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倩
27岁的吴强去世前,医院的最终诊断结果是“重症肺炎”,但吴强的妻子吴丽始终不相信,“肺炎也能死人”,毕竟,吴强从最初发烧到去世,仅仅12天。
3月31日,吴强去世后的第21天,吴丽接到村里朋友打来的电话,“吴强得的应该是禽流感,网上都有了。”
这天,国家卫生计委通报,上海市和安徽省发现3例感染H7N9禽流感病例,尽管通报的信息只有姓氏、年龄、发病和死亡时间,但吴丽一看就知道,吴强就是其中之一,“所有信息都对得上”。可是,吴丽想不明白,吴强生前从来没有接触过家禽,怎么会得禽流感呢?
没人能解答她的这个疑问。自始至终,没有卫生部门的人来正式告知她丈夫的死亡原因。这让她更难接受丈夫去世的现实。从决定离开老家去上海做猪肉生意,到因病离世,仅有短短两个月时间。丈夫去世后重新回到老家的吴丽,常常望着只有一岁多的儿子想:如果不去上海,是否一切都不会发生?
吴强的老家在距上海400公里外的江苏阜宁县农村,一条小河从家门前穿过,盛开的大片油菜花将吴家包围。吴家按人头分得4亩稻田,吴强的姐姐已经出嫁,父母一直在家中务农,偶尔打些零工,一年有万把块钱的收入。
从吴强家骑车十多分钟就能到吴丽家。两家父辈是老相识,吴强和吴丽在上学时就认识,但不并熟悉。吴丽没有上完初一就辍了学,吴强初中毕业后,像村子里其他年轻人一样,到苏州等地打工,一个月有一两千元的收入。在父母眼中,吴强是个孝顺的儿子,逢年过节回家,不只带回不少东西,还给父母留下三四千元钱。
2010年,经媒人撮合,两人结婚。吴强一米七二的个子,长得眉清目秀,性格内向,“人很老实。”吴丽说,丈夫不懂得浪漫,从来没给她买过礼物,但她觉得吴强忠厚,有闯劲,能吃苦,什么家务活都抢着干,“让人觉得踏实”。
吴强很少提及自己的工作,家里人至今也搞不清吴强到底打工做什么。
2012年下半年,吴强一直在家里带儿子,每天陪儿子玩,是他最大的乐趣,可这下夫妻两人就都没了收入。吴丽的父母一直在上海做猪肉生意,有两个摊位,一年能挣三四万块钱,于是两人合计着帮忙打理其中一个摊位,这样既能赚钱,又解决了两地分居。
吴丽先到了上海,2013年春节前,吴强也赶了过来,两口子与吴丽父母租住在一处,每月一千多元的租金,两口子与父母均摊。
刚开始经营,生意差强人意,为了省钱,两人连春节都没有回家,“两个人来回路费就要一千块钱,在家里还要花钱。”吴丽盘算着。
吴强对吴丽从来都是言听计从。跟菜市场里的其他年轻人不同,吴强不喜欢凑热闹,话也不多,忙的时候给妻子打下手,没有客人,也不会离开摊位,只是一个人坐在凳子上玩手机。
2月27日,吴强突然感觉头晕,还有些低烧,吃了几片药后,他还是去了菜市场附近的小诊所,输了两瓶液。“我们这个行业不能生病,否则生意就没法做了。”吴丽说。
当天晚上回到家,吴强的烧已经退了,“光输液就花了七八十块钱。”吴强跟吴丽抱怨比老家贵。可好转并没持续很久,第二天一早,吴强体温又到了摄氏38度多。
“换个诊所试试?”吴丽还是有些担心。
正好吴丽的叔叔胃肠不适,吴强与他一起去了另外一家诊所。输了一天液,叔叔痊愈了,吴强的病情却丝毫没有起色。
主意还是吴丽拿,“还是去医院吧!”3月2日,吴强去了离家一公里外的上海市第五医院,从小到大,爱打篮球的吴强没生过什么病,连医院的大门几乎都没有进过,但这次的诊断结果让他有点意外:肺炎。
连着吃药两天高烧不退,3月4日,吴强住进了院,医院要求交一万元的押金,“我们哪有那么多,把手头上的五千块钱全交了。”吴丽无奈地摇了摇头。医院的诊断为“社区获得性肺炎”,用了头孢曲松等抗感染的药物,但吴强仍然发烧到39度,并咳嗽不止。
3月5日上午,吴强的母亲打电话来问病情,他回答,“还好”。但没过半天,他就咳得几乎无法睡觉,为了舒服一些,只好整夜坐着,吴丽急得去找值班医生,请赶快来看看,得到的答复是,“肺炎就是会咳嗽,过几天就好了。”
这时,吴强咳出的痰里已经有了血丝。吴丽反复、执意地要求,医生终于又给吴强输了液。吴丽担心自己无法照应,当晚便给公公打去电话,让他第二天赶来上海。
但老人抵达上海时,吴强已变得呼吸困难,被转入ICU,同时等待老父亲的,还有一张病危通知书。
准备筹三万块钱吧,人有点不行了。医生把吴丽从病房叫出来说。
“怎么会这样?上午还没有这么严重。”吴丽的眼泪蹦了出来。
在转入ICU前,吴强拉着妻子的手,眼泪哗哗地往外掉,“老婆,咱没钱了,先去找你爸妈借吧。”
进入ICU第二天,吴强戴着氧气罩不能说话,但意识清醒,吴丽去看他,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抬起手拉住妻子。但当天的影像诊断报告并不乐观:两肺透亮度降低,见大量高密度渗出影,边缘模糊,两侧显示不清。
在医院协调下,上海肺科医院和上海公共卫生中心专家前来会诊,医生对吴丽说的话虽善意、又冰冷:“就看他能不能挺过三天了,如果能挺过去或许还有希望。”
“他果真没有挺过三天。”吴丽面目僵硬地回忆。
3月8日,吴强住进ICU的第三天,影像报告显示:肺部已经全部发白。“白肺”,意味着肺部几乎全部被炎症感染。
3月9日,吴强脸部开始浮肿,清秀的双眼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医生用手敲他的肺部,甚至可以听到水声;呼吸已经很微弱,气管被切开,戴上了呼吸机,全身“被管子插得一塌糊涂”。
老家听说这个年轻的后辈病倒在上海,一下子来了30多个亲戚,但是不想给吴强带来心理压力,吴丽始终没有同意让他们到医院探视。
他们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吴强。3月10日一早,吴丽在探视时发现,丈夫的脸肿得更厉害了,显得鼻子都塌了下去,她在病床前叫了好几声,没有得到一点回应。
吴丽不放心,便一直守在病房。果然,没一会儿,吴强的各项体征便急转直下,他被推进了抢救室。
吴丽守在抢救室门口,全家人都来了,院方还没有宣布坏消息,但大家心里都知道,人不行了,“他推进去的时候,脸都是黑的”。大约是中午时分,一位医生走出来对他们说:进去看看吧!
吴丽冲进去,见到还有一位医生在使劲压吴强的胸部,似乎在做最后的努力。
12点10分,院方正式宣布吴强死亡。死亡原因:重症肺炎,呼吸衰竭。
吴丽坚持认为是医院拖延治疗造成丈夫死亡,要求医院赔偿。从3月10日起,十几名家属开始找医院讨说法,甚至住在医院的办公室里。经过咨询律师,吴丽提出,医院应赔偿孩子抚养费以及老人赡养费共计107万元,医院当场就拒绝了。“基本上是一天一小谈,两天一大谈。”吴强姐姐回忆说,十几天内,与医院谈判十多次。
医院提出,能够接受的补偿金额是10万元,经闵行区卫生局出面调解,最终定为13万元。补偿协议书写道:双方对本次事件共同认定意见是,患方提出,患者青年,家境贫困,希望予以人道主义补助。医方考虑诊疗过程中存有医患沟通不畅、文字书写欠规范等情况,予以一次性补助患方3万元;同时根据患方申请,医方通过保险、民政等途径,予以一次性补助10万元,以完结本次事件所有事宜。
“这次看病前前后后花了七八万,给他买墓地又花了一万,最后也就没剩下多少了。”
当得知丈夫实际是因H7N9禽流大感病毒去世时,吴丽又萌生了希望,“国家会有赔偿政策吗?”她试着给上海第五医院医务科科长打了电话,对方确认新闻报道的正确性,但表示国家没有对此出台补偿政策。“我们给你家13万也是出于同情,你也不能总是提钱、钱、钱。”
“如果他晚点染上这种病,或许还会有救。”已从上海回到老家的吴丽,坐在自家的院子里,神然黯然地说。
吴强去世后,不少媒体去过她的摊位,菜市场有传言说这个摊位已经死了三个人,她父母好不容易才把摊位转租了出去。吴丽说,她目前还没有打算,等孩子长大些,才能考虑出去打工。
她转过头,看着一岁多的儿子正在院子里开心地玩着毛绒玩具,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