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汉学家松平康国的对华认识及其政治倾向*

2021-01-03 20:02孙宏云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年3期
关键词:日本

孙宏云

在清末重臣张之洞所引进的日籍人员中,有标明身份为“湖北省政治法律幕僚”的松平康国。关于此人的生平事迹及其进入张之洞幕府的经过,以往在研究张之洞的相关论著中只见零星、简单的记载,甚至有史实错误①如吴剑杰在《论张之洞湖广任内的外才引进》(《武汉大学学报》2003年第2期)中说松平康国的身份是“军事学堂教习”“译员、教习”。黎仁凯等著的《张之洞幕府》(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5年,第162页)中称松平康国受聘为张之洞的“政治法律顾问”,“1907年4月到鄂,月薪350两,聘期2年”。这些说法都不确切。。而日本学者也同样缺乏对松平康国来华经历及其思想认识的研究②检索CiNii(https://www.nii.ac.jp)以及J-STAGE(https://www.jstage.jst.go.jp)等日本主要学术网站,仅见2条介绍松平康国著述资料的记录:1.刈田徹「宮中某重大事件の基礎的史料に関する研究——松平康国手記『東宮妃廃立事件日誌』の解題ならびに紹介(資料)」,拓殖大学研究所『拓殖大学論集』(190),1991年3月,第357—376頁;2.森銑三「松平康国翁著『天行詩文鈔』(早稲田人·名著紹介)」,早稲田大学大学史資料センタ-『早稲田大学史記要』2(2),1968年3月,第109—110頁。另见町田三郎著「『天行文鈔』を読む」,收录于近世近代漢文班、三島中洲研究会編『二松學舍と日本近代の漢学』,二松学舎大学21世紀COEプログラム事務局,2009年3月。。直至近年才有研究者注意到松平康国的相关资料,对其于清末新政期间先后受聘为直隶学校司的译员和张之洞的政法顾问的相关史实作了介绍和分析③见叶倩莹:《日本顾问与晚清新政》(中山大学历史学系2015年博士论文),第117、174—179页;邓红:《张之洞的政法顾问松平康国》,载氏著《日本的阳明学与中国研究》,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80—296页。,实为明显的进步。

松平康国(1863—1945),字子宽,幼名琼杵三郎,号天行,别号破天荒(亦见署“破天荒斋”“破天荒猛士”)、琼浦,江户(今东京都)人。早年习汉学,二十余岁时留学美国。回国后入读卖新闻社,曾担任该社主笔④任职主笔的时间为1901年10月23日至1902年3月1日,见『読売新聞』1901年10月23日,朝刊第2頁;1902年3月1日,朝刊第2頁。。1891年受聘为东京专门学校讲师。1902年受直隶总督袁世凯聘请,任直隶学校司编译处主笔。1905年又受聘为张之洞的“政治法律幕僚”。1907年归国,任早稻田大学教授会议员(后改称教授)。1911年因辛亥革命爆发与犬养毅同往中国观察事态变化。1924年4月,大东文化学院创立,受聘为特任教授,至1926年4月解任。1943年3月,从早稻田大学退休。生平著述丰富,主要有《世界近世史》《英国史》《英国宪法史》《史记讲义》《左史讲义》《支那①“支那”一词是近代日本人称呼中国的普遍用词,因为带有一种轻侮中国的语气,很多中国人对此感到不适和厌恶。中华民国政府因此曾向日本当局提出正式抗议,要求停止使用该词,但直到日本战败特别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日本官方和民间才渐次放弃使用,改称“中国”。尽管如此,一些日本右翼分子仍时不时地以此来称呼中国,对此需要警惕。为了呈现历史事实和文献原貌,本文对于引用文献史料中出现的“支那”一词一般不作更改,此点尚祈读者明鉴。文学史谈》《天行文钞》《天行诗钞》等②据松平康国的门生河住玄编的《天行先生略年谱》(河住玄編『天行先生遺稿』,宇都宮市:梅窓書屋,1980年,第4—6頁);另参神田喜一郎編『明治漢詩文集』,東京:筑摩書房,1983年,第429頁。。

以上为松平康国的大致生平经历,而既往的研究所呈现的只是其中的一些片段,对于他的来华经历和中国认识还缺乏整体的论述,在史料运用方面也有待扩展。本文主要依据日本外交史料馆、早稻田大学、一桥大学所藏的相关史料,并结合张之洞档案等中方资料,重点论述他的中国认识及其对华政治倾向③关于近代日本人的中国认识,已有很多从各种不同角度切入的研究成果。日本学者鹿野政直、竹内好、田中正俊等在上个世纪60年代就开始讨论近代日本人的中国观,此后不断有针对具体的人物或团体的个案研究以及较为概括的类型分析和本质论述,如野村浩一的《近代日本的中国认识》(『近代日本の中国認識:アジアへの航跡』,東京:研文出版,1981年)、金山泰志的《明治时期日本民众的中国观》(『明治期日本における民衆の中国観:教科書·雑誌·地方新聞·講談·演劇に注目して』,東京:芙蓉書房出版,2014年)、狭间直树的《日本早期的亚洲主义》(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冈本隆司的《近代日本的中国观》(『近代日本の中国観:石橋湛山·内藤湖南から谷川道雄まで』,東京:講談社,2018年)。中国学者的研究主要有杨栋梁主编的6卷本《近代以来日本的中国观》(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年),尤其是其中刘岳兵所著的第3卷(1840—1895)对近代日本中国认识的原型及其变化机制、日本人中国观的几种主要类型以及若干个案做了深入的研究。专就汉学家的中国观进行论述的也有不少,成果主要有钱婉约关于内藤湖南、吉川幸次郎的相关研究,以及陶德民的《明治的汉学者与中国》(『明治の漢学者と中国—安繹·天囚·湖南の外交論策』,大阪:関西大学出版部,2007年),但尚未发现有关松平康国的研究。。希望通过更多类似的个案研究,进而探讨像松平康国这类汉学家的中国观的形成机理,为理解近代日本发动对华侵略战争的思想逻辑提供一些有益的认识。

一、来华之前的思想特征与中国认识

松平康国于1863年出生于长崎,父亲大久保忠恕是小田原藩主,时任长崎奉行。松平3岁时,由父亲教读三字经。7岁时习“四书”素读④“素读”译自日语词『素読』,是日本人教习汉文的一种传统方式,即不考虑汉文典籍的意思,只朗读表面的文字。,同年,出嗣东京的异姓旗本松平家。到东京后,先从四五位先生习“五经”素读,听《十八史略》《日本外史》《文章轨范》等讲义。15岁时入隄静斋门下。十八九岁时入三岛中洲的二松学舍,同时从游于隄静斋和三岛中洲,其间在斯文学会听了鹫津毅堂、广濑青村、森春涛诸先生的讲义,还在大学预备门和外国语学校学习过清语和英文。1885年赴美留学,入密歇根大学(Uni⁃versity of Michigan)习政治、法律,得法学士⑤见『早稲田大学規則一覧(早稲田学報臨時増刊第八十七号)』,第70頁。。

松平康国师从隄静斋和三岛中洲,虽习经书,但这两位老师都以文章家名世,因此他对经学少有研究兴趣,直到36岁从游谷口蓝田时才对经学有所倾心⑥「谷口藍田先生八十壽序」,松平康国『天行文鈔』卷1,松平先生古稀紀念文集出版掛,東京:1933年,第32—33頁。。松平康国自谓其学问的知识来源是清晰的,而在思想精神方面所受经典之影响虽多,脉络却不甚分明,惟少时读过的《和汉阴鸷录》使他终生不失不忍之心,《大日本外史》则启发了他的国体观念与尊王思想。松平康国的汉文主要经隄静斋、三岛中洲、重野成斋等指导,又受苏东坡和桐城派的文章影响,注重文体的庄重和文品之高雅,友人通评他的文章特点是简洁。他的诗由隄静斋启蒙,隄氏殁后由长三洲指导一年。此外,他还参加丽泽文社和廻澜文社,与日下勺水、盐谷青山、牧野藻洲等交游①关于松平康国的受学经历主要依据松平康国为《天行先生遗稿》写的《代自序》(「自序代わり」),见河住玄編『天行先生遺稿』,第68—82頁。。

从松平康国的受学经历来看,他自幼诵习经史诗文,出入汉学名家之门,深受儒家文化熏陶。在赴美留学之前,曾作诗言志:“我志在千载,自比狂简俦。尚论而尚友,日与古人游。独行甘踽踽,操守违俗流。不患一朝患,唯有终身忧。同世人相贱,侮慢何足尤。至圣孔夫子,犹是东家丘。”②「言志」,『天行詩鈔』,松平先生古稀紀念文集出版掛,東京:1933年,第1頁。可见其志向远大,而以孔子学说为宗旨。他说自己尤其爱读论语③「仰高日録」,『早稲田学報』第108号,1904年11月1日,第28頁。,其重视经世之学,早在留美之前所作的《读二宫尊德传》《将游米国赋此述怀》两首诗中就有体现④《读二宫尊德传》:“大学十章才读过,济民方略独研摩。初知运用一心妙,活眼看书不在多。”《将游米国赋此述怀》:“误溺词章彼一时,雄飞万里志何期?致君尧舜须知律,欲道东坡是我师。”(『天行詩鈔』,第1、4頁)。

松平康国虽受儒家文化影响,但并不排斥西方文化,从他留学期间的诗作来看,对美国的风土人情和社会教化都颇有好感。如称颂华盛顿“盖世英雄即圣人”⑤「華聖東故宅」,『天行詩鈔』,第6頁。。又称美国从英国独立,并不违反君臣大义(“君臣之义孰先绝,视作叛徒无乃误”),并且赞扬美国的宪政自由,希望其发扬光大(“登临摩挲怀昔时,如闻隐隐之声呼醒世界长夜梦”)⑥「登独立閣観自由鐘」,『天行詩鈔』,第6—7頁。。不过在他看来,西洋文化有其长亦有其短。与东洋文化相比,其长在格致,其短在缺乏诚正,见利忘义;孔子之道则讲究仁义,为“清国所固有”,“我若以身率之,安知其不变而迁善乎?彼我相师诚道之至也”。⑦「送張会叔序」,『天行文鈔』卷1,第29—32頁。因此,他眼中的日本明治政体是将儒家的仁义道德与欧美的政治制度结合起来的理想典范——“虽采米欧制,不违尧舜仁……若非王道行,焉得国威伸。东海揭朝旭,余光被八垠”⑧「明治二十二年紀元節恭賦」,『天行詩鈔』,第7頁。。

同时,他对日本的国家利益也很关切,每当邻国有事或与日本发生冲突时,他便以诗纪事感怀,如《送人之北海道》《牛门竹林亭同咏士赋》《朝鲜》《边词》《寄人从军在辽东》等,皆为此类诗作。甲午战争爆发后,他的目光紧随着日军的侵略步伐,热切期盼着战胜中国的消息。当战火起于朝鲜半岛时,他作《秋夕偶感》:“韩山方用兵,炎风吹战血。胜败偏关心,中肠更复热。”在日军攻陷了旅顺和大连之后,他不禁喜形于色:“此日天颜知有喜,王师奏凯是今年。”(《乙未元旦》)此时,他正担任读卖新闻社主笔,于《读卖新闻》上发表社论,除了大肆夸耀日本帝国的有形和无形的实力,还公然宣扬“维持东洋之和平,乃帝国之天职,足堪行此天职者惟在我帝国之实力。以戈止戈谓之武,为维持永久和平,战争亦不可避免,征清即此之举也。苟有害于东洋之和平,即我天职之所在,故余辈应举其实力以尽此天职”⑨「日本帝国の実力」,『読売新聞』1894年11月22日、23日、24日,朝刊第2頁。。然而战争尚未结束,故又不免惕厉:“西望兵马犹倥偬,此时岂暇荐雅颂。”(《灵鹰行》)⑩『天行詩鈔』,第22、23頁。对于战争之际自中国留学归国的友人宫岛大八,松平康国表示虽然理解其矛盾的情感处境——“留违君父去违师,游子低回欲泣岐”,但却劝导他“酒醒休唱洞庭诗”⑪「贈宮島詠士」,『天行詩鈔』,第25頁。。

在欢欣于战争胜利之余,松平康国也意识到战争的结果和意义对于功臣门阀、士兵戍卒以及像他这样的失落文人来说,是完全不同的。他在《都门秋思》中写道:“对酒难消万古愁,隔年兵祸未全休。金戈铁马台南路,苦月酸风塞北秋。戍卒何当期振旋,功臣早已列封侯。都门今有泰平象,日夜弦歌涌画楼。笑将富贵付儿曹,自负元龙湖海豪。政柄从来归阀阅,人材一变重钱刀。闲鸥眠水夕阳冷,独鹤摩空秋气高。谁识满城歌吹里,有人闭户读离骚。”战争的结果让那些阀阅门第、功臣名将骄矜自得,更加有了揽权发财的资本,而他则把自己比作那闲鸥独鹤,孤高自怜,不同凡俗。虽然标榜自己过着“买书又买书,不忧生计蹙”①「買書」,『天行詩鈔』,第24頁。,“疏懒谢交久,门无客驻车”这样逍遥安逸的生活,然而一句“家本出华胄,吾今乐布衣”②「幽居雑興歩皮日休林頓里詩韻」,『天行詩鈔』,第28—29頁。似也流露出其对家族没落的酸楚之情。他不甘心空文无补于世③《马关除夜》:“今夜尚为客,半生空卖文。茫茫百端集,逆旅酒难醺。”(『天行詩鈔』,第31頁),但是何处才是自己施展才华的舞台呢?

由于自幼便受汉文经典的熏陶,松平康国对作为儒教故乡的中国怀有特殊的感情。这种情感不只来自书本的涵养,也与师友之间的日常交游有关,在善邻书院诸子中大概就不乏其志同道合者。善邻书院是由宫岛大八创立的归咏舍改名而来。在善邻书院设立后不久公布的“支那文学语学教授”名单中,宫岛大八兼任文学科和语学科讲师,松平康国则担任院长,同时也是文学科讲师④『早稲田学報』第20号,1898年10月25日,插页广告。。松平康国与宫岛大八相识甚早,而且友情深厚⑤参见六角恒広『漢語師家伝—中国語教育の先人たち』,東京:東方書店,1999年,第186—187頁。。而宫岛大八在创设善邻书院时就将其宗旨定位于发扬儒教以拯救清国乃至兴亚的思想连线上⑥六角恒广著,王顺洪译:《日本中国语教育史研究》,北京: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1992年,第141—143页。。此外,在他任职的东京专门学校(1902年9月改称早稻田大学),校内有一部分关心中国与东亚局势和命运的师生于1897年3月初成立了同人会⑦『早稲田学報』第19号,1898年9月25日,「早稲田記事」,第1—2頁。。资料显示,松平康国也曾参与该会的活动⑧1898年12月18日举办的同人会忘年会,出席者除了松平康国,还有高田早苗、中西正树、柏原、井上诸人,“酒酣之际,互披胸襟,纵论东洋保安之方策,豪气满堂”(『早稲田学報』第22号,1898年12月28日,「早稲田記事」,第21頁)。。因此,在他来华之前,对世界局势以及中日关系似有相当明确的认识。

松平康国在《送小牧伟业序》中写道:“环瀛之国万数,其势西强而东弱,西盛而东衰。然物无常盛又无常衰。”观欧罗巴历史,尚且如此,世界局势的演变亦难逃此例。近数十百年来,随着欧美势力东渐,攻城掠地愈演愈烈,露国(即俄国)“骎骎有南略之势,佛方与清构怨,浮寄孤悬,专事蚕食,英顾望其间,阳劝和阴嗾战,欲坐收其利。当此时,国于亚细亚者,恐惧坚冰于履霜,绸缪牖户于未雨,同心并力,尚或为可及,而其能任此责者,唯我与清国为然。故我欲无西顾之忧,宜使彼无东顾之忧;彼欲无东顾之忧,宜使我无西顾之忧。盖不鉴前,无以善其后矣;不善邻,无以自立矣!”这明确表达了他希望中日两国善邻友好,共同抵御西力东侵的愿望。同时,他又批评中国“虽讲内治外攘之道,而其学泥古,难乎变更;科举取士,而人材不出;动辄与邻国持鹬蚌之争,不知渔人窥其后”。不过,他认为这种状况应该可以改变,“若使之一旦觉悟,内慎其纲纪,外亲其比邻,亚细亚之兴可数日而竢矣”⑨『天行文鈔』卷一,第27—29頁。《送小牧伟业序》未署写作日期。文中有“今兹三月,樱泉小牧君随黑田顾问之清国,将过香港至福州。方今清佛大攻战,马蹄所历,羽檄旁午,烽火相望,君徘徊两军之间,察胜败所由,必将有感我言矣”之句,据此查阅相关史料,可知小牧昌业等四人受日本外务省派遣随同黑田清隆于1885年3月6日启程前往香港方面探查中国南方局势(黒田清隆著『漫遊見聞録』下編,東京:農商務省,1888年,第297—298頁;東亜同文会編『対支回顧録』下巻,東京:原書房,1968年,第91頁)。因此推断此文作于1885年3月初。小牧伟业即小牧昌业。。

在曾任莲池书院山长、宫岛大八的老师张裕钊(廉卿)的次子张浍行将回国之际,松平康国有赠言与之。其中强调日中两国同受西方列强侵压,利害攸关,“清国一旦有警,日本亦不得高枕而眠,则可谓亚细亚安危系在清国”。并且指出,亚洲进步的方向在于东西洋之间“我往彼来,互审情形,彼善政良法,艺术之精,机器之巧,皆可取以供我用”;中国不仅要“惩前毖后,务仿西法,讲富强之策”,更应该发扬“国之所恃以固者”的“仲尼道德之教”,“苟用力于此,吾知其挽回大势劳半而功倍也”①「送張会叔序」,『天行文鈔』卷1,第29—32頁。《送张会叔序》作成时间不详,但考虑到张浍作为晚清第七代驻日使团随员的身份,其任期为光绪二十一年七月二十五日至二十三年七月二十四日(参见王宝平著『清代中日学術交流の研究』,東京:汲古書院,2005年,第161頁),似可推断该文作于1897年8月。。

在来华之前所作的《送小牧伟业序》和《送张会叔序》中,松平康国虽然都批评指出中国的问题主要表现为后儒迂腐、泥古虚文、怠于实行,以致积弊百出——这也是彼时诸多来华游历的日本人较为一致的看法,但是对于中国当时的实力还没有估计过低,认为在列强虎爪狼牙所撄之下,“其能保独立者,唯我日本及清国”,因而有近乎中日联盟的构想。而在甲午战争尤其庚子事变之后,近乎平等的联盟构想论很明显地转向了“清国保全论”,这在《请君》一诗中有很浓烈的思想情感体现②诗中写道:“请君勿说庚子事,吾每忆之忽酸鼻。请君勿谈拳贼事,吾每闻之裂目眥……泰西诸国同虎狼,利爪锐牙屠群羊。包藏害心玉帛里,樽俎变作修罗场。藉口文明真桀黠,假名教法本荒唐,十字架头妖人血,流为祸水浸东洋……怪事古来宁有此,主人谢盗盗求财。卧榻尚许他人睡,普天王土安在哉。吾本日东慷慨士,草莽忧世独拊髀。蹈海心比鲁仲连,屈辱窃为邻国耻。况复我朝成辅车,痛痒相关两臣子。大义何假问旌招,提剑飞渡渤海水。”(『支那』第4号,1905年3月10日,第47—48頁)这首诗似作于其初来中国之际,应该也是他来华前夕的思想情感写照。。

总之,在来中国之前,松平康国认为东西方文化各有长短优劣,西方长于科技而缺乏仁义,东方恰好相反,彼此应该取长补短。在西方列强挟势东侵,东亚面临存亡危机之际,中日两国应该彼此互信,携手合作,共同抵御外侮。但是由于中国落后于日本,一方面日本应该引导与帮助中国改革,另一方面中国自身须发扬儒教的真髓,同时学习西洋的“格致”乃至其政治制度,只有这样才能拯救中国乃至“兴亚”。但是他的这一思想逻辑并非静态的呈现,而是随着战争的深入和不平等条约的加剧,以及中日两国发展差距的拉大,对于西方列强的侵略性更加愤慨,而对中国的自救能力则越来越失望,同时也越加强烈地意识到作为日本人的责任。

二、来华经历与对中国的失望和担忧

如前所述,松平康国曾两度来华,先后受聘于直隶学校司和张之洞幕府。据南里知树所编《中国政府佣聘日本人人名表》,松平康国受聘为直隶总督翻译主笔,司掌翻译工作,被聘时间是光绪二十八年九月,聘期两年③南里知樹「中国政府傭聘日本人人名表(1903~1912)」,南里知樹編『中国政府雇用の日本人』(日中問題重要関係資料集第三巻近代日中関係資料第Ⅱ集),東京:龍渓書舎,1976年,第16頁。。而保存在日本外务省档案中的直隶学校司督办胡景桂向日本方面提出的学校司编译处招聘合同以及应聘者月薪表,则明确记录了松平康国受聘为直隶学校司编译处主笔④合同规定:编译处译员应听学校司节制,“所有本司定立规条均须遵办”;“遇事和平商酌,不得越分揽权”;“薪水自到差之日起按中国月份每月支给京平银,所有佣工养马伙食一切杂费均在内”。松平康国的薪酬是:月给250两,别给20元,归国旅费250两。见『機密第160号:袁世凯学務顧問渡辺龍聖等応聘契約書写送付ノ件』(1902年11月29日在清国临时代理公使松井庆四郎致外务大臣男爵小村寿太郎报告及合同附件、直隶学校司及师范学堂应聘者月薪表),外务省外交史料馆藏:外务省记录『外国官庁二於テ本邦人雇入関係雑件·清国之部』,档案号:3—8—4—16—2,第6卷之一:直隷総督傭聘ノ件(清国政府財政其他ノ顧問)。。

直隶学校司是直隶总督袁世凯于光绪二十八年四月(1902年5、6月间)在省城保定创设的教育行政机构,总汇全省学务,内分专门、普通、编译三处,置督办、参议、总办、随办、文案、支发、稽查各员。按照《直隶学校司暂行章程》规定,编译处“掌翻译图书事务,由总办禀承督办统率所属随办之员经理,其职掌列下:一、凡中外各种图书均由本处总办检选善本,会同专门、普通二处总办商定教科、参考两项,分别翻译编纂;一、凡图书经翻译编纂后,均由本处总办呈请督办查阅,交由印书局刷印校勘”①《直隶学校司暂行章程》,《选报》第23期,1902年7月25日,第20—21页;《直隶新设学校司章程》,《政艺通报》壬寅第12期,1902年8月18日,第4—6页。。

松平康国于9月14日出发前往中国②『読売新聞』1902年9月11日,朝刊第1頁;『早稲田学報』第72号,1902年8月25日,第461頁。。在聘期间,其主要工作大概就是亲自翻译教科书或指导编译处的译员翻译。从《支那》杂志上刊登的两份翻译文例,可见其日常工作之一斑③参见『支那』第1号,1904年11月10日,「藝苑叢話」,第8—10頁。。1904年春,松平康国有一次山东曲阜之行。他对由保定去曲阜的行程作了详细的记录,后以《仰高日录》为题刊于《早稻田学报》,又以《泰山曲阜纪行》为题登在《支那》杂志上。这份日志记录了他此行的动机和行程观感,是了解他此时对华认识和态度的重要文献。

与直隶方面招聘松平康国差不多同时,张之洞也通过日本驻上海总领事小田切万寿之助欲从日本招聘一名“通晓法律政治之学兼通汉文或清语者”。小田切当即向张之洞推荐了松平康国,称“此君资质温和、性行端正,精通汉籍汉文,又曾在美国密歇根大学修读法律学数年,归国后从事著书和教授至今”,但须先向本国外务大臣报告。小田切随即向外务大臣小村寿太郎报告此事,并力荐松平康国为最合适之人选④『機密第35号:湖北省招聘員ノ件』,外务省外交史料馆藏:外务省记录『外国官庁二於テ本邦人雇入関係雑件·清国之部』,档案号:3—8—4—16—2,第4卷之一、『十二、湖北省招聘員』。。但外务省最后推荐了法学士岛村孝三郎。松平康国与直隶当局所订的聘任合同到1904年10月届满,在此之前,张之洞又通过与小田切关系密切的有栖某向小田切表达了再次招聘松平康国的愿望⑤『機密送第25号:松平康国応聘ニ関スル件』(卷宗名称和档案号同上)。。其间之交涉可从张之洞档案中窥知大概,最终双方达成了合意。1905年3月20日,松平康国启程前往中国,在抵达汉口后,双方正式签订了聘用合同。合同写明松平康国受聘的正式身份是“湖北省政治法律幕僚”。合同条款共八条,其中第一条规定:“松平康国受聘来鄂应恪听湖广总督部堂节制,总督部堂亦以优礼相待。凡关于政治法律之事,总督部堂或面加询问,或派员前往询问,均须切实考查、详细陈说。遇有派办事件,或从事编译,或从事讲授,均须听总督部堂命令,随时认真办理。”⑥《鄂督聘日本松平康国为湖北政[治]法律幕僚合同》,《政艺通报》第四年乙巳第15号,1905年9月13日,第10页。该合同的原件未见,具体签订日期不详。

按照合同,松平康国以政治法律顾问的身份参张之洞幕府,其履职情形由《张总督松平顾问立宪问答》可窥一斑。《问答》全篇近八千字,以双方一问一答的形式展开。张之洞提出以下问题:一、“立宪之好处何在”;二、“立宪之流弊何在”;三、“中国之立宪如何相宜,如何办起”;四、“中国立宪能否全仿照日本办法,抑有参酌之处”;五、“中国官制宜先从何处改起,是否须全改”。松平康国的答复意见主要是:中国立宪要慎其始,立之以信,成之以时,行之以序,须借鉴日本和英国的历史经验,推小及大,以大仿小,逐步推进。宜于钦定宪法,置议会上下两院,举中央集权之实,并建议皇太后归政于皇上。官制改革要以宪法为基准,首先必须明诏天下,宣示废除《大清会典》。“京官宜改,外官亦宜改,而京官为先;小官宜改,大官亦宜改,而大官为急”,“改革莫若自军机处始”,将“一阁二处(按:指内阁、军机处和政务处)并从撤废”,重新设置如日本的责任内阁⑦『天行文鈔』,「付録」,第20—35頁。。

在受聘于直、鄂四年间,松平康国有了直接观察和接触中国社会的机会,现实的中国与以往主要从书本上了解到的中国形成很大反差。此前他虽然批评中国人泥古守旧,科举制度禁锢人才,但是对于中国儒家文化的精髓还是心怀崇敬之情,寄予厚望。然而在亲历亲闻之后,他对中国的失望与悲观情绪却与日俱增。

过天津赴保定途中,松平康国作《易水》一诗,诗曰:“六国无男子,荆卿独挺身。誓除天下害,奋入虎狼秦。谁忍书为盗,吾疑言不偷。春秋难可学,朱子彼何人。”①『支那』第4号,第47頁。后收入《天行诗钞》,改为:“六国无男子,荆卿独挺身。誓除天下害,奋入虎狼秦。谁忍书为盗,我疑言不偷。春秋难可学,朱氏彼何人。”(『天行詩鈔』,第34頁)感慨中国当时缺乏像荆轲那样的勇士,顺带驳斥了唐宋人对荆轲形象的怀疑论,进而讥讽朱熹难解春秋大义,意味着宋明理学歪曲了圣人之道,祸害深远。可谓言简而意深。此意在《将游曲阜慨然有作》中表达得更加直白:“圣贤不我欺,斯道如大路。夫妇所与知,人皆可坦步。奈何正学忘,秕糠余传注。训诂汉儒乖,性理宋儒误。考证儿戏同,獭祭陈书库。大义无发明,徒然赘疣附。科举玩六经,缝掖都垢污。士面而贾心,肉败虫蛆赴。浸淫毒已深,抵死迷不悟。元气日以衰,四肢全废痼。瞽者无文章,聋者无韶頀。力微恨绝膑,漏卮不可注。今人奚足云,古人益可慕。伥伥吾何之,去寻孔子墓。”②『山東游草』(无出版信息,收藏于日本一桥大学“杉山令吉文库”),第1頁。

于是就有了前文提到的泰山曲阜谒圣之旅。从保定到曲阜,松平将这一路上的见闻与感想作了详细的记载,除了描述沿途风景外,也比较集中地反映了他对当地社会经济和民情风俗的认识,但多是些负面的印象和感受。如在板桥“打尖”,食物是烧饼、面、猪肉三种,不洁且有一股臭味。虽因道路颠簸、马车摇晃,早已饥肠辘辘、饥渴难忍,然而实在难以举箸,好不容易才勉强吃下,且要价六百文,颇不便宜。抵达河间府时,发现城内四隅七街八巷荒无人烟,断垣碎瓦,空余繁华之名。城内坊门柱石虽极为壮丽,然处处缺损,无一完者。可谓“萧条烟火乱离后,坏道人稀春草生”③「河間府」,『山東游草』,第1頁。。在河间府城外旅馆,受“南京虫”困扰,夜不能寐。此后一周间所住的旅馆,情况也都类似,不能安适乃至于心生恐惧。在抵达济南当天,松平康国专门就此前所住旅馆的房屋结构、室内陈设、便所及卫生状况做了细致生动的描述。据其描述,即使稍上等的客室,也都比不上日本的“柴钱旅馆”④在日本江户时代,只需付给做饭的柴钱即可住宿的便宜而简陋的旅店,通常设置于驿站旁边。日语中通常写作“木賃宿”,与“木錢宿”同义。黑黑的纸天井,稍有风吹,天井的纸就会发出“嘎吱嘎吱”声响,虫子和老鼠屎、尘灰纷纷散落。室内案几上摆放着不知什么年代的旧物品,上面有黑色的污垢和灰白的积尘。没有被褥等卧具提供,炕上只铺着一块坐垫。——上等室也不过如此,遑论其他。客人与马、驴仅一窗之隔,马嘶驴鸣、啮草声、撒尿声,彻夜不停,让人难以入眠。至于便所,尤为不堪。白天在恶劣的路上颠簸,头痛腰疼,困顿不已,巴不得早一刻投宿。可是到了旅店,经过这般折腾,又恨不得早一刻启程。夜里,跳蚤、虱子、“南京虫”等络绎不绝地袭来,让人不得安睡。“支那”旅行之不快绝非言语所能道⑤「仰高日録」,『早稲田学報』第108号,第28—31頁;第109号,1904年12月1日,第32—34頁。。

松平康国此行既然是为了实现他自幼以来就怀有的拜谒圣人遗迹的梦想,那么结果给他留下了什么印象呢?《仰高日录》结尾处的“余言”部分就集中地表达了他对中国尊孔祀孔状况的观察和认知:

孔子之道衰于其本国,而其精华反存之于日本,此为吾人所俱知。余未至支那之前,窃以为,纵令其道不行,其教也该普及,其教不普及,孔子其人也当受非常之尊崇。既至,目睹之,则完全出诸意外。一般民人虽尊孔子却无尊敬之举止,不过出于因袭而为无意识之经验,至于孔子何人、其教何事,则茫然无知。稍有智识者惟关心面和馒头,于此无益之孔子教就其而言乃为无用之物,故无受其信仰之理。中流以上之人读孔子之书、诵孔子之言,不过当作应试课本暗记章句而已,无人用心深究其意,又何况实行哉!以余观之,支那人自昔如此,易代革命之天子,行释典、临圣庙,亦不外乎统一人心之政略,故曲阜之庙自古以来多归于颓废,近日亦处于颓废之时代,常怠于修缮,供扫不周,如此这般则令吾等外人亦不堪感慨。朝廷之冷淡姑且置之,地方官之放任、衍圣公之漠然,亦甚为不妥。又如衍圣公,从政府受取二千余顷之土地,虽用于祖先祭祀,却乏追远之志,岂能如此哉!……呜

呼,支那乃伪国也,尊崇孔子亦伪,讲习其教亦伪。怪哉,如此伪国何以能出此大圣人耶?退而思之,唯此伪国方有诞生此大圣人之必要。

《仰高日录》最后以一首汉诗结束全文。诗曰:“斯文本土委蒿莱,夫子乘桴意远哉。谁识如今洙泗水,却从东海逆流来。”①「仰高日録」,『早稲田学報』第112号,1905年1月1日,第40頁。

在赴武昌途中他感慨禹域蒙尘、救国无人:“乌止谁之屋,中原胡马尘。大江流不息,击楫遂无人。”②「長江舟中次呉保初詩韻」,『湘卾游草』(无出版信息,收藏于日本一桥大学“杉山令吉文库”),第1頁。客居武昌期间,更为担忧清国的生存危机:“茫茫神禹迹,内外正忧患。北阙阴云里,中原落照间。能支几年月,可惜此江山。娲石赖谁炼,如今天步艰。”③「茫茫」,『湘卾游草』,第4頁。

由上所见,松平康国对中国社会经济、风俗习惯和文教制度都深感失望,并担忧清王朝的前途命运,同时也流露出他作为日本人的优越感。

三、由期待到蔑视:对清末民初政治人物和政局的评说

出于对中国古典文化的尊崇以及受“清国保全论”的亚洲主义思想的驱使,松平康国对受聘来华充满着期待。“宦游岂为斗升谋,运会怜他四百州。击筑夜歌燕市月,闻鸡晓度汉关秋。等身著述论时局,经国文章赞帝猷。休把晁卿漫比拟,何曾富贵异乡留。”这是他在从东京出发之际所作的《壬寅九月应聘赴清国留别善邻书院诸子》,诗中以击筑悲歌、闻鸡起舞等典故表达了他对拯救清国的豪侠之情。船行海上,作《舟中》一诗,则披露了其心迹由来:“一跌名场白发侵,乘槎今日豁胸襟。天风摩荡海涛激,二十年前旧壮心。”及抵天津,有《天津客舍》之作,更展现了其怀才不遇,希望在异邦受到重用的期待:“欲倾沧海洗奇愁,落托十年犹远游。志士岂容闲处老,弃材还被大邦收。梦中琴筑三更雨,客里风霜万里秋。此去燕台应不远,休言马骨价难酬。”④『支那』第4号,第47頁。

松平康国属于德川遗臣之后,不为维新后藩阀政府所容,颇有怀才不遇之憾。对他来说,能来中国施展自己的才华,不失为新的机遇,故对此期望甚殷。然而在保定的经历似乎并不能令他满意,因此有“奇才抑塞奈无聊,海外零丁意气消”,“客里空身老,茫茫奈此生”⑤『支那』第5号,1905年4月10日,第66頁。这类大材小用、蹉跎人生的感慨。在保定,从受聘职位来看,直隶学务顾问渡边龙圣当在松平康国之上,松平康国不仅没有什么机会发挥“顾问”的作用,而且他对谙于权术之道而学问道德乏善可陈的袁世凯也没有什么好感,如在写给自己在直隶学校司的顶头上司胡景桂的赠诗中,似为胡景桂追随袁世凯而感到惋惜⑥诗曰:“夙闻慷慨气如虹,亲炙始知君子风。济世曾嫌冯妇虎,好贤何仿叶公龙。半生心事毁誉外,一省人材陶冶中。教育由来期远大,老成今日最推公。”(「贈胡督辦月舫」,『支那』第5号,第60—61頁)。

在受聘于张之洞前往武昌前夕,松平康国曾赋诗一首,诗曰:“画龙美兮真龙丑,一见失色叶公走。神物飞跃应有时,潜在故渊乾初九。丈夫未可轻去就,欲遇知己展抱负。纵非明珠惜暗投,勿道千金珍敝帚。昨非今是唯自知,前筮往吝后无咎。忽释布褐上扁舟,南国美人待我久。”⑦「余帰自燕北,適張香帥聘至,臨発賦此」,松平康国『湘卾游草』,第1頁。所谓“画龙美兮真龙丑”,是说他不喜欢真面目的袁世凯,流露出他对袁世凯的失望;“南国美人待我久”,则将张之洞比作南国美人,一方面表明自己对张之洞的渴慕,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张之洞对他青眼有加,一再招他入幕。

松平康国对张之洞不仅印象较好,经过实际接触,他对张之洞的评价亦较高。曾作《寿张宫保七秩》,盛夸张之洞的事功伟业:“雄镇东南锡命优,名贤事业自无俦。功勋长与日月耀,德化直同江汉流。身历三朝扶国步,天遗一老赞皇猷。玉堂添得神仙福,风貌依稀李邺侯。”因为是祝寿诗,其中当然不无阿谀之词,而作于张之洞身后的《〈湘鄂游草〉序》,就更为真实地反映了他对张之洞的评价。其中写道:

文襄公诚忠荩,身系社稷之安危,其视革命党如蛇蝎,获辄杀无赦。余谓之曰,敛急而民怨,政乱而盗起,苟不治其本,革命党岂可胜诛乎!文襄大息称善。当此之时,哥老会徒潜伏武昌者不可一二数,特惮文襄威望未发也。既余以家累辞去,闻文襄入相,窃冀其有济,文襄亦欲复招余,而遽罹疾遂薨。越二年乃有革命之乱。诗云“人之云亡,邦国殄瘁”,岂不痛哉!今也革命党方据武昌,隐如一敌国,其地则文襄所镇,其兵则文襄所养,曾几何时举以资敌,供其巢窟,假其爪牙,事固在意料之外矣。设使文襄尚在,果能消祸于未萌邪?抑又世运之变无如之何邪?

由此可见,松平康国欣赏张之洞的忠臣大义,视之为身系社稷安危的贤臣,但对于他的理政方式似不无微词。尽管松平康国也感受到张之洞对他的信任,不过终究还是有其遗憾:“飘零客是幕中宾,海外谁言怀抱伸。学二十年空有恨,为人家国画经纶。”此中之怨愤,恰如其诗友评点所谓“如恨如笑”,“不能无憾楚材之不楚用也”①「偶成」,『湘卾游草』,第10—11頁。。

1911年10月,武昌起义爆发。兵火战尘之所在,正是他在武昌两年“所游而赋”之处。此次事变令日本朝野震动。犬养毅劝松平康国与其前往中国观察事态及其变化趋势。松平康国虽与犬养毅同去②据犬养毅1911年12月23日写给夫人千代子函称,他与松平康国、柏原文太郎、柴田辉次郎等一行于是月17日由门司乘船前往中国,19日午后抵达上海(犬養毅著,鷲尾義直編『犬養木堂書簡集』,東京:人文閣,1940年,第114頁)。,但很快就先其而归,原因在于他与犬养毅的政治立场不同。他对孙中山和康有为两派俱不以为然,有诗为证:“吾欲救邻斗,仓皇被发行。小儿徒好事,老贼又偷生。三寸说王道,万钟轻客卿。掉头从此去,大义耻纵横。”“所争惟满汉,其奈太平基。未定三章法,空悬五色旗。人材略相丑,天命欲归谁。若有周文作,岂无王者师。”③「清国革命之乱,犬養木堂勧予与往視変,予見孫康等有滅清之志,而無済民之意,不足相為謀,浩然先木堂而帰,得二律」,『天行詩鈔』,第41頁。另一方面对清朝社稷则深寄同情:“保邻提大义,盟誓岂云寒。华夏已颓日,江淮又倒澜。饥民思乱久,倾厦欲支难。社稷余孤寡,龙袍泪不干。”④「聞清国近事」,『天行詩鈔』,第42頁。

在袁世凯当上大总统后,松平康国极力贬斥袁世凯,称其为“清朝乱逆之臣,民国共和之敌”⑤见1913年5月松平康国为小越平陆《阴谋家袁世凯》(小越平陸『陰謀家袁世凱』,東京:健行会,1913年)一书所作的序(署“破天荒猛士”)。。并特地撰文论袁世凯的前途问题。文中首先分析袁世凯之所以能够攫取总统大位的国内外原因,次述袁世凯的才干虽长于外交,然亦不过擅耍小伎俩,图眼前利益,结局终归落败。接着指斥袁世凯为了一己之权势和利益而出卖了光绪和康有为,谄媚西太后的劣迹,并指出不诚实是最恶的政略,将导致信用丧尽,前途黑暗。最后引用袁世凯的弟弟袁世彤劝谏袁世凯要弃恶从善的言论,谓袁世凯“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其前途思过半矣⑥松平康国「袁世凱氏の将来」,『外交時報』第196号,1913年1月1日,第65—69頁。。

松平康国对张之洞、康有为、孙中山、袁世凯等政治人物的态度和评论乃是基于他对中国国民性的偏见,这从他当时在《太阳》杂志上就革命、共和以及中国的前途等话题所发表的言论中可以获得更加明确的认识。关于辛亥革命,他认为这不过是汉人推翻了满朝的统治,但是清国的政弊不可仅仅归咎于满朝,事实上多数汉人也处于政治要枢,因此,若要从根本上改革中国的政治弊端,终究不可以推翻满人朝廷为能事。如今任中华民国大总统的袁世凯,“在立宪共和的假面下实行专制政治,以民国大总统的名义身居君主之大位,其心底的盘算谁人不知?与满清政府相比,今后的压制政治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今后的支那恐怕要迎来多事之秋了,必定还会再度发生针对此番革命之革命,或许那才是真正的革命,亦即对袁世凯君临其上的新民国政府怀有不满的国民将再次蜂起”。而“迄今为止的革命是书生的革命。孙逸仙等多年来接受的是美国式教育,并不精通中国国情,此等人物所领导的革命徒有漂亮的议论,而其实力却出人意外的薄弱。因此,毋宁说今后将发生的人民革命之骚乱才更为恐怖”。

他之所以害怕中国发生人民革命,原因在于他对中国国民性的错误认识。他说中国政治弊端的根源就在于中国人极端的个人主义。“支那民族是注重个人主义的民族,脑中只会盘算自己的利益,此外别无他物。正是个人主义发达的人民,其国家观念和政治思想,至为薄弱……与我邦将个人利益置之度外,出于忠君爱国的赤诚而倡导王政复古、讴歌明治维新的人士大相径庭。”他还污蔑中国人不识好歹,不知感恩。“如果别人对支那人表示侠义、好意和热情,他们不但不会感激,反而猜疑其好意背后是否带有获取某种利益或酬劳的目的。这就是他们的国民性。即便是学问深厚的孙逸仙,也未必能理解犬养毅等任侠之精神。”对于当时断发易服的改革潮,他也不屑一顾,讥讽这“实则不过表面上的改革,本质却很难改变,那些重视利己主义、个人主义的国民性是很难因为形式上的改革而有所改变的。即便读再多洋书,学再多的文明知识,支那人依然是支那人”。

如此鄙视中国人,自然对中国的政治现实及未来前景满是失望与厌恶。“支那现今失去了政治的中心。国内秩序紊乱,政府威令不行,统一之力全失,陷入糜乱状态。然而,今后还会乱上加乱,人民皆化为匪贼,毫无节制,缺乏统一,陷入不可收拾之局面。即便有军队,也只是些以钱财为目的的雇佣兵,缺乏日本军人那种为了君命可以不辞水火、舍身忘我的牺牲精神。亦即,他们不明白为谁舍命,不能认真地尽自己的本分,其人民和军队都以掠夺为乐,实在是卑劣至极的人种。即便有杰出人才出现,也很难统一动乱的支那,挽救支那亡国之命运。若这般下去,只会招致列强的分割,支那灭亡终将成为事实,支那无望再成为支那。列强对支那的分割将何时实现?当下还无法想像。这与其说取决于支那自身状况,不如说取决于列强之间的利害关系如何。日本在地理上等其他方面都占据优越地位,对此或能取得优越之利权。因此,唯有看清支那之命运,并做好今后之谋划,才至关重要,眼下切勿轻举妄动。”①「革命後の支那:松平康国君談」,『太陽』第18巻第5号,1912年4月1日,第123—126頁。言谈之中已经露骨地表达了对中国侵略的欲望。

上述言论是松平康国在袁世凯北京政府成立之初所发表的,一年半之后,他又在《太阳》杂志上发表激烈批评中国共和制度和国民性的言论。“近来留学外国的新学之辈,试图从他那一知半解的政治思想中择取共和制度的部分,以适用于支那的国家建设,若就其国民性观之,共和政治很难在支那获得成功……株式会社的制度终究无法在支那人中实行,彼等作为商人之个体,重视道德,颇有信用,一旦组织会社,各股东将会各自打起自己的小算盘,计较自己的利益。共和政治就是株式会社的放大版,明显不适用于支那人,如此一旦支那革命后变为共和政治,势必重复上演分裂之历史。”“支那人民历来放纵、残酷、虚伪,如若置之不理,彼等社会将与动物世界无异,彼等终将无法获得幸福。于是,各圣人对症下药,孔子为治其残酷性而宣讲‘仁’,孟子因为其利己主义而提倡‘义’,子思针对其虚伪而倡导‘诚’,此乃保护支那民族之为人类的无形之中心。另一方面,具有以上国民性之彼等很难团结相处,于是便有了强有力的君主君临天下,以威权实行统一,成为维持支那有形之中心。然而,当下要实行什么共和政体,有形和无形的两个中心顿时次第失去,就像宇宙缺失了中心,还有什么物质能够存活?支那已经不是一个国家。余思之,支那今后决无可能作为一个完整的国家而久存,势必陷入一种不可言说的混乱状态。”②松平康国「支那史上南北興亡の大勢」,『太陽』第19巻第15号,1913年11月15日,第171—172頁。

松平康国对孙、康两派以及袁世凯皆无好感,对张之洞则评价较好,这可能主要与他认为张之洞对清政府忠心耿耿,而视孙、康两派及袁世凯为倾覆清朝的罪人有关。他之所以反对革命,反对推翻清王朝的统治,在于他认为现实中国的衰败以及中国国民性的自私和虚伪都不足以承担革命的后果:不仅不能革除政治弊端,建立共和制度,反而会招致国家分裂与列强的分割,进而危及日本的利益。从思想根源上说,如他自己所言,自小就受到《大日本外史》的启发,树立了强烈的国体观念与尊王思想,而对《论语》等儒家经典的挚爱则强化了他的忠君、仁爱观念。此外,可能还与他对法国大革命的认识有关。早在来华之前,他就读到法国人路易斯·博洛尔的《政治罪恶论》的英文版①Louis Joseph Cyrille Proal,Political Crime,London,T.Fisher Unwin&New York,D.Appleton&Co.1898.,并据此翻译出版了日文版②ルイ・プロール著『政治罪悪論』,東京専門学校出版部,1901年12月。。《政治罪恶论》是著者反思法国大革命和西方政治的一本政论性著作,全书共11章,首章即批评马基雅维利主义及其对西方政治产生的负面影响,接下来通过回顾从古代希腊至近代各国的历史,列举政治活动中的种种罪恶表现及腐败现象,倡导政治生活要回归宗教道德。此书的观点与儒家政治思想强调道德教化与礼乐秩序非常合拍,而松平康国在读到此书之前已经浸润神道观念和儒家学说已久,因而对此产生共鸣并据此看待法国大革命和思考眼前的中国革命及其可能的走向,似亦不足为奇。

余 论

历史往往由胜者书写,那些与胜者关系疏远的人物通常因时势转移而被冷落乃至遗忘,松平康国大概就属于这样的人物。他出身于没落的幕臣之家,与日本的一些汉学遗老和来华浪人往来较多,与中国的革命派和立宪派则似无瓜葛,也不慊于袁世凯,只对张之洞表示赞赏。他虽两度受聘于清朝地方政府,但所能发挥的作用和影响恐怕也相当有限。因此,我们在有关清末历史的文献记载和研究著述中甚少看到他的踪影。

进入大正、昭和时代,松平康国与川岛浪速等支持以肃亲王为首的清朝皇室复辟势力,致力于推动“满蒙独立运动”。1916年3月,大隈重信内阁制定了《对于支那目下时局帝国应执政策》,支持日本民间人士的倒袁活动。大仓喜八郎、川岛浪速等闻声响应,兴风作浪。6月6日,袁世凯突然死去,松平康国与大竹贯一、中岛气峥、五百木良三随即密谏大隈政府,主张趁机采取断然措施,援助宗社党进行满清帝制复辟活动③「覚書」,JACAR(アシア歴史資料センター)Ref.B03030272400支那政見雑纂 第二巻(1-1-2-77_002),日本外務省外交史料館。。同年8月郑家屯事件发生后,正在汤本养疴的松平康国特地致函大隈重信,建议为根绝此类“凶状”事件的频繁发生,必须从根本上加以解决,所谓根本解决就是要让满蒙独立④『松平康国書翰:大隈重信宛』[書写資料]、大正5年8月18日,早稲田大学中央図書館藏,请求记号:イ14 B0261 0008。。此外,在他的诗集中还留下了不少与川岛浪速、升允、肃亲王交往的记录,如《远暧山庄小集赠升吉甫》,诗中写道:“亡国遗臣渡海瀛,孤忠琐尾不胜情。千林绿树鹃啼血,听做秦廷一哭声。”另如《送风外之满洲》《肃亲王诞辰赋呈》《挽肃亲王》等。

松平康国的人生经历和思想轨迹绝非个别现象,其中蕴含着近代日本汉学家特别是那些出身于失势的幕府旧臣家庭的汉学家们的某些共性。主编《幕末明治中国见闻录集成》的小岛晋治在为该丛书撰写的序言中对此现象有所归纳,他说在那个时代,“许多日本人对古代中国的文化仍怀有敬意,而对现实的中国和中国人的蔑视意识却不断加深。这样的时代风气,也反映在本书所收录的众多旅行记中”⑤关于明治时代尤其是甲午战争后日本人普遍蔑视中国的背景因素的分析,可参见吕顺长《日本人眼里的中国国民性》(「日本人から見た中国人の国民性-明治後半期の中国旅行記を中心に-」,『四天王寺大学紀要』第49号,2010年3月)以及氏著《清末中日教育文化交流之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364—389页。。由具体而一般,发掘这些共性及其深层逻辑,当有助于深入理解近代日本对华侵略的思想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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