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老船长采访实录(2016—2017)

2021-01-04 12:37
天涯 2021年6期
关键词:罗盘阿公南沙

卢业发,生于1927年,是现存年纪较大的老船长之一。十四岁开始在近海作业。日本投降后,年仅十八岁的他就随父亲卢鸿保出远海,在船上当水手,打过杂工。1962年,他当上船长,以《更路簿》和木质航海罗盘为导航,驾驶风帆船前往西沙、南沙群岛捕捞生产。据他回忆,自曾祖父开始出海作业,祖父卢修福、父亲卢鸿保都当过船长。如今,他的大儿子卢家炳也是船长。卢家世代船长闯南海,现仍留有《更路簿》和木罗更(罗庚盘)。

你是哪一年开始出海?

1945年,日本投降后开始出海,之后开始去西沙、南沙,在这之前都是在近海作业。

你开始出海的时候是你父亲带你去的吗?

一开始的时候在船上打工,后来才当了船长,一开始没有经验,还不敢自己当船长。

开始打工的时候做什么工种?

当水手、打杂工,老板叫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船老板是什么人?

跟过好多个船老板打工,有村里的,也有镇里的,别的地方也有,不定期地跟不同的船。1952年以后,村里集资买船,入股成立合作社,你想多少人加入都可以,十个八个可以,二十个也可以。

我那个组买了两条船,一条是大船,一条船小一点,大的跑南沙,小船去西沙。人数就分开,一个组二十来个也可以,反正大船就是跑南沙,小船就是跑西沙。

大船有几个桅杆?

也是这样的船(他手指指他家八仙桌上的模型船),有两个桅杆。

一条大船到南海一般带多少人?

一般配五个小艇,有二十多人。

去的时候淡水、粮食都准备好了?

水是要节约一点。大米要准备多一点,比如说你要去三个月,那要准备比三个月用的多一点。水是用水柜来装,到小岛补充,即使没喝完也要把它补充满,不是每个小岛都有淡水。

到了南海捕捞什么东西?

海参呀。海参是有多种的,白尼参、黑尼参、梅花参、赤瓜参,很多种。螺就更多了,公螺(渔民对马蹄螺的俗称)这些。鱼也很多,但是一般不抓,要吃就去抓一点,还有一些大的鱼想要晒成鱼干就抓一些,等到要回来的时候再顺便抓一点回来。快到岛礁就钓点马鲛鱼、炮弹鱼之类的,这些是可以吃的。那些躲在石头里的石斑鱼不敢吃,吃了容易过敏,皮肤过敏,痒。严重的肚子痛,拉稀。这些都是经验。

五条小艇有什么用?

抛锚后,就把小艇放下去,四五个人坐一条小艇,一起下海捞海参,割蚵。主要就做潜水作业。

你家是五代船长,你能不能说一说你的父亲、爷爷或者曾爷爷那一辈他们下海的故事?

我父亲以前在西沙、南沙捕捞,没有潜水镜,只能在近海捕一些海螺之类的,不能够下深水。因为没有潜水镜,很多作业不能开展。在海滩上就可以捡到海螺,也不抓鱼,不抓大的海蚌。

我的爷爷,以前是在西沙、南沙捕捞,没有潜水镜。要下水抓海蚌,下去也不好睁开眼睛,所以就采取这样的方法:就是用海棠油(指琼崖海棠油,将琼崖海棠果核在太阳下晒干以后,只需简单压榨就可提取琼崖海棠油;瓊崖海棠木材是造船、造车、房屋建筑的良材)泼到海面上。我们开小艇出去,从水面上看不到底,就把海棠油泼在海面上。风浪太大也不行,四级风到五级风就可以,风浪大了一下子就把海棠油给吹走了。四级到五级风时,从上面看下去很清楚,海蚌、公螺等什么都有。以前不能潜下去,就用抓海蚌的工具接在竹竿上,站在小艇上就看到了,就把竹竿插下去,看到蚵一定要夹着,连壳一起拉上来,慢慢地割。这是父亲告诉我的作业方法。我这代就不这样做了,我们已经有潜水镜了。

泼了海棠油在海面上就会看清楚水下的东西?

对,就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水底下的情况。下水淹过脑袋也可以,不淹过脑袋也可以,但是潜下去的时间不能太长了,海水会刮(“刮”为海南方言词,此处大意为“刺激”)眼睛红红的。抓公螺有专门的工具,但也是采取这种方法。捕捞海螺,把海棠油泼到海面上,从上面看下去很清楚,把长长的竹竿插在海螺的旁边,人顺着竹竿摸下去,闭着眼睛,快到了就睁开眼睛,看见公螺就抓上来。

抓蚵和抓公螺不一样。蚵是插下去它自己合上壳夹住竹竿就可以拉上来,捉公螺是插在公螺的旁边顺着竹竿用手摸上来,这是两种方式。

公螺有多大?

不是很大,这么大(他用手比画,大约碗口大小)。

公螺拿上来它不死吗?

当时拿上来就把螺肉挖出来,螺壳直接扔掉了。螺壳是后来发现能够利用才保留了。

刚才说蚵是砗磲吗?砗磲大,插下去拉起来,拉不动吧?

有大有小,能拉上来的才要。大的不好拉上来,很重,就潜水下去割肉。以前砗磲都不要壳,集中在岛上,把壳打掉,后来发现壳是宝贝才一起拿上来。

你当船长的时候是怎么给报酬的?

我当船长的时候是有生产队了,都是按工分的。船不是老板的,而是集体的。船长工分多一点,是上等工分,那些船工就少一点。

《更路簿》内文

你当船长的时候,有风暴来了你们怎么知道?

主要是靠听收音机。如果有台风来,等公社通知就已经晚了,所以听收音机是主要途径。

你怎么知道哪些地方是危险区,不安全?

浪大的时候大船就不会靠近岛礁,就放小艇下去。遇到礁盘,《更路簿》上也没有记载,很多东西都没有记载,那就是个经验积累。快要进礁盘的时候,船长都要日夜值班,哪个地方有危险,大船能不能靠近,船长都会知道。大家都是先打工后来才能够当船长,很多经验就积累了,这些都是靠生产和生活实践中积累出来的。

船到了南海之后,《更路簿》、罗盘怎么用?

出海之前《更路簿》上已经有记载了,《更路簿》都在脑子里面,看罗盘就好了。《更路簿》也带在船上,罗盘同样拿上船。比如说你这个船在潭门,想到上教村来,在《更路簿》上找到潭门至上教村的路线,往哪个方向走,有多远。确定方向以后再用罗盘,《更路簿》上已经写好了往东北方向走,比如说潭门到上教这边是往东北方向走,有二十海里,但它不写二十海里,写二更,按照现在导航是45度,但是木罗盤上写的不是45度。

你们祖先一直都在南海作业,包括你们潭门、上教这些地方的渔民到南海去捕捞有没有发生过危险的事故?

打工的时候有遇到过危险的情况,当了船长以后没有遇见。打工的时候曾经碰到过一次强风,但不是台风,结果前面那根桅杆断了,于是就把船上的帆全部放下来,让船随风漂流,在南沙漂了几天几夜,最后漂到黄山就立马上岸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潭门老渔民苏德柳最早将自己的《更路簿》抄本捐赠给广东博物馆。陈德雄摄

你在打工的时候跟着老师傅,他有没有教你用《更路簿》和罗盘?

他不教的。如果你想当船长你就跟在后面偷偷学,他不会告诉你的。

采访者:《更路簿》是你自己学来的。

都不知道是哪一代传下来的。

老船长是使用《更路簿》不用海图,我当船长的时候是解放后好几年,我这代船长就不用《更路簿》了。上世纪五十年代,罗盘有时候还需要,但那个罗盘是有度数的罗盘,不是木刻罗盘。

你用大罗盘有没有失灵的时候?行船时大风大浪颠簸,罗盘会不会坏?

大罗盘是用铜做的,里面还有水。罗盘有好几个圈,船再怎么摇它是不会乱动的,它总会保持一个水平的。小的罗盘就会摇摇晃晃,那种大的罗盘就不会。

以前有船长说他们用小罗盘,船一颠簸,罗盘就全往回走了。

大的可以抗风浪,小的不行。要抗摇晃,就要在放置罗盘的底下放些沙子或者米。用大米或者沙子垫底,就比较稳,不晃,这也是经验的总结。有的还特意做一个木箱,里头放上沙子。小木箱里很暗,要点一个灯在里面,这样可以看到这些字。(指着他家模型船)这个小木箱是专门放罗盘的(木箱在掌舵台的前面)。掌舵的人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偏南、偏北、偏东、偏西,罗盘往这边跑说明你的船跑偏了。船是往指南针的相反方向走的。

用海图吗?

用,家里有好几张。海图是一张连着一张的,不管西沙、南沙都有,如果整个南海只有一张就太小了。

那些海图是哪个国家的?

海图是我们国家的,1974年出版。以前日文版的、英文版的,我们也有,后来这个借那个借就弄丢了。我父亲说以前在我们家里有三本《更路簿》,后来公社拿一本走,生产队拿一本走,就剩这一本了。那两本比这本小一点点。有些当船长的可能没有《更路簿》,当时公社干部拿走,我们觉得是荣誉啊,可拿走就没还回来。

后来不是都不用《更路簿》了吗?

不用他也拿去了,可以当参考。公社干部来家里说,请了临高的船长来,不懂去西沙和南沙的路线,县里、镇里的干部说拿去当参考。那位临高船长有没有拿回来我不知道,他要是拿回来也是在公社干部那边,后来我们也没去要。以前也是感觉没多大用处,哪里想到现在因为南海问题,《更路簿》变得这么重要。这本幸好我收好,不然也是没了。还有罗盘,那时候我父亲住在老宅,他放在小网袋里,一共有三个。后来他不住那里了,我父亲和母亲都搬到我弟弟那边住,没人管了,我去老房子找才发现了这个。

以前我们家有很多个罗盘,有很多新船长借去用,借了也没有还回来。这个《更路簿》是我懂事的时候就有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哪里知道现在这个这么重要,太可惜了。有些人家是有罗盘没有《更路簿》,有些是有《更路簿》没有罗盘,这两个是互相依赖的,缺哪个都走不了船。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海南渔民生产作业用的机帆船。范南虹翻拍

你当船长的时候有没有参加海上的民兵连?

我父亲当船长时还没有民兵连,我那时候才有,我是一个班的班长。

听说当时你这一代人参加民兵连还可以带枪?

船上的枪是武装部发的,我那时候是没有的。

海盗来了允许他们带枪自卫?

没有,那时候没有枪。我们也没碰过海盗,只是曾经有一年在北礁碰到过一艘航空母舰,上面有飞机,还有很多直升机,也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当时我们两艘大船在北礁作业,遇见一艘护卫舰,前面的一艘船赶紧跑了,剩我的这一艘,我想也不用跑,反正你跑不过它,后来飞机在空中转一转就走了,我们也不知道它的目的是什么。那艘逃跑的大船想跑回水道,结果还没到水门,那母舰已经开过去了。

这是哪一年的事?

应该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具体哪一年就忘记了。

不记得哪一年船上就不给放枪了,之前大船是给放枪的,小船是不给放枪的,具体也忘了是哪一年,后来就都不给放枪了。

苏标武,男,1962年出生,老船长苏德柳的孙子。苏标武在家里排行老三,家里兄弟姐妹四人,前有哥哥和姐姐,后有弟弟。他读完高中一年级后就开始作近海作业,后来与祖父苏德柳去过西沙、南沙作业,现在仍在出海。

苏德柳(1908~1991)是潭门著名老船长。1974年,广东省博物馆征集到苏德柳提供《更路簿》,对南海开发的研究具有重要的意义。

苏标武的祖父有三兄弟,苏德柳是老大;二公苏德枫1976年去世,他家里以前也买有一艘机帆船;三公苏德标,也是潭门的老船长。

阿公1991年去世,阿婆1993年去世。他们去世时,我出海在东沙。那时候村里是分分合合,合合分分。阿公有三兄弟,阿公是老大,二公苏德枫、三公苏德标。二公苏德枫,去世较早,1976年就去世了。三公苏德标,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去世的。他们也都是老船长。我听家人说,二公家的那间房屋,都是从西沙那边拉回来的黑盐梁做的。

小时候,我们与阿公住在一起。那时家里房屋小,家里好多人都挤在一块。阿公人随和,没管那么多,只要一家人有吃的,过得去就可以了。

阿公上世纪五十年代就去南沙,那时候南沙那些地方哪里有人住,他们在那里抓鱼、拾公螺,然后就带去新加坡、马来西亚卖。阿公在新加坡认了一个义妹,也是在那边卖鱼的,后来,她每次回乡都会来看我阿公和阿婆,跟阿公的亲生妹妹一样,阿公和阿婆死后,她才少来了。

其实,那时候南洋那里的人不多,我们这边的渔民去那边作海,带东西去卖,有的干脆就留在那里了,甚至就在那里直接买船作海,定居在那边。

日本入侵海南岛后,我们这边好多人为逃避日本兵抓壮丁也去了南洋。以前,我们村里有一个日本炮楼,是日军的小据点。林桐、草塘、石宛,都有日本兵的据点。石宛那个大一些,是日军一个中队的据点,在石宛小学。林桐、草塘是小据点。

我们村到处都是山,树林很多,草也很长,很密。村民逃避日本兵就逃到山里躲起来,日本兵从海边经过是看不见的。

阿公很少跟我们讲他的故事,其实他哪有时间呀。那时候我还在读书,他一年回家两次,每年十一月出海到第二年二三月才回来。回来后有时他又去开灯光渔船;要不又驶船去北海、湛江买缸、拉瓦、运水泥回来盖房;要不就是这个叫那个请,哪得闲在家。就是他在家时,我也可能在学校,很少撞在一起的。

记得他跟我讲过,太平岛上有井有淡水,也有椰子树。有许多树是我们的人从家这边拿去岛上种。出海就是缺淡水,那时船小,不像现在的船大能装好多水,过去的船装的淡水只够煮饭,是不够洗澡的。

我们从来不拾古董,都是抓鱼和拾螺,那些碗都是阿公以前从新加坡买回来的,有时候有人来我们家看上了,一说阿公就送给他们。

这间屋子是我阿爸和阿公1975年一起建的。水泥是从新加坡运回来的。奶奶也是从新加坡回来的,当时舅公还在新加坡。我奶奶原来做接生婆,她把舅公从新加坡带回来了。

1979年在近海作业,后来1980年和1982年,我跟他一起作海仔(指在近海捕捞作业)。他已老了,为了建屋,我们也只得去。我阿公经常抽一根烟筒。那时《海南日报》的一名记者还给我与阿公摄了一张相,就是在屋前边那棵树下。

1982年到1983年,他就教出了不少船长,比如林桐的卢全光、伍书群等人。有一年,我去西沙,阿公也去西沙,只是我和他不同船,我见他的船泊在永兴岛。晚上,我就驶小艇去和他坐着聊天,到很晚才驶小艇回到船上。

以前,阿公收了不少罗更,各种的都有。时间久了,后来也没有用,那些铁做的罗更都生锈了,木质的也腐朽了。这间屋子建好后,我们把这些罗更都扔了,好可惜。

阿公以前出海,他要带好多个罗更。在船上的床头他一定会放一个,一醒来,首先看一下方向是否正确。以前的船分一口帆,二口帆,三口帆,什么时候要落哪个帆,升哪个帆,都要根据不同风向的。

一般两个钟头为一个更。更也不只是时间,还代表了速度。一般五节水为一更船,一更船约一点八五公里。(老船长卢业发说:“更”不表时间。因风帆时代,风大时张一帆或半帆,风小时张二帆或三帆。只论路程,不管时间。一更为十海里。卢家炳补充说,一海里约一点八五公里,十海里是一点八五公里。)

他以前经常驶一艘三桅帆船去西沙、南沙,也经常会有人请他去当船长,他就把那几个木罗更带在身边,有的放在驾驶室有的放在床头。

二公苏德枫家以前买了一艘机帆船,赚钱多了。二公家没有《更路簿》,我只是记得他有一个木罗更,以前借给林桐人使用,后来才拿回来。他还有一张航海图,当时广东省的记者来采访,堂兄弟他们还拿过来给大家看过。

其实,天气好的时候,驶船都不需要用罗更的,看星座就好,特别是有月亮光的时候,船最好驶了。天气恶劣时,有时候遇着台风,从潭门驶船去西沙驶七日都驶不到,只得驶去大洲。

在西沙是有专门的火轮路(火轮的航道),干豆就有,三筐那边也有。火轮大一些,渔船小,渔船可以自由通过。干豆有一条,而驶上三筐又有另一条,那里有浪,是个交叉路口一样。当时太子号,还有许多船就是在这条火轮路上遇风沉了的。

青葛就有个七人驶船在那里沉了,就在双帆石那里(东岛那里的双帆石)。文昌、琼海都有许多船沉在那里,太子号也是在那里出事。

我印象最深的是1984年,伍书光买了一艘小机帆船第一次前往南沙,回来后晒抓到的海参,好多。去哪里才能抓到那么多的海参?

1985年开始探谱,湛江两艘船,就由苏德强、符公和担任船长,潭门五只船一起出去。为了生活,为了赚钱,也没办法。南沙是祖宗海,你不开发别人也就要来开发了。

太子号即0046船,就是在我家附近的那片海滩上建造的。那时候东红农场来我们村这边挖石灰石回去烧石灰,与村里人认识,就让村里人去农场那拉木料回来造船。船造好的第一年,由阿公驶船去西沙试航,回来后停在潭门港这边。第二年,太子号前往西沙去拾铅块。当时有人发现有一艘火轮搁浅停在四筐那里,往海里丢了一大堆铅块。十二月谁也没料到有台风,加上那时科学也不发达。

队里还有另外一艘机帆船,阿公驶那艘机帆船泊船在巴注,也被台风打沉了,阿公只得搭别人的船到榆林,然后坐车回到长坡。以前车少,阿公就从长坡走路回来。那年我十五岁,才读初一。

1986年到1987年,下教吴作彩请阿公担任船长,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开船,回来不久他就离世了。

1982年,渔业生产队解散,开始实行承包制。1983年,阿爸与业发公(卢家炳的父亲卢业发)一起组织承包一艘船。家炳父亲当时是渔业队长,他们就请家炳父亲担任船长去西沙作业。

1987年,我开始驶船去南沙了,那时我第一次去南沙作业,也是跟隨业发公。我有个舅舅在船上当轮机长,我就在船上当水手,大约做了两年,我没有与阿公同船。

南沙那里我都去过,最远我去到了西头乙辛,就是靠近越南那边。曾母暗沙没有去到过,那边靠近菲律宾。深筐(渔民对南沙群岛“榆亚暗沙”的俗称)和眼镜(渔民对南沙群岛“司令礁”的俗称)我也去过。

1991年,我们驶船在那边抓龙虾、苏眉鱼、石斑鱼。越南已在那一带的海中用水泥筑起了浮脚屋。刚靠近,越南人就开枪向我们射击,有时还会开船追赶我们,但他们船速慢,我们船速快,他们哪里赶得上!

那里的特产多,石斑鱼我们都不太想抓,大部分都是抓苏眉鱼。有时一天都能抓百吨生口(活的海鲜),在海上就直接卖给那些香港船上的人。

香港船指的是船的样式,那些船是包头包尾的,睡觉的地方在船头,我们潭门船睡觉的地方在船尾,有所不同的。在海上我们就能看出哪些是香港船,哪些是福建船,哪些是阳江船。

1987年到1988年开发南沙时,我跟的船长是卢业清船长。在眼镜,菲律宾兵开枪射击把锦东船打穿了孔。我们那时泊船在六门,这里还没有人驻峙的。他们一开枪,几只船之间就用对讲机通知。那时,每天晚上八点,有一个时段的收音机节点,专门介绍作海情况,通告大家。

1985年到1986年,村里好多人合股买船,有十几人合股的。一起买了一艘排水量大约是五十吨左右的船去东沙作业,我也去做了两年,主要就是抓海参。多人合股难做,这个要做这件,那个又想做那件,结果什么事都不做成。卢业清后来自己买了船,他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儿子还在作海,也是自己买船做。卢业清会点木工,还会造船。

后来不去西沙了,而去黄岩岛作业,主要是抓虾、拾螺、抓刺鲍鱼。那边的资源好,西沙船多,资源簿。靠近菲律宾的岛礁资源要好些,他们哪些船有枪哪些船没有枪我是看得出来的,根据他们国家的情况,枪支管理不严的地方的船就有枪。蜻蜓船是没有枪的。他们的人比我们穷些,每次去作业,只要给他们些东西,他们就会对你好,也不用怕他们。

菲律宾的船小,但艇多,有时是一群艇向你冲过来。我以前跟随的卢业清船长,是个不想多事的人,只要见这些艇过来,他不是摇手让这些人离开,就是让我们开船避开。他们很穷,什么都要的,我们给他们穿的那些作海的旧衣服,他们都如获至宝,舍不得穿,拿回去给老婆孩子穿。拖鞋他们也要,反正你给他们什么都要。他们船上作海用的缆绳是用旧塑料回收造的,一看都可以看出来。

西沙那边我们有时也去,去年还去做任务,去到琛航峙那边。好多个岛礁我都去过。我的同学几乎都是做海,靠海吃海,不做海你做什么呢?

卢业鉴,男,生于1943年,他父亲卢士福曾是地下党,解放后在家务农。

1960年,念完塾堂后回家;1965年加入生产队渔业组去西沙作业,此后,从1965年至1985年二十年间,在西沙驻岛做海。他当过轮机长,从西沙回来后,与儿子搞运输。现自己开三轮车拉客。

最令人难忘的是,他在西沙做海的第十年,即1975年,经历了他做海生涯中最大的海难,九死一生,幸存下来。

我今年七十四岁,出生于1943年,家住在青葛村委会金山港村。我的父亲叫卢士福,爷爷叫卢家权。

我生有两个儿子,现在生活都不错。

金山港村的来历,按古人说是村后有一个巷,风水好,像一个海港的样子,因此以前人喜欢将祖坟埋在那里。文山屯村有一吴姓的祖墓就埋在那儿。

我父亲以前参加革命,我爷爷不让他参加,闹到最后兩人脱离了父子关系。祸不单行,分家后不久,文山屯有一个吴姓汉奸,带来日本兵用刺刀把我爷爷刺死了。

我家为何到此地我也不知。这个村只有我们一家是卢姓。前边都是姓陈的,入村口是姓郭的,那边是姓李的。

我们这个村参加革命的人很多。邻居还有苏明辅、苏家深、苏家福等,苏明辅伯爹要健在的话也很老了。

我记得日本人走后,国民党统治时期,有国军来到我们村里,他们都是说普通话的,穿着黄衣,打着绑腿。我还很小,看到他们很害怕,就紧紧地拉着母亲的裤子,谁知道我母亲的裤子只是用根绳子绑着,结果把她裤子拉掉下来,她气得我打了一巴掌。

我以前非常顽皮,经常被我父亲打,说我是“死规打不变”(海南俗语,意为人固执,不灵活,不会变通)。我前母生了一个大姐和两个哥哥,大哥被日本兵打死,二哥在公社大炼钢铁时摔死。后来父亲又娶了我母亲,生了我们两兄弟。

我在塾堂念书到1960年就回家了,1965年就去生产队参加渔业组到西沙作业。那时是驶帆船的,主要靠风,没风就没法驶去,不像驶机船。

1972年,我就驶机帆船。以前的机帆船也简单,只是将帆船上的船桅拆下来,换上轮机就可以了,也不是难事。

我第一个航次去西沙,原本是想去巴注的,结果驶到了大筐驻峙几个月。在途中,船工哲学爬上桅杆上去了望,看到远处浪花一阵一阵涌来,他以为是越南人的快艇,说:“这下惨了,有很多快艇,快快开走啦!”

在大筐驻峙两三个月,直到次年三月南风来了,我们才返回。

巴注有我们的部队驻守,整个大筐还没有人驻岛,每天早上九点,战斗机就一定飞来这里,飞得非常低,有时候差点挨着海面,刮得海水都飞溅起来。其实我们也不清楚到底是哪国的飞机,不过从下往上看,就看到飞机上的五角星是白色的。

以前做海辛苦多了。现在国家富强了,补给也大。不像以前,去这人家要抓,去那别人也要抓。

我去西沙做海的第十年遇上了台风,那是去西沙驻礁最难忘的一年。1974年西沙之战,就是打老粗。我们一船九个人在那边拾铅,恰好遇到台风,想走也无法走。我们就把船停在三筐里面,夜里十二点船就被风打沉了。

我记得那是1975年1月,农历一九七四年十二月十五日。

当时,有一只商船不知道要去哪,据说是朝鲜的商船,有朝鲜文的衣服扔在海上。装了一船铅,触礁后就把船上的铅全扔到海里,扔在海上的铅像一个大坟墓一样。以前铅贵,有渔船发现铅块后,一传十,十传百。渔民们都在传:“你们还泊在四筐做什么?快去三筐拾铅。”

那时海上求救信号差,出入港口都要办出入关手续。从海南去要办出关,到西沙要办入关,入关后如要离开,又要办出关。当时我们收到拾铅的消息后,立马就去办出关手续,赶往三筐拾铅。

三筐中间有个门,整个筐像一口锅一样,潮落就浅,潮涨就深。船小可以进去筐内,上教的太子号船大,进不去,他们就泊船在筐外边。

听到台风预报的时候,他们还在筐外边,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收到台风预报。这个我不清楚。我们知道报台风了,想帮他们也帮不了。

起风了,他们还在拾铅。当时船工伯爹佳在船上喊:“不用玩了,快快出来,船都要沉了。”我们赶快拉高舢板上岸,拉小艇上来更是吃力。束茹让大家赶快把铅也拉上船,当时要是听他的,那我们全部都死了。

当时那些浪像房屋那么大,盖过来。我们一夜睁眼到天亮,不敢睡也没有人敢出外边。

那时我还年轻,才三十多岁,在海里一直应付到天亮,然后游到一艘台湾人的船上。台湾船是原来触礁在那里,人去船空了,船舱里有鱼,但没有电,没有氧气罐,那些鱼死在船舱里臭气熏天。我们在船上也没办法去抓鱼,只能等别人的船过来搭救,在上面整整挨饿了五天五夜,没有进一粒米。

谁都没有衣裤穿,只有我还穿着一条蓝色短裤。大家就让我去船里找找,拾些衣服给大家穿。我问船工阿光:“光啊,怎么办?我去寻点水来给大家喝吧。”没水喝,渴起来也真是没办法。我发现在驾驶台下面有一个钢化玻璃水缸。我想,他们水应当是放了清毒剂的。我对阿光说:“我先喝,半个钟头后要是我死了,你就回去告诉我家人,说我是喝水死的。”最后大家都活下来了,有水喝,五六天我们还是顶过去了,要是缺水那就要死人了。

西沙工委派船来救人,我看见有轮船过来,以为是外国商船,怕被救到外国去,我们不通语言,不知所云,因而也不敢打信号。最后,我们幸得094号广州航运船搭救。

其实人就是贪心。贪也,累也。我们的船太重,水多、油多,两者都要。在船上开会的时候说,两只船一起拾,我的认识是只能拾两种就回去,驶去四筐,先把铅放到沙滩上,再用舢板运回就不会现出这样的事。

上教的太子号上有四十二人,加上青葛有艘船爬上太子号躲风的有六人,共四十八人全军覆没,还有一艘文昌的船也被风打沉了,那年据说死了七八十人。

当时青葛的另外一艘船很惨,它停泊的位置船尾跟太子号连在一起,浪从船尾涌上来,船工兴究那群人全逃上太子号避风。后来,玉芳说十有九死,只存一生。他们也认为我们这艘船上的人全死了,我们也认为他们那只船的人全死了。9031号船在海上漂流了六天,一直漂到三亚榆林才被救起来。幸好遇上了广州远洋402船,给他们油和面粉,他们才得以到达榆林港,再从三亚驶回家。

9031号船和我这艘船隶属于赤土渔业队,主要进行深海渔业作业,青葛分深海、浅海渔业队,直到1975年才合并为青葛渔业队。

他们的船毁了,但人没事。我们船上回来了七人。邻村有个水手才二十四岁就死了,被台风打到海里,茫茫大海一片水,去哪里找得到?

青葛另外那艘船上的六个人,上太子号后也全部死了。

说起来也怪,烟堆白献究的那艘船又没事,他们的船停在沙滩上,风把船打翻过来,幸得船工昌焕勇敢,游到水里把缆绳绑牢在礁石上。这昌焕有胆量,立了功,既救得人又救得船。救他们的是运土沙去搞建设的船,最后那些船得了锦旗。

1975年打台风,那时,我孩子还小。出海前我抱着最小的那个孩子走来走去,马上要过年了,想等老婆回来,跟她说一声,嘱咐一下,但没等她回来我就出海了。

我想,如果我那次死了,老婆肯定也改嫁了。当时,我大一点的孩子五岁,小的才两岁。

我们乘西渔120船回来的,船员多数是赤土人。当船回到清澜时,琼海有车运粮去清澜,西渔120船到清澜后,船员又帮忙联系车辆,我们乘车回到长坡镇,再步行回家。回到家,看到儿子脏得像猫一样,回屋时,每个人都哭得不成样了。

我们一般是十一、十二月出海,次年三四月回来。但驶船要看天、看风向,一定要有十一、十二月的西北风才能驶得去,而且一定要天气好才行;到次年三四月,有南风过来就驶回来。

1973年,在西沙我看到有一艘美国海轮驶错道,触礁驶过,像刀一样在礁石割出一条沟来。那只海轮的机车有摇臂,还有三只排气筒。船分三层舱,每层舱用木板架起二十四个吊秤。让我很不明白的是,它那个锚怎么丢在那么远?我过去试碰上抱锚轴,一个人抱不过来。那锚叶,两个人手臂伸开连在一起也比不过来。它的船舷上有模糊的“u2”字样,很明显他们用电焊把船号给弄掉了。

1974年西沙海战,我也在西沙但没参战。青葛9031号船当时正好在那里,被征用了一个月,当作后勤支援船只。

西沙的礁峙我大多都去过,大筐、三筐、半路峙(渔民对西沙“中建岛”的俗称),南沙我没去过。哎,做海苦了!

西沙,我也上过永兴岛。法国人在上面建了個炮楼,也有些破了,我没进去过。国民党在那竖了一个碑,碑上刻着“海军收复西沙群岛纪念碑”的字样,落款的时间是“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

从东岛驶南路线,那边有尾峙、圆峙、银峙、金银岛。

从1965年到1985年,我在西沙作海二十年。当时,船上有一个老人,已七八十岁,本是想让他辞职,结果他说:“不如你辞去吧,你家路远。”当时我也不想再做了,在一艘船上干活也要气味相投。就这样,我就向船主辞去回家了。

当时,我大儿子才十七岁,我买了一辆手扶拖拉机,一起做工。到1989年,我问儿子:“你自己能不能胜任了?”他说:“应该可以。”那就各人做各人的,我买了这辆三轮车自己做。我也在镇上买了铺面,我叔侄也有房子在县城,经常叫我去住,但我还是觉得村里好。

去年,我老伴去了两次医院,过后不久就去世了。我们1966年结婚,是自由恋爱,结婚五十年整。

我是家中的长子,住祖屋,旁边那间是我弟弟的。以前,他在法院工作,得了肝癌,也不在了,他的儿子现都在嘉积,还有一个女孩嫁人了。我两个儿子都在家,一个儿子跟孙子去收椰子,媳妇在家养鸽子;另一个儿子卖木材,主要做木材运输。生活还是不错的。

原先我在船上做学徒,有师傅教,常常把机器拆了,又能装回去,机器能生机才能用(“生机”为琼海话,意为机器能运转),这也是要经过允许的,不是随便想做就可以做的。现在就是有人请也做不了了,只能享清福啦!

资料采写、整理者:周伟民、唐玲玲,学者,现居海口。以上资料由采写者提供。

猜你喜欢
罗盘阿公南沙
南沙,大湾区的未来之城
傍晚
日占南沙与美国的外交应对
阿公的天琴
扩宽眼光才能认知更多 拜访南沙区前辈发烧李
不宜上课
阿公和烟
南沙之歌
印尼《罗盘报》之中国国家形象
苍蝇脑中有“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