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伟
我曾在媒体一线工作了13年。在这13年里,我供职和合作的媒体涉及报纸、杂志和新媒体,具体工作内容则包括调查报道、社论和专栏写作、编辑、多媒体报道项目的开发和部门管理,因此得以深入理解各种媒体形态和传播工具的长处和不足。
过去15年中,媒体环境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变,原有媒体格局承受的震荡,超过了电视和有线电视网发明之初的情况。这种巨变是从技术和传播基础设施的变化开始的。互联网特别是移动互联网,以及互联网终端(从PC到智能手机)的快速演化,改变了两代人的生活方式特别是获取信息的方式。用户行为的变化又在信息制作和分发环节引起雪崩效应,不但导致了商业资本和社会资本的重组,甚至引发了审美经验的重组。
在商业层面,智能手机制造商剥夺了传统制版、印刷和投递发行业的商业利润和未来,新兴分发渠道——从BBS、门户网站到搜索引擎、聚合媒体(如Buzzfeed和今日头条)和社交媒体(如Facebook和微信)——从用户终端不断蚕食上游行业(报纸、杂志、电视网和广播)的经济收益,使得整个信息传播行业的资源分配格局发生了不可逆的转变。
在社会层面,媒体失去的东西更为深刻。不管是在欧美国家,还是在新兴国家,媒体在经济发展和社会变迁中扮演的角色都远不限于记录者。主要机构媒体曾经有巨大的影响力。媒体的影响力实质上是一种社会权力,而媒体之所以拥有这种社会权力,并不仅仅是因为媒体提供了信息,也是通过提供信息,媒体纾解了社会矛盾,制造、凝聚并维系社会共识,从而有力地实现了社会整合。对机构媒体的信任是一种社会信托,社会成员的主要收益是形成了主流社会认同。但到了今天,这种主流社会认同正在随传统媒体格局的崩溃而瓦解,世界各地的读者都转而在社交媒体上寻求更个人化和小范围的认同,机构媒体在不同程度上丧失了社会整合功能,媒体越来越深地卷入社会冲突,被动地在社会分化和撕裂中扮演着激进角色。
过去,媒体的语文风格和视觉形态反映并塑造社会成员的审美经验。随着媒体逐渐放弃固有形态(越来越多的报纸和杂志关门),转向移动互联网,基于纸质版面的视觉设计几乎被推倒重来。在《纽约时报》作出《雪崩》这样的多媒体报道尝试后,我曾为当时供职的澎湃新闻策划并推出了类似的报道项目《三峡》,深知这类尝试耗费的资源,以及对不同部门资源的整合能力的要求,远远超出纸质媒体的传统呈现方式。这类报道项目的目标之一,是要在网络传播时代重建机构媒体对审美标准的话语权和影响力。然而,受制于终端的多样规格,以及网络展示的兼容性要求,以及网速、流量等复杂的因素,审美经验的重建甚至比商业层面的重建更加困难。
在这样的传播环境中,系统而完善的写作训练,对清晰优美的语言风格的追求,以及视觉呈现的传统做法,都变得不合时宜。语文风格曾是精英机构媒体最为擅长的领域。如今,情境化、反馈式和高度口语化的网络语言,反过来改变了新闻业的传统语言风格。
相对于技术、商业和社会层面的重组,媒体在话语形态和审美经验层面的重组通常不受重视,但这种层面的影响是长期而深刻的。加拿大传播学家哈罗德·英尼斯说,在舆论层面,“二战”是报纸和广播之间的战争。媒体在话语形态和审美经验层面的变化带来的影响,远不限于精致或粗鄙的风格之争,而是传播效果主导权的转移。这从美国总统特朗普的竞选团队为他设计的推特用语风格中可见一斑。特朗普的推特语言风格的对立面,正是美国主流媒体特别是《纽约时报》和CNN这类精英媒体的语言传统。
这些变化是颠覆性的。如果我们不承认、不正视传播环境的变化,就很难让学生为这种变化做好准备。相反,这种挑战应该促使我们思考,在这种剧烈变化的时代,新闻教育应该如何应对挑战,着眼于培养未来的传播人才。
考虑这些变化对新闻教育所施加的影响以及教育界可能的应对,实际上是考虑三个问题:新闻专业教育的目标是什么?新闻院系拥有哪些资源?怎样才能有效地利用手上的资源?
在回答“新闻传播教育的目标是什么”这个问题之前,应该先想想一个相关的问题:“新闻传播的目标是什么”。
我相信,新闻传播的目标,是在机构和受众之间、受众和受众之间, 以及受众和非受众之间建立密切关联。
在这个技术不断更新并驱使其他领域作出调整以适应技术更新的时代,专业教育要能满足实际需求,新闻传播教学的重心也有必要做出相应的调整。我们至少应该认识到,在传统的专业技能训练之外,能够及时理解和解读传播形势的变化同样重要。这要求教师和学生共同思考传媒业变化的性质、变化的逻辑和变化的趋势。
1.变化的性质。具体地说,谁是受众?受众有哪些需求?需求有哪些层次?需求如何分类?需求是如何被满足的?谁在满足这些需求?用户如何选择产品?不同产品用什么方式满足受众需求?这种方式如何维持?是否会演化?向什么方向演化?演化动力是什么?演化需要什么资源?如何获取这些资源?
2.变化的逻辑,也即在变化中,哪些因素是核心的驱动力,哪些因素在外围扮演跟随者的角色,哪些因素在被动适应变化。具体而言,计算机和网络是如何演化的?硬件、软件和网络基础设施的演化模式有何不同?国际互联网是如何形成的?国际互联网的早期应用主要发生在哪些领域?国际互联网何时、为何以及如何导致大规模信息传播?主权国家的反应是什么?不同国家的反应有何不同?不同的反应产生了何种经济和社会后果?企业如何介入互联网信息传播?用户如何使用互联网获取信息?他们使用互联网的行为模式是如何形成的?不同国家和地区的用户的行为模式有何异同?互联网用户之间如何互动?这种互动的结果是什么?是否改变了之前的社会模式?用户如何与互联网企业和国家互动?互动的模式是什么?互动的结果是什么?在互动的过程中,国家角色发生了什么变化?互联网企业的角色又发生了什么变化?
3.变化的趋势。在新闻传播领域,变化的趋势取决于两个因素,技术演化和人的行为模式演化。尽管无人敢于声称自己能够预测未来,但已经显现的趋势是技术演化将贴着人的行为模式来进行,主要表现在大数据利用和人机对话两个方向。互联网和各类终端彻底基础设施化,个人、媒体、互联网企业和国家的信息交换,都将围绕数据的采集、分析利用和人机对话来进行。
对新闻传播专业而言,正视和应对变化应该作为教学的目标之一来加以考虑,应该有某些课程围绕正在发生的变化来重新设计和组织。
在探讨更加技术化的专业学习之前,首先要考虑的是新闻传播专业的学科基础问题。新闻传播是社会科学的分支,还是一个从理论到应用都自足的领域?如何看待实践中所需要的那些专业知识?这些知识从统计学、经济学、社会学到全球史、政治理论和社区研究,不一而足。它们构成了当代社会科学的知识基础。新闻媒体、公共关系和广告机构对这类知识的日常依赖程度非常高。如果要跟进那些过去关注较少而未来非常重要的领域,比如从事环境、科技和医疗健康方面的报道,还需要更为专门(尽管是基础性)的训练。这些知识从何而来?能否将它们合理地纳入专业课程?以及,如何处理工具型知识(它们不断被革新)和对社会趋势的前瞻性理解(同样是动态的)的关系?
这取决于大学和新闻传播学院如何看待自己与社会需求的关系。这种社会需求并不仅是就业市场上雇主的期待,而首先是学生在生活和职业发展中的体验。作为一种职业,新闻传播的主要工作,是不断跟进并检验个体和个案的变化,从中获得对群体和社会的洞察。这意味着新闻传播专业的学生毕业后需要不断地对信息和现实进行匹配,并审视匹配或脱节的原因,对公众作出解释。好的新闻传播教育应该赋予学生坚实的知识基础,这种知识基础应该是宽阔的不断更新的。而保持课程的适用性和更新能力或者说针对性,是新闻院系的责任。
为了应对信息传播领域深刻而快速的社会变化, 新闻传播专业的课程设置当然应该结合已有的革新,特别是利用本科低年级的校际和校内公选课平台以及跨院系选修机制。但我认为最切实和重要的是,在新闻传播专业的高年级学生中设置与实践结合的项目课程。项目课程的目标是让学生以小团队的方式完成一个特定的目标产品,知识框架、分析工具以及产品的设计、实现和维护,都应该而且能够植入项目之内。
项目课程在训练学生的动手能力——阅读、采访、写作、编辑和分发方面,与传统的训练似乎差别不大,但这类课程的最终目标,是要求学生掌握社会科学的知识框架和分析方法,以及设计和运营产品的能力。它们对学生的训练主要体现在五个方面:
1.产品思维。促使学生从传播效果角度来评估信息生产和传播过程,学习设置目标、评估资源、选择合理的方法和工具。
2.系统思考。促使学生了解信息生产和传播的全部环节,训练其从系统的角度评估单个环节的思维方式。
3.处理资料。促使学生通过搜集、分析、评估和利用资料,来掌握一定的知识框架和分析方法。
4.反思与修正。阶段性的反馈迫使学生不断修正自己关于目标、资源和工具的设定,养成自我反思的习惯。
5.合作。课程项目是以团队形式开展的。这要求团队成员从一开始就评估各自的意愿、能力和资源,进行有效的分工和协作,并在后续过程中不断进行调整,以期完成目标项目。
若干个项目课程,可以组成一个教学模块,供不同发展方向(新闻传播、广电、广告、公关)的学生选择。因为实践性强,项目课程可以帮助大多数学生从专业学习过渡到职业生涯,又因为其强调知识框架和分析工具,对研究能力也有较高要求,对本科学生向研究生阶段的过渡同样会有帮助。
项目课程的设置如果能够着眼未来,完全可以在一个新闻院系内造就几个实践性的平台,并养成若干具有明显优势的专业传统,成为连接学术研究、专业教育和公众服务的核心。它们也能够帮助学生快速理解真实的传播环境,适应未来的传播实务。
最后,谈谈13年一线媒体工作给我最深刻的教益。我全程亲历了这一轮传媒业剧烈的变化。这种变化迫使我反思,在传统的新闻业日渐蜕变的时刻,哪些遗产是最珍贵的,哪些传统可以成为构建下一代新闻业的基石。
这些年,我有很大一部分时间花在训练年轻记者上。为此,我不得不考虑,在新闻工作中,通过长期练习能够获得的能力中,什么是最基本、最重要并且是可传授的能力。
我首先考虑的是,对那些立志成为好记者的年轻人,怎样才能帮助他们实现自己的理想。在我心目中,一个好记者需要具备的能力,包括强烈的好奇心,持久的学习动力,对社会整体状况的判断力,对正在发生的变化有敏锐的感受,对人们的处境以及他们应对自身处境的行为有丰富的同情心。好记者必须对政治、经济和社会变迁有广泛的亲身观察,并把观察落实到具体的人身上。好记者必须谦逊,善于倾听,必须有坐言起行的行动力。好记者应该致力于改变,但也要知道自身能力的边界。
对一个有新闻理想的年轻人来说,成为好记者的起点在哪里?这个起点是写作,高强度的写作,专业的写作。
高强度的写作很容易理解。和其他技能一样,写作需要持续不断地练习,并且是有意识地练习。国内外知名媒体的编辑手册总结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来新闻写作的经验,并结合各自的传统,给出了自己的写作标准和规范。在这些写作指引构建的训练体系中,强度是最基本的经验,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最重要的经验。
但何为专业写作,这个问题没有统一答案。专业写作并不是职业写作。大多数职业写作者,只是不断重复几种简单的套路。这种写作即便完成了传递信息的基本功能,给人的感觉仍是缺乏灵魂,没有自我意识,也没有风格。那些仅仅以传递信息为目标的职业写作者,比如报道即时消息和财经数据的记者,也接受过高强度的训练,但他们的位置正在被写作机器人所取代。所以,高强度的写作训练能够造就符合职业标准的作品,却并不能证明人的创造力,也没有表现出不可取代的特质。而这种创造力和不可取代的特征,正是专业写作的特征。
对志在成为新闻人的学生,我认为,首先应该培养他们成为一个专业的非虚构写作者。在过去的职业生涯中,我从许多优秀的非虚构写作文本中总结出一些共有的品质:(1)动态地穷尽事实;(2)对复杂主题的把握;(3)对人性的深刻呈现;(4)完善的结构;(5)语言之美。
这些品质几乎不需要进一步阐述(除了穷尽事实:它指的是记者对事实的态度,而不是结果;事实是不可能被穷尽的,记者的职责是尽力追寻,不自我设限,并且不断更新报道),需要阐述的是,如何才能写出具备这些品质的报道。
这需要针对性的阅读和讨论。有经验的教师就像有经验的同行一样,可以给年轻人演示重新拆解和组合优秀文本,以再现构思、写作和编辑过程的方法。这种方法在美国的新闻教育中,通常是在专门的“非虚构写作”课程中进行的,它们同样被美国的“创意写作”课程所采用。换句话说,这类阅读和讨论,源自一种系统的写作教育理念,并且有成体系的方法。
这需要不断的练习。包括三个方面的练习:首先,是练习在案头搜集和分析信息;其次,是练习如何与陌生人相处,如何观察别人的生活,如何设问,如何提问,如何进一步完善问题,如何让人敞开心扉;最后,是如何把访问、观察和案头研究所得变成文字。
和项目课程一样,非虚构写作训练的最终目标也不是写作的技巧,而是从这种训练中获得理解社会的能力,获得表述和传达复杂性的能力,以释放写作者的理解力和创造力。这种训练的目的是让有志于新闻工作的学生成为好记者。
在我看来,非虚构写作的训练之所以是成为好记者的起点,还在于这种训练能够让学生有宽阔视野的同时专注于某个主题,让他们有判断复杂现象的能力而不是急于接受现成的结论。这种训练必须依托文学的传统,这是培养语言品位和鉴别力的唯一途径。毫无疑问,对将要成为记者的学生而言,他们的职业生涯从一开始就会受益于这种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