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侠

2021-01-07 00:42叶弥
青年文摘(彩版) 2021年2期
关键词:月黑风高腹带狸猫

叶弥

1

小黑侠的名字叫小黑妹,我收留她的时候,她才一个半月左右。她的身上还可以加诸许多“最”。譬如,她是我养过的脾气最差的猫,最野的猫,最漂亮的猫……

10多年前的一个夏日傍晚,月黑风高,时有闪电飘过,眼看着就有一场雷雨从天而降。我从街上散步回来,经过街角的垃圾桶,见到两个调皮的孩子正在戏弄一只小猫。趁我和两个孩子说话的当口,小猫机灵地钻进车轮底下了。我鬼使神差地趴下去抓起小猫带回了家,一路上只觉得这只小猫身上散发着阵阵恶臭。

我家里还有两只猫,一只是名字叫“百合”的雪白波斯猫,还有一只两个月左右的小公猫,叫毛毛。小黑妹一来就把他俩比下去了。他们或许有趣、聪明,但小黑妹是传奇。

小黑妹的传奇从进我家门就开始了。我把她放在书房里,与另外两只猫隔离开来。我给她擦干身体,放在一块干净的布里,她是那么臭,而且还是个瞎子。我觉得她熬不过今夜,那时苏州只有一家宠物医院,很远,一到晚上也就关门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这些了,让她在一个安静的干净的角落里死去,而不是死在雷雨交加的夜里和垃圾桶边。

凌晨两点多,我醒过来,就去书房看望这只小黑猫。我打开灯,她从布上颤颤巍巍抬起头,朝我开门的方向转过脖子,肿得像灯泡那样的眼皮里面,眼珠子骨碌一动。

哈,原來她的生命力如此顽强,那么我得帮她活下去。天亮了,风停雨憩,我骑着自行车去了宠物医院,给她配了小猫喝的奶粉、奶瓶、眼药水。回家给她点眼药水消炎,发现她污物封闭的眼睛上,仿佛有缝,只是一时无法睁开。我给她喂奶粉,没想到她根本不领情,拼命地扭头拒绝猫奶粉,把我挤进她嘴里的奶粉一个劲地朝外吐。这下我气坏了,把奶嘴强行塞进她的嘴里,她紧闭牙关,把奶嘴咬得“咯吱咯吱”地响。在她强大的意志下,我败下阵来,只好把她放下地。更没想到的是,她歪歪扭扭地爬到客厅里,找到一块掉在地上的小肉丝,津津有味地吃了下去。这下我知道了,她要吃肉,她不想喝奶粉。

于是我就每天给她吃肉。一个星期后,她变得有模有样了,一天点五六遍眼药水,眼睛也睁开了。她的眼睛没有问题,十分明亮有神。我给她洗澡,她身上一碰到水,虱子和跳蚤纷纷从她巴掌大的小身体上爬出来,片刻工夫,水面上漂了密密麻麻的一层……好了,恶心的时辰过去,小黑妹脱胎换骨,朝漂亮有个性的形象一路狂奔而去。作为骄傲且脾气很臭的小公主,必须配上一位亦步亦趋的侍从。也巧了,英俊的侍从马上就来了。

2

也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我被屋子外面的猫叫声惊醒。我披衣开门一瞧,是一只漂亮的花狸猫。我让他进来,他不敢;我去抱他,他就回避;我一离开,他就嚎叫。我灵机一动,进屋去抱出小黑妹,小黑妹睡得昏沉沉的,浑身散发出热腾腾的气息。我把她在小花狸猫面前一晃,小花狸猫就像中了咒语一样,乖乖地跟着我进屋了。他长得虎头虎脑,我当下就给他起了一个名字:小老虎。

但这个家伙一点也没有老虎的威风,他痴痴呆呆地挨到小黑妹身边,缩着身体睡了下去。小黑妹睁开眼睛,打个哈欠,一伸手搂住小老虎,一起沉沉地进入梦乡。

此后,他俩形影不离。小黑走在前面,小老虎总是跟在后面;小黑吃东西,小老虎总是让她先吃;小黑要睡觉,小老虎就让她搂着当枕头。

小黑妹1岁左右时,我带她去宠物医院做了绝育手术。回家放在笼子里,她头上戴着头套,身上绑着腹带,浑身散发出麻醉、消炎止疼的药水味。她在笼子里很不安定,我试着打开笼子给她喝点水,她却一头蹿出笼子,跳到院子里的围墙上,从围墙上翻到别人的屋顶,一转眼就没了。

小黑妹失踪后的第四天中午,她突然从别人家的屋顶上跳回院子里,头上的脖套没有了,身上绑的腹带也被她搞掉了。她从高墙上飞身而下的样子,比蒙面大侠佐罗还潇洒几分呢。我看她绝育的伤口,干燥整齐,已经愈合了。她就是这么牛,是一只超级猫。

3

她做完手术十天后,我们搬家了。从市中心搬到离太湖不远的一个乡镇接合处。一到晚上,小区周围的农田里,虫虫们一起欢唱。小黑妹对新环境十分满意,尤其对乡村的夜晚情有独钟,从此经常夜不归宿,把小老虎扔在家里不管。

夜里当我坐在电视前安心地看节目时,小黑妹回来了,把她送我的礼物扔在我脚下,等不及我说一声谢谢,回头就消失在黑夜里。她给的礼物不能看,一看就要跳起来,这是一条活蛇,盘在地上。并且,她给我的礼物清单上,品种越来越丰富,大青虫、蜈蚣、蟑螂、鸟雀……

过了一些天,我发现她跳跃的时候,肚子里会发出“咕咕”的水声,一检查,才发现给她做绝育◎文/顾南安后,没有带她去医院拆线,造成缝合处化脓,烂成了一个洞。水声就是从洞里发出来的。但她根本不在乎,照样疯跑疯闹。

之后,我发现她的肚皮上长出一个小瘤,后来小瘤破了,出血,我带她去了医院,医生一看就说,这是乳腺癌。我脑袋里“嗡”的一声,如撞在了墙上。

我执意给她做了摘除手术,这个手术让她过了最后半个多月的安静时光。她去世的那天晚上,雄赳赳气昂昂,抖着一身乌黑发亮的长毛,从楼梯上走下来。她走到我后面的沙发下,伏在那里。我看着电视,她看着我。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她从不依恋人。我有点感动,蹲下去瞧了瞧她,她明亮有神的大眼睛睁大了看着我。我看完电视就休息了,临休息时,我看了看她,她还是那个姿势,威风凛凛。

第二天早上起来,她侧躺在我坐过的地方,已去了天堂。每当我忍不住难过时,我就会想起她生命快结束时,还那么威风凛凛。她死的方式很像她一向的做派。

林冬冬//摘自《假如听到喵喵叫》,上海文艺出版社,本刊有删节,王果/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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