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拉帕遗址与二里头遗址经济发展比较研究

2021-01-06 03:10王建新
关键词:二里头遗址文明

王 茜,王建新

(西北大学 文化遗产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27)

哈拉帕(Harappa)遗址与二里头遗址分别是印度河流域与黄河流域早期文明阶段的代表性遗址。本文在梳理已有文献资料、考古资料和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两个遗址的农业、手工业特征和聚落形态进行比较研究,重在探讨两个文明形成和发展进程的异同。

哈拉帕遗址(北纬30°37′, 东经72°51′)位于巴基斯坦旁遮普省萨西瓦尔(Sahiwal)地区,面积约150万平方米[1](P49)。1826年,欧洲探险家查尔斯·梅森(Charles Masson)发现了该遗址,之后亚历山大·伯恩斯(Alexander Burnes)和亚历山大·坎宁安(Alexander Cunningham)先后进行了调查与发掘。20世纪以前,南亚的历史记载中从未提到过这个青铜时代曾经辉煌璀璨的古代文明,可以说人们对其一无所知,因此哈拉帕遗址长期被认为是亚历山大大帝最后一场战役中击败的国王波拉斯的都城桑加拉(Sangala)[2](P10)。20世纪初,经过约翰·马歇尔(John Marshall)等人的努力,印度河流域这一青铜时代的早期文明才得到确认。从1921年萨尼(Sahni)发掘哈拉帕遗址开始,90年间共进行过30余次发掘,是印度河文明遗址中发现最早、发掘次数最多的重要遗址。

二里头遗址(北纬34°41′, 东经112°40′)位于中国河南省偃师市, 面积约300万平方米。1959年, 著名古史学家徐旭生调查发现了该遗址。从1959年到1997年, 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对该遗址先后进行过60余次发掘, 取得了一系列重要成果, 发现了数座大型宫殿建筑基址、大型青铜冶铸作坊遗址、绿松石器作坊, 并出土了大量陶器、铜器、骨器、玉器。该遗址是中国早期国家重要的都邑遗存[3](P1)。

一、农 业

哈拉帕遗址位于印度河上游支流拉维河的南岸。遗址北部紧邻一条古河道,被认为是拉维河曾经的主河道。印度河流域年均降水量为125毫米—510毫米之间[4](P2)。降水主要有两种模式:冬季受西风带控制,地中海海面而来的水汽穿过新月地带,沿着莫克兰(Makran)和拉斯贝拉(Las Bela)海岸,给印度半岛的西北部地区带来降水;夏季,来源于印度洋上的东南信风受海陆热力差异和地转偏向力的影响形成西南季风,携带大量自洋面而来的水汽,给印度半岛大部分地区带来降水。根据莱特(Wright Brothers)等人的研究,公元前4000年至公元前2100年,哈拉帕附近萨希瓦尔地区年降水量为260毫米—320毫米,夏季降水量为210毫米—240毫米,冬季降水量为100毫米—120毫米[5](P43)。因降水较少,该地区农业生产主要依赖灌溉。

在哈拉帕遗址的植物遗存浮选结果中,大麦和小麦在所有植物种子中所占的数量百分比、出土密度和出土概率最高(见图1)。遗址早期(前3300—前2600),可鉴定的其他炭化农作物种子包括黍、葡萄、海枣、小扁豆和豌豆,共占出土植物种子总数的1%;遗址中期(前2600—前1900),其他炭化农作物种子占出土植物种子总数2%,新增的种类有稻米、黄瓜、山黧豆、豇豆和亚麻等;遗址晚期(前1900—前1700),其他炭化农作物种子占出土植物种子总数5%[6](P175-198)。总的来看,形成了以大麦和小麦为主的多种农作物种植模式。考古中引人关注的是黍和稻米的发现。傅稻镰指出哈拉帕遗址早期发现的黍是原产于印度的细柄黍(panicumsumatrense),而原产于中国北方地区的黍(panicummiliaceum)和粟(setariaitalica)是公元前2000年左右通过中亚传入哈拉帕地区的[7](P38)。关于南亚水稻的起源一直存在争论,南亚考古学者一般认为籼稻是在恒河平原独立起源的[8](P94-98)。公元前2000年之前,南亚水稻并未完全驯化,直到公元前2000年,原产于中国南方的粳稻传入南亚,与本土原始籼稻杂交培育后,南亚水稻才被完全驯化[9](P78-92)。植物考古学家推测中国水稻的传播路线有两条:第一条沿着喜马拉雅山南麓传入印度地区[10](P41-67),第二条通过中亚传入印度地区[11](P102)。

图1 哈拉帕遗址大麦和小麦出土百分比、密度和出土概率图

通过对遗址出土动物骨骼进行种属分析,可以知道当时人们饲养的家畜主要有牛、绵羊和山羊。出土的绵羊骨比山羊骨多,人们饲养绵羊除了食肉还获取皮毛[12](P89-103)。遗址中未发现家猪的骨骼,在其他印度河文明遗址中也未发现养猪的考古学证据[13](P27),表明印度河流域人们不食猪肉的传统可能由来已久。

公元前7000年至公元前6000年,在降雨量相对充沛的俾路支高原的河谷地带出现了最早的定居农业,人们开始种植原产于西亚的大麦和小麦[14](P1842),饲养牛、绵羊和山羊。农业的发展导致人口增长速度加快,到公元前5000年前后,为获取更大的生存空间和资源,人们逐渐由西部的高原山地走向东部气候干旱的平原河谷。为适应干旱的气候,开始发展以大麦和小麦为主的灌溉农业。哈拉帕文化时期,人们改良了耕作方式,采用了冬夏季作物复合种植模式[15](P317-390)。在印度河文明其他遗址中的考古发现也表明,当时已经有了较为成熟的耕作方式。如卡利班甘(Kalibangan)遗址中发现了“耕田”遗迹和陶犁模型,巴纳瓦利(Banawali)遗址中发现了陶犁模型。除此之外,印度河文明遗址中多建有砖砌而成的明渠、水井和蓄水池等,可能是与灌溉农业有关的设施。兴修水利设施、发展灌溉农业,需要人力、物力和财力的支持,需要地域化的管理。为满足灌溉农业的需求,地域化组织的出现是历史的必然。

二里头遗址所在的洛阳盆地, 四面环山, 洛河从西向东、伊河由西南向东北从盆地底部流过, 地势平坦, 水源、光照充足,年降水量为800毫米—1 000毫米[16](P77), 农业生产主要依靠天然降水。从植物遗存浮选结果来看, 农作物籽粒包括粟、黍、稻、小麦和大豆(见图2), 占所有出土植物种子总数的77.6%[3](P1295-1305),形成了以粟为主,黍、稻、麦为辅的多种农作物种植模式。遗址饲养的家畜有猪、黄牛、绵羊、山羊和狗,同时也利用野生动物资源,渔猎经济在当时占有一定的地位[17](P162-168)。不同于哈拉帕,猪是中国早期文明主要的家畜。野猪是黄河流域和印度河流域常见的野生资源,但印度河流域早期人类未能将野猪作为驯化的对象。这一传统被延续了下来,猪肉一直未能成为这一地区人们的食品。

图2 二里头遗址粟、黍、稻、小麦和大豆出土百分比和出土概率图

黄河中游地区从裴李岗文化开始,经仰韶、龙山文化发展,到二里头时期已形成较为成熟的农业生产体系。不同于印度河流域的是,黄河中游地区降水相对充沛,适宜发展雨养农业。中国古代农民一直非常重视根据季节、时令变化安排农事活动, 注重耕作经验总结,黄河流域因之产生了《夏小正》《诗经·豳风·七月》等与时令相关的文献。在黄河流域降雨量决定了农业的收成,因此祈雨成为当时重要的祭祀活动。

农业经济是文明形成与发展重要的前提条件。经过长时间的发展,印度河流域和黄河中游地区各自形成了比较成熟的农业经济体系,采用了多种农作物种植模式和较为成熟的耕作方式。大麦、小麦、粟、黍和稻皆为一年生草本植物,农作物的种植更利于应对灾害,保持农业经济的稳定。人口的增长和城市规模的扩大,又进一步推动了农业经济的复杂化,如引入新的农作物品种和改良耕作方式等。因而人类在适应不同气候环境的过程中发展农业,形成了不同的农业耕作方式:印度河流域逐渐形成了灌溉为主的农业生产方式,黄河流域则一直以雨养农业为主。

发展大规模灌溉农业,需要兴修水利工程,在灌溉过程中还需要对水实施管理和分配。这样的农业生产方式,突破了原有的血缘社会组织,建立了地域化的社会组织并形成早期的城市和国家。在灌溉农业的基础上,从血缘社会走向地缘社会,这是印度河流域和尼罗河流域以及西亚两河流域走向早期文明、建立早期国家的共同路径。

黄河中游地区二里头文化为代表的中国早期文明则是在雨养农业的基础上形成和发展起来的。雨养农业的生产方式本身不需要大范围的地域化社会组织,小规模的血缘社会组织就可以进行。但当农业的发展导致人口增加到一定程度的时候,最主要的生产资料——土地的划分和争夺就成为突出问题。为了加强在土地划分和争夺中的地位和实力,在原有血缘集团的基础上开始建立地域联盟。在雨养农业和血缘社会的基础上,建立地域化组织并走向早期文明、建立早期国家,乃是中国文明与旧大陆包括印度河文明在内的其他三大原生文明走向文明的不同路径。

二、手工业

(一)制陶手工业

陶器是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日常用品,因而制陶业是早期农业文明一个重要方面。经过新石器时代的长期发展,进入文明阶段后,哈拉帕遗址和二里头遗址的制陶技术都已相当成熟。陶器种类繁多、质地细腻、工艺复杂,使用了手捏法、轮制法、泥条筑成法和模制法,并根据不同的器形,选择或组合最合适的制作技术。这是不同地区制陶手工业发展的共通性。

从手工业生产的器型来看,哈拉帕遗址和二里头遗址的陶器都以实用器为主。哈拉帕遗址流行平底器,常见器型有罐、瓶、盆、盘、碟、碗、高足盘、高脚杯、器盖等,用作明器的陶罐多为小平底器,典型器物有侈口束颈深腹罐、多孔筒形容器和高足盘。陶器以红陶为主, 少量灰陶, 多素面, 纹饰以弦纹为主,还有戳印纹、篮纹和附加堆纹等。彩陶以红陶黑彩为主, 彩绘纹饰有菩提叶或其他叶纹、树纹、羊、鹿、牛、孔雀、鱼、鳞纹、交叉圆形、网纹、星纹、人物等, 少部分有产地的标识。相较而言, 二里头遗址出土的陶器器形更为丰富,有罐、盘、盆、豆、簋、甑、尊、觚、爵、盉、斝、壶、鬶、角、杯等, 还出现了方形陶形。斝、鬶、爵、盉等三袋足器是我国独有的陶器器形。陶器以灰陶为主, 有部分黑陶、白陶和红陶, 多素面, 纹饰以篮纹、绳纹为主, 造型质朴。这一时期, 曾经辉煌的彩陶文化早已衰落, 因而二里头文化个别遗址中存有数量极少的彩陶器。哈拉帕遗址和二里头遗址陶器应该是分别在印度河流域和黄河流域形成的两个独立发展的陶器体系。

大规模的小型陶塑是印度河文明重要的文化特征。哈拉帕遗址中出土了数千件的人形、动物形、双轮货车、床、桌子、凳子等小型陶塑。其中2/3的人形陶塑是女性,1/3为男性。动物陶塑以公牛为主,犀牛次之,还有山羊、狗、野猪、老虎、大象等。以手制为主,小部分模制,外形粗糙,皆出土于居址中,墓葬中未有发现。小型陶塑可能被用作玩具或护身符,也可能与宗教仪式有关[18](P26-30)。陶塑的题材充满生活化的气息,是当时社会生活的真实写照。二里头遗址中也出土有小型动物陶塑,但与哈拉帕遗址相比较数量极少。仿铜陶礼器是中国早期文明陶器生产独有的文化特征,不同时期出现了不同的陶礼器组合,二里头常见觚、爵、盉组成的陶质酒器组合[19](P147),用于祭祀、宴飨、征伐及丧葬等礼仪活动中,是二里头文化在社会生活和等级制度中的表现。

除此之外,在两个遗址中皆发现了多处制陶作坊遗迹,表明有专门制作陶器的工匠从事专业化的生产,以满足大规模城市人口的需求。不同的是,哈拉帕遗址的制陶作坊分布较为分散,规模小,未见明显的等级差异,也未发现由上层统一经营或管理的证据;而二里头遗址中心区的制陶作坊比其他区域发现的制陶作坊规模更大,使用的陶料质地更佳,应是专供贵族使用的手工作坊[20](P589-596),存在明显的等级差异。

(二)装饰品

珠子是古代哈拉帕文化流行的装饰品,器形多样,原料丰富,工艺精湛,深受人们喜爱,远销西亚和中亚地区。在美索不达米亚,哈拉帕的红玛瑙珠被作为高级随葬品,随葬于乌尔和启什的王族墓葬中[1](P97)。公元前2600年前后,印度河流域手工业经济蓬勃发展,对外贸易空前繁荣。在社会需求和技术进步的推动下,珠子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哈拉帕人制造了一种新型的钻,用于玛瑙、红玉髓和碧玉等硬石的钻孔。这种钻现在被命名为欧内斯泰特(Ernestite)钻,用以纪念它的首个发现者英国考古学家欧内斯泰特·麦凯[21](P10)。钻孔实验表明欧内斯泰特钻在红玉髓上钻孔每小时约2.5毫米,是铜钻和碧玉钻速度的两倍多[1](P161),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钻孔的效率和成品率。

印度河文明重要的手工业部门,有昌胡达罗(Chanhudaro)和洛塔(Lothal)两个专门从事珠子生产的手工业中心,在各大遗址中也发现了多处专门制作珠子的手工作坊遗迹,可见生产的盛况。当时可能已存在较为成熟的商业模式,根据消费的对象生产特定的商品,如出现了珠子的仿制工艺,通过彩绘,用廉价的陶珠和滑石珠模仿带天然条带纹饰的玛瑙珠和蚀花肉红石髓珠[1](P143),满足普通民众的需求;在美索不达米亚发现的梨形玛瑙珠,使用了哈拉帕文化特有的钻孔技术,但器形从未出现在哈拉帕的玛瑙珠中,应是哈拉帕商人结合当地风格制作的[1](P97)。

城市文明时期,哈拉帕制珠手工业的蓬勃发展有其必然性,其一,相较于哈拉帕文化早期,城市文明时期,哈拉帕城市的数量增加了两倍,规模扩大了三倍[23](P47),有着更为庞大和广阔的市场;其二,这一时期,由于社会财富的积累,人们的生活方式也更加丰富多彩。棋子、骰子和游戏板等娱乐工具以及作为基本身体装饰的手镯、臂钏、指环和珠饰等在遗址中分布广泛;其三,城市文明时期,河运、海运的发展促进了印度河流域商品贸易的繁荣,既方便了原料的获取,扩大了原料的来源,又密切了内部城市与外部地区之间的经济联系。

与哈拉帕遗址相比,二里头遗址出土的珠子器形单一、原料种类较少,有绿松石、陶、骨和铜等,未出现硬石珠。哈拉帕文化珠饰普遍存在于社会各个阶层中,没有明显的等级划分,普通市民也可以根据需要追求更加精美、奢侈的饰品,庞大的市场需求促进了制珠手工业的发展;二里头文化配饰则是身份等级的象征,其中青铜和绿松石珠只限于贵族阶层使用,由手工业作坊专门制作。相较于哈拉帕文化,二里头文化制珠手工业的规模较小,可能与市场化程度不高有关。

(三)制铜手工业

制作铜器是早期文明经济生活的重要特征之一。对哈拉帕文化和二里头文化遗址出土的铜器器类进行比较(见图3),可以看出工具包括武器的数量都较多。有些器物不易于区分是生产工具还是兵器,为避免主观判断的误差,皆归于工具类。对工具类进行比较(见图4),可以看出生产工具铜凿和尖状器在哈拉帕文化遗址中占有较大比重,而可能被用作兵器的铜矛和铜镞所占比例较小;从印度河文明被发现开始,“和平”说一直被广为提及,人们认为印度河文明处于一个相对和平的年代,很少发生战争,因此遗址中缺少武器装备的发现[24](178-180);铜矛和铜镞是否被用作武器,也存在争议。而兵器是中国早期青铜器的重要器种,在二里头文化遗址中占有较大比重。二里头遗址出土的兵器种类丰富,包括钺、戚、戈、矛、镞等,数量庞大,器形多样,设计实用。这一时期战争频繁,厚实高大的城墙和坚硬锋利的青铜兵器是时代特征的反映。

图3 哈拉帕文化和二里头文化各遗址出土的铜器类型比较图

图4 哈拉帕文化和二里头文化各遗址出土的铜工具类型比较图

哈拉帕的铜容器如罐和盘是实用器,而二里头遗址的铜容器,有的被用作礼器,如爵、斝和鼎是礼乐制度重要的组成部分。礼器是中国早期文明特有的文化特征,不见于世界上其他地区的早期文明。总体而言,从二者铜器器类的分析比较看,哈拉帕文化更偏重实用生活化,二里头文化则偏重礼制政治化。

二里头文化和哈拉帕文化的制铜技术均已趋于成熟,出现了多种复杂的制作工艺。哈拉帕文化既有铸造也有锻造工艺,铜像雕塑多采用失蜡法,有时也用动物脂油、树脂和焦油代替蜡。二里头文化铜容器铸造采用了复合范技术,工具类器物为双面范一次铸成,另外也存在着补铸、镏金、镶嵌等工艺[25](P561-575)。印度河文明的铜器制造从早期到晚期未出现大的变化,也未出现大型铜器,基本尺寸30厘米以内。而中国早期文明从二里头文化开始,逐渐发展形成了以铸造大型青铜容器(礼器)为代表性特征的器形多变、工艺复杂、造型精致、纹饰独特的青铜文化。两种不同的发展模式,主要由社会需求的不同所致。印度河流域铜矿资源丰富,哈拉帕文明已具备较高的高温烧制技术和制作工艺技术,但金属铜在这一地区并不具有特殊的地位和意义,铜器生产主要为人们的日常生活服务,没有生产大型青铜重器的需求。而在早期中国,青铜器不仅是实用器,也是统治者建邦立国、明上下、辨等级的礼治工具,具有重要的社会政治意义。在统治阶层的直接控制和推动下,中原地区以铸造大型青铜容器为特征的青铜冶铸技术不断提高,形成了不同于其他地区早期文明的独具特色的青铜文化。

铜是早期文明重要的资源,对其分配使用情况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经济和政治结构。比较哈拉帕文化和二里头文化各遗址出土的铜器数量(见图5)可以看出,哈拉帕文化各遗址铜器出土数量分布较为均匀,不同的遗址之间差异不明显;二里头文化出土铜器主要集中于作为政治、文化中心的二里头遗址,其他遗址发现较少。铜器出土数量分布的差异与两个地区不同的社会组织和政治体制形态有关。

图5 哈拉帕文化和二里头文化各遗址出土的铜器数量比较图

农业生产效率的提高,剩余粮食的增多,为手工业的发展提供了保障。早期文明阶段,手工业在新石器时代长期发展的基础上有了进一步的提高。根据手工业门类,设有专门的手工作坊,生产进一步专门化,技术进一步复杂化,这是早期文明手工业发展的共同特征。不同的是,中国早期国家建立在血缘集团的基础上,为维护宗法等级制度,礼制得以逐步发展和完善。礼器是礼制物质化的载体,是使用者身份、等级和权力的象征。为控制和管理手工业生产服务统治阶层,早期国家政权建立后,出现了“工商食官”制度。甲骨卜辞中也有“工”“百工”和“多工”的记载。手工业主要服务于王室贵族阶层,生产的器物等级森严,政治、宗教色彩浓厚。印度河文明的“城邦”国家建立在地域集团的基础上,“城邦”之间存在着密切的经济联系,与中亚、西亚地区也有贸易往来,繁荣的对外贸易遂成为印度河文明发展的重要经济特征,手工业生产深受市场的影响。目前尚未发现统治者阶层直接控制手工业生产的考古学证据,各个遗址中出土的统一标准化的器物如砝码和烧结砖等,可能是市场发展需求的产物,而不是强权政治的结果。

三、聚 落

不同于古埃及和苏美尔,印度河在走向文明的过程中未形成统一的君主制国家, 而是建立了类似古希腊的“城邦”国家。印度河文明兴盛时期, 在印度河和萨拉斯瓦蒂(Saraswati)河流域同时出现了多个大型聚落遗址, 如摩亨佐达罗(200万平方米)、哈拉帕(150万平方米)、甘韦里瓦拉(Ganweriwala)(80万平方米)、拉希迦希(Rakhigarhi)(80万平方米)和朵拉维拉(Dholavira)(100万平方米)等,它们控制着其领土范围内贸易的往来和流通,具有城邦制的特点[1](P49-50)。“城邦”之间是平等的邻邦,经济联系紧密。这些大型聚落遗址中,未发现象征王权的宫殿、宗庙和高规格墓葬,城墙防御性能差,城门结构简单,主要用于控制贸易往来[1](P56)或防御洪水[26](P73)。城内大规模兴建的建筑,如城墙、排水设施、大浴池和粮仓等皆是与普通民众生活息息相关的公共设施。其他早期文明城市的道路主要连接宗庙、宫殿和城门,印度河文明城市中道路纵横交错,呈网格状布局,通往城内各个角落,方便普通市民出行。大大小小的房屋建筑鳞次栉比,无明显的等级区划,且在城市规划、建筑技术、手工业生产、风俗习惯等方面有相当大的一致性。大型聚落周围分布着中型(10万—80万平方米)和小型(10万平方米以下)聚落,形成了大、中、小三级聚落的结构。与我国早期文明不同的是,印度河文明的三级聚落未见明显的等级划分,一些小型聚落遗址出现了城市的特征,如城市规划、建筑用烧结砖、修建城墙、排水系统和大型公共建筑、制作铜器等,有的还出土了大量玛瑙、红玉髓珠和金饰等奢侈品。印度河文明的三级聚落之间存在着密切的经济联系,但在政治上未形成严格的上下统辖关系[27](P1-30)。许多小型聚落是专门从事手工业,如专门制作珠子的昌胡达罗、制作贝镯的巴格萨拉(Bagasara)、专门炼铜的阿哈尔(Ahar)等,与当时繁荣的商品贸易息息相关。

二里头文化的聚落由大型中心聚落、中型中心聚落、小型中心聚落和一般聚落组成,小型聚落环绕大聚落[28](P71-79)。多数学者认为,我国中原地区这一时期已迈入了真正的国家阶段[29](P39)。二里头遗址是当时的大型中心聚落,考古发现有大型宫殿建筑和高等级的墓葬,还有各类为贵族和统治者服务的手工业作坊,是王权中心的都邑,内部也有明显的等级划分,可分为贵族聚居区和一般平民聚居区。中型中心聚落以大师姑遗址为代表,面积约50万平方米,聚落中发现了规格较高的大型建筑,出土有青铜器、玉钺、玉杯、玉琮等高规格器物;小型中心聚落面积约20万—30万平方米,玉器、青铜器等高规格器物出土数量显著减少;小型聚落密集围绕在中心聚落周围,面积约20万平方米以下,很少发现高规格的特殊手工业制品。二里头四级聚落等级森严,呈现金字塔式的等级结构。重要资源集中于中心聚落,由统治者阶层控制。

两个地区不同的聚落形态有其独特的历史根源。“中国史前文化已形成一种以中原为相对中心的重瓣花朵式向心结构”[30](P38-50);而印度河城市文明是在区域化时代(Regionalization Era)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各区域相互平等,经济联系紧密,未形成“政治向心力”。二里头文化在金字塔式权力结构影响下,经济体系的主要特征是:①出现了“国家”对重要资源的垄断,对资源的配置有绝对权力;②市场经济不甚发达;③对外贸易在经济结构中比重较低。哈拉帕文化在松散的权力结构影响下,形成了开放式经济体系,其主要特征有:①未出现“国家”垄断,资源配置以市场为主导;②出现统一的市场规范;③对外贸易在经济结构中比重较高。

在黄河中游地区四个等级的聚落结构中,二里头遗址居于金字塔的最高端,是当时国家和王朝的中心。在印度河流域三个等级的聚落结构中,哈拉帕遗址只是作为区域中心的若干大型聚落中的一个。二里头遗址与哈拉帕遗址的性质有根本区别。

四、结 语

总的来说,哈拉帕遗址和二里头遗址存在着两种不同的经济和政治模式,这也是以两个遗址为代表的早期文明之间相似性与差异性的缩影,对研究人类早期文明的形成与发展过程具有重要意义。已有的考古资料表明,在不同的人文环境、地理环境条件下,以这两个遗址为代表的两个地区早期文明的特征和走向文明的路径皆有所不同。

以印度河和萨拉斯瓦蒂河流域为中心的印度河文明,在形成过程中处于相对开放的地理环境,但气候环境较为干旱。印度河文明在灌溉农业的基础上从血缘社会走向地缘社会,建立了地域集团基础上的早期“城邦”国家。“城邦”之间相互独立,“城邦”内部缺乏强有力的政治控制,松散的政治结构可能是导致印度河文明“消失”的重要原因之一。但这样的城邦国家却在另一方面促进了人口的流动和商品经济的发展,并通过对外贸易形成松散的经济同盟。苏美尔人的历史文献中也多次提及美路哈商人(Meluhha),多数学者认为这一时期的美路哈商人指的就是哈拉帕商人[31](P46)。通过波斯湾海上、伊朗高原陆上和北方中亚地区贸易通道,印度河文明形成了内部城市之间和外部地区之间广阔的贸易网络,商品远销中亚、西亚和北非。市场主导下的开放式经济是印度河文明的重要特征。

以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为中心的中国早期文明,在形成过程中处于相对封闭的地理环境、降雨量较为充沛的气候环境。主要以雨养农业为基础,在血缘集团基础上建立了广域王权国家,实行强有力的政治统治,并通过宗法制度和礼乐制度巩固。相较于印度河文明松散的政治结构,中国早期文明自上而下的社会等级结构更加稳定。生活在小型聚落内的小型血缘社会组织,以从事雨养农业为主,兼营手工业和家畜养殖业,是一种自给自足的自然型经济,缺乏商品交换的需求。在大型中心聚落内,手工业主要是为贵族统治者服务的,也缺乏发展市场的动力。市场经济不甚发达是中国早期文明的重要特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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