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心

2021-01-07 20:39沙陀王
青年文摘(彩版) 2021年2期
关键词:常青波波实验室

沙陀王

1

我从来没想到有那么一天,我会去关注一只狗,还是一只伤人的狗。

故事是从社交媒体上的一则消息开始的。有个账号说,她的爸爸从法院拍了一个房子,结果进门的时候被房子里的改装犬给攻击了,目前人在医院,生死不明。那则消息写得字字血泪,还配有一张房门大开,那只改装犬看向镜头的图片,看起来的确威猛凶横。

底下评论的人似乎都很同情她。有个别人提出异议,说改装犬其实是两种,一种是加装普通生物肢体的宠物犬,还有一种是行业里所谓真正的改装犬。改装犬如机器般百分之百服从,还可以通过数字读写进行功能扩展。那种改装犬相当昂贵,不但可以转让和继承,还可以抵押。那个人就质疑道,是不是你们自己操作不当?

结果以那个账号为首的一群人就把他围起来痛骂,那个声音就再也没有出现了。我从头到尾扫了两遍,然后凭直觉决定快速跟进一下。

2

首先,我根据那个账号的相关信息,大概锁定了她的位置,顺藤摸瓜地找到了那个受理法院,房产和物品清单都在列。与此同时我还联系了好些人。一个跟我挺熟的律师很谨慎地说:“法院判定这只改装狗是财产到底对不对,它到底是物品还是宠物?也就是说,这个买受人是被自己的财产攻击了?还是被另有责任人的宠物攻击了?”

我又联系了好几个人,有改装狗的爱好者,有商业公司,还有几个据说是在专业领域里享有盛名的专家。

改装狗的爱好者最容易联系,他们告诉我,如果只看这张照片的话,这的确是真正的改装犬,而且是很昂贵的那种。但是也有人帮我指出了真正的疑点。私自改装狗是违法的,也很难。所以正规的改装狗都是生物改装公司在做。而一般改装公司收费又比较高昂,所以就可以排除一大批用户了。他说,看照片的背景,家庭布置几乎简陋,很怀疑这只狗是模仿那种昂贵的改装犬,可能是只普通的宠物犬而已。

以那张照片的清晰度,很难判断那个攻击人类的“罪犯”到底是赝品,还是真的改装犬。所以他给了我那家公司的相关信息,建议我联系问一问。

不过我想,即便确认了这张照片上的犬,也难保这张照片就一定是真的。做记者这么些年,说实话,什么事我都见过了,什么事没有假的呢?

3

但我还是试着去联系那家叫常青的生物公司了,据说那是业内最大的生物企业。

但結果却让人意外,而且他们似乎比我还要意外。

他们跟我确认后,告诉我说,那只狗的确是他们分公司改装的,还是花大力气改装过的,但那是一只试验犬。他们问我是在哪里看到这张照片的。

就像是生物实验室的小白鼠一样,那只狗是公司的财产,也是试验品。根据法律,无论人类还是动物的功能性肢体,都需要先进行试验,这些实验动物都有着专门的实验室和观察区。他们希望我给他们提供相关的线索,还希望我为此保密。

“既然是实验室里的试验犬,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张照片里?是丢失了吗?还是被盗?你们没报警吗?”我很好奇。

“……具体我也不清楚,按理是应该被销毁的。好像那只试验犬遵守指令有问题,总是出故障,后来那个实验室按照规章把它拆解了,所有的流程都有记录的,所以不知道为什么它会出现在那张照片上。”

“那的确是太奇怪了。所以的确是改装犬了?”“对,听说是加强了肢体和头部,因为那只狗是个残废。”“残废?”“对,就是生了病的狗,我们拿它来做试验的。”哦。原来是这样。我还是放不下这件事。这只狗到底是不是伤人的那只?既然是按实验室流程应该销毁的试验犬,又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私人住处的照片上?

我时不时地跟踪这件事的进展,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已经看到了常青公司的公告,说那只改装犬是他们实验室失踪的犬,目前正在通过律师和竞拍人沟通,他们愿意全程协助法院和受害人进行调查和研究,尽快查明真相。

我也在社交媒体上看到各种小道消息,有人说常青公司根本无法远程关停那只改装犬,现场根本无法进入。还有人说,常青那只改装犬根本不是丢失,而是被公司内部的人带回家的。社交媒体上众说纷纭,我猜测这里面可能都有那么一点点真相,但真相就像是池塘里的水滴,当它们混在一起,你永远分不清究竟是哪一滴。

我看着照片里的那只狗,它看着我,就像是看着每一个此刻看着它的人。我真是料想不到,我竟然会这么关注一只狗。

4

但平静了没多久,很快就有人来找我了,是个年轻的女生。她告诉我她是常青公司的实习生,知道那只试验犬的事情。

我跟她见了面,那是个年轻的女孩,看起来就像个学生。她告诉我,她之前是常青生物公司招的实习生。她说:“我在的那个实验室是负责犬类加强外脑的,实验室原先的负责人叫谢宁,照片里的那个地方,就是谢宁的家。”

“不好意思,我以为这种大公司的实验室,尤其是个负责人,收入应该很不错才对呀?”尤其我对他们公司已经有了一点了解,犬类加强外脑的业务需求方主要在工业和军事方面,有这种大宗客户,公司收入一般都不会差。

她说:“谢老师是收入不错,可是他都捐给基金会了。”

“什么意思?”

“渐冻症。他建立了一个渐冻症的基金会,为渐冻症的患者提供外脑和肢体辅助加强的资金。我现在就在基金会里工作。”她告诉我,“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收养波波。波波就是你照片里的那只狗,那只狗生下来就肢体不全,他把它带回实验室做试验,也给它装了生物肢体。”哦,原来是这样。

“试验犬都是收养的吗?”

“不是的,波波是个特例,它是一只流浪犬。它本来是不符合实验室标准的。试验犬都是批量采购的。”她解释道,“大家总觉得改装犬很酷,其实真正改装犬的业务面对的都是大宗客户——工业搜探、警察治安,个人的定制业务其实都是些小单。”

“所以那只狗是个特例。”

“是的,”她突然变得激动起来,“波波是被拆解过,可波波后来的生物肢体,还有辅助外脑,谢老师都是支付过费用的。而且他基于波波所做出的研究成果,也都交给公司了!波波不是常青的财产,波波是谢老师的。”

哦,我懂了。“你的意思是说,改装的确是在常青公司的实验室发生的,可谢宁支付过相关的费用?”

“是的,波波是谢老师的。谢老师过世之后,他把所有的财产都捐给了基金会,基金会的网站上,有公布他的遗嘱。他把波波也捐给了他的母校。遗嘱里写了。现在的问题是,波波应该已经关闭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

“为什么常青公司无法关停那只改装犬?”

她突然不说话了,许久才说:“波波应该可以被关掉的……”我不解地看着她:“什么意思?我不太懂?”

她眼圈有点红,说:“谢老师希望把波波捐赠给他的母校。可波波对于别人的指令,一向服从性不好,所以谢老师也在遗嘱里说了,如果波波对别人产生了威胁,那就将它拆解掉。”

我看着她。“拆解以后……那只狗不就死了吗?”

她说:“如果没有辅助外脑,波波早就死了。波波已经40多岁了。”原来是这样。“那常青公司应该能关掉它才对啊。”

“是的,所以我希望你能帮我联系那个拍下谢老师房子的人,我想去看看波波。”

我谨慎地看着她。“……你知道上一个进去的人,现在还在医院里躺着吧?”常青公司都无法关停它,一个实习生,这么大胆?

她说:“您不用担心。我认识波波。谢老师还在实验室的时候,我经常在实验室里陪它玩。”

“陪它玩?改装犬不是没有宠物的习性吗?”

“这就是谢老师的研究目的。

他希望能够在保证动物本性的前提下利用辅助外脑。这也是为了渐冻症基金会的研究铺路的。”

“我还是觉得太危险了。”

“我想去看看波波。”她说,“我听说常青公司想要销毁波波,他们不想冒险让公司名誉受损。如果波波被他们销毁,那就太可怜了。”

“我试试吧。”我勉强同意了她的请求。但是联系完那个竞拍人之后,我心中还是充满怀疑。

那个竞拍人的女儿也难以置信,她说:“你们真要进去看吗?

我看了法院的远程监控。你知道吗?我爸爸开门进去以后,那只狗都不动,我们还以为那东西已经关掉了!可是我爸开始收拾房子,那只狗就开始攻击他了,太可怕了你知道吗?它扑了一下,我爸就倒地不起了!”

是的,那些改装玩家也跟我说过,没有接触过改装犬的普通人,是不会知道改装犬的力度和可怕的。她不放心地追问道:“你真是常青公司的吗?”女孩说:“是的,我在常青公司就是跟着谢老师的。”那个女人嘟囔着赔偿什么的,我说:“都有录像记录,不要担心,找常青公司赔偿那就是小事一桩。”她这才终于同意。

我心想,这次故事的主角不是人,它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多么讽刺啊。

5

门打开了。我的心口一紧,说实话,我当时就站到了那个女孩的身后,就像是一个胆怯的懦夫。

那只狗蹲坐在那里,两只耳朵竖着,姿势很标准,看起来就跟那些休眠的改装犬没什么两样。

女孩声音发颤,叫道:“波波。”那只狗突然转过头来,向我们张望着。女孩鼓足了勇气,向前伸出了手,叫着:“波波,波波,来呀。”那只狗站了起来,小跑着来到了门口,它甚至露出了笑容。

原来狗是会笑的。女孩想要引它出来,但它无论如何只是守着那道门槛,绝不肯往外跨出一步。

女孩泄了气,她试过一些口令,它看起来很听话,没有丝毫的攻击性,可无论她怎么试,那只狗都好像运转正常。她苦恼极了,看着我说:“之前是可以关闭的呀,我还帮老师关过,为了给它换零件。”“是不是有不同的模式?”

我听说有些改装犬是有防止他人操作功能的。她摇摇头,突然问:“波波,老师最后跟你说的什么?

你给我放一下。”

波波立刻改变了姿势,蹲坐在了地上,望着雪白的墙壁,原来那里是它实时投影的地方。我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躬下了身,向着投射的方向伸出手来,哦,他在揉那只狗的脑袋。那是谢宁的样子。他笑眯眯地说:“今天就不带你出去了。等我,波波,你乖乖地在家。”

然后我看到那个老人出去了。门关上了,投影就几乎定格在了那扇门上。结束了,可投影却一直没有关。

许久之后,我才反应过来,谢宁离开后,那只狗仍在盯着门看。

“ 这是它最后一次看到谢宁?”我问。

“应该是的。”她的眼圈红了,“谢老师在路上出了事故,是在医院里离开的。他没有亲人,他把一切都捐给了基金会。”

“所以它在等谢宁?”“我不知道……”她喃喃地说。她蹲了下来,平视那只安静的狗,问:“波波,你在等谢老师吗?”波波突然咧开了嘴,拼命地摇起了尾巴,那副表情,就好像在开心地笑一样。

可它不会叫。我听说改装犬都不会叫,辅助外脑可以做更多的事情,犬吠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功能。

她眼眶红红地看着我。她问道:“怎么办?我关不掉它。”我说:“不奇怪,它要听从它主人的命令,它一直在这里等着谢宁。”

而且它做得很好,我在心里说。比我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要好,都要尽职,都要忠实。

我问她:“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她说:“我不知道。”我听那些改装圈的人说,一般只有改装公司或者主人才能对改装犬发送指令。但是现在这两个选项都不灵了。我不知道波波怎么想,但我想它也许能关停自己。

我也蹲了下来。我拿着谢宁的遗嘱,打开数据插头,对波波说:“这是谢宁的遗嘱,你应该读取一下。”

波波竖起了耳朵,露出了接口,我插了进去,然后看着它。我说:“读一下,这是谢宁最后的愿望。你关闭了,就可以见到他了。

你们会在另一个世界见面,那个世界没有病痛,没有分别,没有悲伤和思念。”

波波看着我,接口处闪着光,那是读取数据的光,然后它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我从来没有看到那样灿烂的笑容,比人类的笑容更让我记忆深刻。

它叫了一聲,然后端正地蹲坐着,很快地,房间里就安静了下来。我看着那个女孩,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它,然后又看向了我,我们都知道,它已经自动关停了。

女孩垂下了头,半跪在地上,她抱住了那只狗,我们看她小心地拆解着那只叫波波的改装犬。我看着她把合金和硅胶的部分一件件地拆解下来,看到那个小小的、畸形的身体软软地躺在门口的脚垫上。

我迟疑地伸出手去,轻轻地摸着那个畸形的身体,在那个温暖的身体里,有一颗虚弱的心,还在微微地跳动着。

那是一只狗的心。我像是被烫着了似的,猛地缩回了手。

6

那天,我送女孩和那只狗回去。一路上,空气沉默得可怕,过了很久,她才平静地告诉我,她会按照谢老师的遗愿,把波波捐赠给他的母校。

我头一次失语了。

我找到了谢宁给母校的捐赠信,信里是这么说的:波波是一个完美的例子,证明每一个生命都值得活下去,无论它是多么弱小,当有了其他人的帮助,它都可以变得强大而快乐。

我知道他的本意是指那些他一心想要帮助的渐冻症患者。可我想,对我来说不是这样。

这只叫波波的狗的确教会了我一件事。

一颗心有它该有的位置,而一个人有他该要做的事情。

无论你是强大还是弱小,快乐还是悲伤,听听吧,你的心会告诉你,你到底该怎么做。

你总会记起你是谁,为什么而活,为什么而露出笑容,那颗心又是为了什么而跳动不息。

//摘自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胡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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