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明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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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采荔枝是一种高空作业,农事活动的画面感超强:这种喜水植物生在水边,长在水边,开花结果都在水边,仿佛为了报答流水似的,它们往水面倾下身子,枝丫披覆,果子低垂,大半个身子都俯在水面上。我站在一座古桥上,看荔枝悬空垂挂于水上的图景,感觉这是荔林水乡最富贵最诗意的景色了!我注意到,当一场六月雨下来,小河里的水上漲,那些最下面的荔枝竟然接近或沉浸到水里去。七月流火,丹荔飘香。从小暑到大暑——实际上小暑还不到,农民们就开始采摘荔枝了。他们扛着长长的竹梯子,沿着荔枝树环绕的小河沟采摘荔枝。一棵荔枝树立于水岸边,一半果子结在陆地上,另一半果子长在临水的树冠上。有少数荔枝树头在岸上,整个身体都横跨在河中。农民们扛着竹梯到了树下,他们把它搭在树桩的一边,先采摘陆上的荔枝,再采摘临水的荔枝。
清晨六七点,太阳露脸了,河面上弥漫着一层瘴气。几只停在埠口的小船,被人悄悄地解开缆绳,行驶在岸青水绿的河面上。小船上女人打桨,男人扛着竹梯。桨声欸乃中,水中的影像碎了,船舷边泛起一道道涟漪。如果河水平缓,水不深,就把竹梯下端插到河泥里,竹梯的上端挂在树枝上。这种悬空作业,身手够得着的范围有限,需要不停地调整位置,还要用一根特制的钩子当帮手采荔枝。如果河水深了,只好两个人配合,先把小船用缆绳固定住,再把竹梯搭在小船上,与高空的荔枝绑定,才爬上树梢去采摘。一棵荔枝树占地几十、百多平方米,高低处相差十多米,荔枝红透,像瀑布一样流泻下来,采摘荔枝就像杂技表演一般刺激视觉。舞台在树上,也在水面上。采摘者攀援登高,飞身空中,仰望之如猕猴攀顶,飞鸟凌空。许多树大地塌之凹处,采摘荔枝的人更要艺高胆大心细。一张竹梯不够,还要再拼接一张。有时垂直连接两张竹梯,横空再延伸出一张竹梯,把它们全捆绑在树枝上。采荔人身手敏捷,上下左右轮番采摘,最后还是有一小部分挂在树尾巴的荔枝无法采摘到。让人想不到的是,这种高空作业的农活居然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操作。他们60岁或70岁。很少见到年轻人的身影,更少见到女人爬树采荔枝。
我在延寿溪支流的赤溪村见到一个秃顶老头,他身材瘦削,穿着半长裤,背着竹筐子,一边爬上竹梯,一边唠叨说:“现在家里没人,祖上留下来三棵古荔,每年都产六七担鲜果,我年纪大了,不爬竹梯打不到呢!”我站在树下,听他说话感觉很好玩,因为我几乎看不到他人,声音是从树丛高处落下来的,与这个季节不停聒噪的蝉声混杂在一起,被蝉声打碎了,也被树上的风吹皱了,听起来有点飘忽迷离!我看到他在竹梯上,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作业。我问大爷几岁,他在树上听不到。我换一处能看到他人的位置,他的身体埋在树丛中,一张脸露在荔枝果子上。他把荔枝剪下来放在小筐里,装满了再用绳子吊下来。接筐子的是他的女人,一个老太婆,她站在树下,把小筐里的荔枝搬在大箩筐里。那两个大箩筐可装两百斤荔枝,筐沿用藤条加固,筐背上写着红字,连那根扁担上也写着红字。我走过去帮她,老太婆仿佛一点也不担心树上的老大爷,我问她大爷多大岁数了,老太婆哈哈笑说,今年73岁了,我比他小两岁,我们打了一辈子的荔枝了!
一边划船一边采摘荔枝,是那些高度刚好够得着的荔枝,虽然这种采摘比不上高空作业刺激眼球,但它显得更有水乡情调。每年城区附近河沟采荔枝,都会吸引很多人观赏拍摄。这种小船本地人叫“沟船”,文化人称为“木兰舟”。有一位老摄影师,小暑一到,就在群里不停地发布采荔枝的照片。他给水上采荔枝配上一个句子,“轻移木兰舟,晨采水上荔。”这句画面感十足的诗,源于“中国十大最美家乡河”——木兰溪。他们走了平原的新度、黄石,也跑了半平原半山地的华亭、梧塘。拍摄采荔的劳动场景,也挖掘其人文故事。梧塘镇有一个双福村,居然有10棵700多年的古荔,且品种乃蔡襄《荔枝谱》里记载的陈紫。“核如丁香,毋剥之凝如水晶,精食之消如绛雪,其味之至不可得而状也。”我读这个文字,可闻到一股陈紫香。梧塘镇的漏头村今夏还举行了一场人气火爆的乡风畅游节:穿着汉服、打着彩伞的少女站在荔枝掩映的木兰舟上,做水上采荔的美妙动作;六大箩筐装得满满的荔枝摆在乡村舞台上,时代歌舞和民间音乐异彩纷呈;荷田里一群人正在摆拍,她们每人手上举着一片荷叶,小脸庞躲在荷叶的阴影下;龙虾垂钓、摸鱼、挖莲藕,体验红团、米糕现场制作,还有以莲子、莲藕为食材的特色小宴席,游客可吃到新鲜、纯粹的美食。
小船四个格舱,可坐两个人,装载两三担荔枝。河沟航道熟悉,水流不急,不会发生翻船事故。只是有一次,两个年轻人采荔枝,一个在树上,一个在船上,两个人不知道因为什么事,你一句,我一句,在那里争吵起来。男人说了什么话,把女人气急了。只见她突然把船划走了,留下男人悬挂在树上。树枝断了,梯子翻了,男人掉下来了。男人在水里扑腾,先上岸的女人慌了。她站岸边伸手拉男人,被男人一把拖了下去。两人在水中打骂嬉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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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暑到大暑,在莆田城区,在莆田南北洋水乡,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有荔枝,凡是有荔枝的地方就有采摘,凡是有采摘的地方都可见到我看到的采摘作业。荔枝有大小年之分,可采摘时间都很短。这种水果生性偏热,容易上火,可大暑天却要吃它。民间有一种传说,“暑”字上下两“日”,中间为土,火能生土,一撇左旋,天道玄妙。夏暑是自然界一个特殊的时空状态,一年之中动植物生长最重要的时段。暑期的炎热是生命之需,人体内的热毒必须排出,骨髓里的病根必须浮表。这时候不宜多吹空调,不宜多吃凉食,不能阻塞毛孔不让出汗。三伏天分初伏、中伏、闰中伏和末伏,共计38天,这月余时间乃养生的黄金时段。我有一个朋友每到盛夏,就叫我喝“姜枣茶”,三姜、五枣、七桂圆,放蒸壶煮水当茶饮,每日喝两次,要喝两个星期。大暑来临,莆田民间还流传一种习俗,即啖荔枝、吃羊肉,大暑那天,每家必炒一盘糖豆子给孩子们吃。大人们磨刀宰羊,一家分一块,砂锅炖汤吃。“暑天吃羊肉温阳补气,身体棒棒的,夏季淋雷阵雨——水不沾背!”谁都知道,荔枝这种水果,好看,好吃,但真是不能贪吃。可是何为贪也?有人吃五六粒喉咙疼,有人啖二三十粒浑然不觉。明朝莆田籍书画家宋珏,自号“荔枝仙”,啖荔成癖,啖量惊人,日啖两千余粒荔枝!这位“啖荔大王”画荔说荔写荔,留下另一本《荔枝谱》,讲述了古荔宋家香、荔枝酒、荔枝酱、荔枝杂记故事等。他还创办荔社,自号盟主。蔡襄《荔枝谱》为闽地32种荔枝立传,宋珏《荔枝谱》为荔枝人画像。两者相隔四五百年。荔枝不仅是吃货,还是一种文化传承。我读他的故事,心想“啖荔二千粒”应如“飞流三千尺”,它只是一句文学语言,不是真吃两千粒荔枝。但身体是每个人的,体质有强弱,肚量有大小,果然有很大的差异。我们不必深究其是否夸张,只为其可爱的性情而哂笑!宋珏吃荔枝还是很讲究的,他写道:“始以泉浸,继以浆解,磁盆筠笼,一物不见,宁可不啖。”采摘鲜荔须于沾满露水时分,须用井水浸泡,吃下去才不上火,此传统一直沿用至今。
我曾经在六城门小巷里,看到一家加工竹梯的店铺,师傅用木炭火炙烤那些从深山运来的长竹子,为了使每一张竹梯子都笔直挺拔、直插云霄。购买这种竹梯的人,会先端详竹节,一节一跨,那孔都要打在竹节上。有些竹节被火烤,留下了一道道黄色疤痕。买者问,秋竹还是冬竹?师傅答,谁还用秋竹!原来竹生四季,春萌夏长,秋高冬藏。到了冬天,那竹子最成熟也最有韧性。买者点点头,把梯子立起来,一只腳踩住底杆,双手用力地摇动竹梯,高高的竹梯顶端发出一种柔韧的弹性,弹性越好,买家越喜欢,竹梯师傅和买家彼此心领神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种竹梯扛在肩上,走小巷、出大街,跨过护城河,一路上是人见人让,车见车停,因为它太长了,谁都惹不起!它来到农家屋檐下,只能高高地凌空对天摆在户外。夏天来临,它来到荔枝林里,沿着十里河沟,百亩荔枝,千顷绿心,像一把把特制的巨笔,蘸上绿水、蓝天和白云的颜色,就能勾画出一幅美妙动人的夏日采荔图。绿心是环境保护和绿色发展的概念。莆田城市的绿心以木兰溪水系、特别是延寿溪水系为网络,延寿溪是木兰溪最大支流之一,从城市中心穿城而过,宛如一条披绿的绶带,往城市的腰身一绾,就生出一方绿心。绿心面积达60平方公里,以荔林水乡为标志,一个绶溪公园有2000亩成片的荔枝林,其中有一半的荔枝林树龄达百年以上!
今年初夏,我所在的报社由城西凤凰山搬到城东荔园路三亭。三亭是莆田古代兴化府(军)的一处驿站:从阔口水岸上登陆,结束入莆的水上行程,须经过头亭、二亭,到了三亭,就进入兴化府(军)了。三亭再往北边,就是下亭,属郊区地段。三亭有纵横交汇的小河沟,当地人叫它华沟。华沟是莆田有名的荔枝生产地,因为这里是木兰溪与延寿溪支流交汇点,水面开阔,水较深,水质也好,生长在此地的荔枝树外表繁茂,百年以上的古荔随处可见。三亭圆智庵有一棵古荔,有四五百年。由于口感好,成熟之前就被人订购。小暑后的第一个周末,我们组织报社员工到大楼后的荔枝林里体验采摘,与果农们一起劳动,零距离接触他们,了解其生产和生活。我们发现,原来果农们一家几棵荔枝树,是按年承包给果树经营者的。采摘季节来临,经营者再请专业队采摘荔枝。为了满足报社的大批量团体采购,他们请了十几人爬树采摘,每人日工资500元。“从开花打药到成果采摘,要花不少钱请人,真正装进我们口袋的钱不多呀!”几位妇女一边为荔枝剪枝装筐,一边给我们诉说。一位老太婆还接受记者采访,她用本地话说,荔枝采摘后,树就如坐月子的女人,枝叶疲惫,秋天一到,落叶纷纷。这时候应该给荔枝用肥:划沟船打捞河泥,覆盖于荔枝树下。可是如今这种脏活谁愿干?荔枝树只好把根往深里扎,自己去地下吃河泥,吸收多少养分算多少。今年是大生年,保不准明年连小生年都不是,荔枝要歇一年,也许颗粒不生!
老太婆说荔枝,就如说儿媳妇生孩子,话语中有一种悲悯情怀。
突然,一位女记者尖叫起来,她用手捂着脸,说脸上又痛又痒。老太婆站了起来,把女记者的脸扳过来看,只见脸上一块红斑。老太婆说:“你中了‘飞沙毒了,得用荔枝汁来做解药。”只见她剥了一粒荔枝,把荔枝的白色液汁滴在伤口处涂抹,只一会儿,那红斑就不痒了,一小时后,红斑不见了。我们感觉大为神奇,围着老太婆问究竟。老太婆说,“飞沙”是一种臭虫,它吃荔枝花,也吃荔枝果,果农们每年都要给荔枝树打药。用竹竿子吊着药瓶,举到高处一棵又一棵树喷洒农药。“飞沙”会分泌出一种毒汁,喷在皮肤上,立马红痒,有时喷到眼里,如非采荔季节,得送医院呢!
我特地请教了农学专家,原来老太婆说的“飞沙”,学名椿象,形如金龟子,两只长触须,黑褐色外壳上,点点白灰斑,上网一查,形象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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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暑来临,我在后街拜访一位老画家,他住在一座老宅里,擅长画人物。他画的人物清奇朴拙,气韵饱满,我很喜欢。我看他作画,发现画里多荔枝:夏日敞胸露脯的两个人,摇着蒲扇,坐在荔枝树下下棋;一个木石为背景的庭院,三五人煮茶,桌上画了茶具,最显眼之处摆着一篮鲜荔枝。我观赏画家的画,与他谈创作的灵感,他说从小就生在后街,这些物件随他成长,跟他苍老,浸润日久,慢慢地有了风情。我问他何为风情,他给我说了一个历史故事:老祖宗徐寅是晚唐人,居于延寿溪畔的村落里,他才气卓越,擅长作赋,辞藻华美,音韵铿锵。在长安游宦时,一首《人生几何赋》,诗名远播,时人竞相传阅抄写。徐寅的赋文流传到朝鲜、日本,家家用泥金书写,列为屏障,在文坛上获“锦衣堆”之誉。后梁开平元年(907年),徐寅中状元,梁太祖召见,说《人生几何赋》里的“三皇五帝,不死何归,句可改否”,想不到徐寅不给皇上面子,当庭回绝,梁太祖怒,削其状元名籍,徐寅拂袖而出,大声说道:“臣可无官,赋不可改!”
这位死脑筋的人回乡,成为一个隐居的诗人。他读书、垂钓、游览、惜物怀古、慷慨人生,绶溪这方水域和掩映于水流之上的荔枝林,成为他荡涤心灵、消受时光的福地。当时延寿溪桥头有藏书丰富的“万卷楼”,荔枝树下有“读书亭”,桥下不远处有溪石,徐寅常坐石矶垂钓,邀约朋友船上煮酒高歌,夜半而不归。这是一方幽深而平静的水域,后被人称为“徐潭”。夏日来临,蝉声一片;荔枝红时,妩媚丰饶!
徐寅传世《荔枝》诗两首,过了1000年,还打动了当代国画大师齐白石。齐老啖荔枝,画荔枝,对于荔枝的描摹,他声称“独与徐寅是知己”。齐老在一幅《荔枝螳螂图》上题款曰:“何处名园有佳果,徐寅已说荔枝先。”
画家说到这里,就停住不说了。他反问我道,你说何为风情?我笑笑,他也笑笑,他叫我去徐潭,看那棵“状元红”。
“状元红”在古桥头不远处。它原来生在延寿溪畔的村庄里,叫延寿红。徐寅八世孙徐铎继承家世学风,于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年)高中状元,当年仙游枫亭人薛奕同中武状元,莆田人同科揭下文武榜,创下了“文献名邦”之神话,让神宗大为惊叹和惊喜,皇帝龙颜大悦,金口盛赞:“一方文武魁天下,四海英雄入彀中。”
文武状元回乡,彼此惺惺相惜,两家缔结成了姻亲。徐铎在嫁女之时,把自己亲手培植的延寿红传给了他的姻亲薛家,如今仙游枫亭和莆田绶溪都有这种荔枝。绶溪畔的乡人于一棵古荔下,勒石刻字“状元红”。每年夏天,树下都围着观赏拍摄者,学子为高考而来,青年男女为爱情而来。他们站在树下,或相拥而坐,都为这个古老传说而感动,都想沾染一点属于这片水域和草木的灵气和喜气!
前些日子,我去了一趟涵江区,见到女画家朱雁娴。她是闽南人,随夫邓伯元嫁来莆田,定居涵江20年了,喜欢当地风物。她画工笔,从画种子开始,葱头蒜种、豆子花生、玉米棒子,用画笔描绘了春夏交替、秋尽冬来。她把种子当作一种信仰。她说种子蕴藏着无限生机,收藏了生命芬芳,四季为之动容,天地有情,生生不息。我到她家,她正趴在画案上画荸荠,一粒粒土疙瘩,呼之欲出!后来,她由画种子的转入画瓜果,在她看来,瓜果是种子另一种生命形态。一组《闽南十二月》,是由小时儿歌创作而来的。每个月一种时蔬,12个月12种蔬菜:“一葱,二韭,三苋,四雍,五葫,六瓜,七笋,八芋,九甘蓝,十芹菜,十一蒜,十二白。”这组蔬菜画12幅被中央美院美术馆收藏,让她获得了荣誉。
喜欢画种子瓜果的朱雁娴,也画莆田的荔枝、龙眼。有一幅《桂味》参展,在朋友圈传开后,被福州的一个人看中。这幅只有两平尺的斗方,画的是一篮子桂味荔枝,那人开车100多公里直驱她的家,要走了那幅画。
采访朱雁娴的过程,发现她竟然喜欢梭罗。翻阅她的作品集,发现她自画自写,还写得相当深入精练。本想为她写一篇文字,也就放弃了。
她说一幅画的生成需要灵感,更需要静气。
她说植物永远比人静气。
这句话我喜欢,就作为结语吧!
责任编辑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