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
沈翊康 姜 婧△ 张钰欣 张雨菲 刘钟阳 张保春(北京 100029)
提要 通过梳理金代刘完素、张元素、李东垣3位医家的学术思想,揭示他们的学术特点传承演变规律。其中,对于火热论的认识是3人学术思想的重要内容,刘完素主要认为外感六淫化火,以苦寒泻火法治疗;张元素在其基础上添加了脏腑本气化火的内容,并相应地提出甘温泻火法治疗;李东垣吸纳前人精华,提出阴火理论,且在治法上融贯苦寒、甘温泻火法。3人对火邪的来源认识逐渐由“外来”转变为“内生”,并以此为基础带动治法的演变。厘清这些规律,有助于继承发展3位医家的学术思想,探讨河间学派与易水学派间学术交流与思想传承,并更好地用于临床。
刘完素 (约1110 年~1200年),字守真,河北河间县人,是河间学派的创始人 。张元素(约1129 年~?年)字洁古,河北保定易县人,是易水学派的创始人。二人虽非师徒关系,但渊源极深,常相互求教,学术上多相得益彰,甚至合著《素问病机气宜保命集》一书[1]。张元素为刘完素治愈伤寒病之事更是为《金史》所载[2]。李杲 (1180年~1251年),字明之,河北真定县人,晚年自号东垣老人,是“脾胃学说”的创始人。据《元史》[3]记载“杲幼岁好医药,时易人张元素以医名燕赵间,杲捐千金从之学”。可见刘完素、张元素、李东垣3人从生平经历上看,有着明确的学术传承关系。
但是中医医史学界一般认为“医之门户分于金元”,其中刘完素为河间学派,主张“火热论”;张元素、李东垣为易水学派,张元素强调“脏腑辨证”,而李东垣又独创“脾胃论”,以各执一偏而著称于世[4]。这种观点在突出各人学术特色的同时却淡化了其学术思想的传承性,不利于全面、客观地理解运用其学说。正如丁光迪先生指出“刘(完素)、张(元素)二氏的悟道渊源很值得研究”[5]。笔者通过分别梳理3人主要学术思想,发现对火邪的认识在3人的学说中均处于重要地位,但又有所演变,深入研究3人间的学术特点传承演变规律,对继承发扬他们的学术思想,理清金元时期学派的传承脉络,把握金元医学体系,都有重要意义。
1.1 六气皆从火化 “六气皆从火化”是指刘完素认为外感六淫为病,皆从火热之化。如论风,“风木生热,以热为本 , 风为标 , 言风者, 即风热也。”论湿,“湿病本不自生,因于火热怫郁,水液不能宣行,即停滞而生水液也。凡病湿者,多自热生。”论燥,“燥金虽属秋阴,而其性异于寒湿,燥阴盛于风热火也 。”言寒,“人之伤于寒,则为病热。寒毒藏于肌肤,阳气不得散发,而内为怫结,故伤寒者,反病为热。”由此可见,化火是疾病的主要转归,但其转归的原因就是阳气怫壅闭郁。“郁, 怫郁也 , 结滞壅滞不通畅也。”[6]据此将病机十九条中的36种病证扩大至91种,并重点发挥火热病机,从旧时的17种增至50多种[7]。
在外感六淫皆从火化之外,刘完素亦补充了“五志过极皆能化火”的观点。如“五脏之志者,怒、喜、悲、思、恐也,悲作忧。若五志过度则劳,劳则伤本脏,凡五志所伤皆热也。”[8]可见刘氏认为情绪控制不当则易内损五脏,进而化火。但总体而言,刘完素的论述主要集中在六淫化火上。
1.2 火热病治法与用药 在治疗上,刘完素多以苦寒药泻火,辛药宣发玄府,并据病位之表里,分别审证论治。对于病在表者,服石膏、知母、滑石、葱白、豆豉等,用辛凉解表法,汗之可解;对于病在里者,用大承气汤、三一承气汤等攻下之法;对于表里同病者,用大柴胡、小承气双解表里之热,或在泻火药中加入辛药,借其开通之势,通达玄府,如防风通圣散,“盖辛热能发散开通郁结,苦能燥湿,寒能胜热,使气宣平而已”[9]。然其用于治疗火热的用药主要为石膏、柴胡、大黄、黄连等,均为苦寒泻火之品,故后世常批评其“用药太峻,虽有独到之处,亦未免有偏胜处”[10]。
一般认为张元素的学术思想核心是“脏腑辨证”与“归经用药”。但张再康等[11]认为该结论主要源自《医学启源》《脏腑标本寒热虚实用药式》这2本保存相对完好的书籍,而事实上,其遣药制方理论方面的著作 《珍珠囊》《洁古家珍》等,在元代就已残缺佚失,其他如《医方》《产育保生方》《洁古本草》《药注难经》等著作,甚至未见行世。张元素因著作大量遗佚而难以得到后世学者的正确、客观评价。
但是我们还是能从《医学启源》中发现一点张元素学术特点的端倪,不过这一点只有在明确了刘完素、张元素、李东垣3人间学术传承的史实后才更能得以显现。
2.1 脏腑本气化火 张元素在《医学启源·用药备旨》篇中写道“黄连泻心火,黄芩泻肺火,白芍药泻肝火,知母泻肾火,木通泻小肠火,黄芩泻大肠火,石膏泻胃火。柴胡泻三焦火,须用黄芩佐之;柴胡泻肝火,须用黄连佐之,胆经亦然。黄柏泻膀胱火”[12]。这是张元素将刘完素善用治疗火热病的药物,结合自己“归经用药”的思想,对其做出的分类。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里张元素虽仍用苦寒泻火之品,但治疗的对象已经不再是刘完素所关注的六气所化之火,而是归于人体脏腑本气之火,这是张元素以自己的学术观点出发,对刘完素用药经验的一大发挥。
2.2 以甘温药泻火 张元素除了从刘完素处继承了苦寒药泻火之法外,自己还创制了用甘温药泻火的方法,可惜由于张氏本人著作阙如,已无法查阅到张元素本人的理论论述,仅能从其著名的《医学启源·药类法象》篇中总结出这一思想。
在《医学启源·药类法象》[12]中,张元素列举了法象湿土类型的药物,其中甘温之药共6味,除当归外皆有除热退火之功效,列举如下:“黄芪,气温味甘平……去肌热也”“人参,气温味甘……泻肺脾胃中火邪”“甘草,气味甘,生大凉,火炙之则温……去胸中积热”“熟地黄,性温味甘苦……养阴退阳也”“白术,气温味甘……除胃中热”。一般认为,甘味药具有补益的功效,而张元素却一反常规认识以甘药泻火,体现了他“古今异轨,古方今病不相能也,自为家法”[2]的创新精神,张元素在刘完素苦寒泻火的基础上,创立了甘温泻火法,这进一步佐证了他与刘完素火热病机间的传承关系,但是张元素对于“甘药补益,何以反能泻火”这一问题并没有进行理论说明,为后人的研究留出了探索的余地。
2.3 张元素对刘完素的传承与演变 在病因病机上,刘完素主张外感六淫皆从火化,以此为中心阐发了自己的火热病机学说,选取了一系列以石膏、柴胡、大黄、黄连等苦寒之品为君药的方剂来治疗火热病。张元素在接受这些学术观点的基础上又有所创新,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变外感之火为脏腑本气之火。张元素同样使用石膏、柴胡、大黄、黄连等苦寒药,但在对其的理解上,与刘完素有所不同。如前文所述张氏在《医学启源·用药备旨》篇中的论述表明苦寒药所泻的火为人体脏腑本气之火,而非外感邪气之火,这主要源于张氏强调“脏腑辨证”,对脏腑本身的关注大于外来的影响,且外来的影响也必须通过脏腑才能显现。其二,创新甘温泻火法。张元素在继承苦寒泻火法外,还创新了甘温泻火法。可惜的是由于其著作缺如,我们现在仅能从《医学启源·药类法象》中管窥其对甘温药物的功效认识,难以进一步挖掘其完整的生理病理治则观点,但至少可以认为,他为后人的研究指明了一个可供努力的方向。
3.1 阴火理论 阴火论是李东垣学术思想的重要核心内容。有学者统计[13],在李东垣著作《脾胃论》《内外伤辨惑论》《兰室秘藏》《医学发明》中共出现阴火43次,可见其理论地位之高。李东垣认为:“心火者,阴火也,起于下焦,其系系于心,心不主令,相火代之;相火,下焦包络之火,元气之贼也。火与元气不两立,一胜则一负。”[13]从这里可以看出阴火致病的主要原因是“元气受损,阴火内盛”,并进一步认为:“元气之充足,皆由脾胃之气无所伤,而后能滋养元气;若胃气之本弱……而诸病之所由生也。”“饮食损胃,劳倦伤脾,脾胃虚则火邪乘之,而生大热。”[13]即元气是否受损主要取决于脾胃,故脾胃功能失常将会产生阴火,进而形成各种疾病。此外,还可以比较分析得出在李东垣的病因讨论语境下,“阴火”是“火邪”的代名词,二者同义。这是李东垣对阴火的基本认识。
3.2 发展甘温泻火法 针对“元气受损,阴火内盛”的病机,李东垣提出了甘温泻火的治疗方法。如《内外伤辨惑论·饮食劳倦论》:“实实虚虚,损不足而益有余……惟当以甘温之剂……甘寒以泻其火则愈。内经云:劳者温之,损者温之,盖温能除大热,大忌苦寒之药泻胃土耳。”[13]即以甘温之剂补益脾胃虚损,恢复脾胃生化之气则元气充足,元气足则阴火自消,也就是后人概括的“甘温除大热”法。
在具体的方剂治疗上,李东垣以张元素《医学启源》中以甘温药为主的“加减冲和汤”为基础加以化裁[14],创制了补中益气汤、升阳益胃汤、升阳泻火汤等一系列著名方剂。从用药特点上看,这些方剂除以甘温泻火外,尚由两大特点:(1)善用“归经用药”理论。如对补中益气汤中升麻功效解释为“引胃气上腾而复其本位,便是行春升之令”,对柴胡功效解释为“引清气,行少阳之气上升”[13],认为二者分别入胃经、(足少阳)胆经。升麻、柴胡的应用加强了甘温药的靶向性,有助于提高疗效。(2)不完全排斥苦寒泻火法。如《脾胃论·脾胃胜衰论》中,对于心火亢盛的情况,直接用黄连、黄柏等苦寒药为主,辅以甘温之品。在“脾胃不足”“肝木妄行”的情况下使用黄连、知母、黄柏等臣使药,表明了他用药不完全排斥苦寒泻火,反而寓苦寒于甘寒之中。这不仅是对刘完素、张元素学术思想的继承和创新,更是中医学“因时制宜、因人制宜”原则的体现。
3.3 李东垣对张元素的传承与演变 张元素对火热病机的认识主要是脏腑本气所生之火,而李东垣则在继承的基础上另辟蹊径,独创“阴火”之说。具体而言,张元素将刘完素外感火邪变为脏腑本气之火,但这一转变还仅仅局限于病因和病位的变化。李东垣的阴火理论则提出脾胃不足、元气虚损、阴火内盛、百病由生,这包含了病因、病位、病性等阴阳虚实变化的全过程,极大地丰富了火热病机的内涵,同时也为治则的讨论奠定了基础。
在治则方面,基于张元素的甘温泻火法和“脾胃元气不足,阴火内盛”说,李东垣丰富完善了甘温泻火法,并结合“归经用药”理论,使所用药物更有靶向性。另一方面,在张元素的著作中,甘温泻火法和苦寒泻火法兼有,但对于二者间的联系与区别缺乏相应的论述,李东垣则弥补了这一不足。如“甘温之药为之主,以苦寒之药为之使……于脾胃中泻心火之亢盛,是治其本也”[13],这是以甘温药为君补脾胃元气之不足,以苦寒药为臣使泻阴火之亢盛,使得二者组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此外,李东垣还进一步发挥“今所立方中,有辛甘温药者,非独用也;复有甘苦大寒之剂,亦非独用也。以火、酒二制为之使,引苦甘寒药至顶,而复入于肾肝之下”[13],这里指出用药除了关注气味属性外,还需要关注到炮制方法,合理运用火制、酒制,可以使用药更有目的性。这些认识,都表明李东垣在继承前人的学说基础上,融会贯通,完善前人不足之处,且加以自己的创新理解,使中医学中火热病机发展到了新的高度。
刘完素认为外感内伤所形成的邪气侵犯人体,皆从火热之化而为病,并据此重点研习苦寒泻火法;张元素在传承火热病机的基础上,将刘氏病因学中的外感六淫、内伤情志化火转变为脏腑本气之火,同时提出了甘温泻火法,但相关认识不够充分、深入;李东垣在前人基础上,完善了火热病机内化的基本认识,即“阴火”理论,并将苦寒泻火法、甘温泻火法二者融贯,创制了补中益气汤等一系列著名方剂。可以看出刘完素、张元素、李东垣3人间学术特点的演变中,对于火邪的认识居于重要地位,演变的方向是“火从外来”逐步变为“火由内生”,病邪的性质从“火由邪生”逐步变为“火由虚生”。这种理论传承与演变丰富了中医的病因学、病机学、治法学内涵,同时也影响了金元以后医家对外感内伤病机的认识。这有助于我们理解中医病因病机学的相关内容,完善对金元时期燕赵河间、易水两大医学流派的交流、传承与创新的相关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