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娴
“好古笑流俗”——李伯元的三重身份转化
梁 娴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89)
晚清著名小说家李伯元一生经历了由传统知识分子到近代职业报人的重大身份转化,从职业报人中又分裂出了小说家的新身份。通过梳理这三重转化的脉络与成因,文章认为这些转变是李伯元的个人特质与政治局势、生活场域相互作用之下的产物。这三种因素的影响力因时而变,相互纠葛,共同塑造了他跌宕起伏的一生,也折射出晚清知识分子在国家巨变之中职业选择的变化与个人生活的变迁。
李伯元;晚清社会;身份认同
李伯元是晚清著名小说家及较早的职业报人,文学界对他的小说成就进行了比较充分的研究[1,2]。史学界则关注他心理活动的特点及放弃仕途原因的分析,如王学钧质疑累举不第对他的消极影响[3]78。丁和根则探究了他走上自由主义批判之路的三个心理阶段[4]。此外,谭坤、陆克寒对李伯元的生平进行了系统梳理[5]。但学术界对于他三次重要的身份转化尚缺专门研究,而这三次变化,显示在近代社会转型和有新的职业渠道的条件下知识人的主动选择。
本文从李伯元三次重要身份转化这一角度入手,在吸收前辈学人成果基础上,揭示影响李伯元进行重大人生选择的因素及内在机制,探讨晚清知识分子在社会转型之际的心理活动情况。
生长在世宦家庭的李伯元为何放弃科举仕途而投身于当时不被社会主流所认可的报业?鲁迅认为李伯元“累举不第,乃赴上海办《指南报》”[6],将科考失意看作他放弃官宦之路最重要的原因。受到鲁迅的判断的影响,这种说法一直被沿用了下来。但笔者考证后,认为科举失意可能只是他放弃仕途的次要因素,遵从个人内心的选择才是主要原因。他究竟在怎样的情境下做出如此选择?这也是值得探讨的问题。
李伯元累举不第是不争的事实,他极有可能经历过四到五次乡试的失败。在他1896年赴上海办报之前,有两个时间段是与科举考试密切联系的。首先是1867-1892年,他跟随伯父居住在山东,然后是1892-1896年,李氏举家迁回常州。在第一阶段的1886年,虚岁20岁的他即考中了秀才,并且是家乡武进县的第一名,还获得了廪贡生的资格[3]80,他可以去参加乡试了。从现有数据来看,常州考生所属的江南乡试是在南京的江南贡院举行,而江南贡院按照逢子、午、卯、酉年举乡试的原则,在1886-1896年间一共进行了三次正科乡试,分别在1888年、1891年、1894年举行,加上1889年庆祝光绪帝亲政与1893年庆祝慈禧太后万寿节的恩科考试,李伯元共有五次参加乡试的机会。1894年正逢伯父逝世,他极有可能因为守孝而不赴乡试,如此看来他可能经历了四次乡试失败,而令人绝望的是这种失败中几乎看不到成功的希望。江苏、安徽二省共举的江南乡试是清代规模最大的乡试,因为两省经济富裕、文教昌盛,因此竞争也十分激烈。据邹燕妮统计,江南乡试的录取率在整个清代保持在1%左右,“虽然规定解额高于他省,但是江南历来多才俊,乡试竞争之残酷远非别省可比”[7]。
李伯元虽然科举正途不顺,但他还是有机会走入仕途的。在1889年,伯父借黄河决口、朝廷大开捐例筹资赈灾之机,为他捐了个候补官职[8]14,但他没有去报到。按时间推算,这次纳捐可能发生在李伯元遭遇第二次乡试失败的同一年。李氏家族未出仕的成员几乎都拥有了捐班候补的功名,若他真有宦意,这也不失为一次好机遇。李伯元拒绝此路的原因还要从他的作品中探究。在《官场现形记》中,李伯元用大量笔墨描绘了纳捐之人的粗鄙、肮脏与唯利是图,如一位绰号“荷包”的藩台大人靠着一路纳捐而官运亨通,在离任之际明码标价出卖官缺敛财;另有一位黄道台在做候补小官时整晚抽大烟,却靠着早上第一个去衙门报到而获得上司的青睐[9]。从纳捐的捷径走出来的官僚人品可见一斑,李伯元内心是耻于与之为伍的。19世纪八九十年代是仕途愈加拥塞、捐官愈加泛滥的时代,正常上升渠道已渐崩溃。李伯元一面遭受着多次应试失败的折磨,另一面却保持自己的清高,这也使他对于科举入仕的希望逐渐磨灭。
就在他科举失意的同时,离常州不远的上海散发着吸引力。自开放为通商口岸后,上海逐渐成为华洋杂处的世界,兼之具备南北辐辏之地的便利而迅速地发展起来,其中印刷、出版业的发展引人注目。位于江南文化繁盛之地的中心,上海汇聚了先进的印刷技术与工人,并逐渐拥有了成熟的文化消费网络。以中文报刊为例,1875-1894年间,仅在上海租界内便发行了30种中文期刊报纸,占同时期全国中文报刊的40%。甲午战后上海报刊发行量增长很快,1899-1905之间发行了130种中文报刊,1906-1911年间发行214种报刊,即使到1906-1911全国各地报刊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头时,在上海创刊的中文期刊仍占全国20%以上[10],上海以方寸之地成为国内出版行业的中心。祖籍常州的李氏家族不仅世为显宦,更盛产多才多艺的文人,以诗书画知名于时,“一门风雅,人所艳称”[11]168。自曾祖李文喆开始便有工书善画的才名,在李伯元的同辈中,伯父次子李宝章亦工山水、花卉。七子李宝洤工诗文,著述颇丰。李伯元继承家族的诗画传统,并“兼善诗赋、词曲、书法、篆刻、绘画及音乐等,集诸艺于一身,可谓才气横溢”[11]75,晚辈文人郑逸梅评价他的文字“渊茂古丽,读之如餐苓漱薇,芬留三日”[8]36,这为他在上海报界的成功奠定了基础。
1886-1896年的坎坷经历逐渐消磨掉了李伯元的入仕热情,而1894年则是他脱离仕途的关键一年。这一年李伯元承受了多方面的打击,伯父的逝世,使得他与母亲、妹妹顿失生活的依靠,谋生的需要变得迫在眉睫。李伯元从小跟随伯父,耳濡目染了官场的许多龌龊与不堪,因此也越发嫌恶官场的丑恶。与此同时,这一年发生的甲午中日战争也成为了促使他投身上海报业的催化剂。甲午战争是近代以来对国人震撼最深的一次惨败,目睹北洋舰队的覆灭与台湾被割占,许多人第一次深刻认识到清朝的落后与国家所面临的亡国之祸,从此改革、变法的潮流便逐渐形成了气候。在呼吁变革的时代氛围中李伯元也认识到了办报对于国家进步的重要性,他认为“甲午惨败之后,国家瓜分之祸迫在眉睫,非大声疾呼,不能促使全国上下觉悟,而欲唤起群众,须以报纸为宣传利器”[8]24。因此,在三年守孝期间他与家人商讨过办报的方法,还向外国传教士学习英文,以积极的行动为自己的办报事业做准备。而守孝期满后,一操持完妹妹的嫁礼,他便投身到上海去实现自己的办报理想了,从此再也没有参加过科考。
李伯元选择从传统的仕进之路脱离出来,代表了部分士人群体选择从传统的社会体制中出走,而这种出走是时代的裂变赋予的可能。19世纪末的中国同时呈现出了衰亡与勃兴的两种面相,一方面是旧社会体制的崩溃为士人提供了游离于传统社会的可能,另一方面是新产业的兴起,为他们造就了安身立命的新场所。而时代的变化也只有与自愿、主动的愿望相结合才能塑造出传统士人的新人生。
李伯元怀抱着济世理想来到上海,他希望通过从事报业对国家的进步有所助益,同时也能使自己的文笔特长有用武之地。然而残酷的现实却让他不得不违背自己的初衷,投身于上流社会所不齿的小报界,做起了类似于当今娱乐记者的行当。学界对于这种转变探讨的不多,一般认为是李伯元为了宣泄科举失意之苦,笔者则认为还要关注上海这一特殊的场域因素及李伯元的生存状况才能得出较为客观、全面的结论。
初到上海的李伯元所效力的是西商所办的《指南报》,《指南报》实为一份以新闻报道为主的大型日报,以爱国救亡、启发民智为宗旨。彼时的他“内伤门庭的多故,外感国势之阽危,慨然有问世之志”[8]18,投身《指南报》符合他的愿望。然而当时的上海新闻界已有《申报》《新闻报》《字林沪报》三大巨头,《指南报》很难与之竞争,因此,报纸自1896年创刊之后迟迟打不开销路。对于办报纸,资金与稿件来源缺一不可,而资金的缺乏常常使许多报刊只能刊行一两期即停刊,所以报刊的销售量是决定报刊生存的关键因素。报纸的销路不佳,李伯元就面临着生活的压力。报人的薪资水平虽然比一般劳动者高,但也不容乐观。因此,当理想与现实发生激烈对抗之时,李伯元要考虑的是如何在上海这片土地上立足,否则理想与信念皆无从谈起。
在《指南报》工作的最后几个月,李伯元苦苦思索突破困境的方法。此时的他开始真正体察起上海这座城市的独特性,探索怎样的报纸才能迎合上海市民的喜好,他未来的合作伙伴袁祖志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袁祖志实为清代著名文人袁枚之孙,曾做过上海县令,当时年已七旬,寓居上海多年,非常了解上海的城市特性。上海作为当时中国商业最为活跃的地区,一批富裕的工商业者影响着全国的经济活动。更因为资本的雄厚与外国人保护的特殊条件,上海本地的各项产业蓬勃发展,呈现出其他城市无可比拟的经济、文化活力。上海的城市文化是一种迥异于内地城市的近代市民文化,突出体现在文化的通俗与娱乐性上。娱乐性的城市氛围使上海坐拥数量庞大的妓女群体,尤其是其中的高级艺伎,社会影响力不亚于上流社会人士,除此之外梨园、舞场等娱乐性产业也极其发达。袁祖志曾作《望江南》词咏叹十里洋场的繁华与奢靡:“申江好,行乐易忘归。处处珠围兼翠绕,家家燕瘦又环肥。金尽手犹挥……申江好,戏馆列通衢。集秀昆腔来茂苑,名优丹桂属京都。昼夜供欢娱。”[8]34他们也认识到了在这种“娱乐性商圈内,确实需要和欢迎有一家或数家报纸为之服务。”[12]153-154
在1897年,李伯元创办了文艺小报——《游戏报》,袁祖志为投资人。报纸设置了市井新闻、诗词、剧评、谐文、灯谜等栏目。这份报纸报道的主要对象正是上海的欢场韵事,即“包括妓界,伶界,歌台舞榭,茶楼烟馆,饭店酒家,总会俱乐部,味莼园马车,一切声色犬马型的第三产业。”[12]150当时上海尚无此类报纸,《游戏报》的创办正好填补了这一市场需求,带动了后来的消闲小报潮流,成为名副其实的“小报界鼻祖”。要在上海的报业站稳脚跟,除了能够迎合市民的阅读喜好,还要保证报纸有足够的社会关注度,从而吸引商业广告的投放。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李伯元开启了噱头十足的“花榜”评选。花榜分为文榜、武榜、叶榜三批进行,俗称“艳榜三科”,分别甄选出色艺俱佳的名妓、歌唱突出的名妓与特别优秀的侍女,最终以科举放榜的形式排列出状元、榜眼、探花等名次。李伯元选择评选名妓来吸引眼球也是事出有因,贺萧对于20世纪的上海娼妓问题作过深入研究,他注意区分了上海的高级妓女与普通妓女,认为“19世纪和20世纪初期,在上流社会的话语中,高等妓女体现了圆熟的文雅情致,成为了温文尔雅的最高权威。”[13]高级妓女往往是色艺俱佳,懂文辞,善应酬,并不以出卖肉体为业,实则充当了文人士大夫交往中所不可或缺的交际花角色。她们成为一种极致的女性之美的象征,在上海滩各个阶层中都有着极高的关注度,是扩大报纸影响力最佳报道对象。而李伯元主持的花榜也颇有新意,一概以投至报社的推荐函数量评定名次,吸引了大量文人骚客的参与,还因为名次问题在报纸上引发了数轮的争论,这些都使得《游戏报》一度成为上海销量最高的报纸,《申报》的日发行量为七千份左右,《游戏报》发行量则达到了万份以上。伴随着花榜的空前成功,广告投放自然源源不断,李伯元的小报事业蒸蒸日上,他开始拓展的自己的事业版图。他雇佣了得力助手欧阳钜源分担撰稿任务,并努力扩大报社的经营范围,创办了艺文社、书画社等盈利性的文艺机构,增加了报社的影响力与收入。
除了定期举办花榜选美,李伯元还发表了大量优秀的谐文,增加了阅读《游戏报》的趣味性。谐文一类的游戏文章历史悠久,是文人所钟爱的文字游戏。游戏文章的功能可大致概括为两类,一是讽谏或道义训诫,二是娱乐游戏。这类文章文风俏皮,多涉及对社会丑恶现象的批判,通常发表在最具休闲性、商业性较浓厚的刊物上,因此流传范围广泛,“让读者在嬉笑怒骂间接受了对当权者的批判”[12]238。因为生长在世宦之家,李伯元对于官场的细节极为熟悉,因而能将官僚的腐朽堕落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如《某宦祭烟枪文》刻画了一个终身依赖鸦片的官员的丑恶嘴脸,李伯元模仿致死者祭文的形式表达出这个昏官对于自己烟枪的极度依赖:“尔非吾之至爱乎!尔非我之良相呼!”[14]68滑稽的嘴脸让读者忍俊不禁。在沉迷鸦片的同时,这还是一个搜刮了数万民脂民膏的老吏,官场的堕落与黑暗之气让人哀叹。如《叩头虫传》将衙门里庸庸碌碌,只知搜刮百姓的小吏比喻为害虫,他们只知阿谀奉承,被李伯元名之“叩头虫”,抨击了官场的同时也妙趣横生。这样的害虫越来越多,几乎遍地都是,他悲凉地感叹:“大抵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其是之谓乎!”[14]56李伯元在游戏文章中倾注了大量心血,他要求自己的文章必然要有事实依据,“本报所辑新闻,虽系诙谐,仍必事事核实,偶有传闻异词,次日必为更正,兢兢焉恐不足取信于人”[14]28,绝不凭空捏造、捕风捉影来博取关注。正是因为李伯元不忘自己作为知识人的文化品格,而不一味地媚俗、哗众取宠,才能保持住《游戏报》诙谐而不下流的办报基调。
值得注意的是,从开创《游戏报》到拓展各种文艺机构,李伯元逐渐以高度商业化的模式来运营自己的报纸事业,在此过程中他由一个传统士人转型为近代化职业文人。在上海这一特殊的场域,传统知识分子不断地努力应变、调试自我,终于适应了近代化的商业潮流。然而,他们却遭受着内心失落的煎熬。李伯元虽然取得了一定的成功,却未必是符合他本心的。上海的放荡气息也将他身上风流恣意的一面放大开来,他开始放浪形骸、成为妓院勾栏的常客。这种心灵放逐的状态直到庚子国难之后才发生明显的变化。
1901年开始,李伯元从职业报人身份中又衍生出了小说家的新身份。李伯元虽然从事报业在先,被后人所熟知的却是其“晚清四大谴责小说家”的身份。他缘何走上小说创作之路?这种转变对于他有着怎样的意义?作为探讨晚清知识分子人生轨迹的切入点,这些问题都值得学界关注。
李伯元在进行正式的小说创作之前,对小说这种文学体裁并不陌生。随伯父居住在山东时,他经常朗读《红楼梦》等小说,弹词为母亲解闷,接触的小说作品不少。到了上海之后,作为职业报人,他关注同行的经营情况。而《申报》早在19世纪70年代开始便有小说附刊赠送,所以李伯元对报载小说这种形式不可能不熟悉。报载小说有别于传统的章回体小说,为了适应每期的版面需要,力求情节人物在较短的篇幅内能够得到完整表达,实际上非常类似于游戏文章的扩充,所以对李伯元而言并不存在太大的写作难度。只是在20世纪初以前,报载小说还未广泛流行起来。
李伯元对小说体裁的重视受到了庚子事变极大的影响。清政府的颟顸、孱弱与无能赤裸裸地暴露在人们面前,对每个中国人的心灵都造成了冲击。社会上呼吁变法强国、救亡图存的声势一日高过一日,清政府也痛定思痛,坚定了改革图强的决心。慈禧太后在1901年以光绪帝的名义发布谕旨,反省“祖宗旧法”的弊端,号召臣工为改革变法出谋献策,拉开了清末新政的序幕。统治者自上而下的改革受到了社会的欢迎,处在改革氛围中的报刊舆论界也空前活跃起来,热情地宣传批评时政、效法西方等思想。正是在这种允许舆论界揭露时弊的宽松氛围中,李伯元思想里固有的家国天下意识被激发出来。过去这几年,虽然李伯元一直与花伶两界为伍,他却未曾忘却当初是怀抱着怎样的济世理想来到上海的。好友许伏民评价他“南亭盖今之伤心人也。闻其倾吐,无一非疚心时事之言。莫由宣泄,不得已著为小说,慷慨激昂,排奡一世”[8]177,这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经由庚子事变的刺激更加放大。1901年李伯元即着手搜集材料,创作出弹词类长篇小说《庚子国变弹词》以警醒民众,不能“有了今日的安乐,便忘了昨朝的苦楚”[15]。他的这部小说系统地梳理了从义和团兴起到两宫回銮的全过程,揭露了清廷众多官员的丑恶面目,预示着他未来现实主义的创作方向——重回家国天下,并以小说警世。
从1902年开始,李伯元的小说创作有了更大的进展。这年年底,梁启超主编的《新小说》杂志在日本横滨创刊,掀起了晚清的“小说界革命”。梁启超在发刊词上一扫过去所认为的小说是不入流文体的陈腐观念,号召大雅君子积极投身小说创作,以此达到开民智的目的。在《新小说》的带动下,国内陆续出现了许多小说报刊,作品数量也大大增加。从1840年至1900年的六十年间,一共出版小说133部,平均每年2.2部,而从1901年至1911的十年中,却产生了通俗白话小说529部,平均每年48部[1]4,而1903年便是第一个小说创作的高峰。巧合的是,李伯元在1903年即受聘成为商务印书馆《绣像小说》的主编,并在创刊号上同时连载《文明小史》《活地狱》《醒世缘弹词》三部小说与戏曲《前本经国美谈新戏》,加上同期在《世界繁华报》上连载的《官场现形记》,足足有五部作品同时在创作,实为他小说作品最为多产的一年。
梁启超作为舆论界名人,其思想与言论备受社会关注。《前本经国美谈新戏》的原本《经国美谈》载于《清议报》。更有甚者,李伯元所作的《绣像小说》的发刊词《编印<绣像小说>缘起》与梁启超早前发表于《清议报》上的《译印政治小说序》连措辞都高度相似。如两篇文章都肯定了西方国家改革进程中小说所起到的巨大作用,试看《编印〈绣像小说〉缘起》部分原文:
欧洲化民,多由小说,榑桑崛起,推波助澜。其从事于此者,率皆名公钜卿,魁儒硕彦,察天下之势,洞人类之颐理,潜推往古,豫揣将来,然后抒一己见,著而为书,以醒齐民之耳目。或对人群之积弊而下砭,或为国家之危险而立鉴。揆其立意,无一非裨国利民。[16]
与《译印政治小说序》几乎如出一辙:
在昔欧洲各国变革之始,其魁儒硕学,仁人志士,往往以其身之所经历,及胸中所怀之政治之议论,一寄之于小说,于是彼中辍学之子,黉塾之暇,手之口之,下而兵丁、而市侩、而农氓、而工匠、而车夫马卒、而妇女、而童儒,糜不手之口之。往往每一书出,而全国之议论为之一变。[17]
可见李伯元对小说启蒙作用的认识深受梁启超的影响。《清议报》停刊第二年,梁启超即创办《新小说》杂志,二者所展现的梁启超关于小说的理论思想是高度一致的。而《编印<绣像小说>缘起》后半部分提及的小说的独特优越性更是直接秉承了《新小说》发刊词《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的理念,所以李伯元受到了“小说界革命”的推动是毋庸置疑的。准确地说,应该是他原有的创作热情、创作理念与梁启超的宣传不谋而合,共同促进了他大批优秀作品的问世。
从1903年到1906年,李伯元生命中的最后三年足以让他载入史册,无论是创作的速度或是思想的高度,他都超越了那个在游戏文章中宣泄感情的自己。将他的小说作品主题可概括为三重,即“民族—国家忧思、官场—社会批判和文明进程反思”[5]154。民族—国家忧思即对于民族、国家生死存亡的关切与焦虑,官场—社会批判是通过揭露官场堂而皇之的表象之下的邪恶与无耻,以揭示整个社会的实情,而前两者几乎是近代知识分子共同的思想自觉。文明进程的反思则比前两重主题更进一步,它是与西洋文明比较之下对中华文明内里的缺陷进行反思,即“审视文化特性、查究民族精神缺陷”[5]191,他另一部代表作《文明小史》中深刻体现这重主题。这部小说刻画的是在清末新政的过程中,“老大帝国走向新文明行程中的种种困窘、焦灼、尴尬与滑稽”[5]178,揭示了中国对于西方文明既主动引进、又强烈抵制的复杂图景。他思想中属于传统知识分子的那份责任感与家国情怀从未丧失,而是在国家生死存亡之际重新得到彰显,并在西方文明的冲击下达到了更高的批判高度。正是因为像他这样清醒的知识分子的存在,推动了民族、国家更快的新陈代谢的步伐,因为“无论他们的叙述是否如实地对晚清官场腐化的‘揭露’,在他们的重现之中,已加强读者对官员的轻视和对官方权威的不信任感”“让原本限于文字的故事情节逐渐成为读者群自然的政治态度”[12]238-239。
李伯元作为经历了近代化职业转型的知识分子,未曾遗忘自己作为士人阶层的社会责任,他在适当的条件下肩负起了对社会启蒙的重任,为民族危亡尽了自己的一份力。他的这种“回归”也展现出经过西方文明的洗礼,晚清小说逐渐脱离古典小说的意趣,转而以救时匡世、呼吁变革为核心追求,实现了小说本身的近代化变革。所以说,李伯元自己亦成为了推动中国小说由古典向近代转型的先驱。
在人生的最后十年,李伯元经历的三次重大身份转化折射出晚清知识分子群体在时代巨变之中职业选择的复杂性,这是政治局势与场域因素加之于个人特性之上的结果。政治局势的变动是促使他做出身份转变的最重要外在条件,场域的变化则成为他人生新选择的重要环境。但这两重因素都与他个人的愿望与特质相结合才能起到改变人生轨迹的作用。
李伯元的个人特性之中最突出的是求新、求变的强烈意志。在人生的各个阶段,他都不甘于沉沦,积极地探索应变之道,尽管他的选择在时人眼中自降身价甚至不可理喻。李伯元强烈的个人主动性正如蹒跚走过近代化历程的中国,从未曾停歇对于美好未来的追求与向往。而李伯元所遭遇的挣扎与痛苦也恰似国家在近代化转型过程中的徘徊与彷徨,个人命运与国家前途紧紧地交织在一起。
但是,以李伯元为代表的社会转折之际的知识分子常常被历史所遗忘,因为成长在即将崩坏的旧时代,他们注定不会成为收获者,而只能是探路人。对自己所生活的时代进行批判是历史所赋予的使命,李伯元出色地完成了这一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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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 Boyuan’s Transformation of Triple Identity
LIANG Xian
(Department of History, 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9, China)
As a famous novelist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Li Boyuan experienced a great identity transformation from a traditional intellectual to a modern professional newspaperman, from which a new identity of novelist was split. By sorting out the context and causes of these three transformations, it holds that these transformations are the product of the interaction of Li Boyuan’s personal characteristics, political situation, and his life field. The influence of these three factors changed from time to time and intertwined with each other, which jointly shaped his ups and downs of life, and reflected the changes of career choice and personal life of intellectual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in the great changes of the country.
Li Boyuan; late Qing society; identity
K252
A
1009-9115(2021)01-0107-06
10.3969/j.issn.1009-9115.2021.01.018
2019-10-23
2020-05-01
梁娴(1990-),女,苗族,湖南吉首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中国近现代史。
(责任编辑、校对:刘永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