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小寒
(聊城大学 文学院,山东 聊城 252000)
老舍与基督教的关系是学界近年来讨论的热点。尽管老舍有着清晰的基督教履历,他入教受洗以及所加入的教会均清晰可考,但怀疑者不断。质疑的声音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其一,老舍作为一个基督徒,却在作品中不遗余力地讽刺教徒和教会;其二,老舍是个务实、世俗的作家,似乎和宗教的神圣相去甚远。在老舍的创作中,这两点理由均论据非常充分,具有很强的说服力,而老舍本人对他的宗教信仰又讳莫如深,这必然导致争议的存在。
但事实有待考证和分析。
老舍曾加入基督教会组织是被记录在册的,《中华基督教会年鉴》上云:“舒舍予,民国十一年领洗,隶北京缸瓦市中华基督教会”[1]11这条资料被数次引用,以证实老舍的基督教资历。
但需要辨析的是,在中国,基督教有广狭两种含义:广义的基督教是指与伊斯兰教、佛教并列为当今三大世界性宗教,是以基督耶稣为教主的宗教,包括新教、东正教、天主教以及一些其他信奉基督的教派。狭义的基督教则是专指新教,目前中国所说的基督教大多是用其狭义概念,即专指新教。尽管天主教、新教这些教派都笃信上帝,宣传并信仰《圣经》,但不同教派之间差别很大,甚至一度视对方为邪教、异端。西方宗教史上不乏基督教(广义)内部战争的记载。因此,考证老舍与基督教这一问题,必须进一步确认老舍所加入的教会组织。
查阅资料便可知道,中华基督教会是一个新教联盟组织,而缸瓦市教堂也是一个新教教堂。缸瓦市教堂是有着悠久历史,可以追溯到1863年,是由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英国伦敦会)所建。1919-1928年,蒙古族人宝乐山主持缸瓦市教堂,他于1922年重新修建新堂,并作为主堂沿用今日。1929-1949年,缸瓦市教堂由石云浦牧师(满族)主持工作。目前,北京基督教会缸瓦市堂仍有信徒5000多人参加主日崇拜。
上文提及的英国伦敦会是隶属于新教公理宗(Congregationalists)。公理宗是一个相对宽松、自由的教派,凡承认上帝、耶稣的信仰者,均可参加教会,允许对《圣经》不同的理解。它认为教会的本质是同道的信徒自发组成的团体,基督为教会唯一首领,其他信徒一律平等。因此该宗主张教会自治,教众共同管理。即在教堂内部,所有信徒均有权利和义务管理教会。公理宗的信仰以加尔文的神学思想为基础,但在1581年从英国加尔文宗中分离。因而并没有清教徒那样严苛的行为准则。老舍也曾说,“我颇可以成个清教徒了”[2]。虽属戏言,但也透露了他所说的教会是比较宽松的教会。
史料也可以佐证,老舍的宗教观和教会主张比较接近新教的公理宗——或者说源于新教公理宗。在老舍译文《基督教的大同主义》(宝广林著)中强调“基督教的大同主义”是不分男女、种族、主奴,“在基督耶稣里都成一体”。1924年《北京缸瓦市伦敦会改建中华教会经过纪略》一文提到老舍的教会理念和设想,“所谓中华教会者,以华人为中心之教会”[1]7。并提出:英国基督教组织“以此形成之物,施之东方”,提出教会自立、自治、自养的三段发展步骤。这些宗教思想和教会主张并非老舍或宝广林的创新,而是他们根据新教公理宗的教义主张提出的意见。
《中华基督教会年鉴》记载,老舍在缸瓦市教堂担任主日学主任一职。所谓主日学是指星期日在基督教堂内的宗教教育。能任这一职务说明老舍不但要熟悉《圣经》、理解教义,还需要“领导全级员生完成各项活动”。老舍留下的讲授宗教的文字并不丰富,但都简明直接,源流清楚。足以说明,老舍并非宗教叛逆者,也不是含混广义的基督教崇尚者,而是有资历、有归属的新教教徒。
老舍作品中很少(几乎没有)使用基督教、新教、基督徒这类的称谓。他一般使用“洋教”“洋教徒”“传教的”“洋牧师”“信教的”等称呼。如《柳屯的》写夏廉和父亲夏老者都是“信教的”;“信教”使他们成为另类人物,“信教”使他们保护好钱袋子。从小说开始就透露出老舍对于信教者的否定态度。作品写夏廉为传宗接代娶了悍妇“柳屯的”,他离开教会,也就失去保护,夏廉在家的地位一落千丈,饱受欺负。“柳屯的”折磨夏老者,暴打夏廉,迫害夏大嫂,致使夏家鸡犬不宁。“柳屯的”入教后更有了依仗,俨然是村里的“女霸王”,谁都不敢招惹她,她甚至敢骑着驴、打着伞骂到县城去!而与柳屯的同时“入教”的则是骂街的宋寡妇、喝酒的刘四、盗嫂的冯二头、偷情的张二愣如此这类不堪的人物!
《神拳》差不多是最集中表现老舍反“洋教”的作品。剧中人物不断强调“杀洋人,灭洋教!”“洋教该灭,自不待言”。剧中的外国传教士乔神甫恐怕是老舍笔下洋教徒中最坏的一个。他不仅人格低下,淫荡好色,贪财霸道,公开调戏知县的姨太太,还污蔑中国人胡涂、野蛮、肮脏、愚昧无知。对侵略中国的行为,他竟堂而皇之地说:“外国兵来得越多,就越好早早瓜分中国”[3]。乔神甫这类传教士穿着宗教的外衣,搜集情报,勾结官府,霸占土地,剥削和压迫穷苦百姓,并以宗教的名义侵略中国、掠夺财富,是帝国主义侵略的工具,也是老舍最恨的一类人。
考察老舍作品,不难得出结论:抛开文本看,“洋教”一词本身就带有贬义色彩,他笔下的“洋教”也从未意味着崇高和信仰。结合老舍强烈的爱国思想和民族主义,他对“洋教”必然带有抵触情绪,当然不会有任何褒奖。
但对“洋教”的讽刺和批判是否意味着对基督教的批判呢?恐怕未必。
首先,“洋教”未必指基督教。
以《神拳》的写作背景为例,在义和团爆发的山东、直隶等地,无论民间还是官方,对天主教和新教都是区别对待的。曾有研究者调查山东20个县市,大部分人对天主教不满,但却对新教有好感①。在义和团运动时期,山东乡村一带曾流传“外国人不杀郭显德,中国人不杀赵斗南”的口谣。郭显德(1835-1920) 是新教教士,本名亨特•考尔贝德(Hunter Corbett),美国宾夕法尼亚人,1863年来华传教,长达56年。创办小学40余所,他广行善事,深得当地人爱戴。赵斗南为郭显徳的弟子,也是新教教士②。即便是在义和团爆发的时期,山东济宁知州上报朝廷的禀文中,也区别对待了天主教和新教,并用“人极谨慎,向不干预公事”[4]369赞许新教教士。
事实上,清末中国知识分子就对基督教和天主教有鲜明的区分。徐继畬《瀛环志略》中说,“近泰西人称洋教为公教,称路得等教为修教 ”, 泰西是指西欧,可见徐继畲的说法并非自创,而是源自西方。而这种 “洋教”和 “西教”区别称呼也被沿用。因此一般而言,“洋教”和 “公教”是指天主教,而 “西教”“耶稣教”指基督教。丁日昌同治九年在 《教务隐忧疏》中说:“耶稣一教,安分守己,与民无争,尚无他虞。至天主教,虽其本心并非为恶,而传教士所到之处,不择良莠”[5]345-346。著名思想家王船山之七世孙、清末大臣王之春也认为,教案频发,中外失和,“皆天主一教阶之厉也”[6]389。王韬(清末学者,曾将十三经翻译成英文,并协同英国人麦都思重新翻译《圣经》,创办《循环日报》,评论时政,提倡维新变法,影响很大)指责天主教 “嚣然不靖”“因教以滋衅”,而“惟耶稣一教,不与天主教同日而语,其守己奉公,绳趋尺步,盖有与天主教同源而异流,殊途而别辙者”[7]52。
而在民间,人们对基督教和天主教的情感差异更为明显。这主要由于二者的传教方式有很大差异。
基督教传教手段主要是开办医疗事业和文化教育。资料统计:1936年全国有260所教会医院,其中包括北京协和医院、南京鼓楼医院等著名医院;给当时医学教育、医疗知识和医疗条件匮乏的中国以很大帮助。此外,新教在中国修建了很多著名的学堂,据统计,新中国成立前教会大学的毕业生占全国总毕业生的10%。其中包括燕京大学、杭州的之江大学、上海的圣约翰大学、南京的金陵大学以及苏州的东吴大学这类名校。除此之外,基督教传教也重视公益活动,以此感化群众,推动传教事业。1922年,也就是老舍入教的那一年,北京缸瓦市教堂加入“中华基督教会”,财政实现自立自养,并广做善事,开办医院和学校。老舍后来任教的齐鲁大学是由美国、英国和加拿大三国基督教会共同举办的“山东基督教共和大学”。基督教开展公益活动,广行善事,赢得中国上下的好感。很多革命志士及支持者是基督教徒,如孙文、宋教仁、蒋中正、张学良、冯玉祥等。1932年,老舍还曾撰写《广智院》表达自己对基督教徒这种举动的信赖和称赞。该院是由怀恩光牧师在济南创办的,二十年间,广智院办平民学校、识字班,这种注重社会教育的宗旨和实干精神赢得老舍赞赏。
而天主教则更注重用势力或者特权直接发展教徒。尤其是1840年后,天主教传教士依靠不平等条约在中国迅速传播发展。天主教多年来充当封建统治的工具,在传教对象方面,更侧重于在农村发展,带有文化渗透的性质。因而,中国农民中天主教徒较多。不少传教士利用特权干涉地方行政,导致教会、教士成为地方一霸,危害乡里。“侵民利,发民财者,大多数皆是天主教徒”,与此相应的,中国反洋教斗争多半与天主教有关,新教教案数目则极少。
老舍对基督教和天主教的差异当然更加清楚,在小说中也是区别对待。《正红旗下》中说“天主教的条件好,势力厚,神甫们可以用钱收买教徒,用势力庇护教徒,甚至修建堡垒,藏有枪炮”。“天主教的神甫们几乎全像些小皇帝”。老舍说基督教的牧师,则“没有那么大的威风”[8]266。这是老舍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国内完全否定基督教的舆论环境中说的,但即便如此,老舍也注意严格区别基督教和天主教的区别。因此,无论是情感倾向还是从习惯称谓上看,老舍所批判讽刺的“洋教”更有可能是指天主教而非基督教。
进一步考察老舍的行文习惯也可以看出,老舍对自己的信仰从没用过“洋教”这种表达。在给他夫人胡絜青女士的一封信中写到:“我是基督徒,满族……”。他恭谨地指称自己的信仰为基督教,他自己是个基督徒。这种称谓是和暗含贬义的“洋教”区分开的。《一家代表》这部戏剧集中体现老舍建国后的宗教思想,不难看出老舍将“洋教”定位成“帝国主义侵略的工具”,而基督教徒则是新中国人民的一份子。剧中人物王雅娴在认识到新中国的宗教政策后激动地说:“我觉得我是个中国基督徒了,跟别人一样有选举权,我不再是信洋教的另一种人了!”[9]564这更加鲜明地看出老舍在文学作品中对“洋教”和“基督教”是区别使用的。
退一步说,即便“洋教”包含了新教,那么老舍所批判的也只是教会中的败类。即《正红旗下》中所说的那些“废铜烂铁”一般的人,《柳屯的》中如悍妇柳屯的、偷情的张二愣、醉鬼刘四、盗嫂的冯二头之类的人。这正是一个基督教作家常常在表达的思想内容。考察西方文学不难发现,信仰基督教(广义)的作家总是在和那些不法教徒、教会作斗争,以至于对基督教会或者教皇的讽刺与批判成为基督教作家的标准“配置”。
老舍最为欣赏的基督教作家但丁正是如此批判教皇主教。但丁在《神曲》中将尼古拉三世、博尼法齐乌斯八世、克乃门五世三位教皇统统打入地狱。但这些批判和诅咒不妨碍但丁的基督信仰,相反,这些批判反而使但丁成为真正的基督教作家。
老舍也是如此。如多老大这个形象,老舍写 “他入洋教根本不是为信仰什么,而是对社会的一种挑战。”夏家也是如此,老舍说夏家父子“牧师讲道他便听着,听完博爱他并不少占便宜。”这并非真的基督教徒,是必须批判的。但是批判多老大显然不意味着批判基督教。他反对的并非基督教,而是那种具有卖国倾向、残害同胞的“洋教徒”,说到底是一些“假教徒”。他批判讽刺那些殖民主义式的传教、批判“洋教”中不道德的牧师、神甫,这正是老舍信奉基督教、捍卫宗教清誉的体现。
通常认为,老舍笔下的教徒形象并非正面。朝戈金《老舍——一个叛逆的基督教徒》认为在老舍创作后期,老舍对基督教明显持反对态度,“无论是中国教徒还是外国传教士,没有一个是笃信基督、信仰虔诚的。没有一个教徒的结局,向读者哪怕稍微暗示过宗教信仰能使人获得未来的或现世的解救的意思。”[10]
考察老舍小说的人物系列也基本可以佐证上述结论。从《老张的哲学》到《正红旗下》,老舍笔下的教徒越来越卑下。《二马》中的伊牧师曾在中国进行传教活动,但他对中国却并不友好,甚至带有明显的种族歧视。至于后来的多老大、牛牧师、丁约翰等教徒、神甫形象则更加不堪,是老舍嘲讽批判的对象,从道德和宗教的角度给予有力的讽刺批判。可以说老舍笔下的教徒形象时有出现,但有些教徒既缺少善良的人性,更没有丝毫的神性。
但老舍笔下曾有过具有神性光辉的人物,比较明显的有《大悲寺外》的黄学监,和《黑白李》中的黑李。
黄学监是《大悲寺外》的主人翁。他为人恭谨温和,待人诚恳;他十分敬业,丝毫不苟地做好本职工作;他和学生一起看书学习,把自己薪水的三分之一拿出来照顾生病的学生;他批评学生,却“伴着以泪作的雨点”;学生污蔑他,他宽容原谅学生。甚至学生砸砖头,打在他头上,他还说“不要紧,不要紧。”临死前还反复说“我决不,决不计较”。毫无疑问这是光辉而又伟大的理想形象,而且明显化用了耶稣受难的典故。于是,黄学监已经上升为“一种什么象征”,已经具有了宗教神性。在老舍看来,黄学监是“困苦中的天使”“平安中的君王”“他是永生的”[11]。熟悉《圣经》的老舍当然知道,这是形容耶稣的句子。尽管老舍没有明确指出黄学监的教徒身份,但他无疑和基督的神性发生了关联。
《黑白李》中的黑李是老舍倾心的人物,带有明显基督的痕迹。他读《四福音书》,给朋友讲《圣经》,经常祷告。在与人交往中,黑李也体现了耶稣式的牺牲精神。平时他“总是劝人为别人牺牲”;他自己则牺牲了爱情,把爱让给了弟弟白李;最后更是为了弟弟,奉献了生命。弟弟白李则说“老大大概是进了天堂”[12]。
显然黄学监和黑李具有基督的宽容和牺牲精神,是完美的理想教徒。老舍将所有的赞美和褒奖献给了他们。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两部作品中,老舍却既没有提到“洋教”,也没有写过黄学监和黑李加入什么教会,因此学界称他们为“隐形的基督徒”[10]。
其实,是不是真正的教徒,不取决于他教徒的履历或者自我的宣称;而要看他的生活、品性以及信仰。黄学监和黑李的日常行为和人格品性已经非常明显地告诉读者——这才是真正的教徒,赘述他们的入教经历和教徒身份已是多余。而且这才是“显性”教徒行为,他们宣讲福音书,日常祷告,始终用教徒的光辉感染周围的人,从未隐匿自己的教徒行为和习惯。相反,那些动不动就炫耀自己加入“洋教”,或是具有神甫、牧师头衔的教徒,往往是被批判和讽刺的对象,如前列举,几无例外。他们才真是“隐匿”了教徒的光辉,成为教徒的败类。这种对比和反差可以说是老舍的写作自觉,也是他本人的习惯和写照——老舍也很少宣布自己是基督徒,但他拥有基督徒的宽容和奉献,也不断用基督的精神感染周围的人——他认为教徒不需要总是将身份挂在嘴边,走到哪里都公布自己的教会组织。
当然,老舍这种叙述习惯和行为做法也并非他一人刻意为之,同样源自他的基督教信仰和天主教之间的分歧。
基督教和天主教最大的分歧在于教会组织。天主教坚信耶稣对彼得所说:“你是彼得,我要把我的教会建造在这磐石上,阴间的权柄不能胜过他”。于是,天主教极为重视教会的作用,教会是人间掌管“天堂之门”钥匙的所在,享有宗教的立法权和司法权,其威势甚至一度超过皇权。天主教尽管承认《圣经》的权威,但将《圣经》的解释权归于教会,这在事实上给予教会莫大的权力。新教则认为教徒可直接与上帝相通,不需要由教会或者神父做中介,也不需要教会去解释《圣经》。教会的作用就是将基督徒聚集在一起读经、祷告。有些激进的基督教徒甚至否认教会存在的必要。
对比来看,老舍所激赏的正是那些基督教徒的做法。他们虔诚自律,信上帝,信《圣经》,但并不过分依靠教会、神甫。而那些借助教会获得利益则被讽刺为“吃洋教”,是老舍不认可的宗教形式。老舍对“吃洋教”,尤其是教会及教徒的行为是极为不满、并自始至终加以批判的。这也佐证了老舍对于新教的青睐和信奉。在他看来,新教徒无需强调教会所属和教徒身份,信奉上帝、完善自我就够了。
老舍是一个基督教教徒,他秉承的正是新教的教义、教规。所以他本人也很少提及自己的教会经历和教徒身份,因为这并不是一件需要宣扬的事。作为一个新教徒,老舍要做的就是以新教的教规约束自己,宣扬基督,认真务实地工作,具有宽恕和博爱的精神,随时准备牺牲自我。因此,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老舍赞美那些像黄学监、黑李一样的人。他也在公开场合多次宣扬基督精神。1923年南开学校庆祝“双十节”,老舍对双十节做出“两个十字架”的精辟见解。二十多年后他在重庆庆祝“双十节”的时候,仍回忆起这段内容。可见,基督教思想对老舍影响深远,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化。期间相隔二十多年,老舍仍然如此坚信基督,公开宣扬基督。可见,老舍对基督的信仰和崇拜没有改变。其信仰更多源自虔诚,而不是借助教会的力量通向天堂。
无需赘言,老舍是一个十分务实且世俗的作家。他回忆说:“我自幼贫穷,做事又很早,我的理想永远不和目前的事实相距很远,假如使我设想一个地上乐园,大概也和那初民的满地流蜜,河里都是鲜鱼的梦差不多。”[13]
的确如此,他的小说呈现的多是中年人的理智与平实,少了一些好高骛远的空想和风花雪月的青春浪漫。我们在老舍的小说中经常可以看到拉车唱戏、小商小贩、打把势卖艺、摆摊算命、茶馆布店等各种市井生活。在老舍笔下,更多的是为生计奔走的市井细民及其衣食住行。他是一个十分世俗的作家,他的文章并不追求曲高和寡的高雅,很少用难懂的欧化文字,却总能平实而简洁。
对普通人而言,宗教往往是神圣或者神秘的。很难将务实和世俗的老舍与宗教的神圣联系起来。没有神性,这恐怕是阻碍人们认为老舍具有基督教思想的最主要的原因。
但追本溯源,世俗并不会和宗教隔绝。相反,神圣和世俗总是连接在一起。在基督教兴起和传播的过程中,它总是率先感化那些深陷世俗泥淖中的人民。在恶劣的环境中,基督教给予这些小生产者、贫民以希望和信仰。韦伯说宗教“必须在世俗生活中证明一个人的信仰”[14]93。老舍那段自述不仅可以佐证老舍的务实与世俗,在很大程度上也解释了老舍加入基督教的缘由——由于贫困,所以老舍加入基督教,给自己一份梦想和希望。
老舍说: “自十七八岁到二十五岁,我是个悲观者!”“我总感到世界非常的空寂”[15]。这正是老舍入教前的心态,他看不到出路,找不到希望。他渴求一条切实的出路。但当时社会上风行的各种主义和信仰都没能打动老舍,因为这些主义和信仰太过高远玄幻。而老舍一介贫民,他的期盼和希望正如那些穷人一样,不是科学或者民主,而是蜜和鱼的梦想。老舍期盼“那初民的满地流蜜,河里都是鲜鱼的梦”[16]。至于为何选择基督教而不是当时在中国人数更多的天主教,则正是由于新教务实的特点。正如韦伯所说“同天主教的态度相比,宗教改革本身的后果只是有组织的从事一项职业的世俗劳动受到越来越高的道德重视、越来越多的教会许可”[1]61。
众所周知,务实肯干是老舍最为崇尚的精神品质。这和基督教精神的道德标准不谋而合。韦伯说新教精神认为“个人道德活动所能采取的最高形式,应是对其履行事务的义务进行评价”[13]59。不履行“事务义务”是老舍最为痛恨的劣根性,夏廉父子遭人非议、备受孤立、缺少赞助的原因正是如此。老舍是一个极具民族自尊心的人,他对外国人很少表露出羡慕和崇敬的感情。在他笔下,无论“洋人”还是“洋教”大都是讽刺和批判的取向。但老舍却不止一次提到英国人的认真做事。老舍的英国经历并不完美,但在英国期间,老舍深切感受到英国强大的原因——认真做事。而英美国家工作认真,注重天职的精神很大一部分需要归功于新教信仰。韦伯曾说“艰苦劳动精神,积极进取精神的觉醒往往被归功于新教”[14]110。梁启超也称“路得新教之起,全欧精神为之一变”[16]111。当时维新派大都支持梁启超的判断。而且维新派注重维新,凡涉“新”字必然追捧,他们大力宣扬新教,甚至不少人将天主教视作落后,新教视作发达的代名词。
对比国人的敷衍,老舍可谓痛心疾首。在老舍小说中,尤其是前期作品,非常能体现这一点。老张、老马、赵子曰、张大哥这些小说中的主角有的滑稽、有的应付,他们的共通之处就是敷衍。他们吃喝玩乐样样在行,规矩礼貌长挂嘴边,但没有能踏踏实实做事情的人。《离婚》堪称最被低估的老舍小说,这部小说里描写了一群“认真敷衍”的公务员群像。他们浑浑噩噩地苟活在世上,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这是一些灰色的灵魂,是世界的多余者。在《猫城记》中,这种无药可救的敷衍不仅使一个人浑浑噩噩,人不像人,也可以导致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衰败。
这种认识老舍早已有之。老舍原本就对那些好高骛远、崇尚空谈的人深恶痛绝。他的家庭和生活环境告诉他,唯有认真做事,务实踏实地工作,才能吃饱饭。劝学员的工作不符合老舍的职业操守,而辞去劝学员工作。基督教教会认真办教育,搞医疗、慈善等事业的态度和做法,自然对他产生吸引。老舍曾借小说中人物之口说:“我想只要有个团体,大家齐心作好事,我就愿意入”[17]67。
基督教认真工作、崇尚务实的特点完全符合老舍的要求。基督教的“选民”说认定只有自律、节俭、辛勤工作才能赢得上帝的恩宠和挑选,才能获得救赎。于是世俗中的职业劳动具有了某种宗教上的崇高意义。马克斯•韦伯据此提出了著名的新教伦理以及“天职”一说,将人们在世俗中的工作视为上帝的安排。他抛弃了原来天主教那种用修行而超越世俗的劝解和训令,而把个人在世俗中完成所赋予他的工作当作一种至高无上的天职。因此认真务实本身就是对上帝尽责,本就具有一种崇高感。彷徨迷茫中的老舍自然对基督教的这种信守十分欣赏。
老舍加入基督教的契机源自老舍的一次生病经历。老舍曾担任京师郊外北区劝学员,是一肥差。上任不久老舍就沾染了各种不良习惯,还因此大病一场。老舍反思认为正是闲而无事导致生病。于是他辞掉劝学员的肥差,领洗入了基督教。
这是一个颇为典型的救赎过程。在老舍迷茫痛苦的日子,基督教给了他希望,给了他约束,并树立认真做事的原则和奉献精神。这些教义、教规老舍始终信奉,并多次在作品中加以宣传。甚至可以说,老舍的一生都热情地赞扬基督徒那种认真干事、甘于奉献的精神。这类人物无一例外地成为老舍小说中热情讴歌的理想人物。《猫城记》中的大鹰、《赵子曰》中的李景纯都具有这“以牺牲之精神,使社会安堵”的实干及奉献精神。《猫城记》中的大鹰,“是个替一切猫人雪耻的牺牲者,他是个教主”。他反对猫人那种颓废、敷衍的生活态度,反对他们吃迷叶、玩妓女、多娶老婆的行径。为了让猫人觉醒,他甚至献出了自己的生命。《赵子曰》中的李景纯、《二马》中的李子荣、《四世同堂》中的钱默吟也都具备这种实干精神和牺牲精神,有着浓厚的基督教思想。
有了这样一种判断,老舍作品中的基督教思想也自然地成倍增加,将他视作一个深受基督教影响的作家也无可厚非。当然,将认真做事、甘于奉献全都归于基督教徒品质或基督教思想也许会有争议,毕竟在中国非信教者也不乏这类人物。然而,结合老舍对英国和中国国民性的比较检讨,这种务实肯干的精神在老舍眼中正是中国人缺乏的。在老舍的理解中,中国国民最大的劣根性在于敷衍,而这恰恰是西方及基督教国民所具备的优点。韦伯曾在《中国的宗教:儒教与道教》和著名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两本著作中专门论述,他认为新教是一种具有实干精神的宗教。而中国的儒教和道教则并不注重实干,其目的是取得并保存一种文化的地位,并适应世界。至于道教则更崇尚无为而治,与认真做事相距更远。
因此,我们也可以这样理解——老舍是将这种认真务实作为一种基督教思想加以歌颂的。那么,以下的推论则比较容易达成,那就是老舍绝大多数作品具有基督教认真务实的思想。
老舍本人也正是一个认真做事的人。他在“文协”时期的工作“近乎偏执”得认真负责,其奉献精神和劳动强度甚至远超出了一般工作人员。剖析老舍的内在精神,除了对国家的挚爱,也包含着基督教信仰的力量。正如同韦伯在论述新教如何成为资本主义核心精神的时说:“这种精神必定是来自某种地方,不会是来自单独的个人,而是来自整个团体的生活方式”[14]43。这话对于认识老舍同样适合。
通过以上分析便可看出,老舍是个基督新教教徒。以往学界所认定老舍的“批判洋教徒”以及“世俗务实”的例子,难以成为阻碍老舍有基督教思想的证据。而且老舍的绝大多数作品都具有基督教宽容、奉献、务实求真、认真工作的思想。
当然,老舍的这种基督教思想是否可以称之为信仰仍需要进一步分析判断。毕竟老舍不仅对新教倾心,也不排除其他宗教;尤其建国以后,在接触大量共产党人的时候,老舍的思想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在建国后的作品已经具有较为明显的共产主义倾向,而老舍要求入党的想法也佐证这点。
假定老舍具有基督教信仰,那么老舍的信仰的确存在弱化的轨迹。在老舍入教初期,他对基督教高度认可并存在较强的信仰倾向。这从他早期积极传教宣传基督的表现便可看出。此外在他的早期作品中频繁出现基督教的影子。《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都非常鲜明体现了老舍对基督教所宣扬的教义的赞扬。此外,老舍有着较强的“卫道者”意识。他不时批判某些教徒的错误思想,对教徒中的非基督教或反基督教思想行为加以嘲讽和批判。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老舍的教会活动和作品中的基督教信仰逐步弱化,转而变成对基督教中部分思想内涵的青睐,而非对全部教义的信仰。这种变化一方面由于老舍本人年龄渐长,接触到中国更为广泛的现实,见到了更多的残酷和不公。他对上帝也会产生动摇。另一方面也与基督教本身发展有关。基督教也存在自身的诸多问题,并已经表现出对现代社会的某种不适。“进化论”等科学和理性精神的确在很大程度上动摇了基督教的根基。西方基督教哲学内部也广泛存在“上帝已死”的观点。这些变化对老舍的信仰也会起到一些作用。至于老舍后期的信仰转移并不意外。一方面,老舍的基督教信仰本就弱化为一种思想。而且老舍作为一个平民和穷人,在发现共产党人无私奉献的精神和开国大业的巨大成就面前,他不会无动于衷,向往和倾心是他必然的心理活动。
笔者更倾向于将基督教视作老舍的思想而非信仰。基督教思想对老舍本人影响巨大,这是不争的事实。《圣经》中的教义或是基督教的思想几乎散落在老舍的每一篇重要文章中。尽管他很少对基督教思想直接宣扬,但那种牺牲精神、认真负责的态度、赎罪感、以及那种命运的被主宰感总是非常强烈。尤其是在老舍最优秀的作品中体现得更为明显。老舍的大俗之作皆有神圣之光,在那些“世俗”的冲突背后大都包含着灵魂的较量,而那些理想人物的背后是基督新教的神圣之光。
需要说明的是,老舍的基督教思想不但影响了老舍的作品思想内容,也在艺术表现方面带来一些变化。如老舍说他“不善于做梦,也不会作诗”,其作品却往往出现理想人物。这是同时代作家很少具备的艺术品质。以往学界总说老舍笔下的理想人物,都具有一定的空想性,无论是实干务实的李子荣、李景纯还是具有献身精神的黄学监、黑李、钱默吟。这些人物在老舍务实和世俗的小说中显得格格不入;在赋予人物完美人格的同时,艺术性却总是出现空洞感。但假如考虑到这些理想人物的神性以及老舍本人的基督教思想便可看出,老舍原本就没打算写一个尘世的人物。这些饱含理想、性格完美的人往往是老舍的宗教情结所致。
诚然,老舍基督教思想的宽容必然会削弱社会批判力,因此,老舍成不了鲁迅那样深刻的批判者;但宽容和克制的行文却丰富了作品的内涵,并使老舍成为人性的守望者。
注:
① 见《山东义和团调查资料选编》《义和团在山东》调查记录稿。
② 参见《山东文史资料选辑》,第27辑第24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