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煜菲
(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国外语与教育研究中心, 北京 100089)
列昂纳德·布龙菲尔德(Leonard Bloomfield)是20世纪美国结构主义语言学的领军人物。他在语言描写方面继承了索绪尔的结构主义思想,并进一步发展创新,于 1933 年出版了扛鼎之作《语言论》。这部著作是美国结构主义语言学的代表宏著,为美国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形成和发展奠定了理论基础,对世界各国语言学研究及发展具有重要意义。目前,学界对其相关研究主要集中于对布氏理论的整体评析及其与各语言学流派之对比[1-3],追溯布氏语言观的理论渊源及哲学基础[4-6],探讨布氏思想的某个语言学观点,如向心结构、离心结构、直接成分分析法等[7-10]以及对形式与意义语言语义观的具体论述[11-12],很少触及布氏对句子类型的研究,如整句和零句,对其定义、分类、位置等区别性特征鲜有分析。鉴于此,本文首先回顾布氏语言观,把握其主要思想,然后结合形式与意义的关系对布氏零句观进行整体评述,进而指出对汉语零句研究的借鉴意义。
布龙菲尔德作为美国描写语言学和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巨擘,不仅在美国语言学发展史上占居重要地位,而且对世界语言学的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其语言观的核心是形式与意义的关系问题。布龙菲尔德首先将语言研究分成语音学和语义学两部分,后者包括语法和词汇。词汇形式和语法形式即布氏所研究的语言形式[11][13]138。布氏认为,语言形式的意义所指即说话人的处境和听话人的反应[13]139,认为意义就是与形式相对应的反复出现的刺激——反应特征(即情景特征),是导致说出该语言形式的所有情景所共有的区别性特征[14-15]。在《语言论》中,布氏用杰克和吉尔的故事,说明意义所指的对象:杰克和吉尔沿着一条小路行走。吉尔饿了,她看到树上的苹果,于是发出声音。杰克采取行动为她摘下苹果,吉尔最终得到了苹果。[16]52这一连串的事件可以用以下公式来表示:S→r……s→R,其中S 代表外部的实际刺激,r 指语言的替代性反应,s 指语言的替代性刺激,R 则指外部的实际反应。在这个例子中,布氏将意义理解为刺激——反应行为的结果,认为语言是一种刺激——反应过程,强调语言研究只需注重r……s这一语言过程即可。由此可见,布氏对意义的阐述是以语用为基础,充分考虑到情景语境对语言表达的影响。
值得注意的是,布氏对形式与意义的解读远非于此,形式与意义的配合涉及语音、词汇、语法、语用等各个方面,具有一定的复杂性和多变性。以语音为例,布氏认为,“语言研究必须从语音形式开始而不是从意义开始”[13]162。在人类语言中,不同的声音具有不同的意义,人类语言与动物语言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前者能够以语音形式表征意义。因此,语言研究者的初衷就在于探索特定语言形式(如语音)与其所蕴含的意义之间的协调配合机制[13]27。在语法研究方面,布氏提出,“一个语音形式加上它的意义就构成语言形式,结构形式加上它的意义就构成语法形式”[13]166。语法由语言形式的各种有意义的配列模式组成,包括词序、变调、变音以及形式选择。[13]163此外,布氏还创造性地提出了一系列新的语法概念,例如自由形式(free form)和黏着形式(bound form)、简单形式(simple form)和复合形式(complex form)、直接成分(immediate constituent)、配列(arrangement)、法素(taxeme)、法位(tagmeme)和法位意义(episememe)等,其“形类”(form class)指的是语法形式的类别,主张从形式入手,从词汇或语法视角解释形类,反对根据意义来识别和规定语言特征。[13]268这一系列严密的科学术语满足了纯形式化描写的需要,建构起新的描述范式,尤其是直接成分分析法作为句法描写的主要工具,为句法方面的形式主义研究打下了坚实的理论基础。[17-18]
综上,布氏语言观注重描写,强调语言意义对语言形式的依附作用,主张立足语言形式分析句法结构,进而归纳语法形式,区别语法意义。
布龙菲尔德对零句的研究主要基于其对语言形式的描写,因此,为详细阐释布氏零句观,本文认为有必要明晰布氏的句法描写规则,包括内部位置和绝对位置、常规句子形式、施事—动作式、命令式等结构。
在论述句子类型时,布氏首先介绍了内部位置(included position)与绝对位置(absolute position)。“当某一语言形式作为更大语言形式的一部分出现时,它处于内部位置,否则就处于绝对位置,可以作为独立句存在”[1][13]170。布氏认为,内部位置和绝对位置的语法地位是可以互相转化的,即在一类话语中作为独立句存在的形式,在另一话语中可能处于内部位置。例如,John可以看作一个独立句,在话语中处于绝对位置,但在另一语言形式“Poor John!”中,John被包孕于感叹句中,即处于内部位置;同理,在类似“Poor John ran away”这样更加复杂的句子中,Poor John的语法地位由独立句转化为内部位置。在此基础上,布氏将句子划分为“整句”(full sentence)和“零句”(minor sentence)[13]172。整句指的是常规的句子形式(favorite sentence-forms),包括施事—动作短语(actor-action phrases)和命令式(command),前者由施事者和动作过程组成,例如“Tom ran away/ Who ran away?/Did Tom run away?”,后者结构为“(修饰语)+不定式动词”,例如 “Go!/Come!”,常用于感叹语气,有时还伴随着显性的行为施事者,例如“You be good!”。此外,英语中的整句还包括一种特殊的类型,即显性—动作类(explicit-action type)。在此类句子中,行为动作以动词(do,does,did)为中心,用以强调动词的词汇意义和时间性特征、区分整句中的否定形式以及非正式语体。
与整句相反,零句指的是由非常规句子形式组成的语言形式[13]176。布氏进一步将零句分为完整式(completive)与感叹式(exclamatory)。完整式用于补充说明特定的情景语境,抑或出现于言语、体态甚至对某一具体事物的描述中,例如“That one”“Tomorrow”“That’s fine”“Where?”“With whom?”“Yes/No”。感叹式通常伴随着外部的强烈刺激,由感叹词或非常规句式组成,用于并列结构,如“Here,please!”。此外,对听话人的呼格形式也属于感叹式,用以引起注意,如“Hello,John”“Yes,sir!”。布氏还提到了零句的另外一种类型,即格言式(aphoristic type)。此类句式与完整句结构类似,但表达更加清晰,简洁凝练,与语境的结合更加紧密,比如,“The more,the better”“The more you pay, the more you get”。
布氏零句观立足于形式与意义的关系问题,深受机械主义和行为主义心理学的影响,表现出强烈的语义模糊性、语法泛化性和形式局限性。
首先,布氏充分肯定意义的重要性。他强调将意义作为决定话语区别性特征的标准,认为“只有当我们意识到话语的意义所指,才能把握相应的话语特征,仅仅依靠语音形式是无法实现的”[13]77,绝不能将意义置于语言研究之外。然而,在界定整句与零句的概念时,布氏并未对“常规句子形式”这一术语作出解释,仅从形式出发对两类句型结构进行描写性分析,尤其是在叙述零句概念时,绝对地将不属于整句的语言形式全部划归于零句范畴。例如,“Whenever you’re ready”句法结构完整,应属于整句范畴,而布氏将其归为零句类型,并未对其划分依据作出具体说明。此外,“favorite”本意为“最喜爱的,惯常的”[19]735,主观性倾向明显,简单将其作为整句与零句的界定标准,实质上忽视了语言的抽象本质,忽视了语言表达的客观性和科学性。反观以Halliday为代表的功能主义语言学派坚持“意义为中心,形式体现意义”的语言描述原则,[20-21]从人际功能的语气结构出发,将零句定义为没有“语气+剩余部分”的结构,用于实现感叹、问候、呼喊和警告等次要言语功能。[22]与功能主义学派相比,布氏对于零句的分类标准过于笼统,缺乏对其语义结构及功能的具体阐释,可能加大语言学习者在识别句子类型过程中的困难。由此可见,语言的结构形式与其语义功能是相辅相成的,不应忽视话语意义及具体语言情境在语言研究中的作用。考虑到意义的界定会受到人类认知、社会、文化等多重因素的影响,在研究某一特定语言现象时应重点关注其语义内涵,尽量避免意义表达过程中的模糊性,造成学习者对具体概念内涵的误解。
其次,在零句观的基础上,布氏提出“独词句”(sentence-word)的概念,即语言中包含常规句子形式的一个词[13]172,如感叹词(interjections)“Ouch! / Wow!”和次要感叹词(secondary interjections)“Dear me! /Damn it!”。按照这一定义,独词句与零句中的感叹式有重叠部分。布氏认为语法就是形式中的意义配列[13]163,语法形式的最小意义单位就是语法元素(tagmemes),语法元素的意义就是语法元素意义(episememes)。例如,感叹式“Run!”包含两个语法元素:其一是限定动词run用于表达动作行为,其二是感叹标记用于表示强烈刺激(strong stimulus)。[13]166由此可见,布氏明晰了感叹式零句的语法配列方式,但对独词句的语法特点并未深究,对两种句式的结构成分及语法意义也缺乏深入对比,造成了零句内部具体形式划分的泛化。
最后,虽然布氏以位置为标准划分形类[23]188,从形式出发对句子类型加以探讨,但在具体影响因素上仍存在一定的局限性,语调因素并未考虑在内。实际上,“John! ”和“Poor John !”中的 John 并非一致,前者具有完整的语调,后者不然;同理,“Poor John!”和“Poor John ran away”中的“Poor John”也不一致。除语调因素之外,前者是一个完整的零句,而后者中的“Poor John”只是整个独立句的主语。因此,相同的语言形式在不同的情景语境中可能具有不同的语义功能。此外,在汉语语法体系中,整句的构成要素需包含主语、谓语及表示形态标记的结构成分,[24-25]布氏所提出的施事—动作类小句并不适用于汉语句法结构分析,对于零句的分类也仅限于完整式、感叹式和格言式零句,对其他类型的零句并未深究,具有形式上的局限性。
总而言之,布氏零句观基于形式主义的描写方法,具有语义上的模糊性、语法泛化性和形式局限性,但其零句概念的提出也弥补了传统印欧语在语法研究方面的不足,重新解释了某些在传统语法看来不合语法规则的表达方式,简化了句子类型。此外,布氏主张的句子类型观具有明显的灵活性和动态性,即语法形式具有双重属性:相对静止性和绝对变化性。如果一个语言形式处于内部位置,它是一个静态的语法单位;当它处于绝对位置时,它就是一个动态的语法单位,能够以独立句的形式完成交际任务。[26]这种分析模式正是对传统语法学以句本位为核心的语法分析的变革,对汉语语法体系的嬗变具有一定的指导意义和参考价值。
汉语学界对于零句的研究由来已久,该领域的学者普遍认为“零句说”起源于20 世纪20年代刘复先生提出的“独字句”[27-28]。他以主谓二分法将独字句分为四类:“一是只有主词而无表词,如‘你!’;二是只有表词而无主词,如‘来!’‘去!’;三是不分主词表词,却能包括主词和表词的意义,如‘是’;四是无所谓主词表词,却能表示喜怒哀乐种种情感,如‘噫!’‘唉!’等”[29]69[30],并强调独字句的理解需结合特定语境。赵元任[31]41借鉴布氏零句说,结合汉语语言事实,同样将汉语句子划分为整句和零句,后者即非主谓形式,主要以动词性词语和名词性词语为主,常用于日常对话等行为场合,即汉语学界所说的“非主谓句”或“单部句”,其中,叹词是最地道的零句[32]63。赵元任以主谓结构作为界定整句和零句的标准,将零句细分为九种类型,其中包括布氏提出的命令式整句。这种分类方法充分考虑到汉语的句法结构和语法特征,强调汉语有别于印欧语的灵活性和独特性,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布氏语义的主观性和模糊性,更符合语言的本质特性和运作规律。此外,赵氏不断扩充其零句说的内涵,可以概括为三个要点,即“整句由零句组成;零句是根本;零句可以独立”[33]404,据此可以解释汉语主谓结构形式的多样化、其成句自由度以及单复句的划分标准,为汉语语法学研究的再思考提供了新的切入点。吕叔湘[34]和朱德熙[35]也承袭了赵氏关于汉语零句的论述,认为零句缺乏完整的主谓结构,并进一步引申出了“主谓结构与词组地位完全平等”的命题[33][36]8,建立了“词本位”的汉语语法体系。此外,他们也强调,句调是区分独词句和单一词素的关键因素,这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布氏对语调因素的忽视,是对布氏零句说的创新性发展。由此可见,布氏所开创的零句说对现代汉语零句研究产生了深远影响。汉语界对零句的研究不仅证实了布氏零句说对汉语语法的适用性,也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其理论内涵,建立起了在印欧语框架之外的现代汉语语法体系,进一步推动了汉语的本土化研究。
在赵元任理论的影响下,国内大批学者从不同视角对汉语零句展开了丰富的研究,尤以汉语零句的典型形式“独词句”为主。高名凯[37]、张静[38]、吕冀平[39]聚焦于独词句的研究范围,认为独词句只能存在于名词或名词性词组中,而武占坤[40]、陈建民[41]认为动词、形容词、副词、代词等在特定话语情境中都可以作为独词句;彭芒[42]从发生学的角度探讨了独词句的生成机制及句法特点沿革, 认为独词句有名、动之分, 包含特定的语气或语调, 与语境联系密切, 具备一定的表述功能;周国光[43]、黄弋桓[44]、黄弋桓和黄兰堞[45]以现代汉语叹词为例,表明叹词是一种特殊的独字句,主要研究其词类系统、句法位置、语义属性和语用功能。此外,一些学者致力于对特定独字句的语义及语用研究。邵敬敏和朱晓亚[46]讨论独字句“好”在话语中的功能,探讨了“好”字作为区别不同功能的形式标记及其历史演变轨迹。李先银[47]考察了话语标记“嘁”的话语意义和人际功能。作为一种特殊的独字句,“嘁”的核心话语意义是表达话语否定,在具体语境中,受刺激性质、人际关系远近等影响,其语义强度和情感强度呈现出动态变化。邱闯仙[48]从认知语言学视角出发,探讨了现代汉语“瞧”字共时平面上的各种用法,如表示提请注意、强调话语信息与说话人预期之间的关系以及表达说话人的情感态度。在此基础上,“瞧”发展为一个主观性表达成分。王文斌[49]尝试摆脱印欧语的桎梏,立足于英汉时空差异论,从汉语实际出发,对独语句的类型、位置、是否属于句子成分省略、空间性表现特征等进行了较为详细的陈述和分析,表明独语句是汉语的一种独特语言现象,是汉语空间性特质的一种表现形式。
纵观已有文献发现,国内汉语零句研究已经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研究范围涉及句法、语义、语用等多个方面,逐渐成为语言学界众多学者关注的焦点。但由于汉语零句研究缺乏完整的理论指导,从整体上来看还存在以下三方面的问题:首先,理论研究较为单一。目前汉语学界对零句理论的论述在很大程度上还停留在对布氏及赵元任观点的介绍上,对汉语零句的定义、分类、句法结构、语义功能等界定并未给出合理解答,对其最新发展关注不够,对国外近几年取得的研究进展引介不足,从而影响汉语语法研究的展开。其次,研究范围大多局限于典型的结构上,如感叹式、命令式,对一些非典型结构没有作深入探讨,如,问答语“怎么了?”或用于提示的名词“第一条:……”[32][50]42,进而影响了汉语零句在实际使用中的适用性。最后,研究深度亟待加强,关于英汉语零句背后的民族文化及思维模式差异对比等相关问题,仍未受到重视。
鉴于上述问题,我们认为汉语零句研究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拓展:
其一,加强理论研究和创新。注意借鉴和汲取国内外有关零句研究的最新成果,并对其理论进行深度挖掘。不断增强文化自信、推进汉语本土化研究,努力建构起符合汉语语法体系的理论框架。
其二,提升汉语研究素养。摒弃单一视角看待汉语语法现象的经验论,结合不同语法理论多层次、多维度地研究现代汉语语法的相关问题,深入剖析特定语言现象产生的内在原因,以进一步审视汉语的本质特性。
其三,加强学科间的交流和融合。促进跨学科理论流派的发展,进一步加强同认知语言学、对比语言学、社会语言学等学科的互动互鉴,做到优势互补,资源共享,共同推动汉语语言研究的新进展和新突破。
再读经典《语言论》,我们发现,以布龙菲尔德为代表的美国结构主义语言学在语言学发展史上的地位是不容忽视的。布氏所主张的以语言形式为基础的语言描写方法赋予了语言学研究真正的“科学”内涵,为现代语言学理论及实践研究的进一步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在多学科交叉融合的新时代背景下,汉语零句研究应在继承西方语言学理论的基础上,立足汉语语言实际,不断开创新的研究领域,以推动汉语语法体系的不断完善和纵深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