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虎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 上海 200234 )
20世纪90年代特别是21世纪以来,伴随着城市化浪潮的汹涌前进和现代化工业化的进一步发展,农民们纷纷离开故土到城市谋生发展。关注这些“城市异乡人”在城乡间游走的生存境遇成为21世纪乡土小说转型的重要书写内容。作家们关注这些城乡间迁徙的社会底层人物,并对他们的生活处境和精神遭遇给予同情。贾平凹、刘庆邦、尤凤伟、李锐、陈应松、王安忆、范小青等众多当代作家都书写过农民由传统乡村文明向城市文明迈进的艰难进程。农裔城籍女作家孙惠芬有多年农村生活的经历,后因写作才能在城市扎根发展,农村生活经历和城市生活遭遇使她将写作的目光聚焦于“歇马山庄”的底层乡民身上。多年城乡间游走的经历使孙惠芬的小说常常关注“城乡之间的矛盾,外面世界与乡村日子之间无法和谐的痛苦”[1]28。孙惠芬也说:“‘城乡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是我一直绕不开的一个主题。”[2]165而女性作家的身份和生活成长的环境又使得她格外关注乡村女性的生活遭遇与命运处境。“三个女人一台戏,所以很小的时候,我就体会到了奶奶、婶子、母亲,还有三个嫂子三代女人的心理斗争。英国作家伍尔夫说过‘女人一向在客厅里讨生活,正可锻炼她们的心灵,来观察并分析别人的性格,这样的锻炼足以成为小说家而非诗人’,她这一句话,说出了她作为小说家的成长奥秘,也差不多说出了我为什么对女性命运格外敏感的奥秘。”[2]168城市理想与乡村现实间的矛盾影响着孙惠芬笔下的女性命运,而她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作家独特的城乡观。
与陈染、林白等女性主义者关注自我身体解放的欲望化书写不同,孙惠芬更关注时代发展对中国乡村的冲击,她常在日常生活的琐碎化描写中表现出对乡村普通女性命运的独特关注。在物质消费和欲望主义盛行的当代,很多作家将写作对象聚焦于城市中产阶级女性,而乡村底层女性常常成为被遮蔽和忽略的群体。研究孙惠芬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既可以洞察作家独特的城乡观,又对21世纪女性乡土书写研究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乡土社会在地方性的限制下成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社会,常态的生活是终老是乡。”[3]9在传统中国乡村这样一个重视血缘地缘和伦理亲情的熟人社会中,人们的生活空间有限,足以谋求生存的土地成为“最大缓冲性和抗拒力的自然资源”[4]37。农民依赖土地并倚重自我的体力劳动价值,由此也就形成了以土地为本的生存理念。随着中国社会由前现代向现代和后现代社会的转型发展,传统乡村社会凝滞、保守、闭塞、落后的生存状态势必发生改变。改革开放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的城市现代化建设需要越来越多的劳动力,加之城乡户籍制度的松动和大量农耕土地被侵占,一大批农民怀着改变生存处境的梦想来到城市谋求发展。在他们看来,身处的乡村是偏僻、荒远、愚昧而未开化的弹丸之地,而想象中的城市则是文明、时尚、高雅而迷人的人间天堂。“在中国当代发展的情景下,农村成为他们想要挣脱和逃离的生死场,而不是希望的田野,希望的空间,做‘人’的空间是城市。”[5]城市以其高度发达的物质文明诱惑着广大的乡村青年,“打工潮”成为世纪之交最为壮观的社会现象。书写进城打工者的命运遭遇也成为底层文学的重要表现内容。
在这些由乡入城的打工者身影中,乡村女性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她们怀着浪漫的青春幻想,天真而固执地认为外面的世界更精彩,常常把城市想象成重塑自我的理想彼岸和改变自我命运的生存空间。孙惠芬小说中的大量乡村女性都立志“到城里去”,并为圆自己的城市梦付出了青春甚至生命的代价。作家描写这些进城女性的心灵蜕变与价值选择,也对她们的进城愿望表示理解。《保姆》中的翁惠珠从小被“我”奶奶带到沈阳生活居住了五年,有感于城市丰裕的物质生活和便利的生活条件,因此她宁愿待在城市给人家当保姆,辗转迁移,看人脸色行事,也不愿再回到生养她的姜姿屯。翁惠珠对城市的艳羡源于城乡物质生活水平差异之大。《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中的漂亮女孩李平从小就渴望城市,“她怀着满脑子的梦想离家来到城里”,为了得到城市的认可,“她穿着紧身小衫,穿着牛仔裤,把自己打扮得很酷,以为这么一打扮自己就是城里的一分子了”[1]276,青春少女李平想通过外在衣着的改变急切地融入现代化城市,以得到城市的认可与接纳,而这种盲目的表层化的外在改变正体现了她试图跨越城乡鸿沟时所产生的自我身份认同危机。《舞者》中从小生活在贫瘠落后的山咀子的少女贞把距离乡村不远的青堆子小镇当成了解世界的窗口,“那里热闹、繁华,像电影里的北京城……我在心里暗暗下着决心,等我长大,一定要做小镇上的女人,要让奶奶高看一眼,要为母亲在奶奶面前争气”[6]21。因为奶奶在平时的生活中总是把出身农村的妈妈和出身小镇的二娘四婶区别对待,体现了人们思想意识中根深蒂固的城乡不平等关系。因此贞对母亲和家园的不断告别以及对城市的渴慕追求就显示出改变自我生存命运的意味。《在外》中对城市盲目崇拜的大姐一心想让自己的女儿嫁到渤海湾的城市,替女儿拒绝了条件优越的小镇青年。殊不知如花似玉的女儿却在城市冷库里做着扒虾头的卑微工作,嫁给了当地的一个小渔民,最后在抑郁寡欢中死去。《吉宽的马车》中的许妹娜和黑牡丹,《歇马山庄》中的林小青等乡村女性也立志于摆脱传统乡村生活的禁锢,憧憬着幸福的城市生活。
在市场经济浪潮的冲击下,原本根植于人们内心的传统伦理道德和价值体系遭到动摇,追求物质利益和经济价值成为人们行为处事的准则。那么,在物质利益的吸引下来到城市的乡村女性能否改变自己的生存处境呢?答案常常是否定的,因为“乡下人进城是一种社会变迁,流动变迁到城市中的乡下人生活障碍繁多,物质、体制层面而外,深层的文化障碍为‘城乡意识形态’”[7]。离乡入城并不只是简单的生活空间的转换,而是城乡生活方式、价值理念和更为潜在隐形的意识形态的碰撞激荡。由于进城乡村女性对城市现代化的错位理解,加之“城乡意识形态”的冲突,进城乡村女性也就难以逃脱被吞噬的悲剧命运。
《天河洗浴》中的乡村姑娘吉美来到城市打工,懵懂无知而单纯质朴的她禁不住火锅店老板糖衣炮弹的诱惑,进城不久就把身子献给了火锅店老板,换来了优越的居住和生活条件。返乡时穿金戴银的吉美也成为村民们纷纷羡慕嫉妒的对象,同她一并外出打工长相平平的堂妹吉佳也对她艳羡不已,只有当两人在天河洗浴邂逅时,当看到吉美身上“是一块块紫红的伤痕,好像被谁用手狠狠地扭过”[8]242,吉佳才明白了吉美在城市遭受的身体侮辱,洞察到了外在物质的丰富难以愈合那颗伤痕累累的年轻心灵。来到城里的农村姑娘李平和自以为找到真爱的酒店老板坠入情网,直到“他的老婆当着十几个服务员的面,撕开她的衣服,把她推进要多肮脏有多肮脏的万丈深渊”,对城市怀有美好憧憬的她才大梦初醒,知晓了城里人的势利冷酷与虚情假意,才发出了“城里男人不喜欢真情,城里男人没有真情。你要有真情,你就把它留好,留给和自己有着共同出身的乡下男人”[1]277的呼告与控诉。李平城市梦的破碎不仅宣示着乡下人尤其是乡村女性融入城市的艰难,更凸显了城乡意识形态的隔膜之深。翁惠珠因为“我”的介绍,来到程老师家做保姆,侍候程老师瘫痪在床的老伴。常年在城市漂泊无依的翁惠珠渴望得到异性的关心呵护,她错把程老师对她一时的同情当成了温馨的避风港,天真地认为她将在城市永久地扎根。直到翁惠珠在沃尔玛超市“偷”男士夹克被人发现并送到派出所后,她才发现自己只是城市中的一个匆匆过客,城市永远不属于她。
不论是吉美、翁慧珠还是李平,孙惠芬小说中的这些乡村女性在物质利益的诱惑下来到城市,她们也想凭借自己的努力融入城市生活,但城乡意识形态的深层隔阂和文化心理结构的差异常常让她们在城市中碰壁,要么在迷失自我中沉沦堕落,要么带着精神的摧残重返乡村。“从客观上来说,因为贫穷和无文化,女主人公们在体现自我价值时所能依靠和使用的往往只能是性的资本和手段,也就是凭借自己的年轻貌美和贞洁获得男性的艳羡和爱慕”[9]39,但孙惠芬并未对这些进城乡村女性做道德化的概念评判,而是以一位女作家细腻敏感的笔触对这些在城市空间苦苦挣扎的生命给予更多的关照。孙惠芬小说并不只是一味展现乡村女性在城市所遭受的身体伤害,而是对她们在融入城市过程中的心灵困惑和精神迷茫作了更多的揭示。吉美在乡民们艳羡的目光中满足了自己对物质的虚荣心,也满足了母亲对她进城的所有期待,但她内心深处藏匿的是根本不想再去城市的心灵独语。十七岁进城给别人当保姆的翁惠珠在内心孤苦无依和懵懂初恋情愫的双重引导下,把她走进城市的梦想寄托在男主人的夹克外套上,那夹克所象征的城市梦想终究像天上的云彩,虽然耀眼绚烂,却转瞬即逝。翁惠珠对纯真爱情的向往和求之不得的惆怅情绪让我们体会到底层劳动女性丰富的内心世界。
费孝通在20世纪40年代就指出过:“中国都市的发达似乎并没有促进乡村的繁荣,相反的,都市兴起和乡村衰落在近百年来像是一件事的两面。”[10]314急剧推进的城市现代化建设浪潮不仅侵占、蚕食了大量的农用土地,使农民丧失了世代得以谋生的资源,还席卷掠夺了大量的农村青壮劳动力。农村青年在现代性的感召下,前赴后继地奔向城市,在追逐物质财富中使传统的乡村家园变得越来越荒芜凄凉。正如作家李锐所说:“农村,农民,乡土,农具等等千年不变的事物,正在所谓现代化、全球化的冲击下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亿万农民离开土地涌向城市的景象,只能用惊天动地、惊世骇俗来形容。”[11]3“衣不蔽体的田园早已没有了往日的从容和宁静。所谓历史的诗意,早已沦落成为谎言和自欺。”[11]7城市的繁荣发达一定程度上是以牺牲农村和农民利益为代价的,乡村在现代化进程中处于被掠夺被抛弃的弱势地位。
在孙惠芬的“歇马山庄”系列小说中,乡村留守女性的生存困境和心灵挣扎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不平等的城乡关系。当农民外出打工成为一种潮流,青年男子心怀淘金梦纷纷离乡去城后,传统乡村的人员构成模式和性别秩序发生了改变,传统男女协调配合的农耕生活方式变成了女人家里家外一肩挑。留守乡土的青年女性既要在贫瘠的土地上辛苦劳作,承受身体的痛苦与病痛的折磨,还要抵御漫漫长夜的情感孤寂与相思之苦。只有当年关临近,民工们候鸟式的返乡才会打破村庄的死寂,才会给渴望团圆的留守女性带来情感的慰藉。《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中,新婚不久的成子要和父亲一起离开村庄去城市打工,初为人妻的李平在这个生命绽放的春天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寂寞与荒寒,“送走公公和成子的上午,成子媳妇几乎没法待在屋里,没有了蒸汽的屋子清澈见底,样样器皿都裸露着,现出清冷和寂寞,锅、碗、瓢、盆、立柜、炕沿神态各异的样子,一呼百应着一种气息,挤压着成子媳妇的心口”[1]283。在这种孤独压抑的生命处境中,李平和潘桃这两个留守的青年女性走到一起,以同性的关怀带给彼此情感的温暖,以此来消解抵抗男性“不在场”所造成的生命凄寒。但这种同性情谊还是不可避免地被世俗流言所绞杀,同时熄灭的还有她们对生活的渴盼与热情。除此而外,《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和《歇马山庄》中的乡村留守女性在丈夫长年外出打工的现实境遇中,无法忍受内心的寂寞和荒芜,加之乡村强权等外界因素的威逼利诱,她们常陷于身体的沉沦或面临死亡的悲剧。在现代化浪潮中,传统的家族伦理对女性的束缚有所松动,但乡村女性并未获得解放,她们从身体到精神依旧困境重重,她们的出路到底在哪里?孙惠芬通过书写乡村留守女性的生存困境,表现了对她们命运的深切忧思。
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下,乡村传统的伦理价值体系开始动摇,基层社会由以往的注重伦理道德转变为经济利益的全面获胜。商品化趋势不仅影响物质利益分配和经济关系结构,更潜在地关涉着人们行为处事的思维方式和行为准则。在现代性进程中,乡村不再是安放返乡民工疲惫心灵的精神家园,也不再是返乡女性疗愈身心的精神乐土。吉美妈妈为了满足自己的物质欲望,明知吉美在城市里做着不光彩的皮肉生意却并不阻止,甚至断然拒绝了女儿不想再回城市的诉求。洁身自好的堂妹吉佳长相平平老实本分,返乡时因没带回多少物质财富,而遭到了同村人的讥笑和家人的冷落,这让吉佳羞愧难当,也让她感到了成长家园的不再和故乡的陌生化。“同是陌生,在歇马镇和家里是不一样的,在歇马镇,那陌生生出在她神情恍惚的时候,在家里,陌生则生出在神情和直觉都清醒之后。”[8]236进城打工的李平在认清了城市男人的真实面目后,决心返回乡村踏踏实实和乡村青年成子生活,用一场热闹喜庆的乡村婚礼埋葬自己的城市梦想。村里人也对这位贤淑守礼的年轻媳妇赞赏有加,但当同是乡村留守女性的潘桃不小心将李平之前在城市不光彩过往的消息扩散开后,成子对李平拳脚相加、恶语中伤,村里人也一反以往的态度,纷纷对李平侧目而视。返乡女性希冀在乡村重新找寻自我的愿望再次落空,记忆中的家园已被商品经济浪潮冲击得面目全非。正如评论家所说:“时代文化变迁并没有根本改变女性的精神处境,乡村的女性在都市被欺凌被榨取,回归乡土的情感之路也被阻断。贞操观念仍然是高悬在她们头顶的利剑。”[12]
乡下人进城要面临的不仅是物质生存的困境和身体遭受的欺侮,更是对自我主体身份认同的危机感和紧迫感。美国社会学家查尔斯·霍顿·库利提出“镜中我”的概念,即“一个人自我观念是在与其他人的交往中产生的,一个人自我的认识是关于其他人对自己看法的反映,在向别人对自己的评价之中形成自我的观念”[13]148。乡下人因携带有根深蒂固的乡村文化心理不被城里人接受和认可,反而遭到排斥和拒绝,乡下人既对城市充满向往和追求,又因不被城市接受而失落彷徨。他们既不能真正成为城市里的市民,也不同于以往传统意义上的农民,从而沦为城乡夹缝中的“双重边缘人”,只能在城市边缘地带挣扎求生。进城的乡村女性除了遭受和男性同等的生存困境和身份认同的眩惑外,还因其女性身份而承受着更多的苦痛。在城市消费文化的现代语境中,她们的身体常常成为城市男性觊觎的对象,因而难以从更高的精神层面真正融入城市,她们在城市也找不到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回到乡村,村民们暧昧复杂的态度让人不寒而栗,曾经的成长家园正在疏远甚至排斥她们。进城又返乡的乡村女性在城市和乡村都找不到真正的归属感,城乡夹缝中的漂泊与挣扎便成为她们难以逃脱的宿命。正如孙惠芬在她的自传性小说《舞者》中所说的那样:“我迷失了家园,我不知该向何处去,城市不能使我舒展,乡村不能使我停留,我找不到宁静,没有宁静。”[6]33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孙惠芬对社会转型期的乡村底层女性尴尬处境的真实写照。
21世纪以来,以“乡下人进城”为写作主题的小说呈现出对城乡关系的不同书写样态,而这种创作趋向与作家的身份地位和生活经历,以及他们对乡村的认知态度有很大关系。一些作家在书写农民工题材的小说时,常常简单地将城市看作罪恶的渊薮,将乡村看作梦想的伊甸园,一定程度上忽视了城市化进程的积极作用,遮蔽了进城务工农民的自我主体精神建构。孙惠芬一方面叙写城市化进程中城乡的不平衡状态甚至冲突碰撞,密切关注进城乡下人的悲剧命运,另一方面又能以开放包容的心态表现城乡的融合与互动,通过刻画独立自主的乡村女性形象探索乡村现代化的实现路径。她在自传性的文章里说道,她出生成长的小镇地处沿海,“很早就通着烟台、朝鲜和上海等地,是一个很早就开放,很早就接受了外来文明的地方”,正是因为它的开放,使得她的祖辈、父辈和乡亲们,“从不固守什么,似乎只有外面,才是他们心中的宗教”。[1]28这种成长生活环境影响作家的写作观念和城乡关系表达,在孙惠芬看来,城乡关系虽有不平等不和谐的因素,但两者绝非只是尖锐的对峙态势,而是城市文明与乡村文明在对话中走向融合,传统道德与先进理念在碰撞中相互共生。孙惠芬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作家城乡融合的观念及对乡村现代化的积极探索。
如上所述,孙惠芬小说中的一批乡村留守女性,她们承受着男性外出打工留给她们的身体困苦与精神折磨,并没有勇敢地走出男权社会的种种藩篱,只有在狭小的生存空间内黯然神伤。除此而外,作家还成功刻画了很多独立自主的乡村女性形象,作为年轻一代农村女性代表,她们敢想敢干,果断坚决,在寻求幸福生活的过程中彰显自我主体精神的建构。《歇马山庄》中的翁月月是一位出身于大户人家的富有传统文化教养的新女性形象,她知书达理,温柔宽厚,孝敬公婆。丈夫国军在新婚之夜因为一场大火而丧失了男性功能,即便如此,月月也倾其所有地照料着身心俱疲的国军,但作家并没有将月月塑造成不食人间烟火的天使形象,而是凸显出新时代女性作为一个健全人的基本生命诉求。源自生命深处对情爱的渴望使月月不断走近富有狂野气息的买子,并在灵与肉的交合中体验到了生命的尊严与人的完整。月月把她和买子的爱情视为自己的新生,为此而不惜牺牲自己的家庭、事业和名誉。但当月月真正意识到买子的虚伪、粗鄙与无情后,还是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重新走上追求自我价值的道路。月月对母亲承诺要依靠自己的能力,使她们母女独立,这可以看作是新时代乡村女性追求自我独立的时代宣言,追求独立使月月摆脱了对男性的依附,从而回归女性自我主体意识。《歇马山庄》中的林小青也是一位自信独立、富有现代意识的农村女性,她有着强烈的城市梦想,对自己的婚姻、生活和事业有着清晰理性的规划。为了留在城市,她不惜把自己的贞操献给卫校校长。婚后枯燥无味的乡村生活和情感创伤使她流掉了买子的孩子,离开买子到城市追求自我的理想价值。《舞者》中的贞在城市梦想的作用下,从小就不断地和母亲与故土告别,这种告别不只是形式上与农村的分别,更是深层次的与母亲所代表的传统生活方式、价值理念的告别,意味着她要奔赴城市寻求自我价值和精神家园。《一树槐香》中的二妹子在丈夫的感召下,从精神沉睡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决意要去找寻自我的生命价值和存在意义。不论是月月、小青,还是贞、二妹子,她们身上都体现出新时代乡村女性独立、自主的个性解放精神,她们摆脱了男权社会的精神枷锁和物质束缚,勇敢地追求真正属于自己的理想生活,从而把握了人生命运的主动权。这些乡村女性“明确表达的发展她们自身、开阔她们的视野和尝试她们的独立能力的愿望,说明了这些妇女很担心她们的未来会被限制在农村,她们渴望获得超越她们的村庄所能提供的新的体验和个人发展”[14]138。孙惠芬通过描写乡村女性的成长经历,肯定她们在自我现代化过程中的精神觉醒,并对她们在自我主体精神建构中表现出的有悖于乡村传统道德的行为表示宽容,从而就使得其小说超越了简单的城乡二元对立的叙事模式,让人们看到乡村现代化过程的艰难沉重与希望新生。
孙惠芬笔下的乡村女性自我主体精神的建构还体现在她们对城市文明的向往与追求中。与以上所述的李平、吉美等乡村女性对城市的想象全部建构在物质层面上的满足不同,孙惠芬自传性小说《舞者》中的贞对城市的追求融入经历了一个从浅显表层化的物质满足到精神内核实现的蜕变过程。母亲未能穿上一双时髦“过膝长袜”的遗憾激励年少的“我”立志要进入城市,实现对物质欲望的满足。随着“我”生活范围的不断扩大,意识到“那个世界不光有过膝袜子,还有连衣裙、明光闪闪的有机玻璃扣,还有收音机、火车和高楼”[6]25。随着自我的努力发展和内心的不断强大,逐步走向并融入城市的经历也显示出自我主体建构的精神内核。从小“我”为了实现做一个小镇女人的梦想而努力学习,后来通过招工的方式进入小镇,高考失利并没有打击“我”融入城市的梦想,而是更加激励“我”通过不断给杂志社投稿、参与省文学院学习等方式一步步靠近城市。“我”最终成为一名专业作家扎根城市,以写作的方式在城乡之间找寻到属于自己的精神家园,“一只追逐世俗利益的飞蚁在荧荧火花中蜕变成一只美丽的蝴蝶”[6]41。这样的蜕变成长经历既是自我实现城市梦想的过程,也是乡村女性内心精神力量不断强大的过程。这就使得乡村女性的城市梦想具有了坚实的根基和崇高的精神境界,这种乡村女性自我奋斗的经历也是作家所肯定所褒扬的城乡融合的理想途径。城乡的巨大差距和不均衡发展固然存在,这是历史发展、政治制度等综合作用的结果,能否跨越城乡间的巨大鸿沟,实现自我的现代化,关键还在于作为主体性的人的自我觉醒。
综上,女性作家的性别意识及农裔城籍的身份特征使孙惠芬常常关注城市化浪潮中不平等的城乡关系及乡村女性的生存境遇。其小说视野开阔,意蕴丰厚,具有较强的现实意义。她的“歇马山庄”系列小说集中描写了乡村现代化过程中农民们由乡入城的生存困境及精神痛苦,揭示了乡村现实与城市理想的冲撞,表现了她对乡村现代化过程的忧思和对乡村女性命运的关注。孙惠芬的小说,不论是对城乡融合的积极探索,还是对女性乡土小说的写作,都具有积极的建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