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朝露

2021-01-03 14:11别角晚水
花火彩版A 2021年10期
关键词:娘亲爹爹

新浪微博:·别角晚水·

——千疮百孔也要撑下去,支离破碎也要撑下去,只要有扶昔云在,这人间就还值得她再看一看。

【1】

“哐当”一响,瓷罐落地:“我的龙须酥!你这小孩怎么回事?”

山水折屏后炸开一迭声又娇又媚的抱怨。

扶昔云从书案前抬起头,平素凛然如高岭之雪的一张脸罕见地有了情绪,唇角颇为无奈地微微扬起,笑得无声。

容梨同扶笙又吵嘴了。

来世间走一遭,能有一场母女缘分是何等难能可贵,偏偏这二人性子如出一辙,针尖对麦芒似的从不对盘。容梨在成为他妻子之前便娇纵嚣张,他惯了她大半辈子,宠她这件事于他而言就和呼吸一般理所当然,可如今眼看扶笙把娘亲的任性模样学了个十成十,日后又该上哪儿找人迁就她?

待他读完这本药膳食谱,需得好好教育扶笙一番。

“这明明是爹爹买给我的,娘亲为何要跟我抢?”

“什么叫抢?你爹爹连人都是我的,他买的东西自然也是我的,拿你几块点心怎么了,小孩子怎能如此小气?”

“娘亲不讲道理!之前自个儿说看见甜的就来气,爹爹已经给娘亲买了一架子的咸点,阿笙只有一罐龙须酥,还要被娘亲吃掉一大半!”

“之前是之前,現在是现在!之前我……我那是吃多了蜜饯果子伤了牙,现在好了,自然就可以吃!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娃,这样不懂事,和你爹爹一点儿都不像!”

扶昔云眉心一抽,如寒玉般精雕细琢的侧脸又冷了几分,终是放下食谱,缓步绕过折屏。

他听出容梨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看来无须再等,他现在就去教育扶笙。

不想折屏之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竟是扶笙。可怜的娃娃鼓着腮帮子满脸都是泪痕,两片小奶膘一抖一抖的,偏又被容梨狠狠瞪着以眼神警告,愣是没敢放出声,见扶昔云来了,孩子宛如见到救星,挥着俩小胳膊要爹爹抱。

容梨不甘示弱,小嘴一噘,也迅速转过身来,朝扶昔云张开双臂,演技浮夸地开始干号,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扶昔云扶着额看看扶笙,又看看容梨,犹豫了几息,仍是上前将只闻雷声不见雨点的容梨搂入怀中轻声哄慰,还不忘淡淡开口教育女儿:“阿笙,你已经长大了,不许欺负娘亲。”

三岁的小黄毛丫头眼见爹爹安抚娘亲时冷清的眉目如初雪消融,娘亲则像八爪鱼似的搂住爹爹的脖子挂在他身上。乳臭未干的年纪便领略到天道不公,好好一个清逸若仙的爹爹一碰到娘亲就瞎了,她不由得悲从中来,哭得越发凶残。

课业时间将至,目送犹自抽泣的扶笙随教习往修习室去后,扶昔云重又在书案前正襟危坐,一丝不苟地翻看起药膳食谱来。

眼前一热,柔软的手覆上他的双眸,还有意无意地来回摩挲,有人黏糊糊地凑到他耳边:“猜猜我是谁?”

扶昔云心上像被蒲公英拂了一下,轻叹口气,抚上她的臂:“阿梨,别闹。”

紧接着,他微侧过身,环住她的背将她抱回榻上,又为她将被子拉严实了,这才摸了摸她的脸:“昨夜梦魇闹了大半宿,还是快补些觉吧。”

容梨眨巴眨巴眼睛,分明有困意,却硬是不愿合眼:“尊主大人长得太好看,我看你看得不想睡,除非……你陪我。”

扶昔云轻笑一声:“我尚有末章未读,读完或许还赶得上午膳,等做好了,我再唤你起榻。”

他又在想方设法为她调理身体了。堂堂天澄山的主人,江湖中人人景仰的神秘力量,曾作为正道领袖平定过大大小小无数场动乱,如此一位谪仙似的人物却早早隐退,成天里的为她洗手作羹汤,她知道山门内外都有人暗中指戳,道她一介孤女,如何才能配得上。

她扭了扭这副弱不禁风的身子,又掂量了一番自己不遑多让的真心,尽管底气十足地认为她当然配得上,可一想起不久之前扶笙那张被她气得皱巴巴的小脸,仍是心虚地吸了吸鼻子:“我不是故意害阿笙哭的,她刚长齐乳牙,糖吃多了容易牙疼。”

“我知。”他顺了顺她的头发,思忖了片刻,又补充道,“便是故意也无妨。”

容梨忽地不出声了,半晌,唇角微咧,笑得跟个孩子似的,拽住他的云纹广袖晃了晃:“云哥哥,你待我真好。可是,阿笙好像并不懂呢。”

扶昔云见不得她苦恼,伸手去揉她皱起的眉头:“无事。你是我的妻子,有我懂你便好。”

旁人只道他爱容梨爱得过分小心,似乎每一刻都在担心她哪里磕碰了,却不知她是他拼了命从黄泉路上抢回来的,他自然生怕看顾不够,一个转身那人便没了踪迹。其实容梨自己又何尝好受?那样活泼爱闹、鬼灵精怪的性子,从幼时寄养在天澄山的第一日起便上蹦下跳,片刻不停地围着扶昔云叽叽喳喳,惹得他红着耳尖偷偷瞄一眼,又瞄一眼……她又生来便冰雪聪明,无论读书习武都天资卓绝,哪怕贪玩厌学也能轻而易举练就一身文武功夫,小小年纪甚至还能用脚模仿古人字迹誊写经卷,若不是伤重难返,她怎会甘心拘束于这一方天地,竟日缠绵病榻,当这个众人口中“好命却废物”的尊主夫人?

容梨也曾父母双全,倘若没有十余年前天澄山和赤影盟的第一次恶斗,倘若扶昔云的父亲、天澄山的前任尊主不曾被正道诸派的奉承话冲昏脑袋,跳出来做了出头鸟与这魔教一决生死,容梨的父母也不会因为协助挚友双双送命。那么,他们之间或许少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缘分,可他心尖上的小姑娘也不必寄人篱下。她会由除他以外的更多亲人娇养长大,可能会出落得更加烂漫恣意,无须顶着张看似不知愁苦的脸,摆出一副小霸王模样,实则小心翼翼,比谁都在意维护天澄山的名声。

扶昔云一度以为自己把容梨照顾得足够好,宠她,顺她,教她挑剔,教她提要求,教她痛了不必忍,伤了必须说,可直到他们成婚后,他才发现容梨常年都有梦魇的毛病,而她先前从不曾对他提及。他以为的亲密无间,原来依旧深藏隐痛,于是费了好大劲继续教她使性子闹脾气说真话,如今容梨好不容易肯明目张胆地同扶笙争风吃醋,他自是高兴都来不及。

食谱看完了,扶昔云却并没有急着去庖厨。他在乌木榻边坐下,明亮湿润的眼眸中,只映出容梨一人的睡颜。这些年她总在病中,平日里却仍然闹腾,也只有睡着了才显出几分沉静。他犹疑了一瞬,指尖在她额前微微停了停,又缓缓顺着她的脸庞描摹下去——她额发挡住的一角上有道两寸长的疤,那是当年她眼看双亲毙命,从弟子堆里跑出,被赤影盟护法的剑气灼伤所致,她也从此落下病根,日后无论怎么进补,身体都再难如初。

他握住她的手,触感冰凉,冻得他心头一颤,随即就是一阵刺痛。她手上光洁如玉,毫无伤痕,可她之所以病恹恹地躺在这儿,日复一日地凋零下去,正是为了他。

五年前,扶昔云父亲去世,天澄山百废待兴,又正值他与容梨新婚宴尔,种种事务撞在一起,本就令他焦头烂额,偏偏赤影盟趁乱卷土重来,非要在此时与正道一决高下,给江湖定个作主的人。天澄山作为公认的正道第一大派,又有过击退赤影盟的先例,自然被推上风口浪尖,所有人都寄希望于扶昔云,那些殷切却沉重的目光逼着他不得不站出来挡在前面,谁教他最强。

那段日子,扶昔云早出晚归,千叮万嘱容梨好好待在天澄山别出去乱走,却不知于容梨而言,赤影盟先害她父母,又来害她夫君,她恨不得生啖其肉。只要赤影盟盟主那魔头不死,这场殊死之斗便永无尽头,而她此生孤苦伶仃,扶昔云是她仅有的,她绝不允许他面临任何危险。

于是她瞒着他,和多年前父母丧命的那日一样,不顾众人阻拦,以血肉之躯奔向她的至亲至爱。她对准赤影盟盟主,动用了家传秘术焚兰诀,力竭后,浑身似被尽数拆了骨架,软绵绵地从空中下。不同的,是这一次,扶昔云接住了她。

之后的事,像是顷刻间碎成齑粉,又从鲜血里滚,扶昔云的识海中只留下大片殷红。

他记不清赤影盟是如何撤走的,记不清自己是怎样将容梨带回的,记不清此后月余,天澄山的灯火是如何通宵达旦地燃着,迎来送往了多少医师,容梨才肯睁开眼,勉力朝他挤出一个笑来。

他只记得焚兰诀后,鲜血溅上她的脸,顺着她没了生气的眉眼往下流。她轻飘飘地落入他怀中,她的血却沉甸甸的,染红他雪白的衣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容梨醒后,扶昔云头一回冲她发了脾气。他面色阴沉,压抑了许久的怒气再也止不住:“焚兰诀虽与赤影盟功法相克,但威力越大反噬也越大,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是个玉石俱焚的术法,你父母功力鼎盛时尚且不敢动用,你怎么敢?你难道不知自己这副身子本就虚弱,如今沉疴未愈再添重伤,你……你是要我的命吗!”

他气得唇色发白,猛地攥紧她的手,力气大得在她纤瘦的腕上压出红印。她吃痛,却反握住他的手,像是极度害怕他负气离开,宁可挨骂也不愿松手:“云哥哥,我想活,我想和你一起好好活下去。这次是我过分,但你会和从前一样原谅我的对吗?你会救我,对吗?”

郁结在扶昔云胸口的那股气猝然散了,他捧住容梨的脸,眼眶微热:“当然。”

【2】

容梨其实并不知道这具身体还能苟延残喘多久。

动用焚兰诀后,衰败来势汹汹,她频繁地头晕、痉挛、昏厥,一次次大汗淋漓地从扶昔云怀中醒来,却发现自己连抓住他手的力气都快凝聚不起了。

她见扶昔云点灯熬油,彻夜不眠地与医师恳谈,药典堆满书案,眉心再未舒展,她见他行色匆匆,朝辞暮归,白衣抖落一身寒气,灵药如流水般不间断地往她房中送。病得昏昏沉沉不辨昼夜的时候,她甚至会想,扶昔云不如在外多待些时日,一年半载也未尝不可,这样等他回来,她大概早已逝于梦中,总好过他终日守在榻前,没日没夜地为她提心吊胆。

不知是第几次从漫长的昏睡中被唤醒,容梨迷瞪着眼望着眼前那团白色的影子,尚未认出,嗓子眼里已经凭本能地喊出一句“云哥哥。”

“阿梨,别睡,再等等我。”他的声音轻如蝉翼,明明是叫人醒来的,却像是怕惊扰了她。

唇边送来一碗泛着苦味的汤药,她就着扶昔云的手小口喝下,干涩许久的喉咙正欲呕吐,嘴里已塞进一颗糯米糖,那股堵在舌根的苦味渐渐消散了。

她极少见扶昔云如此外露自己的情绪——薄唇微颤,环住她的手都在发抖,他说自己终于在后山藏书阁的古籍中找到医治焚兰诀反噬办法,只需消耗他五成修为,便可修复她的奇经八脉,实在是天可怜见。

她乖巧地躺平,不反驳,也不流露出半点儿心疼,只定定地凝视着他:“好,我会撑下去的。”

千疮百孔也要撑下去,支离破碎也要撑下去,只要有扶昔云在,这人间就还值得她再看一看。

她舍不得他一个人。

自她留在天澄山的第一天起,就发现扶昔云总是一个人。

他是独子,母亲死于难产,因此从小便不被他那位爱妻至深的父亲待见。妻子过世后,老山主沉迷修仙问道之类虚幻之事,对天澄山事务不闻不问,也就是在赤影盟第一次入侵时头脑发昏地跳出来干了一架,结果自己伤重不治,还间接连累了容梨的双亲。老山主驾鹤西去后,偌大的天澄山全压在扶昔云一人身上,于是容梨变着法子逗他笑同他闹,每时每刻都想让他知道,她永远都会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世人都道尊主夫人好福气,被扶昔云疼进骨子里,殊不知她的一颗真心又何曾予旁人半分。

她梦中惊悸的毛病自父母过世后就有,發作时睁眼便犯困,闭眼又梦魇,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可怜她只得索性掀被下榻,三更半夜在天澄山游荡熬至天亮,其间不免被扶昔云撞上。她怕他担心,宁可挨骂也要装出玩世不恭的模样,今日说自己来捉鱼,明日又变成猎野兔,直到他们成亲后的某一夜,她颤巍巍地从榻上滚落,被他手忙脚乱地塞回怀中,她神志未清,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及梦里父母鲜血淋漓的脸,这才呜咽着唤出一声“爹爹,娘亲”。

想为扶昔云添个子嗣的想法恰恰是在她病势最沉时冒出来的。她体质本弱,重伤后虽被扶昔云金尊玉贵地养着,仍旧不宜诞育子嗣,偏生她任性惯了,想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扶笙在她腹中安安稳稳地揣了两月有余,她才慢条斯理地告知扶昔云,惊得他连夜召唤医师们商量再三,确定此时若不要这孩子对容梨的伤害更甚,这才万般无奈地准她留下。

扶昔云本就将她视为和璧随珠,有了孩子后更是事无巨细诸事亲为,唯恐她被孩子分去半寸生机。可饶是如此,生产时容梨依旧九死一生,疼得紧了,眼见他焦灼得差点儿将床帮子捏碎,又赤红着眼将手臂递过来让她咬,她痛如被千刀万剐也要别过脸去,宁可口中满是血沫也不肯伤他分毫。

扶笙出生后,扶昔云只顾为容梨拭汗,望向女儿的目光柔和却短暂,容梨倒是难得有了精神,爱不释手地捏着扶笙的小脸,心想这下好了,以后哪怕她不在,扶昔云也不会是一个人了。

她对扶笙早早就有寄望,期盼这孩子长得像自己。谁教她怀着孩子时,不依不饶地追着扶昔云问了无数遍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他总是微微一笑,不厌其烦又郑重其事地重复:“只喜欢你。”

她愿扶笙长得像自己,这样即便有朝一日她不得不离开,扶昔云也会因为他们共同的血脉像她而继续好好生活。可她又虔诚祝祷这孩子的性子千万别像自己,她已经让扶昔云操碎了心,扶笙越温柔越好,代她做一件小棉袄,长长久久地暖着他。

可惜天公大抵年岁太老,实在耳背,扶笙长相随了爹爹不说,臭脾气倒与她一模一样,害得她天天心头蹿火,除了睡觉吃药,闲暇时唯一的爱好便是将扶昔云为她作的画像摊在扶笙面前,娘俩大眼瞪小眼,她指望着耳濡目染,扶笙能越长越像她。

这般鸡飞狗跳的好日子,容梨撑了十六年,眼看扶笙就快及笄,诸天神佛却连一个时辰都不肯再施予她了。

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连对病痛的感知也变得迟钝乃至停滞,她渐渐地察觉不出身体变化,魂魄仿佛整日游离躯壳之外。每一次失去意识前,她都不知自己何时会醒,是否会醒,但每一次,她依然挣扎着醒过来了,然后无一例外地瞧见扶昔云手捧药碗坐在榻边,无一例外地感受着药力和他那半数修为一起如泥牛入海,尚未在她经络中凝结便已消失殆尽。

也有稍微精神些的时候,她裹着锦被靠在床头,怔怔地盯着刚为她垫好软枕的扶昔云,盯得眼睛都发了酸,好半天,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阿笙这些年被你教得越发成器,我那些毛病是一件也瞧不见了。”

他将她不安分的胳膊轻轻塞回被中,俯身把她抱紧:“不算毛病。”

她偎在他心口,喃喃道:“她能照顾你了。”

扶昔云面色平静,薄唇却狠狠抿了一下:“不要把我交给别人。”

容梨一愣,想说阿笙怎么会是别人,转念脑中翩然掠过与他相依为命的这许多年,除了彼此,确实都是“别人”。

那便不反驳了。

于是她点了一下头,忽然仰头吻了他一下,脸上绽开一个与苍白神色格格不入的笑来:“云哥哥,我们来拜堂吧。”

扶昔云不禁失笑:“我们早就拜过了。”

“再拜一次,好不好?下辈子,我还是嫁给你,好不好?”

他哑然,强忍过一阵酸涩,抚上她的脸:“好,我们拜。”

她被他扶着,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夫妻对拜时,她垂着脑袋,久久没有抬头。

扶昔云微支起身子等了一会儿,听到自己的心怦怦地跳着,像要蹦出胸膛,惊惧万分又无比轻柔地唤:“阿梨,你怎样?”

容梨心知自己又让他担惊受怕了,扬起脸,想弯一弯嘴角哄哄他,却在下一瞬直直对上了他满眼眶的泪。

“你……你怎么哭了?”她被扶昔云的眼泪灼得心头滚烫,想为他揾去,又怕自己的手太凉吓到他,茫然无措间,正欲缩回的手被他牢牢扣住,扣得死紧。

她深吸一口气,想让他别怕,可那个没有他的世界,她也从未去过,连自己都怕得坐卧难安,又如何能教他不怕。

不过至少,她这短暂的一辈子,好歹完成了两桩壮举。方才她低头沉思,不住地告诫自己,这两件事,是要被她带到那个陌生的世界里去的,而扶昔云会福寿绵长,所以在与他重逢之前,必须沉默,必须封缄。

头一件,是焚兰诀不为人知的关窍。其实它并非一击制胜之功,而是犹如长河不绝、源源不断,重创对手后需要容梨持续消耗自身力量以维系功效,随着赤影盟盟主的一蹶不振,她承受的反噬也会不可逆转。这苦痛于她而言,不啻一场漫长的活埋,可她还是坚持下来了,十六年,每熬一刻都痛得发抖,每走一步都冷汗直流,但扶昔云在这里,她不想离开,她不能离开。

第二件,是扶昔云找到的所谓秘术,这世上哪有什么克制焚兰诀反噬的秘术?那方子,是她潜入藏书阁,翻阅大量古籍后,模仿古人笔迹绞尽脑汁编出来的。她深知扶昔云甘愿为她倾尽所有、不顾一切,假使这秘术所需牺牲不够,势必会引起他的怀疑,可他本人也是她的一切,她又如何舍得连累他太多,于是搜肠刮肚,颤抖着写下“五成修为”,昏暗夜色中,泪水顺着瘦削的脸庞无声滴落。

“我舍不得把你交给别人,”她用冰冷的脸颊贴上他的,声音沙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泄露了满腔的惶恐不舍,“但我更舍不得把你带走。所以云哥哥,请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啊。”

扶昔云下意识地跟着她眨眼,可眼睛一闭一睁之间,又滚下一滴泪,打在那只被他攥出指印的瘦弱手背上:“你不等我了。”

“怎么会?我想永远和你有联系,阿笙就是我拼命留下的你我之间的联系,你要爱她,善待她,和她一起长命百岁。”

他不应声。

容梨拽了一下他的袖子,軟声道:“那我们再来拜堂好吗,多拜几次,这样不仅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都嫁你,只嫁你。”

她太懂该如何打破这死一般的寂静喑哑。

扶昔云垂目看着怀中人的侧脸,为她将汗湿的发轻轻绾至耳后:“一言为定。”

【3】

扶笙曾经一度以为只要自己长大了就可以不再受娘亲欺负,因此每日坚持喝两斤牛乳,和院中爹爹手植的小枇杷树争着比高。

可等到她七岁,娘亲又一次讲鬼故事吓哭了她,而爹爹也一如既往从容无比地提醒道“阿笙,你已经长大了”,扶笙终于泄气地认清了一个事实——她三岁,爹爹帮娘亲,七岁,爹爹帮娘亲,原来长大这件事只对她一人管用,在爹爹眼里,娘亲永远不需要长大,永远应该被偏爱。

也不是没有赌气过的,被娘亲的鬼故事吓得睡不着觉的第三回,扶笙就背着小包袱离家出走了。她年纪虽小,却也听说过事不过三,联想到自记事起娘亲对她的种种戏弄,小小的脑瓜被悲伤填满,既然娘亲这般不在乎她,那她走就是了。

七岁的孩童从未离开过父母的羽翼,说什么离家出走,其实不过是从后院翻出,在天澄山瞎转悠罢了。那一夜无风无月,周遭景物的确有些骇人,扶笙尚未走到山门,便见一片乌漆墨黑里闪出十余盏幽蓝色的小灯,紧接着,小灯一齐抖动,嗥叫声响成一片。

原来娘亲说,不听话的小孩子会被狼群吃掉,这话并没有骗人。

她吓得魂飞魄散,用尽全力往家的方向跑,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呼号,她被世界遗弃了。

“阿笙!”

凌乱的足音骤然奔至身前,扶笙被人用力拉入怀中,那人像是要将她揉碎了融入怀抱一般死死地护着她,身体冰冷,呼吸却炽热无比:“阿笙不怕,娘亲在呢……”

扶笙先前从不知道容梨竟有如此大的本事,手无寸铁也能轻而易举地将狼群逼退,更不知道平日里对她万般嫌弃的娘亲竟然这样在乎她,一遍遍地唤她“阿笙”“囡囡”,生怕她吓破胆,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她当然不会忘,她甚至还记得爹爹赶来时,第一眼便望见娘亲手上挂了彩。他拧着眉迅速揽住娘亲,抓过她的手输真气,待娘亲缓过来些,总算记得现场还有一个惹事的女儿,正要开口斥责,娘亲却破天荒地摇摇头止住他,轻轻道:“怪我。”

自那以后,娘亲再未用失了分寸的鬼故事吓唬她。

她想,那就这样吧,她一个人长大就可以了,她要变得坚强、勇敢、自立、温婉,至于娘亲,一直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容梨在睡梦中辞世时,距离扶笙及笄仅剩四天。

三日后,扶笙顶着两个肿成桃儿的眼睛缩在寝房里默默流泪,门吱呀一声开了。

“爹爹?”她怔怔地看着天人般的父亲向她走来,衣袖翻飞,像随时都会羽化登仙而去。

她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下榻奔至扶昔云怀里,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扶昔云神色淡然如往昔,她却从心底炸开一股望不见底的恐惧,除了紧紧抱住父亲的衣带不松开,她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可她又必须这样做,有个声音一遍遍地提醒她:“抱紧他,千万别放手!”

“爹爹,娘亲她……”扶笙的声音在抖,只要一想到今后再也见不到娘亲睁开那双慧黠的眼,再也无法被她逗弄、与她斗气,鼻尖就剧烈地酸楚起来。可她现在不能哭,在爹爹面前,她有什么资格哭?娘亲走了,谁又会比爹爹更难过呢?

扶昔云一下一下地抚着扶笙的发顶:“你娘亲睡着了,我来看看你。”

扶笙瑟缩了一下,惊骇地抬头,两只手仍紧紧地抱着他。这三日,容梨一直躺在扶昔云为她特制的冰床上,尸身被各种灵药持续养着,容颜宛生,可除了扶昔云,谁也无法近她的身。医师并着天澄山众弟子都道尊主怕是伤心过度魔怔了,不然怎会迟迟不为夫人发丧,还如往常一般衣不解带地看顾她,仿佛下一刻她就会醒来,睡眼惺忪地揉着眼睛唤他?

“阿笙,你明日便要及笄了。”扶昔云感受到怀里的扶笙身体僵硬,安抚地揉揉她的脑袋,“这是你娘亲为你备下的白玉笄,她难得安睡,你莫去吵她,爹爹给你戴上。”

扶笙咬着下唇,浑身紧绷,极力不让自己溢出哭聲,可等到扶昔云为她插好白玉笄,眼看他就要转身离去,她终于忍不住喊道:“爹爹,您要往哪里去?”

她如一只受伤的小兽,原地打了好几下转,突然想起了什么,飞奔至床边,从底下拖出一个箱子,迫不及待地拉住扶昔云要他看。

这箱子很大,扶笙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它推至扶昔云面前,也不知容梨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拖着病体,在这十六年里一点一滴地把它填满。

箱子分为左右两部分,右手边装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拨浪鼓、不倒翁、吉祥轮、青铜连枝灯、环佩首饰、珠玉琳琅……而左手边端端正正地摆了个云纹装饰的匣子,打开后,里面是一沓信笺。

“一百封,”扶笙忙不迭地开口,“爹爹,一百封信,娘亲给您的,一百件生辰礼,娘亲给我的,她要我们都……都长命百岁啊!”

她受不了了,哽咽着用力地说话,眼前事物全被泪水染得模糊,只留下白茫茫的一片,她知道那是扶昔云。她不能由着爹爹走,如果就这么让他走了,有生之年,他们还会有相见之日吗?

“娘亲那样一个闲不住的人,该是耗了多少心力在这些东西上?一百封啊,爹爹,一笔一画,她没有一处不是认真写就的,一年一封,足够让您……”

“不够。”扶昔云轻轻打断她,屏着一口气,指尖即将触上那沓信纸,终是没有落下。

他偏过头,不去看它们,也不去看扶笙,声音却依然牵出一丝颤抖:“阿梨总是这样,自作主张,自作聪明,她编的那个克制焚兰诀反噬的术法,五成修为而已,她都迟迟不肯落笔,结果墨迹浓淡都不一致,还是我事后给补全的。”

说到这儿,他似乎可以想象出容梨咬着笔苦恼的模样,不由得低低笑了一下。这是她爱他的方式,他如何舍得揭破,只能一面纵着她,一面千方百计地找其他灵药为她续命。

在一次次的奔波中,他偶尔也会想起自己那位父亲,他的父亲是何其胆怯啊,终日沉浸于虚无缥缈的幻想里,不曾做过任何真正有价值的努力,又不敢与他母亲同去。他年少时便下定决心,如若换作他自己,上穷碧落下黄泉,他终归要陪着容梨的。

“她被养得娇了。”他顿了顿,摇了摇头,“盖了那么多层被子,身上还是冷的,我实在安不下心。”

这辈子,都无法安下心了。

“爹爹,您还有我啊!”扶笙仰头看他,一张小脸上已是涕泗横流,“我知道我无法替代娘亲,可是我会好好照顾您,我……”

“傻孩子,爹爹不用你照顾。”他拍拍她的肩,想了想,又微俯下身,收紧手臂抱了她一下,“爹爹要你照顾好自己。天澄山的功法都已悉数教给你了,待明日过后,阿笙一定能独当一面的。”

扶笙及笄当晚,扶昔云与容梨的尸体一齐不知所终。

弟子来报时,她并未有多讶异。

她留不住爹爹,她明白的。

娘亲知她终要走,所以竭尽全力也要把爹爹留下来,却不知于他而言,没有她的人间举目荒芜,每时每刻皆是空。

院中那棵枇杷树早就长得亭亭如盖了。扶笙立在阶前,象征尊主之位的白玉禁步随风微荡,她学着扶昔云的模样,对自己说出那句再熟悉不过的话——“阿笙,你已经长大了。”

该让爹娘放心了。

猜你喜欢
娘亲爹爹
娘亲
棉花开处生乡愁
老爹爹和酒
爱的反省
老爹日记
娘下地还没回来
一纸财产协议化解“黄昏恋纠纷”
巧布阵拜师
女儿眼中的父亲
娘下地还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