕉亭杂记》的史料局限

《梦蕉亭杂记》是晚清疆臣陈夔龙在民国时所作的回忆录。该书由其子昌豫誊录,关于光宣两朝朝章国故,治乱兴衰之因果、过程记述尤其详细,有他书所未载之内幕资料,具有较高史料价值。当然,也不是没有缺陷与不足。

因时代与个人局限,陈夔龙有自身立场和思想。陈氏本身为政思想保守,对某些人事持一定偏见甚至愚见,一些认识不免失之偏颇,我们不能不加以注意辨别,历史而客观地对待之。作者记录了什么,规避了什么,如何记录的,都是有一定倾向性、选择性,不可避免地呈现某种主观性、偏颇性。更何况,写作此书时,陈夔龙已经68岁,年近古稀,作者不乏有朝着客观、全面的主观努力,但部分人事因时间久远,遗忘或记错也是在所难免。细度《杂记》,实际有些讹误和偏颇处,也有一些因记错或印刷问题所造成的史实性错误,也有许多令人疑窦的地方。限于篇幅,姑且简单罗列,并提出质疑或者予以扼要分析,留待以后具体考证。

因个人视野与见闻限制,记录与史实不甚相符的地方。梁启超《戊戌政变记》、陈夔龙《梦蕉亭杂记》等称袁世凯曾奉光绪皇帝“锢后杀禄”的密诏[1]71,但袁氏矢口否认,现在学界越来越多的学者也倾向认为光绪帝并没有赐予袁氏密诏,袁氏的《戊戌纪略》许多内容是可以利用的[13]82-96。

因某种缘由和顾虑,《梦蕉亭杂记》隐晦、回避的相关史实。荣禄、李鸿章对陈氏颇为赏识,受到他们的重用和提携,为尊者讳的缘故,该书对这“两文忠”的史事进行了专门详细记叙,行文十分恭敬,夸赞甚至阿谀之词颇多,如对荣禄评价甚高:“国家大政有二,曰行政,曰治兵。综光绪一朝,荣文忠公实为此中枢纽。文忠没而国运亦沦夷”[1]49。而荣禄固然在甲午之后为慈禧所倚重,作用不可谓不大,但还不至于达到“文忠没而国运亦沦夷”的地步。作者对与其关系较为紧密的“贪鄙误国”的奕劻则着墨较少,作者不提、少提奕劻,有撇清关系、欲盖弥彰之嫌疑。另外,作者对清末传闻甚广的“陈夔龙为奕劻干女婿”[14]的流言也没有予以正面回应。有学者也谈到这个问题,《杂记》中谈及作者自己和奕劻的交往时,“却极吝笔墨。晚年时只言‘一生知己两文忠’,即只感念荣禄和李鸿章,完全不提奕劻,又写信给王湘绮(王闿运),力辩与奕劻无往来。对奕劻的政敌、同样忠清的瞿鸿禨却多褒扬之语。其对清朝的耿耿忠心于此书的笔调中清晰流露”[15]86。

陈夔龙以政治立场与观念为重要评价标准,《梦蕉亭杂记》对许多人事的评价难免失之偏颇,不够全面公正而历史客观。陈夔龙抱持对清廷忠贞如一的思想,辛亥后拒不出仕,依然怀念前朝,对那些背叛清廷的,如袁世凯、岑春煊等人,往往评价不高。辛亥铁路风潮,陈夔龙时为直隶总督,“电保(岑)制军移督湖广,责以规复鄂垣,讵知已微服扁舟,潜回沪渎,卒洵党人之情,首先列名电迫朝廷逊位。臣节不终,识者惜之”[1]33。上文还提到,陈氏对时人言岑氏“不学无术”并不苟同,还讲了一些事实及公道话,但论及岑氏辛亥时的行为时,陈氏是颇多不满的。一个“讵”字和一个“惜”字,显露了陈氏对辛亥后岑氏背叛清廷行为的惊讶、责怨和对岑氏“臣节不终”的痛惜和鄙夷。陈显然将是否忠诚于清廷作为评价官吏的重要标准,陈氏用了一个“惜”字表示他对岑氏行为的痛惜和遗恨,可贵的是他并没有对岑氏施加过多的痛骂,感情和语言还是相当节制的。对辛亥革命后重新出山的袁世凯玩弄多面手段,逼宫背主、倾覆清廷的行为,陈氏则是大加痛挞。“冲皇御宇,监国从宽,褫职放归,不能锄恶务尽。武昌难发,特起督师,犹以为长城可恃,卒至一入国门,遂移汉鼎。恶贯虽满,竟获善终。匪特天道难知,抑亦文忠所不及料者已”[1]72。摄政王载沣遗恨当初未能杀袁氏,陈氏更是扼腕叹息“不能锄恶务尽”,放虎归山,以致后患无穷,“项城一出”“力排监国(载沣)去之,政由己出,东朝但司用玺而已。嗣复授意前驱各将领,联衔力请逊位”“而清社遂屋矣”[1]116,倾覆完结,大出诸臣意料。不过,目前学界运用多元视角、充分的史料,更多的学者“把袁世凯作为一个政治人物全面、客观地进行考察,可以看到,袁氏一生在许多方面顺应了当时时代发展的潮流,自觉或不自觉地做出了许多有利于社会进步的事情,特别是对于清末民初的中国早期现代化运动起到了举足轻重的推动作用”[16]136。从历史大势与时代转型角度讲,陈夔龙没有紧跟时代大势,成为被时代遗弃的前清遗臣,这影响了他对很多人、事的判断和评价。不仅如此,民国时期陈夔龙对“上至总统及阁员,外而督军、省长,非当年部曲,即旧日寅僚,从不愿以尺牍往还……一切目见耳闻,离奇怪异,几不知人间有羞耻事,不屑笔之记载,污我毫端。盖三纲五常之沦斁久矣”[1]124-125。

记错或讹误处。对戊戌政变中的“六君子”事件,该书也有记叙。书中言张荫恒在八月十五日被“刑部解赴兵部,遣戍新疆,刑部司员押解侍郎者,为其同乡区君,此君夙与侍郎不相能,匿怨已久,特在补求押解差使”[1]17。此处“区君”应为张荫恒的同乡区震(1859-?)号静轩,广东南海人。可是康有为却言彼时“刑部主事区震适在焉,误以为我,捕之去,既乃释之。樵野遂因此下狱”。茅海建先生就此问题疑惑道,“两处记载为何如此不同,未解”[17]798。

书中也记录了科考神仙相助、河神崇信等一些封建迷信习俗和思想,这虽对研究近代社会风俗文化与心理有一定参考价值,但这种迷信思想不可不察。陈夔龙总结自己考中进士的原因,他认为跟其考前的吉梦和考试中的神仙相助有关,这跟当代中国高考前某些人求梦拜神的不科学行为有很大相似性。考前陈夔龙做了一中科的吉梦,梦中众人向其叩首贺喜,他醒后语之同行的马柘村,马君曰,“(陈)积有大功德,故得此梦兆,今科必中无疑。”及至开考,陈始“竟无从著手”;至次日拂晓“第觉笔尖飞动,不假思索,汩汩而来,三艺一气呵成。冥冥之中,殆有神助,二三场亦如之。榜发果获售”。考中犹有神助,“笔尖飞动”;考后“榜发果获”[1]56-57。按今心理学的说法,应是陈氏积十年挫折、憋闷,万分渴望考中,祥梦和友话无形增加了其信心;更重要的原因应是他自身数十年努力的结果。书中还载录了黄河大王庙之迷信习俗事,陈夔龙于1903年秋“抵豫抚任。省中有大王庙四,曰:金龙四大王庙、黄大王庙、朱大王庙、栗大王庙……独栗大王尚未见过,不识有一面之缘否。讵至诚竟能感神……因忆前在蜀中,丁文诚公言……亲见栗大王到工,大工即日合龙……”[1]76-77。

值得商榷或有待继续考证的地方。《梦蕉亭杂记》言李端棻依照陈夔龙的计策,在戊戌政变前“托病”请假以避祸,这是否符合历史事实?冯祖贻老师采信了这一说法,他认为《杂记》所记此事虽为“孤证”,但“从当时形势及陈李关系,两人为人为官态度等方面的分析,陈之记述应该是真实可信的”[18]120。但在没有找到其他史料佐证之前,此事尚值得进一步推敲和商酌。

受个人感情因素的影响,作者对原配周氏、继妻丁氏鲜有提及,却对第二任继妻许禧身有些许文字记录,并夸赞许夫人在庚子、辛亥间为其出谋划策[1]31-33。这固然与许氏有才学、伴夫较长并留下诸多文字有莫大关系,但许氏留下的资料多是诗词,陈对许是否有谬赞之处,有待考证。

总而言之,《梦蕉亭杂记》的史料价值毋庸置疑,但其局限并不是没有,有的地方甚至十分明显,研究者对于部分内容的引用需要注意辨别和考证。

五、结语

陈夔龙在甲午战后屡居要职,深受清廷信赖和倚重,是历同、光、宣三朝的元老。民国时他寓居上海,为著名遗老。陈夔龙的《梦蕉亭杂记》所记为“三亲史料”式第一手资料,为回忆录式笔记体裁类,大皆有根有据,相当值得信服。该书部分所记较为翔实而精彩,相对真实而客观,如叙述自身见闻或经历的戊戌政变、“六君子事件”、义和团运动、庚辛议和等事。该书记录了晚清民国重要史事,作者不时抒发独特见解,颇具文史价值,为研究近代国史的重要参考书,多被学界引用。虽不敢如冯煦所赞的那样,言该书“宅心和厚,持论平恕”,却有着“不谿刻以刺时,不阿谀以徇物”的态度,“纪载翔实,足备论世者之参稽;谓为公之政书可,谓为国之史稿亦可”[1]1-2。陈夔龙采用凝练雅正的文言笔法,语言真切新鲜,行文流畅自然,朴素无华。作者既擅长记事,条理清晰明了,安排合理,娓娓道来;也善于记述人物,往往通过一二重要细节扣住人物特点,使得《梦蕉亭杂记》好读耐读。从现今《梦蕉亭杂记》不断重版、再版之频繁,版本之多,其价值与重要性亦可见一斑。其中不少章节片段被摘录收入一些中国近代史资料集中;荣孟源先生所主编《近代稗海》更是不惜全文收录;哈佛大学也保存了陈夔龙的笔记、奏章、电文、诗词等资料,足见该书史料之真,价值之高。

然而,该书因写作时间、个人立场、阶级和政治思想等缘故,也存在着一些局限。历史是极为复杂而多面的,《梦蕉亭杂记》的不少史事的记录固然相对真实、可靠,但一方之见闻经历难免有个人视野与时代局限,某些内容更是夹杂着作者的感情、立场,包含并显露作者的政治思想与品格,需要引用者注意辨别和考证。另外,笔记史料有其固有缺陷,这也是史学界常识,诚如来新夏先生所讲,陈夔龙的《梦蕉亭杂记》、刘成禹的《世载堂杂记》等笔记“虽撰者或囿于政治派别,而论述有讳避藻饰,而反复考校后,仍有可资采录,而未见载于他书的资料,所以又进而较多地有所检读”[19]138。不过瑕不掩瑜,《梦蕉亭杂记》之价值不言自重。总之研究历史,只有利用多方史料的考证和检验,我们才能离真实、客观的历史更进一步。

猜你喜欢
杂记陈氏史料
义宁陈氏家风
吕振羽史料学理论与实践
五代墓志所见辽代史料考
凿壁偷光
美育史料·“八·一三专号”
欧拉秀玛杂记
陈远
林挺
泰安杂记
史料二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