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闻宇
人生世为赤子,一无所有,最早沾身的姓名,是父母给的,改名换姓也常见;青睐少数人的名声是后起的,则是社会所赐。
文化人一旦染指名声,再要回头而不予在乎,极难。原因正如顾炎武说的:“名之所在,则利归之;苟不求利,亦何慕名?”求利之念先生,沽名之欲后起,名利连襟,是由实际利益粘合在一起的。
名声分虚与实。培根认为:“名誉犹如一条河流,能载轻浮中空之物,也会淹没沉重坚实之物。”凡是被歲月长河、被有见地者所推崇的名声,必然沉重坚实,孔子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指的就是实在的名誉,它有点像涂于实物的高级油漆,既可以使物体鲜亮、华美,也能对物体起到相应的保护作用,让那些琐碎的细菌、浮荡的灰尘,不能轻易沾染、随便侵害。
至于由利益所钩起的虚誉,则是另一回事。虚誉主要来源于谄谀者之口,它在本质上是一种骗术。谀者的目的只是为了从名人的身上分一杯羹,捞取些油水。正常人主观上也是厌恶谀风的,面对谀词而断然拒绝,是最佳的免疫方式,问题是,文化人面对虚名浮誉(凭它也能捞取些实惠与虚荣,这倒不假),常常觉得顺耳中听而不由自主地中招,一旦中招,初始是弄不清天高地厚,乱了脚步,随着吹捧升级,便自命不凡,自我神化,接着是胆大妄为,一步步地走上邪路。谄谀之徒臭味相投,拉帮结伙,他们缠裹住利令智昏的被谀者,不厌其烦地颂扬、高抬,实际上是在为被谀者开掘坟墓。对此,明眼人称之为“捧杀”。捧杀的现象太常见了,不提也罢。
庄子在两千年前就告诫过:“名,公器也,不可多取。”公器者,社会所瞩目的重要目标,所以,对待它要慎之又慎。沽得虚名者,自欺欺人,最容易骤起骤落。孙犁见事透彻,将这等中招者称之为“浪得名”之人:“自然,这种浪来之名,也容易浪去。”“浪”字在这里太巧妙了,契和着“一条河流”里漂荡着的泡沫。
明末的张岱,见地更为深刻:“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这个世界上,浪得虚名者终于是极少数,在这极少数里,名根确实是极端顽固,坚如舍利。坚如舍利怎么解释呢?一是很难放下,对名声的欲求是得寸进尺,愈演愈烈。二是不懂得转化(物极必反)的规律。“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可是一刀封喉的一句谚语。猪壮了,要挨刀的。名根在身者,晕头转向,会干出匪夷所思的勾当来,可也未必真的就挨宰,而冒天下之大不韪、违背常识、为社会所难容的大趋势,却是注定的了。
海明威早就表示过,他只和死去的作家比,因为活人的名声“是批评家制造出来的”。杜甫的“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字面上说的是李白,其实也在谈自己的体会:经得起时光检验的名声,才是名实相符的珍品,身后之名,才是岁月长河里沉淀下来的真家伙。
“人怕出名”,指的是虚名,针对的是沽名钓誉的活人。人一旦辞世,名声之有无、大小,与本身也就无关了。名人辞世,即使其儿孙辈能随同沾光,也是微乎其微,沾不上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