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胜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文学院, 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 北京 100026)
中国文学包括散文一向重视石头描写,《红楼梦》原名《石头记》,是写石头和玉的,也塑造了贾宝玉、林黛玉、妙玉、红玉等形象。有学者认为,石头是中国古代文学中最常见的意象,在灵石崇拜、望夫石、介如石、丑石中蕴涵了宗教、哲学、民俗的内容①。中国古代还形成了瘦、漏、透、皱等赏石文化传统,不少文人墨客都写过或画过石头。有些人还与“玉石”结下不解之缘,如米芾有见石即拜的习惯,所以被称为“石痴”,有的还用玉石给自己书斋命名,文徵明的“玉磐山房”、傅抱石的“抱石斋”都很有代表性。现当代以来,在“人的文学”观念指导下,“物”的地位有所下降,石头当然也不例外。不过,纵观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特别是散文史,仍有不少关于石头的书写,特别是在生态观念的强化下,石头在生态散文中出现的频次有所增加。然而,关于这方面的研究还比较少,更缺乏从“物”和“物性”的角度进行解读研讨,这是需要补课的一个过程。
纵观一个世纪以来的散文,石头意象整体不受重视,但也有不少作家作品涉及于此,并且是越到后来,对于石头的关注度越高,形成不断凸显和出彩的过程。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四个阶段。
一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前,这是一个整体上被忽略的时期。散文主要着眼于“人”,重视人的思想个性解放,“石头”与此没有直接关系,往往不在散文作家的视野。鲁迅曾用“风沙走石”和“豺狼当道”形容恶劣的社会环境和国家形势,于是将“玩小品文”和“大谈幽默”看成不允许之列,那么玩石头的人和写石头的散文家较少,也就在情理之中了。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散文,周作人就曾写过《石板路》,回忆南方用石板铺路这一习俗,认为“石板路在南边可以说是习见的物事”,然而,在北京“除了天安门前的一段以外,再也见不到石路”。他又说,“南边石板路虽然普通,可是在自己最为熟悉、也最有兴趣的,自然算是故乡的”,这显然带起了作者的思乡之情。他对家乡石板路进行了细致描述,由于七星岩的水石岩作为开采石材之处,“整座的石山就要变成平地”,“至于城内的街无不是石,年久光滑不便于行,则凿去一层,雨后即着旧钉鞋行走其上亦不虞颠仆”。接着,作者又谈石桥,这是江南的又一风景,“如张马桥、都亭桥、大云桥、塔子桥、马梧桥等,差不多都只有两三级,有的还与路相平,底下只可通小船而已”②。这样的描述既具有民俗文化价值,也是对南方石头、石板用途和性格的表达,还隐约见出对生态环境受到破坏的隐忧。周作人还在《金石小品》和《抄碑的房间》《抄碑的目的》《抄碑的方法》等文章中,牵扯到碑石特别是鲁迅抄碑石之事,既具资料价值,又有对于碑石的理解与体认。于是,作者写道:“我在绍兴的时候,因为帮同鲁迅收集金石拓本的关系,也曾收到一点金石实物。”③因为有的金石太贵太重,周作人不能收藏,他“便都不能过问,余下来的只是那些零星小件了。这种金石小品,制作精工的也很可爱玩,金属的有古钱和古镜,石类则有古砖,尽有很好的文字图样”④。作者又说:“此外还有块砖砚,也是在北京所得的,但至今尚留存在我的身边,似乎也值得来一说。”⑤下面就是对这一砖砚的详细介绍。周作人还说:“鲁迅却连大湖(亦称挖花)都不会,只好假装玩玩古董,又买不起金石品,便限于纸片,收集些石刻拓本来看。单拿拓本来看,也不能敷衍漫长的岁月,又不能有这些钱去每天买一张,于是动手来抄。”⑥废名也写过《碑》,其中有关于石头的描写:“石头倒的确是特别的大,而且黑!石头怎么是黑的?又不是画的——这一迟疑,满山的石头都看出来了,都是黑的。树枝子也是黑的。山的绿,树叶子的绿,那自然是不能生的问题。山顶的顶上有一个石头,惟它最高哩,捱了天,——上面什么动?一只鹞鹰!一动,飞在石头之上了,不,飞在天之间,打圈子。青青的天是远在山之上,黑的鹞鹰,黑的石头,都在其间。”“一刹间随山为界偌大一片没有了那黑而高飞的东西了,石头与天相接。”⑦这有点迷幻感觉和宗教情怀,所以将这个“碑”写得与众不同,更具有佛学意蕴和精神指向。此时期,李广田写了两篇关于石头的文章值得注意,一是《上马石》,二是《吃石头的人》。前者主要是写在一个高大衰颓的车门下,有块上马石,后来不用上马了,就变成孩子们玩耍和当马骑的石头,于是有了些苍凉的意味。后者写一个老道士,于荒年之时,手拿一把小石子,以吞食为名赚取钱财的故事。作品将小石子写得活灵活现:“他把手杖让给左手,以右手探囊而取出满把的石子,那些石子或黑或白,或方或圆,或如花生,或如枣子,那些石子在他手掌上转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他又把手杖扶在胸前,把右手中的石子倾向于左手,石子哗啦一阵响,仿佛在说:‘这真是石头。’老道人用右手捡一颗石子,放在嘴里,吞了,而且咽了,他脸上的筋肉在痛苦地扭动,他伸长脖子,又一再地噎气。”随后,第二颗、第三颗也被他吞下去。在孩子的围观、人们的施舍和怀疑中,警察来了⑧。这显然是一个关于道士及其诚信问题,关系到社会生态。值得强调的是邹韬奋,他在1933年写了《在法的青田人》一文,这是一篇选题和描写都非常独特的文章。作者叙述贫苦的青田人什么也没有,只有青田石。然而,由于人们不认青田石,不懂得其价值,很难赚到钱。有青田人“忽异想天开,带着一担青田所仅有的特产青田石,由温州海口而飘流至上海,想赚到几个钱以维持生活,结果不得意,不知怎的竟得由上海飘流到欧洲来”。开始,欧洲人更不认得青田石,一个偶然机会,有人竟靠青田石发了小财,于是消息传回家乡,人们纷纷出洋,“不到十年,竟布满了全欧!最多的时候有三四万人,现在也还有两万人左右,在巴黎一地就近两千人”。由于交税和玩乐,这些小贩所赚的辛苦钱最后又回到大法兰西。于是,作者不无沉痛地感叹:“就好的意义说,这不能说他们没有冒险的精神,更不能说他们没有忍苦耐劳的精神,但是有这样的精神却始终不免于‘犬马’的地位,这里面的根本原因何在,实在值得我们的深刻的思考。”⑨由一担青田石竟引出惊心动魄的故事,也包含了民众、国家之间的关联,其启蒙意义是显见的。这与整个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新文学革命直接相关。
二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这是与整个国家社会发展息息相关的兴动期。此时,作家为祖国而歌已成为时代主题,散文也不例外,以杨朔、刘白羽、秦牧为代表的散文三大家可谓大放异彩。有趣的是,此时关于石头的书写也成为一个重要选题,并带来不同的特色。如果说中国现代散文的石头叙述主要是一种民间或者民俗文化生态呈现,也具有启蒙的性质,那么,在1949年后较长一段时间里,石头特别是宝石成为散文关注的重要对象,显示了不同的物性特点。刘白羽《红玛瑙》不直接写事实物件的红玛瑙,而是以“红玛瑙”形象比喻革命延安以及中国革命之美好希望前程。所以,作者这样表述:“车子又轻快歌唱着向前飞驶了。尽管黄昏的阴影,已悄悄笼罩了陕北黄土高原,和一川碎石大如斗的河床,同车人还是把脸凑到车窗上,谁也不肯放弃对于延安最初的一瞥。这时间,那两句诗在我脑海中已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一颗晶莹、透明的红玛瑙,愈来愈胀大,愈来愈光亮,这不正是我所走过来的和我正在经历的整个一个新世界吗?它,像鲜红的朝阳,使我欣快,使我感奋。仿佛我自己的全身也都被照透照红了。”⑩杨朔《宝石》写他1962年到锡兰(今天的斯里兰卡)出访,对方送他两块宝石。于是作者一边感谢,一边将宝石与中锡友谊联系起来,从而突破了石头、宝石的原意,并获得了新的“物性”解释。文末这样写道:“自从来到锡兰,锡兰人民对我们的友谊,就是万丈深的印度洋水,也不及这种情谊深。表现这种深情厚谊的是金银丝编织的花环,是乳白色的椰子花,或者是跳着大象舞捧送给我们的一叠布辣支树叶。现在这两颗光彩夺目的宝石,不更象征着锡兰人民纯真的友情么?我细心地珍藏起这两颗宝石,正是要珍藏起锡兰人民友情的结晶。”这样的政治站位和诗意情怀是以往所没有的,也让石头向宝石延伸,特意表征出作为石头的特殊性质和象征意义。不过,这期间也有对于石头的平实描写,如孙犁的《石子——病期琐事》写1962年他在青岛养病时,对于海边石子的热爱与珍存。作者先讲自己早就对石子充满热爱,“我幼小的时候,就喜欢石子。有时从耕过的田野里,捡到一块椭圆形的小石子,以为是乌鸦从山里衔回跌落到地下的,因此美其名为‘老鸹枕头儿’”。他接着说:“那一年在南京,到雨花台买了几块小石子,是赭红色的。那一年到大连,又在海滨装了一袋白色石子回来。这两次都急急忙忙,对于选择的石子,可以说是不得要领。”到青岛养病这次,孙犁开始认真选择,特意捡那些圆滑杂色的小石子,对质地细腻和色泽如玉者尤其喜欢。这让他对于石子、石质、石性有了进一步了解。于是,他也收获满满。文末,作者有一新发现:“离开青岛的时候,我把一些自认为名贵的石子带回家里,尘封日久,不但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就是拿在手里,也不像过去那样滑腻,这是因为上面泛出一种盐质,用水都不容易洗去了。时过境迁,色衰爱弛,我对它们也失去了兴趣,任凭孩子们抛来掷去,想不到当时尽全力寤寐以求的东西,现在却落到了这般光景。”这样的认识还是颇有深度的,也是对于石子从真喜欢到不喜欢的一个过程,这与刘白羽、杨朔为“石头和玉石”赋魅形成了鲜明对比,也对今后生态散文的石头书写产生了一定影响。
三是改革开放以来的新时期,这是对石头书写的兴起与重视的时期。因为思想解放和观念多元化必然导致包括散文在内的文学更加自由开放,审美趣味也更加多样化了。因此,石头作为一个重要的生活物品和审美对象,自然也得到人们重视,并形成自然而然的书写热情。值得注意的是,许钦文写于1980年的《刺猬石》,写到放在鲁迅故居“老虎尾巴”中并为鲁迅用过的一块奇石。作者描述说:这是“约一尺高半尺见方的糙米色的石头,上面雕刻出刺猬的头形,嘴巴向上,显出一种特有的神情”。作者还说,鲁迅用这块刺猬石,除了个人性格和审美趣味使然,主要还是实用,即用它来镇压书本或画作。文中还透露了一个细节,据鲁迅三弟周建人说,“他(指鲁迅)有一次给我画了一个扇面,是一块石头,——有一只蜒蚰螺在石头上爬”,从中可见鲁迅与石头的关系。特别值得提及的是贾平凹散文中的石头书写,不论在量还是在质上都达到一个新高度。他写出了《山石、明月和美中的我》《小石头记》《“卧虎”说》《记五块藏石》《狐石》《守顽地》《平凹携妇人游石林》等与石头有关的作品,特别是通过《丑石》将石头与石性的描写提高到富有哲理的新高度。除了专门写石头的生态散文,在贾平凹的其他作品包括一些序言中,也都有一些与石头有关,这些均可作为核心主题研究。与许多作家偶尔或一般性写石头不同,贾平凹散文中的石头书写至少有如下特点:一是覆盖面大,二是兴趣广泛,三是观察得细,四是描摹得精,五是有哲理性和精神高度,六是形成了自己的石头观以及由此而来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贾平凹在《小石头记》中说:“人是要有嗜好的。古人说,没嗜好的人不可交,所以我也就多嗜好。写字、画画、下棋、唱卡拉OK,收集陶罐、瓷瓶、木雕、石刻,最痴心的是玩石头。我玩石头但没有好石头,又爱那类大一点的,粗一点的,笨拙憨朴的。”“世上的人都是世上的别物所变的(世上的别物前世可能也是人),我疑心我的上世就是石头。”“多一块奇石多一份天真,多看一个人多洗一双尘眼。”张晓风的散文多提及石头,他对石头也有深入的理解和体验,特别是《玉想》别开生面,是对石头特别是玉石的一个突破性认知。张晓风认为:“原来玉也只是石,是许多混沌的生命中忽然脱颖而出的那一点灵光。”“所谓伟人,其实只是在游戏场中忽有所悟的那个孩子。所谓玉,只是在时间的广场上因自在玩耍竟而得道的石头。”张晓风喜欢反过来想,这样就将“石之美者谓之玉”这一看法,倒过来用。而且,她将“玉”与“人”进行类比,从而获得了天地之宽与天地之道。可以说,贾平凹和张晓风更多是从石头和玉石的本性来说的,只是有明显差别:一个重视“石头”,并从正面说;一个重视“玉石”,是从反面加以说明。
四是21世纪以来,生态散文的石头书写更加广泛,也带来一些新变,这是一个发展期。此时,整个社会文化发生了根本变化,商品经济的全覆盖尤其是新媒体散文的兴起,根本改变了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化选择和审美趣味,生态散文中的石头书写也就明显有所不同。韩小蕙的《钻石并不恒久》是批判金钱至上观念对于世道人心的异化的,在一些大店名店所谓的一诺千金式钻石销售中也存在欺骗顾客行为,由此可见一斑。于是,作者在文末发出愤怒的呐喊和谴责:“天地在呢,公道自在人心!过去封建社会里,我们的古人还讲究仁、义、礼、智、信,讲究视金钱如粪土,讲究‘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讲究安身立命的清洁的精神,难道我们今天就光剩下金钱和利益了吗?果若如此,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奇耻大辱啊,先祖先宗,孙子后代,谁还能宽恕我们今天这段历史!”这仿佛是射向“金钱至上主义”的利箭,而作者借助的就是这一代表坚硬和美好的钻石,这是一个极大的讽刺。严文龙的《石锁》也是一个讽刺“金钱至上”的文本。作品说,“村头吴伯的门前蹲着只不知啥朝代传下来的黑石锁。石锁死沉,听人说上八辈起就没有主家,谁拿得动就放谁家。吴伯年轻时把石锁抡得‘呼喇喇’风轮般转,后来不玩了,后辈的人也没人玩得动,石琐据说一直在吴伯的门前当石礅子给人坐”。然而,当南方的生意人看好这个石锁,并以20万元买走(据说,这个石锁是块稀世的黑玉石)。自此之后,这个小院就不太平了,先是受到骚扰,后来吴伯的大小儿子都犯了事,一个死一个坐牢。由此可见,石头所带来的福祸与人们的心理及现实环境有关。除此之外,也有通过石头反映正气、真情、友爱、诚信、美好的,吴克敬的散文集《碑说》写了不少关于“碑”的故事,最值得称道的是充满正气的爱国精神,这在《泥爱碑:奈何身后掩飞泪》《令箴碑:不是镜子胜镜子》《守正碑:关键在于心正》《先生碑:铁骨不负心头血》《藏羚羊碑:可可西里不死的精魂》中都有集中体现。高洪波在《砚友》中写道,只因一篇介绍购砚的小文,“我”就得到文化大家张中行的请饭和指点,得与藏砚名家张雅宗认识并有机缘欣赏其家藏,于是颇有心得:“觅砚、买砚、赏砚、玩砚,内中包蕴的文化内涵,足够一个人品味终生的。”陈长吟在《刀秀于石——结识青年篆刻家姚杰》中说:“一边把赏,一边心想:篆刻家凭着一把小刀于方寸之上演绎人生,成就艺术,作品随着硬石而存世,让人羡慕啊。”从中透露出他对年轻艺术家及他们之间的友情赞叹不已。阎纲写了《老家的门礅石》《石狮这头小狮子》《五石头记》等散文,特别是《五石头记》写了五块石头与深厚友情的故事。他将珍贵的鸡血石送给为女儿治病的医生,以表达知恩必报的感恩之情;别人送给他的石头,哪怕是一块极普通的小石头,或者是大得让自己力不能胜的大石头,他一样怀着感恩与欢喜细加珍藏。其间,有小如手指的石头,也有大而重的普通石头,作家都用心写出来,读了让人感到心热。有人在山中河里专为阎纲老师捡的一块石头,虽不名贵却也值得珍爱,这对那些看重金钱和利欲熏心的人来说,无益是一种反拨。此时,还有铁凝的《黄金与钻石》、马力的《沅江石》、朱鸿的《遥远的石子》、蒋蓝的《成都五担山石头记》、迟子建的《寻石记》、黄夏斯榕的《石景林》,也有郑云云的《印石》《石头记》,王兆胜也写了一系列关于石头的散文,如《我的第一块藏石》《“沐石斋”记》《拾石的乐趣》《弃石偶得》《木石筑巢到我家》《诸葛八卦村得石记》等。
概括来讲,一个世纪以来的中国生态散文如大江大河一样滚滚而来,关于石头的散文可能只是一条支流。不过,也要认识到,它在不断地丰富、变化和演进中反映了历史脉动、社会变迁和审美追求。
石头虽小,却是天地精华之凝聚,也是时间岁月的见证,更是生命永恒的象征。因此,透过石头可以领略生态散文的内涵及其精神实质,也可以考察作家的石头观、人生观、生命观、价值观。
首先,加强了对于石头的认知,理解了石头也有一个丰富博大的世界。
石头自成一个世界,其丰富多样和色彩斑斓令人惊诧。从形状上说,它几乎无所不包,方的圆的、厚的薄的、高的矮的、正的斜的、直的曲的,样样都有;从色彩上看,黑、白、红、黄、绿、青、蓝、紫以及混合色,各色都有;从大小上看,有的大如山,有的小如尘;从硬度上讲,有不同区分,像金刚石的摩氏硬度为10,新摩氏硬度为15,显微硬度为10000kg/mm2。金刚石,是钻石的前身,俗称“金刚钻”,只要它在,就没有做不了的瓷器活;从品种上分,更是难以计数,像普通石头和玉石不同,普通石头中又有多种,像沙漠漆、泰山石、大化石、黄河石、鹅卵石、大理石、九龙璧、黄蜡石;玉石中有宝石、和田玉石、缅甸翡翠、绿松石等。当然,在普通石头与玉石之间品种多样,像战国红、雨花石、黄龙玉、化石、砚石、灵璧石、陨石等都是如此。所以,生态散文的石头书写极为丰富,远超人们的想象。
石头的年龄与生命,几乎与地球一样久远,随便拿出一块石头,就有数百万年甚至更长时间。在烈娃的《森林化石》中,新疆奇台硅化木园的化石有一亿八千万年。作品说:“我们人类才在这个地球上生存了多少年呢?每每此时,我总是深感自己如同宇宙的一粒尘埃。”“再仔细观察那硅化石的颜色和纹路,更是令人惊叹不已。它们大部分是黑褐色和蛋青色,隐隐约约透出一块块晕染的褚红。从有些完整的树根处看到,那清晰可见的树的年轮颜色一层层是不一样的,最里面一圈几近黑色,过渡到褚红后,接着就是深咖啡色,然后是一圈又一圈夹杂着黄色和深灰色,最后一圈往往都是黑褐色,保存得好的,外面还裹着一层灰白色的树皮。当然,就连那树皮甚至树皮上的树结也都具有硅化石的质地。”雷达通过《化石玄想录》感慨良多:“我爱化石,因为化石的世界无限瑰丽和复杂,每一件化石,无论是动物的还是植物的,都能勾起我对太古代、元古代、古生代、中生代和新生代的生命奥秘的无尽遐想。在这里,时间往往是以百万年、千万年、几亿年来计算的。”由此可见,作家一面感叹化石的长久,更感叹人的渺小,两相比较即心生对石头的敬畏之情。于是,石头也就不是一般人所认为的远不如人甚至变得可有可无。迟子建的《寻找石头》由童年视野以及与成年人在认识上的差异,说明石头是有血肉灵魂的。开始,“我”对石头不以为然,与小伙伴通过敲打石头欣赏其间迸发出的“火星”。后来,将家里用来压东西的石头打碎,母亲就不答应了,在批评过后就让“我”去找相似的石头。当“我”到河里、山上找石头,人们却说,“河里的石头动不得,石头底下藏着龙,我要是搬了石头,龙就会伸出爪子把我钩住”,“峭壁旁的石头动不得,它们是山神胸脯上的一块块肌肉,你动一块,等于在山神身上割了一块肉”。看来,石头也有生命的,与神灵相关,甚至是有血肉的。
关于石头的区别,特别是钻石与玉石的差异,在生态散文中多有展示。一般人总以世俗眼光看石头,但作家不同,他们能看到其物性尤其是个性价值之所在,石头的光彩也就自然得以呈现。贾平凹在《平凹携妇人游石林》一文中,一反妇人所见,总将石林中的石头看成各种动物,而是提出不同看法:“上帝造设的一切,不能如此庸俗赏玩。之所以人到石林由上而下,由下而上,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印象应该是强烈的,感觉应该是整体的,启示应该是庄严的,体验应该是惊恐的。”他称之谓“大美者不能言”。这就对石头有了超越世俗的认识,甚至具有了某种哲学意味的认知。在《守顽地》中,贾平凹给野地的石头以较高评价,认为“林子里的石头,尤为可人,一块与一块,根基是一起的,所以它不小巧,但出了地面,各独自表现,树又间隔其中,所以又不沉重,石头的秉性是顽的,又都是南方常见的石灰岩质,不能凿成方正的用材,焦炭般的,又用不着雕饰,便自带了抽象艺术的意味,故它自自然然坐卧,以致使铜钱般的白色的苔斑弄得自己一身,也弄得树干一身。”别人看来一文不值的极普通的石头,在贾平凹眼里则成为“顽石”,给人不少启发。整体而言,贾平凹将重点放在普通石头上,并从中获得意义。比较而言,张晓风喜欢写“玉石”,在《玉想》中有了关于“玉”的感兴。不过,与许多人更欣赏钻石不同,张晓风更强调玉石的价值,认为“玉是无价的”。这对于改变人们普遍崇尚钻石之美,无疑具有纠偏作用。她认为:“宝石是西方的产物,一块钻石,割成几千几百个‘割切面’,光线就从那里面激射而出,势凌厉,美得几乎具有侵略性,使我不由得不提防起来。我知道自己无法跟它的凶悍逼人相埒,不过至少可以决定‘我不喜欢它’。让它在英女王的皇冠上闪烁,让它在展览会上伴以投射灯和响尾蛇(防盗用)展出,我不喜欢,总可以吧!”她接着说:“钻石是有价的,一克拉一克拉的算,像超级市场的猪肉,一块块皆有其中规中矩称出来的标价。玉是无价的,根本就没有可以计值的单位。钻石像谋职,把学历经历乃至成绩单上的分数一一开列出来,以便叙位核薪。玉则像爱情,一个女子能赢得多少爱情完全视对方为她着迷的程度,其间并没有太多法则可循。”这就使得钻石与玉石的价值高下优劣立判。在此,特别值得强调的是,从生态角度看,钻石等西方宝石为人工切割而成,其光刺激而伤人,有侵略性,不利于世界和人生;玉石则不同,它自然天成,其温润的天性则是生态环保的,是爱好和平和谐的中国文化象征。
关于石头与外在世界的关系,生态散文也有所涉及。石头不是单独存在的,它与外界息息相关,其价值特别是美感也是如此。孙犁在《石子——病期琐事》中谈到,从海边捡来的精美石子,结果在家里放的时间久了,发现外表返了一层盐,其美感突然变了,竟用“时过镜迁,色衰爱弛”形容,因此对石头也就突然变得兴味索然。马力同样写自己捡的石头,也面临在家放久了,美感与之前大相径庭的问题。他在《沅江石》中说:“我这人,终归不得蕉石鸣琴、泉石烹茶,间以笙歌度曲的晋宋人雅好,一忙,也就不大去管它。倒是前几日无意的一瞥,使我的眼光蓦然地黯淡。这块沅江石竟毫无光彩,灰黄的纹理杂乱地纵横,如倦卧老叟的皱褶,不再如维纳斯,醉倚峰峦的美妇人秀腴殆失。”然而,经研究后,作者找到原因,是“盆中水尽涸也”,于是“赶忙添水进去,江石又闪出鲜润颜色,女神遂褪憔悴而美丽如笑,复显无限风姿,伴我晨诵夜读,也就时常忆及潇洒云水烟雨。”最后,作者通过这样的石性体认,得出如下结论:“山得草木而华,美石失水则丑,所谓花之枯荣不常,月之阴晴未定。风景之理若同社会人生附丽,生出兴废浮沉的感喟也未可知。”此谓的论,可见马力比孙犁更进一步,看到了石头与外界特别是“水”的密切关系。
其次,顺着石理石性感悟天地自然和人生,并从中获得智慧。
由于作家有超常的悟性,也善于观察、分析、理解和提升,所以对一些新奇比较敏感,许多普普通通的事物也会激起思想的涟漪。石头与作家文人有天然联系,他们的兴趣和感想也最多,一些看法见解很有价值,这既有助于提升作家的思想品质和审美境界,对于读者也是大有益处的。
生态散文作家对石头颇有兴趣,可用深爱、痴迷和深入灵魂来概括。贾平凹在《记五块藏石》中,详细记录了被命名的五块石头,它们分别是红蛙、乌鸡、小鬼、珊瑚、胡琴,并在文末说:“人与石头确实是有缘分的。这些石头能成为我的藏品,却有一些很奇怪的经历,今日我有缘得了,不知几时缘尽,又归落谁手?好的石头就是这么与人产生着缘分,而被人辗转珍藏在世间的。”在此,作者是从一个更深的情缘看待自己对于石头的痴迷。雷达直言,“我迷化石,迷的主要就是那种不可索解的美感”。王兆胜将自己的书房命名为“沐石斋”,并表示:“在我的斋名中,最重要的是‘石头’,从中可见我对石头的喜爱。”“比抱石先生更胜一筹,我与石头有肌肤之亲。”不要说夏天,就是冬天也与石同眠,所以他发出这样的感慨:“石者,知音也,吾之师也。由此方知,古人米南宫见石即拜之传言不虚也,亦不怪也!而以之为怪者是怪者也。”
从石中悟道,并反思石头与人的关系,贾平凹、王兆胜、郭文斌有类似看法。贾平凹在《记五块藏石》中说:“或许,应该再换一种思维,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不仅仅是一种和谐,我们其实不一定是万物之灵,只是普通一分子,当我们住进一所房子后,这房子也会说:我们有缘收藏了这一个人啊!”在此谈的是“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当然包括石头。王兆胜在《我的第一块藏石》中表示:“有时,我想,我是在收藏此石头;但有时,我又想,何尝不是此石在收藏我呢?”郭文斌在《财富的秘密》中说:“我们费尽周折把一块美玉弄到手,看上去美玉在我们手中,事实上到我们手中的只是几十年时间,几十年之后,它属于另一个人。”这就改变了传统认识:人才是天地万物的精灵和主宰,万物特别是石头是低于人的层级,石头是没有生命的。
郑云云在《石头记》中说过:“原来,不是所有的人都忘记了石头。原来,并非所有的女子都喜欢披金戴银。其实,女子对石头的喜爱,原本是天经地义,自自然然的缘。当更多的女子返璞归真补天的神话将死而复生。石头孕育出人类的童年,这一点应当深刻地记忆在我们的心灵之园。”“没有谁会相信,丢失了石子,就是丢失了天地苍穹日月风云所孕育的钟灵毓秀的精华。”基于此,作者从石头中获得深解,也将石头的文化精神提升到一个形而上的高度予以称扬。她说:“风生水起,岁月将石炼成宝玉,岁月将石涅槃成圆。水中岁月小,石里乾坤大。岁月已经让我懂得,石曾经是,还将永远是人类飞翔的基地。石以俯仰天地的胸怀,地老天荒的情意,矫正着我们的狂妄自大,矫情做作;石以浑然天成的智慧,质朴无华的本色,警策着我们误入媚俗误入奢华之途。小小一片石所释出的天地灵气,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宇宙间的星光永恒。”在郑云云看来,由喜爱到从石头中获益既是一条通道,有着提升自我的无限可能,又是将石头上升到童年、生命、文化、天地之道的关键。
与郑云云的正面理解不同,贾平凹往往从侧面甚至反面看待石头文化及其哲学的。他一般不写玉石,而是更注重写丑石,写粗大笨拙的石头,写丑陋的砚台,这就形成他的方式风格,并从中看到生命之真与艺术之美。这显然与郑云云、张晓风、孙犁等人的石头观、生态散文观、文学观和审美观不同。贾平凹在《“卧虎”说》中,写到霍去病墓侧一个普通的石虎雕刻时表示:“‘卧虎’,重精神,重情感,重整体,重气韵,具体而单一,抽象而丰富,正是我求之而不能的啊!”“我总想,一个混混沌沌的石头,是出自哪个荒寂的山沟呢?被雕刻家那么随便一凿,就活生生成了一只虎了?而固定的独独一块石头,要凿成虎,又受了多大的限制?可正是有了这种限制,艺术才得到了最充分的自由吗?貌似缺乏艺术,而真正的艺术则来得这么的单纯,朴素,真切!”贾平凹《丑石》中的丑石原是一块陨石。“可这正是它的美!”天文学家说,“它是以丑为美的”。作者说,“是的,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正因为它不是一般的玩石,当然不能去做墙,做台阶,不能去雕刻,捶布。它不是做这些小玩意儿的,所以常常就遭到一般世俗的讥讽。”“我感到自己的可耻,也感到了丑石的伟大;我甚至怨恨它这么多年竟会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而我又立即深深地感到它那种不屈于误解、寂寞的生存的伟大。”贾平凹的《玩物铭》,说自己得到一块极丑陋的“砚台”,对此,别人都不以为然,他却说:“以形取物,这便是人的错误。”于是,他将这个十分粗陋、也无雕刻,但温润不干墨的丑陋砖砚视为珍宝,即“无论如何,这砖砚现在是我极珍贵的玩物了,我以刀子在上面刻了‘不眠斋’。”以丑为美,并将之上升到美学与哲学高度,这是贾平凹生态散文石头书写的一大贡献,它不仅丰富了关于石头的散文写作,还改变了一般意义上的石头观念,而且进入了奇境与化境。
王兆胜在写石头的散文中,表达了自己的石头观念。作者在深山荒野的“奇石村”得到一块丑石,它被当作烟灰缸置于村口,多么大材小用啊!然而,这块“弃石”确是奇石,它的蟹黄色如同大地特别是中国人的黄色,倒扣过来如一把温润的紫砂壶,以手指轻扣款款有声。石上有孔,往往难得,人们常说“一孔千金”。以嘴唇对着石孔吹,就会发出呜呜声。石头正面是个鬼脸即骷髅头。因此,这块石头得了个有意思的名字——“魔圣石”,即是说,茶壶一面为“圣”,骷髅一面为“魔”,二者相加以合,则入其道也哉。 “拾石”之乐具体表现在不用破费,有发现之美,在有缘和偶得中,以小心和敬畏关爱石头。因此,王兆胜强调:以“拾”代“捡”。何以故,“捡”会挑三拣四,对石头缺乏尊重和敬畏。“培养‘拾趣’就是以石为友、互相对话与交流,以寻找与自己相似的灵魂,从而获得知音之感。所以,我更讲究一个‘拾’字,哪怕不是奇石异宝,也拿起来看看,欣赏把玩一番,实在不喜欢,不想要了,也不要随便一扔,一掷而去,甚至骂骂咧咧,而是安安稳稳将石头放回原处,以防其受到碰撞损坏,更不令其受到惊吓。说不好被‘拾’起的那块石头,正在做一个美梦,却被粗暴的拣石者惊醒、吓着了。”“时下,捡石头成为一种风气。有的地方,每到周末、节假日,一些石头爱好者就成群结队开上私家车到户外捡石头。久而久之,河道里、山沟里的石头都被人搬光了。像盛产名贵石头的新疆、广西、内蒙古、福建,一些地方连地下、河道内都被挖地数尺,于是美好的江河、大地变得满目疮痍。这样的寻石不仅失了趣味、境界和品位,连公共道德也丧失殆尽。”这是从生态角度特别是精神和心灵净洁谈石性的,倡导全社会都要确立生态环保意识。
再次,由爱石到捡石到放弃捡石,强化自我约束和坚守生态意识。
如果说,王兆胜的“拾石之乐”提出环境生态意识,但仍难以从拣石中挣脱,这是乐趣使之然。贾平凹酷爱奇石,可谓搜罗尽天下之万有集于一人一身一室,在提升文化品位与领悟天地大道中净化内心,确实值得称道;但另一方面,求石之贪心与得到之贪念,以及让山海般的石头拥挤在狭窄的居室,岂不也是一种不“环保”?这也是不利于生态散文发展的。贾平凹曾写过一个细节:他收藏的两头石狮子在夜梦中发生争吵,第二天起来,他不得不为其重新安排位置,并对着满室的物件发表重要训话,还特用书画上墙以镇之。这个细节虽有些荒诞,也可当笑话看,但其间也包含了非环保与非生态的局限。看来,从知识、文化、心灵、精神上给生态散文注入丰富性、深刻性是必要的,但是,如不能克服贪念尤其是未从“万物”角度着想,就会陷入另一种生态环保的偏向。在此,李娟的《石头》一文有所突破创新,是一篇值得重视的生态散文。开篇,作者也写自己,“我总是喜欢一个人在河边捡石头。由于我的‘喜欢’,石头被分成了好看和不好看的两种。由于我的喜欢,世界微微失衡。好在我的这种‘喜欢’力量微薄,不足以影响真正的现实世界。顶多影响一下我对两块石头的取舍,顶多影响两块石头的命运吧。”在此,作者小心翼翼以生态环保的善良和高贵精神开始,引人入胜。像看到山间的一股未受污染的清源,有了一种美好的感受。接着,作者进入真正的心灵生态环保,因为她提出:“贪婪与‘喜爱’的不同之处在哪里?……每当我独自走在大风中的高高河岸上,看向对岸缠绵起伏的金色沙丘,再看向秋天深蓝无底的天空,长久注目悬于夕阳一侧的半透明的圆月……便暗暗否定了自己曾深深坚信的很多东西。”作者还谈到石头与环境的关系,“作为荒野中的存在,戈壁玉的确是美丽的,甚至令人眩目。可一旦离开荒野,离开纯粹的蓝天和粗砾的大地,它的美丽便迅速枯萎”。因此,当这些荒野的石头被捡走,大地就会变得千疮百孔。作者说,那些被搬动的石头下面,各种小生灵不知所措,陷入逃亡而又不知逃到何处?同时,农业受灾,生态受害。文末作者说:“全球变暖了,海平面上升了。我目睹那只海鸟在无望的寻找中筋疲力尽,最终跌落大海。而在此地,在我的脚下,在全世界离海洋最远的地方,在大陆的最深处,我又看到另一块美丽的石头,却迟迟不敢触碰。”在此,对自己喜爱的美丽石头“迟迟不敢触碰”,一下子将生态散文的境界提升了,这是一般作品难以达到的。此文有令人心悸的承转起合,由酷爱捡石到迟迟不敢触碰,这是一次真正的觉悟,一个从生态角度进行散文书写的美妙的抛物线。
石头,不只是石头,它牵扯到石头文化和玉石文化,也与社会、人生、生命、人性相关,还与环境生态、心灵世界、精神高度相连。生态散文就如一个富矿,也像一个大海,将这些方面深深地蕴含其中,让人从中受益受启发。这是一种哲学思想的深化,也是人生智慧的提升,更是一种包含天地道心的天启。
目前,中国生态散文的石头书写主要有以下几种方式,它有助于理解作家与石头、读者与石头、作家与读者之间的路径与通道。
在文学创作中,“实”与“虚”的艺术表达具有普遍性,像鲁迅的小说就充分运用这样的方式,阿Q最后被判死刑,他怎么也画不圆那个圈,这是实写;当革命党人被杀头,鲁迅则不实写,而是用伸长脖子的看客进行虚写。“一实一虚”既形象分明,又余味无穷。在对于石头的描写中,生态散文也常用这两种方式,这既表现在具体作家一人身上,也表现在不同的作家身上,从而形成一种强大的张力效果。如贾平凹写石头时,最擅长用“实”笔进行精雕细琢,从而给人一种纤毫毕现感。贾平凹在《狐石》中有这样的描写:“我捧在手心,站在窗前的阳光下,一遍一遍地看它。它确实太小了,只有指头蛋大,整个形状为长方形,是灰泥石的那种,光滑洁净,而在一面的右下角,跪卧了那只狐。狐仍是红狐,瘦而修长,有小小的头,有耳,有尖嘴,有侧面可见的一只略显黄的眼睛,表情在倾听什么,又似乎同时警惕了某一处的动静,或者是长跑后的莫名其妙的深思。而结实的两条前肢,一条撑地,使身子坐而不坠,弹跃欲起,一条提在胸前,腰身直竖了是个倒三角,在三角尖际几乎细到若离若断了,却优美地伏出一个丰腴的臀来,臀下有屈跪的两条后肢,一条蓬蓬勃勃的毛尾软软地从后向前卷出一个弧形。整个狐,鸡血般地红,几乎要跳石而出。我去宝石店托人在石的左上角凿一小眼儿,用细绳系在脖颈上。这狐就日夜与我同在了。”通过“实写”,将这一狐石表现得淋漓尽致,一种在石头上活化的红狐形象跃然而出,给人留下鲜明的深刻印象。阎纲和王兆胜写石头,往往用具体的重量和尺寸标明,这有助将石头形象固定化。当然,实写有时也有局限,容易胶柱固化,减少想象力,更容易被作者的理解和思维定式固化,从而导致一种引导的偏向。另一种方式是虚写,它往往不会过于塑造具体的某块石头,而是在一个更大的背景下画一道彩虹,照亮天地人心。有时通过对比,有时通过想象,有时通过心画,总之是那种更加辽远放逸的写法。如潘旭澜的《寂寞雨花石》很少具体描写雨花石,只由一个梦想到雨花石,看到天上的星星,于是写道:“那些悠然自在的大小星星,也许曾经是人间雨花石罢?它们远近相望相邻,一定不会寂寞的。你好,星星,你好,雨花石。”这是以少胜多的写法,小小雨花石一下子变成天地之宽和宇宙之大。许达然的《瀑布与石头》将瀑布与石头进行对比,在整个文章中大量写的是瀑布,一直没触及石头。在写瀑布时,作者对它虽有肯定,但主要给予贬低甚至讽刺,认为瀑布“清高洁白。就是因为那样清高才跌得这么惨,白白把自己交给山谷,咕噜咕噜积成青潭,嬉玩自己激起的泡沫。”“因为是水,跌不死,所以才总是那么壮烈。其实你并没有自己,只是水总在推,只好向前,不能再向前时,只好嚷着向下跳。总是跳跃,无时间思考,你觉得没什么可赞美。”“不能赞美的也是只愤怒却不知在咆哮什么,整天就落进自己的呐喊,自听自赏自鼓掌。虽然你的激情感动了不了山的淡漠,你仍坚持力的表现;然而没被发现就不能发电,你觉得寂寞。”文末,作者才提到石头,并将它与瀑布比照:“在你的无言的素描里,你拒绝是与世隔绝的瀑布,你宁可是无桥的溪中一块石,硬不怕汹涌;不大,但从水面凸出给脚踏过。不稀罕什么雄伟,什么壮丽,也不计较是否被发现了。”这样的观点不可谓不偏激,但站在石头的角度看,也不无道理,最主要的是作者为了突出石头的精神,一种甘于寂寞、甘为垫脚石、脚踏实地的精神。 这是一种在对比中富有张力的艺术表达方式,一下子将石头的特点突显出来了。当然, 这种虚写也有个最大的缺点,就是离石头较远,石头的物性得不到细察描绘,容易一笔带过后成为空洞的形象,如对雨花石和铺路石没有前理解,很难对之进行具体定位。不过,整体看来,虚实合一的写法形成一种互补和张力,对于生态散文的石头书写大有益处。由于散文强调真实性,所以与小说比较,生态散文的石头书写即便再虚,仍不失“实”特别是真实的内蕴。
就如同小说的正反面人物形象塑造一样,生态散文的石头书写也存在正反两面,一是赞赏其美好、天成、玉化,二是显示其局限甚至丑陋。刘白羽、杨朔极力赞美宝石、红玛瑙等的光彩;张晓风贬低钻石、宝石,对玉却情有独钟;雷达、烈娃热爱化石,对于木化石充满崇拜之情;潘旭澜则将雨花石比成星星,极言其美妙;张中行、高洪波则钟爱砚石,禁不住夸赞其美好。如雷达在《化石玄想录》中说:“我查了日记,发现我迷上古生物化石已有八年光景了。”“这真是生命与石头的绝妙交合,生命钻进了石头,遂化为永恒。我们一直在赞美艺术的不朽,其实这才是最伟大、最浑茫、最自然的艺术,是无可比拟的雕塑。不独硅化木,品类繁多的古生物化石都不是单方面的创作,而是集合了宇宙、地球、生命的共同智慧,以极大的耐心在时间的长河中孕育的珍宝。”当然,还有从缺陷甚至反面来写石头的,这就带来独特的思维方式和不同的价值判断。如张晓风在《玉想》中这样写“瑕”:“有时独坐细味‘瑕’字,也觉悠然意远,瑕字左边是玉字,是先有玉才有瑕的啊!正如先有美人而后才有‘美人痣’,先有英雄,而后有悲剧英雄的缺陷性格(tragic flew)。缺憾必须依附于完美,独存的缺憾岂有美丽可言,天残地阙,是因为天地都如此美好,才容得修地补天的改造的涂痕。一个‘坏孩子’之所以可爱,不也正因为他在撒娇撒赖蛮不讲理之外有属于一个孩童近乎神明的纯洁了直吗?”“瑕的右边是叚,叚有赤红色的意思,瑕的解释是‘玉小赤’,我也喜欢瑕字的声音,自有一种坦然的不遮不掩的亮烈。完美是难以冀求的,那么,在现实中的人生里,请给我有瑕的真玉,而不是无瑕的伪玉。”一般来说,人们都希望玉石的纯洁无瑕,将有瑕疵视为缺点;但在张晓风看来,瑕也是一种玉,而且是玉的真实;无暇之玉,则很少,也不现实,更不真实。所以,有瑕的玉才是最美的,也是最值得珍视的。就好像“美人痣”更能衬托出美人之美,就在于她的真实和个性,不类同化。贾平凹、王兆胜都从丑石和弃石中看到石头的美感与珍贵,就在于它是独特的这一个,是有个性的活脱脱的精华,有异数的知音之感。千篇一律的石头再好看,也称不得“奇石”,只有在“人弃我取”中才能显示审美个性。有人这样评说:《“弃石”偶得》中的“魔圣石”,原被弃置于荒林山村,上面遍布泥土、灰尘和烟土,但王兆胜却慧眼识“弃石”,他从石即天地之道的角度,认识到天地有大德,故此人弃石,但“天地不弃”。再深一层思考,其实“弃石”既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生活哲理的昭示,同时也蕴含着“大美不言”“大音希声”的生命密码。正由于充分体悟到“天地之心”,所以与其说是“我藏石”,不如说是“石藏我”。与石头的生命相比,人的生命可以忽略不计。这就好比小说中的正面人物,有时作家用很多笔墨全力塑造,仍显得平常普通;然而,反面人物只寥寥几笔,就能勾勒出一个让人难忘的艺术形象,其间的道理与散文对于石头的“反写”相似。只是对石头的反写,从瑕疵、丑陋、被弃、零余者等方面入手,比小说的反面人物更接近生活的真实状态。
在生态散文对于石头的书写中,有理性的分析、判断、研究、提升,这往往以智力见长,从而产生思想的力量。如高洪波在《砚友》中说过:“我挑了两块小砚,一方有盖,一方缺盖,雅宗说这两方小砚是‘写经砚’,质地不错,又说凡是砚台以石为盖者,你看都别看,准是劣砚。”这是建立于经验之上的真知灼见。纪流的《宝石山上》是一篇着力于写宝石和宝石山的游记,但全文引经据典,极尽知识铺排之能事,叙述也颇得理性之周延完备。如作者这样表述:“登上宝石山,南望平湖,水天愰漾;北瞰万亩平畴与民楼相接;东则街道商埠,易望市廛之盛;西则林峦千叠,可揽葛岭、栖霞之奇。宝石山是北山山脉的末端,这儿峰奇石怪,山顶有一块不平地,在这儿可以饱览湖光山色。西侧岩台上有来凤亭。亭西南有卵形大石,从孤山北岸远望,其石如蛙。此石临空搁置山巅,古人称落星石、寿星石。入川正洞,洞内有石榻、石几。洞西石崖夹峙,中空一道,仅容一人可过。过此,豁然开朗。沿隐显西行山径,可以通往葛岭的初阳台,从初阳台再向西行,可通栖霞岭诸洞。”这样叙述宝石山,可谓条分缕析、层层递进、不起波澜,是颇有耐心和精细入微的。其知识的全面、理性的周延、心理的冷静,都是值得称道的。其实,在阎纲、贾平凹、雷达、王兆胜等人的散文中,也有对于石头的理性描写,其精微的细节、数据的计算、层层的分析都是如此。当然,整体而言,生态散文中对于石头和石性最有意思的描写还是情感的参与,那种被情感推动特别是由心灵产生的诗意智慧,颇值得关注和重视。张晓风的《愁乡石》写的是自己到海边拣了七块小石头,于是在中国海思念着大陆故乡。整个作品情感浓烈,一呼二唤,一咏三叹,令人有难以抑止的思乡之情。作品写道:“一个中国人站在中国海的沙滩上遥望中国,这是一个怎样咸涩的下午!”“小圆石在不绝的浪涛中颠簸着,灰白的色调让人想起流浪者的霜鬓。我拣了几个,包在手绢里,我的臂膀遂有了十分沉重的感觉。”“忽然间,就那样不可避免地忆起了雨花台,忆起那闪亮了我整个童年的璀璨景象。那时候,那些彩色的小石曾怎样地令我迷惑。有阳光的假日,满山的拣石者挑剔地品评着每一块小石子。”“把七块小石转动着,它们便发出琅然的声音,那声音里有着一种神秘的回响,呢喃着这个世纪最大的悲剧。”“我慢慢走回去,——而手绢里的愁乡石响着,响着久违的乡音。”这种情感是内在的,深入骨髓的,它往往比理性表达更有渗透力和艺术感染力。在《玉楼》和《传说中的宝石》中,张晓风更是以诗性照亮玉石,有一种智慧的闪现。她说:“如果你想知道钻石,世上有宝石学校可读,有证书可以证明你的鉴定力。但如果你想知道玉,且安安静静地做你自己,并且从肤发的温润、关节的玲珑、眼目的清澈、意志的凝聚、言笑的清朗中去认知玉吧!玉即是我,所谓文明其实亦即由石入玉的历程,亦即由血肉之躯成为‘人’的史页。”“道家以目为‘银海’,以肩为玉楼,想来仙家玉楼连云也不及人间一肩可担道义的肩胛骨为贵吧?爱玉之极,恐怕也只是返身自重吧?”“如果,清晨时分我面对太阳站立,那么,我脸上那平凡安静的双瞳也会因日出而幻化为光辉流烁的稀世黑晶宝石!”“我于是憬悟到自身的庄严、灿美,原来尤胜于在深山莲花座上趺坐的石佛。”这一智慧闪现是一种心性觉悟和心化的结果,其中透露出对于石性与玉性的深入洞悉和会心。冯骥才的《燃烧的石头》是写罗丹雕塑的,作者特别喜欢《吻》和《情人的手》。他这样写雕塑中生命的燃烧:“站在这雕塑面前,我却感到有一种私密的气氛笼罩着这两个纠缠着的男女。无法克制的情爱使他们的肉体在燃烧。跟着,一切生命的欲望全部集中在他们的嘴唇上来。这时我发现,他们的嘴唇并没有接触上,中间还有很小的一个空间。我围着这雕塑转了三圈,我感到这小空间中似有一种无形的气流。一种热切和急促的气流。他们的嘴唇正在颤抖、发烫!我被这件作品所震撼。这不是冰冷的大理石雕,而是两个活生生的热血沸腾的生命;这不是爱情的象征,而是被情爱燃烧的两个‘具体的人’。”熊育群与冯骥才一样写罗丹雕刻,也是从情感、激情角度写石头,他在《激情溅活石头》中写道:“罗丹的石头是这样惊心动魄,石头上燃烧的生命,让人看得见灵魂。一场轰轰烈烈的爱在逝世一百年后,仍然让人目睹,如在现场,让鲜血在血管中奔涌,让身子颤抖。那一场相爱,竟把生命变成了一条激情跌宕、汹涌澎湃的大河,冲决岁月的河床,在悠远的历史中留下灾难般的遗迹——这一切都在石头中。”两位作家都写同一题材,虽然细节与着力点不同,一个注重嘴唇和私密气氛,一个仿佛看到血管中的鲜血在流,但他们都用“激情燃烧”形容石头的表现力,是一种浪漫主义的诗意书写。
中国生态散文的石头书写整体而言还存在不少局限,这主要表现在:第一,真正热爱石头、书写石头的散文还不够多,这就限制了其覆盖面和快速发展。第二,书写石头的生态散文自觉意识不强,除了有限的作家外,多数还停留在物性的外在化描写,或借石头以抒怀言志。没有强烈的生态意识,有时就容易导致停留于传统的自然观照书写上。还有,即使以生态意识对石头进行书写,往往也容易为自设的非生态局限所限,出现一些非生态甚至违反生态的盲点。第三,生态散文书写石头时,文章往往较短,这虽有助于从一个侧面、一个片断、一个细节展示石头的博大,但也存在单一化、简单化、概念化理解石头与生态散文的局限,当然也会影响其经典化进程。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说明,多数生态散文对于石头的书写整体上还停留在表面化,没有从石性、石理、石意、石趣,特别是石头的文化精神入手,进行更有哲学高度的概括阐述。第四,由于在中国现当代作家中,真正爱石者不多,浸润深者更少,他们与石头的关系并不深入,也难走进石头“心中”,这必然导致难以从中悟道,尤其是不能进入天地大道。真正的爱石者,经过不断努力锻造,他会变成一个得道者,石头因此也会不断变化,有时会变得妙不可言和让人爱不释手。因此,在石头与人之间,最根本的关联是二者的相互参照、学习以及不断成长的过程。这也是更为重要的生态,因此,生态散文也就更应从这方面加力和推进。
注释
①孟修祥:《论中国古代文学中的“石头”意象》,《荆州师专学报》1996年第6期。
②周作人:《过去的工作》,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16-20页。
③④⑤周作人:《知堂回想录》,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92页,第193页,第194页。
⑥周作人:《鲁迅的故家》,止庵校订,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45-346页。
⑦谭桂林编:《菩提心语》,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第214页。
⑧李广田著、李岫编:《李广田散文》(第1集),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4年,第187-191页、454-460页。
⑨徐行、张锁选编:《韬奋散文》,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第419-422页。
⑩佘树森编:《刘白羽散文选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2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