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颖 暴雪丽 高思华
成书于西汉中后期的《黄帝内经》(简称《内经》)标志着中医学正式形成了系统的理论和思想,而春秋战国则是中医理论及思想迸发出勃勃生机的重要时期。道家思想同样形成于春秋战国时期,代表人物是老子和庄子,故又称老庄思想。中医学理论体系形成过程中,汲取了道家、儒家、墨家、法家等各大流派的思想,而其中道家思想对中医学的影响尤为重大,故而素有“医道同源互生”的说法。
道家核心思想可以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一是“道法自然”,即对自然的尊崇和顺遂;二是“虚无无为”,也就是“道为无为虚”,对恬淡虚无、宁静淡泊的追求构成了道家思想的格调,同时也是对清心寡欲、顺势而为的生活方式的推崇;三是“冲气以为和”,源于道家的中和观对中华传统文化产生深远影响,对冲气为和、阴阳和谐的追求是道家思想的重要内容;四是“崇阴尚柔”,这是老庄思想的独特特色,以柔为贵体现了生命的活性和持续性,保持柔的状态是对抗衰老的重要方法。此外,道家思想中尚有十分浓重深厚的“贵生”特点,《易传》强调“天地之大德曰生”,对生命的珍视是道家养生观之滥觞。
中医养生以保健防病、延年益寿为目的,有护精气、调起居、适寒暑、节饮食、活筋骨、畅情志、慎房事等多方面内容。中医养生理论的形成与道家哲学密不可分,老庄核心思想 “道法自然”“虚无无为”“冲气为和”“崇阴尚柔”等都对中医养生的理论体系和原则内容产生了巨大影响。
《道德经》第二十五章提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什么是“道”? 《道德经》的解释是“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道”可以理解为宇宙万物的本原,也就是自然规律,而正是这种自然规律长养了万事万物[1]。顺应自然是道家哲学思想的关键内核,也乃宇宙万物正常运转的根本。顺其自然本质上就是要遵循万事万物的天然本性,不强行干涉和妄然违背。“道法自然”思想对中医理论影响十分深远,中医“化不可代,时不可违” “因势利导”等思想和主张均来源于此,奠定了中医养生观的基调。从道家哲学指导下的养生观来看,养生即是修道的过程[2]。道法自然的思想在中医养生学范畴中,主要可以归纳为“顺时养生”和“顺处养生”两个方面。
顺时养生又包含两方面内容:一是人与四时之气的和谐统一,顺应四时而养生;二是人与昼夜轮转的和谐统一,顺应一日之内的阴阳消长变化而养生。《内经》根据四季变换和节气规律,提供了一套与时相应的、具体的养生方式,涵盖了人们的日常起居、饮食喜怒。《素问·四气调神大论篇》曰:“智者之养生也,必顺四时而适寒暑,和喜怒而安居处,节阴阳而调刚柔,如是则僻邪不至,长生久视。”“春三月……夜卧早起,广步于庭,被发缓形,以使志生;夏三月……夜卧早起,无厌于日,使志无怒;秋三月……早卧早起,与鸡俱兴,使志安宁;冬三月……早卧晚起,必待日光,使志若伏若匿”,可谓对四季养生做出了详细的阐述和诠释。
《内经》中也有许多关于一日内昼夜轮转、阴阳消长规律的论述,如《灵枢·顺气一日分为四时》:“以一日分为四时,朝则为春,日中为夏,日入为秋,夜半为冬。”《灵枢·口问》:“卫气昼日行于阳,夜半则行于阴……阳气尽,阴气盛,则目瞑,阴气尽而阳气盛,则寤矣。”顺应这种规律而作息,则阴平阳秘,违背这种规律,则阴阳失衡,百病丛生。
顺处养生也包含两方面内容:一方面,是注重人与地理环境的整体统一,即因地制宜,根据地理方位和天气物候的差异指导养生,再者是人与社会环境的统一性,强调良好、和谐的社会环境对人体健康也有不容小觑的重要意义。地理因素与人体健康的关系阐释在《素问·异法方宜论篇》中多有体现:“东方之域……其病皆为痈疡,其治宜砭石。西方者,其病生于内,其治宜毒药。北方者,藏寒生满病,其治宜炙芮。南方者,其病挛痹,其治宜微针。中央者……其病多瘘厥寒热,其治宜导引按蹻。”地理环境的差别造就了迥异的生活习性,常见疾病和治疗方法也随之不同[3]。而顺处养生就是结合各地的特点,避免地理因素上的弊端,调整饮食结构,从而“得其所宜”。另一方面,良好社会环境和融洽的社交关系也是顺处养生的重要内容,和谐愉快的社会环境有益健康长寿,而紧张压抑的环境或突发重大变化都会给人带来身心双重创伤[4]。
《道德经》中说“无为而无不为”,认为“道为无为虚”,提倡恬淡无为的生活方式。清静是对心境和精神境界的界定,而无为是对行为举止的约束和要求。事实上,道家所崇尚的“无为”和对虚静状态的追求,仍然是对顺应自然,不违背自然规律的倡导,是对“道法自然”思想的一种实践[5]。只有清心寡欲、神不外驰,才能逐渐体会暗合道妙的境界,深层次感知自然之道的本原。受到老庄思想影响,《内经》中许多主张和文字表述均体现了“见素抱朴,清心寡欲”的态度。如《素问·阴阳印象大论篇》云:“为无为之事,乐恬淡之能,从欲快志于虚无之守,故寿命无穷,与天地终,此圣人之治身也。”再如《素问·上古天真论篇》:“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是以志闲而少欲,心安而不惧,形劳而不倦,气从以顺。”由此可以看出,“志闲而少欲”是虚无无为、淡泊宁静的具体践行方式。老子认为:“五色令人色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政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过度追名逐利、终日追求物质有害无益,是疾病的根源。而“无为”的养生原则即是要养精守神,少私寡欲,清净淡泊,虚无无为,从而保持身心健康,“度百岁而动作不衰”。
《道德经》中的著名论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一语道破了阴阳间对立互根、相互依存消长而又相对平衡的关系。“一上一下,以和为量”,“调理四时,太和万物”。《淮南子》:“天地之气,莫大于和,和者,阴阳调、日夜分而生物。”中和观来源于道家,却对中国传统文化产生了巨大影响,从摄生保健到为人处世再到治国齐家,中华文化的方方面面都有“致中和”的体现,可见其地位之崇高。阴阳交和也是《内经》养生的原则性内容,积阴不生,积阳不化,阴阳交接,乃能成和。中和状态才是万物化生根本。《素问·生气通天论篇》:“阴平阳秘,精神乃至。” 《素问·至真要大论篇》曰:“谨察阴阳所在而调之,以平为期。”又说:“必先五胜,疏其血气,令其调达,而致和平。”明确提出了调和阴阳五行的治疗法则。《素问·生气通天论篇》云:“凡阴阳之要,阳密乃固。两者不和,若春无秋,若冬无夏,因而和之,是谓圣度。故阳强不能密,阴气乃绝;阴平阳秘,精神乃治,阴阳离决,精气乃绝。” 《灵枢·木神》:“故智者之养生也,必顺四时而适寒暑,和喜怒而安居处,节阴阳而调刚柔。如是则僻邪不至,长生久视。”
《道德经》十分推崇阴柔之道。例如,书中有多处词语将属性为阴的字词前置,如“阴阳” “牝牡” “雌雄”等;再如,道家喜欢用水、赤子等象征柔弱的词语来喻“道”,认为“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误故几于道”[6]。老子认为,柔是生命的正常状态和活力的象征,只有保持“柔”的状态才契合摄生之道,故其言“人之生也柔软,其死也坚强”“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坚强处下,柔弱处上”。 “牝恒以静胜牡”,“柔之胜刚,弱之胜强”,道家的以柔克刚也影响了中医养生理念,《内经》中就有对保养阴气之理的深刻阐述。《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中阐述阴阳关系,“阴在内,阳之守也”,阴精需要阳气的守护。《素问·五常政大论篇》曰“阴精所奉其人寿”,说明对阴精、阴气的保守是通往健康长寿的必要条件。然而《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又指出:“年四十而阴气自半也,起居衰矣。”可见阴气容易损耗,因此更需要保养呵护[7]。这种“崇阴尚柔”思想也为后世重视真阴、补阴等养生理论奠定了基础。此外,中医养生范畴中的许多养生功法、导引之术、太极拳等,也都是以柔中带刚为特点。
导引吐纳作为古时候的养生术,是一种由意念引导肢体动作,再配合呼吸的健身方式,基本上可以理解为现代的气功疗法[8]。长沙马王堆出土的帛画上就绘有世界上现存最早的导引图谱,而到了三国时期,华佗的“五禽戏”对导引术式进行了归类和总结,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导引按摩,即肌肉的伸展和肢体的运动,讲求“三调合一”,即调身、调息、调心相互结合,从而内外兼修,达到摄生之目的[9]。呼吸吐纳则以调息为主,有疏利气机,调整脏腑气血的作用。道家十分重视导引、吐纳的养生和治病作用,《庄子》中将导引呼吸作为养生的关键[2]。《庄子》中有云:“吹呴呼吸,吐故纳新……此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受此影响,中医应用导引、呼吸吐纳、按跷等手段养生保健、治疗疾病已有十分悠久的历史,从华佗的五禽戏到孙思邈的“老子按摩法”,再到“六字诀”(嘘、呵、呼、呬、吹、嘻)调息养生,都是中医摄生调养、防病治病的重要手段。
根据道家“少私寡欲” “清静无为”的思想,养心、养神贵在一个“静”字,也就是心无杂念,淡泊宁静[10]。老子提倡“道法自然”“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庄子则更进一步强调对自然的崇尚和顺从,主张不能“行为物役”,其在《庄子·外篇》中提出:“必静必清,无劳汝形,无摇汝精,乃可长生。目无所视,耳无所听,心无所知,汝神将守形,形乃长生。”内经受其影响,同样将减少私心杂念、返归淳朴作为养生之道,认为如此方可修炼心性,使生命回归本真。《素问·上古天真论篇》提出:“志闲而少欲,心安而不惧,美其食,任其服,乐其俗,高下不相慕。” 便是对静心养神实践方式的具体阐释。而“节欲”,不仅仅是节制房事,也要节制对名利、钱财、美食、音声的过度追逐,做到“静以安身,和以保神”,如此方能心平气和、持盈保泰,“精神内守,病安从来?”
精神调摄向来是中医养生和健康管理的重要内容[11-12],对情志的梳理调畅不仅可防病保健,也可治病调理。《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中言:“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悲忧恐。” 《素问·举痛论篇》云:“百病生于气也,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恐则气下,惊则气乱,思则气结。”中医情志养生始于《内经》,又于后世逐步发展,其间受道家思想影响颇多。道家提倡“少私寡欲” “清静无为”,这些思想构成了道家养神、宁神的摄生观,也渗透到了中医情志养生中。比如,《庄子》中有:“虚无恬淡,乃和天德。”而《素问·上古天真论篇》也提出:“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可见道家的精神调养基本奠定了中医情志养生的思想基调。同时,后世许多在情志养生上有重要影响或拥有著名论著的医家,往往也是道家思想的践行者。例如葛洪,他在《抱朴子·养生论》中说:“多思则神散,多念则神劳,多奕则脏腑上翻,多言则气海虚脱,多喜则膀胱纳客风,多怒则腠理奔浮血,多乐则心神邪荡,多愁则头鬓焦枯。”认为情志过极令全身脏腑功能受损,是重要的致病因素。再如唐代孙思邈,既是名医也是道家代表人物,其代表作《千金要方》是中医学经典著作,内有篇章专论养性,对情志养生有独到见解,他提出的“十二多” “十二少”等见解推动了情志保健的发展。健康的定义早已不局限于躯体没有疾患,而是身体、心理和社会都处于一种完满良好的状态[13]。现如今社会节奏快,压力大,心理焦虑或抑郁状态的人数不断攀升,由情志不畅而致病者愈来愈多。如若能做到孙思邈所言“十二少”: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则通达了情志养生之要领,做到了较高境界的心灵养护。
饮食调养即是根据人的体质、所处环境和时节,调整饮食内容和结构,达到养生保健的目的,也称为“食养”。如果食物与药物相互配合,一同入膳,制作成具有保健和治疗疾病的功能性膳食,则成为“药膳”[14]。中医食养历史悠久,《素问·五常政大论篇》曰:“谷肉果菜,食养尽之。”《素问·脏气法时论篇》曰:“毒药攻邪,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蔬为充,气味合而服之,以补精益气。”中医还有“药食同源”的理论,将既可入药又可作为食材的品类纳入,广泛用于食养保健,《内经》中就载有8首药食并用的方剂[15]。道家对饮食调养的影响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饮食习惯,包括饮食量、进食时间等;二是对五味的功效和食疗作用的阐释。首先,道家主张“先饥而食,先渴而饮”,东晋葛洪曾说:“欲得长生,肠中常清”,避免过饮过食是道家的饮食规律和习惯,这种饮食习惯的倡导对中医养生的影响主要体现为“饮食有节”。饮食有节要求人们不仅要合理搭配饮食,还要注意进食的时间、分量、饮食卫生,克服口味偏好,防止过饥过饱等[16]。其次,道家也充分认识到饮食五味的调养作用,在《内经》饮食养生理论上的投射体现为对“谨和五味”的尊崇。唐代孙思邈强调饮食要“知食宜”,还在《千金要方》中设立“食治”篇,并有“凡欲治病,先以食疗,即食疗不愈,后乃用药尔”等著名食疗言论,可见对食养食疗的推崇与重视。元代丘处机所著《摄生消息论》中也有对四季五味调养不同脏腑的详细论述。从古至今,历代医家多将食疗作为养生治病首选。此外,道家还有炼丹、服石等养生方法,时至今日,科学技术证明许多“仙药”“金丹”多是有毒的化合物,已然淡出了道家食养的主流。
道家哲学在中医养生学的形成发展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其核心思想对中医养生观有重要启发。道家思想不仅指导了中医养生原则和理论的形成,而且衍生出多种中医养生的具体方式方法。道家所提倡的“道法自然” “虚无无为” “冲气为和” “崇阴尚柔”,引申出一系列养生哲学,正是在这些养生观念和理论指导下,才涌现出导引按跷、呼吸吐纳、静心节欲、调畅情志、饮食疗养等诸多养生方式。其中“道法自然”思想更是贯穿于中医养生理论的始终。中医养生所追求的就是“精、气、神”与“形(机体)”的统一,以及人与自然的和谐,这与道家思想融洽无间。
中医养生观继承了道家博大精深的生命智慧,对中医养生方式方法的挖掘和深入理解必能有助于摄生保健、益寿延年。在物质文明日益繁荣而精神文明相对匮乏的当下,这种注重自然之法和内在精神调摄的养生观值得后学者继承,并创新出更繁茂、多元的养生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