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二十三年前,臧棣就断言王敖具备“把诗歌(也许还不止于此)写好所需的非常关键的才能与素质:精确的灵感,强烈的悟性,熟悉语言所引起的联想功能,对修辞的简洁与节奏有着异乎寻常的敏感,对内容有着可贵的直觉,对表达的平衡也显示了早熟而良好的控驭能力。”(臧棣《王敖的诗和“用我能听懂的语言说话”》)從二十多年后的今天看,臧棣这番话早就得到应验。并且,王敖在创作上的“别开生面”也凸显了他“不止于此”的卓异能力。当然,我更想指出的是他在诗歌上的“不止于此”。在诗歌之外的领域,他有独树一帜的创造,如新近出版的《中唐时期的空间想象》(长江文艺出版社2021年5月)即从地理学、制图学与文学的角度将中唐文人的想象空间进行了别出心裁的开凿。其实,在诗歌的创造中,他融入了更多更丰沛更新颖的元素,使新诗在“日日新”的境界中呈现出一种“又日新”的景象。在诗歌的创造中,他发挥和创生的空间更寥廓、更幽远。
王敖有音乐天赋,从他怀念美国诗人Donald Finkel的文章中,我看出他将诗和音乐浑融的化钧能力:“那一刻我在节奏感上出现了觉醒,……当每个音符变成了可触可感的飞花流霰,词语的声音也在无限放大,它们带着回声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诗人要做的就是改变它们的速度,并把自己的意识完全投入进去,跟它们一起向前在意义的海洋里积极推进,并发出心醉的呼喊。”(《衣服的新皇帝——在圣路易斯的日子,兼纪念唐飞鹤》)看得出,王敖有这方面的造化,更难得的是,在造化的眷顾中,他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并乐在其中。新世纪之初,王敖围绕音乐的给养,结合自己的抱负,开始对诗歌进行新的创造。这一次他从短诗上着力,试图“在几行之内迅速更新读者的感受力”,并且期望它“能够在吟咏之中慢慢成型,能够接续一个漫长的抒情传统,能够堪称绝句。”(同上)于是一种新的“绝句”便诞生了。
从王敖的意图中,我们可以窥见其“绝句”写作的几个特点:
其一,形式上“简”。不知王敖是否有在形式上回敬“传统”的意思,他的绝句有许多都是四行诗;或许出于现代性的考虑,打破“四行”是一种必须,于是三行、五行也成为创作上的必需。除了其个别的“反绝句”“双绝句”为六行,其他的“绝句”几乎都在三至五行之间(不含空行)。而“反绝句”明确指出其“反”的性质,故可以认为不是“绝句”了;至于“双绝句”,明确指明其为“双”,则单首行数显然不会超过六行,而平均仍为三行。以其《双绝句》“报数人敲打抱柱人”这一首具体而言,“上绝句”是前三行,或前三行合中间行为四行;“下绝句”为中间行合后两行为三行。于形式而言,这是王敖的一种创造。臧棣曾指称王敖在驾驭诗歌形式方面,表现出了令人震惊的从容。即便是从绝句这种最简约的形式建构上也可以见出这一点。
其二,信息上“密”。王敖的绝句虽然形式上只有三到五行,但是其中的信息量密实,内涵丰沛,其中的词与词,物与物,词与物,相互撕扯,相互补缀,传达出一种共相交织的力量。所谓“在几行之内迅速更新读者的感受力”,如果没有这些力量的交相辉映,显然难以谈及更新读者感受力的问题。这是一种典型的现代诗的结构特征,与传统的古典绝句大相径庭。
其三,节奏上“绕”。王敖的绝句虽然行数少,但是信息密集。信息密集,然而其汉语生成机制又与古典五、七言绝句在肌理上绝不相同,于是长句乃成为王敖现代绝句的一个“必须”。而由此生发而来的,即是节奏上的“缠绕”。当然,此种推测或是对最简单的构词造句上的猜疑。更深层次的,或许是王敖从现代音乐中得来的灵感。
其四,声音上“和”。如果说节奏上的“绕”不能断定是否音乐带来的馈赠,那么声音上的“和”则是无可置疑的。王敖经由音乐中“和声”的特点,在诗歌中创造出一种色彩、织体、声调等匹配因素或和谐、或激荡、或同构、或颠覆的艺术状态。这种声音上的“和”与节奏上的“绕”凝集到一起,使诗歌成为了一种异常独特的存在。
按照王敖个人对早期印刷诗集的总结,“声音上的觉醒,和声的金块,反穿节奏的缠绕,音色内卷的幽深世界,轰炸神经元的内战,随机出现的创世”,所有的这些,都浑融在了他的诗歌里,并美其名曰:“王道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同上)。不过,我却从其诗歌风格和结构跟中国其他新诗的不同上有一个新发现,那就是:这是中国新诗中不同寻常的一类诗,不妨借其“绝句”中的句子,名之曰:“香渺幽邃的一枝”。诸君可以雅鉴。
赵目珍,深圳职业技术学院教育学院副教授,北京大学中文系访问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