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浮的花田

2021-01-03 03:56赵锐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1年8期
关键词:吴强苗苗老伴儿

作者简介:

赵锐,山东师范大学文学硕士,有作品散见于《中华家教》《孙子研究》《羊城晚报》《新民晚报》等报刊。现居济南,供职于山东友谊出版社。

1

李素芬最后一次从城里回来,十根手指就成了九根。

她本是不打算进城的,老娘刚过完八十大寿,“三高”加哮喘,眼看是连饭也做不成了。弟弟不能干,弟媳整日摆出一张苦瓜脸,害得娘每每见到李素芬,都像遇到大救星,恨不能一口叫出血来。她这一走,娘这攒了一肚子的委屈,还能向谁诉?老伴儿也被她惯坏了,大半辈子没下过厨,嘴还刁得很,只有李素芬能摸清他的口味儿。李素芬用脚指头想都想得到,老伴儿自己在家,肯定会整日开水泡馍、咸菜就馍地瞎对付,时间长了,还不把胃吃坏了?而且,家里的两头猪、一只羊、七八亩庄稼地,全靠老伴儿那快散架的身子骨操持,能行?

可是,李素芬这个城不进又不行。四年前,儿媳丽云给她生下大孙女苗苗后,就辞了坐办公室的工作,当起了家庭主妇。彼时,丽云正处于事业上升期,舍不得辞职,就给吴强吹枕边风,想让李素芬进城帮忙。

丽云、吴强抱着孩子,大包袱小提溜地回老家探亲,他们此行为着什么,李素芬心里明镜似的。她也不是不愿意帮忙,只是被家里一大堆事情绊着,她实在脱不开身,也犯了难,暗地里和老伴儿商量了好几天,最后向吴强提出一个折中方案:把苗苗放在农村老家,由她和老伴儿照顾,等大一些再带到城里上学。谁知,丽云坚决不肯,她怕孩子受罪,更怕孩子以后不跟她亲,当即就说出了哪怕辞职,也不把苗苗放在老家当留守儿童的话。

李素芬逃過一劫,却也得罪苦了儿媳。丽云心不甘情不愿地辞职,把生活中所有不如意,都归因到了李素芬身上。她有事没事就在吴强跟前叨咕,说李素芬自私,眼睁睁地看他们作难,有空在家打扑克,也不愿伸把手。时间久了,吴强也渐渐开始对李素芬起了怨恨之心,每每打电话过来,讲话总是夹枪带棒,弄得李素芬听到电话铃响,心里就直打鼓。而今,苗苗越长越大,小家的开销也越来越大,吴强挣的那点钱根本不够花,丽云就生了出去找工作的心。电话中,吴强给李素芬下了“最后通牒”:这次再不来,以后就别来了……

儿子家是木地板,擦得锃光瓦亮,李素芬拎着大包小包就往屋里闯,挨了儿媳两个白眼。儿媳起身,“啪”的一声,丢过来一双拖鞋,说:“妈,日盼夜盼,终于把您老这尊大佛给盼来了!”

李素芬觉得这话刺耳,但自认理亏,且晓得儿媳心里有疙瘩,便不去接茬,默默地换了拖鞋,径直蹲到正坐在地上玩积木的苗苗跟前,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压低了声音,问:“苗苗玩啥呢?还认得奶奶不?”苗苗见家里突然不知打哪儿冒出个奶奶,吓得直往丽云身后躲。

苗苗哪里还认得她这个奶奶啊,上次见面,她还是个只懂得窝在丽云怀里吃奶的小娃娃呢。

李素芬问丽云怎么吴强大周末的不在家,丽云回了句“他今天加班”,便再没别的话。

李素芬自顾自地进了大敞着门的次卧,把行李一件一件地放好,一抬眼皮,看到了正扒着门框,偷偷往里瞅的苗苗。苗苗的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霎时就把李素芬的委屈和疲惫忽闪光了。李素芬散开早已挤成一朵菊花的眉头,变戏法般从包里拿出一根焦米棍,笑着喊苗苗快过来。苗苗试探着来到李素芬跟前,一把抓过焦米棍,转头就往屋外跑,李素芬急得直喊:“慢点!慢点!”

2

李素芬手脚不识闲儿,照顾苗苗的同时,还主动承担起了所有家务。儿子儿媳工作忙,她多干点儿也是应该的,只是,她受不了儿媳把她指使得团团转,似乎要把这几年吃的苦一下子讨回来的架势。

不过,人在屋檐下,哪敢不低头?更何况,李素芬性子面,不会吵架,也懒得吵。向儿子表达不满,她就更不敢了。儿子好面子,不愿被老妈看扁,一次,听到李素芬的几句抱怨,转脸就抓起丽云又打又骂。事后,儿子关起门来向儿媳赔笑脸道歉,小两口一夜过后,和好如初。儿媳当然不会记恨自己的老公,她只会把这笔账算到李素芬的头上,连着一个星期不和李素芬讲话。

李素芬只得忍气吞声,把那难听的话硬生生往肚子里咽,把那冷脸装作看不见,然后等夜深人静的时候,躲在被窝里偷偷抹眼泪。李素芬睡不着时,喜欢趴在窗户前往外看,街道上灯红酒绿、车水马龙,到了晚上十一二点,路上人还不断,和老家的境况大不同。李素芬进城,惹得村里一众妇女羡慕,说李素芬熬出来了,可以进城享福了。可是,在城里已待了些日子的李素芬,只盼着苗苗能快些长大,她也好早些回到自己那个虽破旧但舒服的家。

李素芬小心翼翼、低眉顺眼,战战兢兢仿若惊弓之鸟,却依然还是能在不经意间惹到儿媳。

周末,李素芬手洗一件羊毛衫,那玩意儿金贵,不能使劲揉搓,她就用清水多涮了几次,谁知她刚一起身,就一眼瞅到了斜靠在门框上阴沉着脸的儿媳。

李素芬尴尬地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又怎么戳到儿媳的肺管子了。

“妈,你知道自来水多贵吗?你以为在老家呢?有压水井,随便压不要钱!”儿媳说这话时,眼睛就没从那一盆水上挪开过,李素芬看得出来,儿媳并不是故意挑刺儿,她是真的心疼。

“这点水能花多少钱?”李素芬小声嘟囔。

“一方四块二啊,而且阶梯收费,用得多,价钱更贵,你自己算算,刚才浪费了多少钱!”

“我怕洗不干净嘛!要不,下次你来洗!”李素芬竭力压住心中的怒火,解释道。

“我整天上班累得跟狗一样,哪有空?妈,我也不是怪你,就是告诉你一声,城里和老家不一样,你下次注意就好了!”儿媳回头,一把抱起苗苗,扭身出门去了。

李素芬站在水池边,越想越气,半天没缓过劲来。直到手机铃声响起,她才回过神来,随便在裤子上抹了把湿漉漉的手,赶忙去接。

电话是老伴儿打来的。她忍不住想同老伴儿诉诉苦,可是还没张嘴,又想到老伴儿一个人在家,本就孤单,不能再让他挂念,就把已蹿到喉咙眼儿的话生生咽了下去。她问老伴儿娘的情况,问老伴儿自己在家怎么吃饭,老伴儿说他每周会去娘那边一两趟,娘的身体硬朗着呢,她大可放宽心。关于他吃饭的问题,她就更不用惦记了,而今他已学会了做西红柿炒蛋、大葱炒鸡蛋等简单的菜,每天的日子也过得好着呢。

挂掉电话,李素芬产生了自我怀疑,难道她之前的那些担心都是多余的?不过,不管怎样,听说娘和老伴儿离了她,都能顾住自己,她的心也就轻快了不少。

丽云在用水方面抠门儿,可对苗苗上兴趣班却是大方得很。三百块一节的钢琴课,她报起名来连眼都不眨一下;一季度一万多元的英语班,她也是说报就报。不知不觉间,苗苗的兴趣班就报了五六个。

儿子儿媳平时要上班,骑着电瓶车赶场似的接送苗苗下课上课的任务,就落到了李素芬头上。

李素芬倒是不怕接送麻烦,她怕的是等。站在学校外面,一等两三个小时,熬得李素芬是站着腰疼、坐下腚疼,百无聊赖、六神无主。

时间久了,李素芬开始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是,碰到离家近的兴趣班,看着苗苗进课堂后,她就先骑电动车回家,洗洗衣服摘摘菜、看看电视听听戏,估摸着苗苗快下课了,她再骑车去接。如果兴趣班离家远,她就骑车跑到附近的公园一个人晃悠。

都说济南是泉城,可她来济南这么久,也没怎么逛过,泉就更是连影儿也没见过了。去趵突泉需要买门票,她舍不得。这天,听舞蹈学校门口等孩子下课的家长说,舜井街附近有个黑虎泉不错,而且免费,于是,她把苗苗送进舞蹈教室后,骑车直奔黑虎泉。

三个石雕虎头眼睛溜圆、嘴巴大张,三股泉水从中喷涌而出,哗哗哗、哗哗哗的,声响很大。这泉是李素芬见过的所有水中最清的,像冷凉澄清的白开水,李素芬看到有三五个老头拿桶打水往家搬,后悔自己没拿一个桶过来。

李素芬盯着虎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又沿着护城河走了半圈,看看表,發现时间差不多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走之前,她还在想,下次再来,一定要拿个桶过来。

接到苗苗后,天上的黑云突然压了过来,一场热雨眼瞅就要落下。李素芬惦记家里的晚饭还没做,一把抱起苗苗,让她踩在电瓶车前面的踏板上,着急忙慌地往家赶。没想到,刚骑过两条街,豆大的雨点就落下来了。李素芬拿出雨衣,把苗苗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然后又在路边垃圾桶里捡了个塑料袋套在自己头上,载着苗苗在雨中飞驰。雨下得很大很密,不多时,就在柏油路上汇成了河。李素芬骑车穿过“河流”,任雨水在车轮的碾压下,溅出一朵朵跳动飞舞的花。雨中的李素芬,觉得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戏台上的“穆桂英”,披荆斩棘、一往无前。苗苗在李素芬的身体遮挡之下,像一只温顺的猫,隔着雨衣,瞧着外面噼里啪啦、模糊不清的世界,咯咯咯地笑。

李素芬问苗苗笑什么,苗苗大声喊:下雨真好玩。

回到家,苗苗身上一点儿没湿,落汤鸡般的李素芬,脱掉衣服去冲了个热水澡。

刚冲完,她又拿起手机给老伴儿拨电话,老家离济南不远,她想问问那里下雨了没,要是还在下,可以趁着雨大去田里撒化肥了。电话拨通,半天没人接,李素芬想老伴儿大概是正在田里忙活顾不上。

想到这,她又开始担心起老伴儿来,雨这样大,万一凉气进了身子,家里也没个人,可怎么得了?

李素芬心中有事,心不在焉地把做饭、吃饭、刷碗这一整套流程走完后,就进屋上了床。李素芬躺在床上,继续给老伴儿打电话,还是没人接。李素芬越想越悬心,直到接近夜里十点了,老伴儿的电话才打通。

李素芬压低声音,对着老伴儿就是一通吼:“你干啥去了?打电话也不接!”

老伴儿果然是去撒化肥了,七八亩地,他一个人撒完,刚烧水洗完澡。老伴儿兴奋地告诉李素芬,这场雨下得真大真是时候,他把化肥一下子撒完,等化肥溶到雨水里,再随雨水渗进土里,他就不用再在三伏天,钻到一人高的玉米地里挖坑点化肥了。

这个道理李素芬当然懂,她也很高兴,又在电话里叮嘱老伴儿去熬碗姜汤喝完再睡,才挂掉电话,安心进入梦乡。

在梦里,李素芬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大雨滂沱的午后,刚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儿子和父亲一起,手挎竹篮,披着白塑料布在地里撒化肥的模样。

儿子手脚麻利,不多时便撒完了满满一竹篮,回到地头架子车前,帮着李素芬把化肥往竹篮里倒。

吴强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挎起再次倒满化肥的竹篮,回头看了李素芬一眼,说:庄稼活儿不是人干的,等我以后毕业挣钱了,把你跟爸接到城里享福去……

3

家里只有两个卧室,儿子儿媳为了方便晚上干“坏事”,隔三岔五就会把苗苗往李素芬屋里塞。

一晚,李素芬刚把苗苗哄得闭上眼,隔壁的儿子儿媳就丁零当啷地开始了。李素芬轻声试探着喊了一声苗苗,没想到苗苗根本没睡着,竟然答应了。李素芬为了分散苗苗的注意力,开始在那令李素芬脸红心跳的叫声中没话找话。

“苗苗,今天老师都讲啥了?和小朋友玩得好不好?”

苗苗半天没接话茬,却突然冒出来一句:“奶奶,我能不能回到妈妈的肚子里去?”

李素芬听到这话,心里一咯噔,而隔壁随着一声低沉的长啸,也恢复了平静。李素芬问苗苗为何这样讲。苗苗说,要是回到妈妈肚子里,就不用整天上这么多的课了。

李素芬听明白了,原来是儿媳给苗苗报太多兴趣班,把孩子累着了。难怪最近苗苗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有一次,竟然还在做作业的时候,轻轻叹了一口气。想想也是,吴强像苗苗这么大的时候,还光着屁股和小伙伴在地里拿尿和泥巴呢,苗苗这样小,哪里上得了这么多课,学得了这么多东西?时间长了,孩子不被累死,也得被压得长不高了。

李素芬把苗苗搂得更紧一些,黑暗中感受着苗苗小肚子的一起一伏,再也睡不着。她觉得自己什么事情都可以妥协忍让,唯独不能眼看着孙女小小年纪,累得再也长不高。她在心里把腹稿打了又打,决定明天找他们好好说道说道。

谁知,苗苗的教育问题,是儿媳的敏感话题,儿媳自觉教育孩子有一套,无法容忍任何人的说三道四、指手画脚,就算是老公吴强也不行。李素芬话刚出口,儿媳就火了,机关枪般地向李素芬不间断发射:“妈,你这老眼光解决不了新问题啦。你看谁家孩子不上这班那班的?苗苗不上,输在起跑线上,行吗?现在这社会,内卷多凶啊,不好好学习,以后学你跟爸,回老家打坷垃?以后打坷垃都没人要,都是机器人。你要是嫌接送苗苗累就直说,别拐弯抹角的!”

李素芬也火了:“我啥时嫌累了,自打我进城,你说说,我啥活儿没干?你俩除了上班、给苗苗花钱报班,管过啥?我说过一个不字没有?”

“你干,你不应该?儿子、孙女是你自己的,你不伺候谁伺候!”儿媳前几年当全职主妇积攒的那许多苦,一股脑地直冲云霄,顶得她像杀红了眼的斗鸡般,对着李素芬大吼大叫,吓得一旁的苗苗哇哇直哭。

“你少说两句!”吴强对着丽云吼,丽云也自知失言,噤了声,低着头不敢再说话,只是抱住苗苗不住地摇晃着哄。

李素芬听到儿媳这话,也噎住了,不知道该咋反击。是啊,谁让他是吴强的妈、苗苗的奶呢?她的确活该!不过,她又觉得这话的逻辑似乎哪里不对,又挑不出问题在哪,便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豆大的泪珠扑簌簌滚落下来。苗苗哭累了,也住了声,整个屋子陷入死一般的沉静。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把李素芬从纷乱的思绪中拽了出来。

电话是老伴儿打来的,李素芬接通电话,还没来得及哭诉,就被老伴儿抢先讲了话。老伴儿告诉她,娘快不行了,要她赶快买票回家。李素芬呆愣着挂掉电话,顾不得再想别的,回屋往皮包里胡乱塞了几件衣服,火急火燎地往汽车站赶。

回到家,娘已闭眼多时。李素芬趴在娘的身子上号啕大哭:“娘啊,娘,你咋不等等我,就狠心走了!”

瘦脱了相的老伴儿,站在一旁抹眼泪,弟弟指挥着院里的木匠加急做棺材,弟媳则站在一旁,一脸淡漠,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想。李素芬哭完,把弟弟叫到屋里当着娘的遗体逼问,才知道原来娘是因为拉肚子死的。

“这种小毛病,咋能死得了人?”李素芬一脸惊诧。

“原以为挺一挺就能好的!”弟弟蹲在地上,十指分开,插进他乱蓬蓬的油头里。

“壮汉还顶不住三泡稀屎呢,更何况娘身子骨本来就差!”李素芬数落弟弟,一旁的弟媳却看不下去了,直接高声嚷嚷起来:“你少在这跟我装大头蒜,我问你,这半年多,是谁照顾的娘?你到城里吃香喝辣,回来看过一眼吗?你有啥资格说我们?”

李素芬又吃了瘪。弟媳说得没错,她的确已有小半年没回过老家了,即便弟弟弟媳伺候不周,也轮不到她这个连影儿都瞧不着的女儿教训,只得闭了嘴。

娘的丧事办得寒酸:一口薄棺、两个花圈、三桌亲戚,弟媳以这段时间照顾娘出了大力为由,不愿拿钱。而李素芬进城没有进项,老伴儿在家收入微薄,又拿不出太多钱。

把娘送入土,李素芬跪在娘的坟前,画个圆圈烧纸钱。李素芬哭得撕心裂肺,骂自己不孝,对不住娘。

烈火中燃烧的纸钱,在一旁跪着的老伴儿的扒拉下,烧得更透更旺,火舌窜了有两尺高。李素芬有苦无处诉,转而把怒火发泄到了老伴儿身上,她一把夺过老伴儿的木棍,质问他为啥不早些把娘生病的事情告诉她。

老伴儿被李素芬推搡了几下之后,说出了真相:“娘开始拉肚子的时候,我去看过她。吃完药后,就止住了,我想着没大碍,也怕你挂心,就没告诉你。谁知三天不到,娘就过世了。听邻居说,那两口子图省事,不给娘吃馍炒菜,拿自来水给娘冲奶粉喝,估计是又拉了,他们没当回事儿……”

李素芬听完,火冒三丈,直梗梗地挺起了腰,哭红了的眼变得更红:“这俩挨千刀的货,我告他们去!”

“无凭无据的,你怎么告?娘已经死了,更何况,他还是你亲弟弟,你能眼睁睁地看他去坐牢?”老伴儿说得在理,李素芬刚挺起的腰立时又塌了下去。

丧事办完没几天,儿子儿媳那边就催她赶快回城。李素芬给老伴儿包了一冰箱的水饺、馄饨,嘱咐他想着吃。临出发前,李素芬和老伴儿并排躺在床上,对着暗夜中的房梁说体己话,李素芬讲讲自己在城里的事儿,老伴儿说说家里发生的事儿,老两口越说越起劲,越说越精神,竟一宿没睡。

在火车站,老伴儿拉着李素芬的手,眼眶潮湿:“城里住得不舒服,就回来,这委屈咱不受了,大不了老了不指望他们,咱们去住养老院。”

在城里那大半年,李素芬想一走了之的念头起了没一百次,也有八十次,可就是总也下不了狠心。平心而论,儿子儿媳在城里没日没夜地加班挣钱,她看在眼里,心也疼,她不帮一把,还有谁能帮?更何况,一旦赌气离开,她和儿子也就算是彻底闹掰了,儿子终究是儿子,以后还见不见面?等以后再老一些,她和老伴儿只剩一个的时候,咋办?只是,李素芬体谅他们,他们却并不体谅李素芬。

儿子儿媳工作忙,无法回去送姥姥入土,这个她理解,可是,儿媳说啥也不让她扎白头花、戴黑袖章、穿白布鞋,说是看到了害怕,李素芬就有些想不通了,给长辈戴孝,有啥可害怕的?在老家,这些东西都是要等去世亲人过完五七才能摘的。耐不住儿媳的一再纠缠,她只得摘了。只是,她心里难受,觉得更加对不起娘了,到了晚上,总会忍不住蒙着被子偷偷地哭。

4

晚上睡不好,李素芬白天就打不起精神,常常忘东忘西。她会在刷碗后,忘记关水龙头,惹得心疼水的儿媳暴跳如雷;她会在煤气灶上坐一壶水后,回到她的卧室窗前,对着外面步履匆匆的人群发呆,水壶响了几遍她也听不见;她会在出门后忘记带钥匙,之后又不得不带着苗苗坐在门口,静静等待儿子儿媳下班回来开门……

更过分的是,她有次带着苗苗出门,竟差点把孩子弄丢。李素芬气得拿手砸自己的脑袋,警告自己下次一定要长记性,可是到了下一次,她依然会在不知不觉间把米饭蒸糊锅,把本该进绘画班的苗苗,送到次日才去的舞蹈班。

“我是不是老了、傻了、不中用了?”她打电话,这样同老伴儿讲。

老伴儿宽慰她:“要不,就回来吧!”

可她还是下不了决心,她可怜儿子儿媳上班辛苦,也更怕得罪儿子儿媳。于是,就又挤着眼熬了大半年。李素芬的失眠症更严重了,以前一晚还能睡到四五小时,而今,也就在天亮前能睡上个把小时。

晚上睡不着,白天醒不来,她不仅经常忘记做饭,而且还会忘记去幼儿园接苗苗,害得苗苗经常像个可怜的小猫般,躲在等得不耐烦的老师身后,望眼欲穿。儿媳说她懒怠,可她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再这样下去,她迟早得疯。

她向儿子求救,希望儿子放她回老家散心养病,儿子就带她去医院,花大把的钱开一大堆药,可是药一把一把地吃下去,总也不见好。儿子告诉她,老家的医疗条件有限,在城里,她可以一边在大医院看病,一边让苗苗陪她解闷。其实,儿子还有别的顾虑:吐沫星子淹死人,老妈的病是在城里得的,他就得负责,不能把她送回老家,让村里人在背后嚼舌根,骂他不孝顺。

李素芬和儿子说不通,失眠症更严重了。那天切菜时,一下子切到了右手食指上……

吴强一家三口刚从商场回来,就听到了李素芬的痛苦呻吟声。循着声音,吴强来到厨房,只见李素芬正靠坐在墙壁前,细小汗珠渗了满脸,攥着不住往外涌血的食指,痛得直打哆嗦。

李素芬被紧急送医,医生简单止血消毒后,向她索要断掉的那半根手指,并告诉他们,如果受伤的时间在六七小时内,断指还是可以通过手术的方式接回去的。吴强、丽云一脸茫然,李素芬更是痛得说不出话来,医生让吴强回家找,但他把厨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眼看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他们只得放弃。李素芬的伤口愈合得很快,只是,拆下繃带后,她原本修长的食指明显短了一截,光秃秃、黑乎乎的,不光是苗苗看见了害怕,就连吴强和丽云,也深感触目惊心。半个多月过去,还没等李素芬提,儿子就吞吞吐吐地先开了口,讲出了送她回老家安度晚年的话。李素芬面露难色,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最后还是答应了。

坐在回家的车上,李素芬闭上眼睛,就看到那根被她丢进垃圾桶的断指,在空中旋转升腾,所过之处,花瓣纷飞,香风阵阵。那根断指渐渐地也成了花,一会儿变成杜鹃,一会儿变成莲花,一朵,两朵,一千朵,一万朵,最后铺满天空,如同悬浮的花田……

置身花田中,她踮着脚尖跳起舞,扯着嗓子唱起歌,悬浮的花田飘移着,没有边界,没有阻碍。

责任编辑/乙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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