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待明日

没有人，在昏黄的傍晚，再为她歌唱了。

新浪微博：@温卿

1.

“你哥哥是个英雄。”

坐在家楼下草丛里的阮曼姝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这句话，她已经听了无数次。

就在十分钟前，她还在家里等着吃饭。

妈妈将今天的菜全部端上饭桌，阮曼姝看了一眼桌上摆放的菜，对还在厨房忙活的妈妈说：“妈妈，您还记得有个女儿吗？”

桌上的菜都是阮淮书爱吃的，冬瓜汤里还漂着几根香菜——阮曼姝对香菜过敏。

阮妈妈走出厨房，看着情绪有些低落的阮曼姝，有些羞赧地说：“我这不是一忙起来就给忘了你对香菜过敏……”

“更何况——”阮妈妈还没说完，阮曼姝便接下了她的话，“你哥哥是个英雄。”

“妈妈，这几年，这句话，我都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我下楼走走。”

阮曼姝坐在楼下的草坪里，看着一只只蚊子飞上她白嫩的腿，她一只只将蚊子拍死。

“欸，你这么喜欢拍蚊子吗？”清冷的嗓音从阮曼姝的身后传来。

阮曼姝回头一看，从身后的小亭子里走出来一道身影。

他径直走到阮曼姝的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又问了一遍：“你很喜欢拍蚊子吗？”

阮曼姝站起身来，还是比他矮了半个头，她仰起头说：“你会喜欢拍蚊子吗？”

“我看你拍了十几分钟的蚊子了。”祝云渐笑道，“你是被家里赶出来了吗？”

阮曼姝长舒一口气，重新坐在了草坪里，没再打算说话。

“你是不是没有吃饭啊，要去我家吃吗？我爸爸做的饭很好吃的。

“你在这里待着，你妈妈不找你吗？”

阮曼姝终于忍不住了，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很聒噪？”

阮曼姝说完，便起身打算走，祝云渐在后面追着她问：“我很聒噪吗？”

阮曼姝没回头，没说话，楼上的窗户却打开了，阮妈妈对着楼下的她喊道：“曼姝，回来吃饭了！”

祝云渐站在阮曼姝身后笑，轻轻地说：“阮曼姝，再见。”

其实，这不是祝云渐第一次见阮曼姝了。他因为爸爸的工作，刚搬来这个城市，暑假这两个月，他们在凉亭附近的这块草坪遇见了好多次。

祝云渐觉得很奇怪，阮曼姝一次也没有记住他。

祝云渐再见到阮曼姝，是高三开学的那天。

当祝云渐踏进新班级的时候，他第一眼就看见坐在第一组最后一排的阮曼姝了。

“大家好，我叫祝云渐，接下来的一年会和大家一起学习，希望我们可以好好相处。”祝云渐做完自我介绍，看向阮曼姝。

阮曼姝看着他的眼神里带着疏离和陌生，他摸了摸鼻子，她好像还是没有记住他。

“你坐那儿吧。”班主任指了指和阮曼姝隔着一个过道的座位。

祝云渐走到座位前坐下，冲阮曼姝笑了笑：“阮曼姝，我们又见面了。”

阮曼姝疑惑地看着他，问：“我们，之前见过吗？”

“见过。”祝云渐说，“在小区的草坪里，见过好多次。”

阮曼姝的声音低了下来：“这样啊。”

“我向你介绍过自己很多次，可是很可惜，你一次都没有记住我。”祝云渐有些失落地说。

“不好意思啊。我的记性不太好，上一秒发生的事，下一秒可能就忘记了，我不是故意不记得你的。”阮曼姝向他解释道。

“那你现在可以记住我了吗？”祝云渐笑着问。

阮曼姝看着他，十七岁的少年笑得眼睛亮亮的，虽然已经是夏末，但依旧是阳光明媚，光稀稀落落地洒在他身上，好看得很。

阮曼姝也笑了笑，说：“好，我从现在开始记住你。”

“你明天也要记住我，我叫祝云渐。”

“我会记得你的，祝云渐。”这是阮曼姝三个月来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2.

祝云渐每隔两节课都会问阮曼姝：“阮曼姝，你记得我吗？”

大多数时候，阮曼姝是记不住的，她会抓抓脑袋问他：“你是……叫……什么？”

“祝——云——渐——”祝云渐一字一字地对她说。

“记住了，祝云渐。”

但如果祝云渐总是动不动就给她递小零食，不停地和她说一些有的没的，大到天文地理，小到她掉了一根头发，她就会记得他，会说：“祝云渐，你很聒噪。”

久而久之，祝云渐便发现，只要没有持续性地和阮曼姝讲话，隔不了多久，她就会忘掉他，忘掉刚刚和他发生的一切。

祝云渐每天来到教室第一件事就是向阮曼姝来一次新的自我介绍，然后让她用可擦笔在桌上写“记住祝云渐”。

祝云渐想，她总有一天会记住“祝云渐”三个字的吧。她可以花时间努力去记住班上的一些同学，也一定可以记住他的吧。

第一次模考那天，祝云渐在校门口碰见阮曼姝。他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说：“阮曼姝，早上好。”

他看着阮曼姝带着疑惑的眼神，叹了口气：“你又把我忘了吗？”

这种熟悉的语气，阮曼姝突然开口道：“是，祝……什么……”

祝云渐见阮曼姝记住了他的姓，笑着接下了她的话：“是祝云渐。”

祝云渐把手里的牛奶递给她：“送你的，就当是你记住我姓氏的奖励！”

“考试加油哦，小呆子。”

因为阮曼姝总是忘记他，每次看见他都是一脸呆，所以他每次都会说她：“你是个没良心的小呆子，总是忘记我。”

阮曼姝看着手里的牛奶和祝云渐跑远的身影，抿嘴笑了笑。

“是祝云渐。”她喃喃道。

阮曼姝走進考场，放下考试用具之后，拿起2B铅笔在桌上写下“记住祝云渐”。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好像已经做了上百遍。她看着自己写下的这行字，突然有些难过。

她一定是写过很多次，所以才会习惯性地写下这行字。可是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写，她不记得和祝云渐发生过的一切。

阮曼姝之前觉得忘性大也挺好的，最起码会少很多没必要的烦恼，可现在，她不这样觉得了，她想记住一些事了。

叮——

开考铃打断了阮曼姝的思绪，她拿到试卷之后，便开始作答。

说来也怪，阮曼姝什么都忘，可就是不忘学过的东西。

写完整张语文试卷，阮曼姝还剩下二十分钟。她看着桌上的“记住祝云渐”五个字，心里默默地念：“祝云渐。”

阮曼姝拿着笔的手不自主地在草稿纸上不停地写下“祝云渐”三个字。

她想记住他。

3.

成绩出来这天，阮曼姝在教学楼下看榜。学校的传统，每次考试之后，年级前五十名和年级后五十名会分别上红榜和绿榜。

红榜是成绩好的同学，绿榜是吊车尾的同学。虽然大家都很反对学校这种做法，可是没有用。学校依旧是每次都放榜。

阮曼姝的名字出现在红榜的第三位，她叹了口气，比哥哥还是差一点呢。

阮淮书当年一直是红榜第一位。阮曼姝总是差一点，总是跟不上哥哥的脚步。

和阮曼姝名字并排的，是祝云渐，不过他的名字是在旁边的绿榜上。

阮曼姝轻轻地念他的名字：“祝云渐。”

“我在呢。”祝云渐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站在阮曼姝的身边，说，“记住我了吗，小呆子？”

阮曼姝看着祝云渐，说：“记住了，祝云渐。”

考完试那天晚上回家，阮曼姝翻出考语文时用的草稿纸，上面赫然在目的“祝云渐”铺满了整张草稿纸。她在日记本上写下：记住祝云渐。

她记住他的名字了。

“不是吧，小呆子，你不是什么都记不住吗？”祝云渐看到榜之后，不可思议地说，“你怎么还能上红榜前三？”

阮曼姝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祝云渐，你这就不知道了。”同班的一个同学在一旁说道，“曼姝她只是忘人忘事，她不忘知识的。”

祝云渐拍了拍阮曼姝的头，问道：“小呆，你这是什么特异功能啊？”

阮曼姝笑了，以前别人知道她这种情况，都会说她脑子有病，只有祝云渐说这是特异功能。

“是超能力。”阮曼姝笑眼弯弯，对祝云渐说。

祝云渐愣了愣，他好像还是第一次见阮曼姝这样笑，平时的她总是一板一眼，有时候被他惹急了，才会说他聒噪。

她笑起来眼里好像闪着点点光，嘴边的酒窝若隐若现——真好看。

午饭后，阮曼姝没有出现在教室里，祝云渐有些奇怪。他问前桌知不知道阮曼姝去哪里了，前桌告诉他：“阮曼姝每次考完试之后都会消失一个下午，习惯就好啦。”

“那你知道她去干什么了吗？”祝云渐问。

那人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祝云渐看着右手边阮曼姝空荡荡的座位，有些不适应。他抬起头，往窗外望去。

一道熟悉的身影正从操场边走过，往校门口走去。

是阮曼姝。

祝云渐连忙起身跑出教室，前桌在后面喊他：“快上课了，你干什么去！”

祝云渐头也不回地冲他摆摆手，飞快地跑下楼去追阮曼姝。

“阮曼姝——”祝云渐边跑，边喊。

阮曼姝听到身后有人喊自己，停下了脚步，她见是祝云渐，便停在了原地，等他跑过来。

“你要去哪里？”祝云渐跑到她跟前，问。

阮曼姝沉默了一會儿，说：“墓地。”

若是从前别人问起，阮曼姝是绝对不会说的，可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对祝云渐，她总是很信任。

说完后，阮曼姝便转身径直朝前走，祝云渐听到“墓地”两个字时，也有些错愕，没有说话，静静地跟在她的身后。

4.

阮曼姝去买了一束雏菊，和祝云渐在公交站台坐着等七十八路公交车。

祝云渐话这么多的人，也安安静静地陪着阮曼姝。

祝云渐多多少少听到班里的同学说阮曼姝家里的情况，单亲家庭，哥哥比她大六岁，是一名消防员，在前两年的一次任务中牺牲了。

公交车到了后，祝云渐跟着阮曼姝上了车。她走到左边靠窗的位置坐下，祝云渐坐到了她身边。

阮曼姝抱着雏菊，侧头看着窗外，祝云渐也不说话，看着她的侧脸。

入了秋，午后的阳光是暖暖的，阮曼姝的鼻尖有些红红的，脸上的绒毛闪着细小的光。

下了车，祝云渐站在墓园门口，问阮曼姝：“我可以和你一起进去吗？”

阮曼姝看着他，说：“你想和我一起去的话，就一起吧。”

祝云渐依旧是跟在阮曼姝的身后，跟着她走到一块墓碑前。

碑上写着“阮淮书之墓”，黑白照片上的少年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眼里都还有着对未来的期待。

阮曼姝把雏菊放在墓前，轻声说：“哥哥，我又来看你啦。

“今天一模出成绩了，我比上次进步了两名，但还是比哥哥差一点呢。

“记得刚上高中的时候，哥哥说要是我能追上你的脚步，就满足我一个愿望。

“快毕业了，我都没能追上，可能拿不到哥哥的奖励了吧。”

阮曼姝笑着，眼里的泪一滴都没掉。

她侧过头对站在一旁的祝云渐说：“我哥哥是个英雄。”

祝云渐点点头，说：“我知道。”

“两年前那次任务，他凭一己之力救下三个小孩。他真的很厉害。”阮曼姝说的时候，眼里满是自豪。

“好了，我们回去吧。”阮曼姝对祝云渐说完，和他一起往外走。

走到一半，祝云渐突然停下来，对阮曼姝说：“你等我一下。”

他转身跑回墓前，阮曼姝站在原地等他。

没过多久，祝云渐便回来了。阮曼姝问他干什么去了，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说：“我刚刚问哥哥，如果你追上了他的脚步，可不可以让我来帮他实现你的愿望。

“哥哥说，可以。”

阮曼姝刚刚攒了许久没掉的眼泪在一瞬间掉了，祝云渐看见她掉眼泪，也慌了神，忙说：“我做错什么了吗，你别哭。”

阮曼姝摇了摇头，说：“谢谢你，祝云渐。”

“谢谢你，让我又感觉到了被重视的感觉。”这句话，阮曼姝没有说出口。

祝云渐和阮曼姝依旧是坐七十八路公交车回去，墓园离学校比较远，来回花的时间长，他们回去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天边炸出一片灿烂的晚霞，公交车内却有些昏暗。

阮曼姝依旧坐的左边靠窗的位置，祝云渐坐在她身边。

许是有些累了，阮曼姝将头靠着窗睡了过去。祝云渐发现了，将她的头轻轻地移到自己的肩膀上。

昏黄的傍晚，公交车上的光线不甚明亮。祝云渐轻轻地哼着歌，阮曼姝睡得不是很熟，听到他唱的歌，咬字很清晰。

“唱歌，我闭着眼睛唱歌……

“我想我很快乐，发现有人听着……

“我想我很适合，当一个歌颂者……”

5.

高三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模才过去不久，二模又要来了。

一切好像都没有变，但又好像都变了。阮曼姝依旧是做一件事，忘一件事，见一个人，忘一个人。可她记住了祝云渐，虽然有时候和他发生的一些事，还是会忘记，但是在墓地的一幕幕，她都记得。

二模考试前，祝云渐和一模考试一样，给了阮曼姝一瓶牛奶。

“继续加油，小呆子。”祝云渐说，“拿下红榜第一！”

阮曼姝握紧了手中的牛奶，说：“我一定会的。”

入了冬，天气变凉了，手中的牛奶是祝云渐去小卖部加热后才拿给她的。她看着手中的牛奶，嘴角弯了弯。

阮曼姝二模考试特别顺利。出榜那天，她还有些紧张，不敢下去看。

她在教室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跑下楼去看榜。红榜上，阮曼姝的名字排在第二。她有些失落，真的只差一点点了。

阮曼姝再往下看，有些惊讶。她后面的名字居然是祝云渐。他从绿榜第三一跃而起，跳到红榜第三，大家都没有见过这种情况。

“小呆子，还是差一点点哦。”祝云渐又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站在阮曼姝身后说。

阮曼姝感觉到头顶的热气，往前走了一点，回头看他：“你为什么上次考的分数这么低，这次这么高？”

祝云渐笑道：“因为我想换种方式和你的名字靠在一起。”

阮曼姝不知道的是，祝云渐一模是故意考差的。他当时以为她忘性大，肯定也记不住书本知识。于是他控制着答题，将自己考成了倒数第三。

祝云渐只是想和阮曼姝在同一个水平线，想一直站在她身边。可是他没有想到，她是忘人、忘事，却不忘知识，于是二模他便正常发挥，跟在了她的身后。

虽然不如并列好看，但是他更喜欢跟在阮曼姝的身后。

祝云渐因为成绩起伏实在太大，被班主任扣下来问话，等他回家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祝云渐刚走进小区，便看见走在自己前面的阮曼姝。她走到小区的人工河边，往河里丢着东西。

祝云渐好奇，走近了去看，却听到阮曼姝对着河里的鱼自言自语。

“你知道吗，我和你们一样，只有七秒钟的记忆。”阮曼姝叹了口气，说，“我也不想这样，但是没有办法。

“从哥哥出事后，我就变成这样了。出事之前的人和事，我都记得很清楚，大家都說我是被刺激的。我想也是吧，其实我的情况我自己都知道的。

“我有在配合医生好好治疗，可是医生也说，我这么严重又奇怪的健忘症，想治愈还是有难度。”

阮曼姝说完，又把手中的东西扔下人工河。

祝云渐这才开口：“你在干什么？”

阮曼姝被吓了一跳，回头看见是祝云渐，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喂鱼。”

“我刚刚说的话，你都听到了？”阮曼姝问。

“听到了。”祝云渐如实回答。

阮曼姝拍了拍手，说：“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祝云渐摇头，说：“忘性大是好事，烦恼也忘得快。

“你记住我就好了。

“能记住和我之间的所有，就更好了。”

6.

二模之后便进入了紧张的第三轮复习。元旦假是元旦的前一天晚上开始放，而高三生只有一天的假期。

那天晚上，祝云渐和阮曼姝一起回家。大街上已经有了些许的节日味道，有些小商铺挂上了灯笼，喜气洋洋的。

“哥哥，给姐姐买一个气球吧。”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牵着七八个气球，走到祝云渐的跟前，对他说。

祝云渐看了一眼阮曼姝，她摆了摆手，说：“不用了。”

“没事，就当给小孩赚个零花钱买糖。气球多少钱一个呀？”祝云渐蹲下身子，问小女孩。

“十元一个。”

“要什么颜色的？”祝云渐问阮曼姝。

“蓝色。”

祝云渐接过小女孩递过来的蓝色气球，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给。”祝云渐将气球交给阮曼姝，“提前祝你元旦快乐。”

阮曼姝看着蓝色的气球，对祝云渐说：“谢谢，你也元旦快乐。”

两个人突然沉默了，一言不发地往家走。

到小区门口时，阮曼姝突然开口道：“这好像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收到别人给我买的气球。”

祝云渐偏过头看她：“嗯？”

“小时候想买气球，妈妈总是不让。”阮曼姝说，“妈妈一个人带我和哥哥很不容易，家里的玩具都是哥哥玩过，再给我玩的。我很爱哥哥，可是我有时候很嫉妒他。”她顿了顿，继续说，“因为妈妈眼里好像只看得见哥哥，永远只对哥哥好。我这么想，是不是很坏？”

祝云渐摇摇头，他拍了拍阮曼姝的头，说：“你不坏，你很好，如果是我，我不会像你这样爱哥哥的。但是，没有关系的，阮曼姝。”他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地说，“以后我也可以一直对你好。

“既然做了第一个给你买气球的人，那我就要预定以后很多很多个第一。”

阮曼姝有些鼻酸，她吸了吸鼻子，对祝云渐说：“谢谢你，祝云渐，我很开心能认识你。”

“我也是。”

说着，他们到了阮曼姝家楼下。

阮曼姝停下了脚步，对祝云渐说：“我上楼啦。”

祝云渐站在原地，看着她上楼。她今天穿得有点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听见了，回头看他。

“你笑什么？”阮曼姝冲他喊。

“过来。”祝云渐说。

阮曼姝有些疑惑地转身往回走，一边问：“干什么？”

祝云渐张开双臂，将穿得非常厚实的阮曼姝抱了一下，说：“不干什么，抱一下，祝我的好朋友元旦快乐。”

阮曼姝没来由地红了脸，咳了一声，说：“抱完了，我走了。”

说完，她飞快地跑上了楼。

祝云渐站在楼下喊：“明天见！”

已经上到二楼的阮曼姝听见了他的声音，嘴里轻轻地回道：“明天见。”

7.

阮曼姝回家后，在日记本上写：今天祝云渐对我说，抱一下。她翻了翻日记本，原来她和祝云渐已经一起做了这么多这么多的事了。

從夏末到深冬，他们已经一起经过快三个季节了。

阮曼姝也在努力地记住他们之间经历的一点一滴，用脑袋、用日记，用一切可以记录的办法。日记本上，从一开始的“记住祝云渐”到每天一个“祝云渐”。

阮曼姝想，她还要和他经历很多很多。她想要写好几个日记本，都是和他一起做过的事。

这是她的愿望，等她拿到红榜第一之后，想让祝云渐帮她实现的愿望。

可是，直到三模，阮曼姝都没能拿到红榜第一。三模的红榜第一是祝云渐，她看完榜之后泄了气，她的愿望到底是实现不了了。

“小呆子，我是榜上第一名哦。”祝云渐笑嘻嘻地拍了拍阮曼姝。

“我看见了。”阮曼姝有些苦涩地笑了，“我三年都没能拿到哥哥一直霸占的榜上第一名。”

“没有关系。”祝云渐安慰道，“还有高考呢。”

是，还有高考呢。阮曼姝给自己打了打气，最后一次考试，她一定要拿榜上第一名。

如果阮曼姝知道高考那天会改变她努力的这一切，她一定一定不会这么期待高考那一天的到来。

六月份在江南地区一直是雨水较多的月份，高考前一天，气象台发布暴雨预警。可是阮曼姝怎么也没想到，这场雨会如此之大。

高考当天的雨大得让人无法行走，风也特别猛烈。为了让阮曼姝顺利地到达考点考试，阮妈妈亲自开车送她，尽管提前了一个多小时出发，也还是差一点点就赶不上了。

阮曼姝在校门口和妈妈告别，撑着伞，大步跑向考场。这场考试，她一定要考到最好。

两天的考试很快就过去了，这两天的暴雨毁坏了很多公物，大街上到处都在维修。

阮曼姝考完，却怎么也联系不上祝云渐，平时总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后的祝云渐，没有一点点消息。

考前两个人还约好，考完之后第一时间联系对方，要一起去看日出。

阮曼姝这时才发现，她对祝云渐的情况了解得少之又少。住在同一个小区，她都不知道他住在哪一栋、哪一层楼，不知道他的联系方式。

好像，从来都是祝云渐在了解她，在走进她的生活。

阮曼姝到家后问阮妈妈：“妈妈，我们小区去年刚搬过来的一家姓祝的，您认识吗？”

阮妈妈一边抹桌子，一边说：“姓祝的？”

“是四栋七楼那家吗？”阮妈妈叹了口气，说，“他家前两天出了事，小区大多数人都知道。”

阮曼姝眼皮跳了跳，忙问：“他家怎么了？”

“他家孩子好像也是今年高考，那天暴雨，路过一家商铺，招牌正好掉下来。

“他原本是可以躲开的，正好，那底下站着个小女孩，他就挡了一下，招牌正巧砸在他的头上。”

阮曼姝听完之后立马跑出了门，也没管妈妈在身后说什么。她径直跑向四栋，发了狠地跑上七楼。她敲开左手边的一家，是一名中年男子开的门。

“叔叔好，请问这是祝云渐家吗？”阮曼姝问道。

“你是阮曼姝吗？”

8.

“云渐说，他们班有个很特别的女孩子，有一种很特别的技能，叫阮曼姝，和我们同一个小区。

“也许你明天就会忘记我是祝云渐的爸爸，忘记我和你说的这些，但是你不会忘记云渐，对吗？”祝爸爸说。

“我不会。”阮曼姝有些哽咽，“叔叔，我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记住祝云渐，我不会忘记他。”

祝爸爸将茶几上的小铁皮盒给阮曼姝，说：“这是云渐要给你的。”

“你来得晚了一些。”祝爸爸眼眶发红，“他今天上午刚走，在ICU坚持了两天，他还是想休息了。”

阮曼姝接过小铁皮盒，低头看着怀中的铁皮盒，泪水掉在盒子上，没敢抬头看祝爸爸。

阮曼姝离开时，祝爸爸对她说：“曼姝，你哥哥是英雄，云渐也是。”

阮曼姝逃也似的离开祝家，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祝爸爸，她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好。

阮曼姝恨自己现在才来了解祝云渐的一切，她少不得要骂他一句“傻子”。这个傻子，总是给她带来快乐，总是给她力量。可是，他和她一样，她只有妈妈，他只有爸爸。

这个傻子，把他所有的温暖都给了她。

阮曼姝一直没有打开那个小铁皮盒，她不敢去打开。她也没有去墓地看过祝云渐，她是个胆小鬼。

高考放榜那天，阮曼姝查完分之后便接到了学校的电话。她拿了第一名，在最后一场考试中，她拿到了红榜第一。

阮妈妈开心得嘴角要咧到耳根，阮曼姝和哥哥一样，是状元。

可是，阮曼姝知道，她的第一名，是祝云渐让给她的。这个傻子，最后都还要让她赢一次。

阮曼姝抱着小铁皮盒在学校门口的公交站坐着，等着七十八路公交车。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样，只是这次，她买了两束雏菊。

阮曼姝一个人坐七十八路公交车到墓园，走到哥哥的墓前，放下一束雏菊，又在他旁边的墓前，放下了另一束雏菊。

“云渐的墓在阮淮书的旁边，你每次去看哥哥的时候看见云渐，就能想起他，不要忘记他。”祝爸爸这样对阮曼姝说。

阮曼姝坐在祝云渐的墓前，看着照片上笑得正开心的祝云渐，说：“祝云渐，我拿下红榜第一名了。

“考前你说考完要一起去看日出的，你说你要替哥哥帮我实现愿望的。祝云渐，你食言了。

“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我现在能记住一点点事了，我也在慢慢想起和你一起经历过的事情，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所有的。

“让我来看看小祝的小铁皮盒里都有些什么。”

阮曼姝打开怀中的小铁皮盒。

最上面的是一本日记本。阮曼姝翻开来，上面写着：七月十三日，今天搬到了N市锦江小区，碰见一个很有趣的女孩子，叫阮曼姝。

七月十四日，今天又碰見阮曼姝了，但是她好像忘记我了。没关系，我给她送了一朵路边的小野花，她今天应该记住我了。

七月二十日，不是吧，阮曼姝好像失忆了一样，又把我忘了。我今天带她去喂鱼了，她应该能记住我了吧。

八月二日，我看见她在草坪里拍蚊子，她说我聒噪，她又把我忘了。

……

每一天，每一页，都是关于她的。

阮曼姝笑着，眼里却是蓄满了泪。铁皮盒里装着她的每一次成绩，模考的，小考的，都有。成绩背后都有他写的话。

一模的，他写着：“没想到小呆子是个学霸！”

二模的，他写着：“嘿嘿，跟在小呆子的后面了！”

三模的，他写着：“不好意思，抢了小呆子的红榜第一名，希望她高考能拿回去，来找我实现愿望。”

阮曼姝揉了揉眼睛，说：“祝云渐，你也是个英雄，和我哥哥一样的英雄。”

阮曼姝笑了笑，她多幸运，她有两个英雄。

“我的愿望想好了，希望你开心，无论在哪，希望你喜欢我，无论在哪，希望你能爱我，无论在哪。

“祝云渐，我还是觉得，好遗憾。”

——遗憾没有亲自对你说这些，遗憾没有早一点了解你，遗憾没有再给你一个拥抱。

9.

阮曼姝在墓园门口等回去的七十八路公交车，天色有些晚了，像极了祝云渐第一次陪她来墓园的那个傍晚。

晚霞依旧晕染了半边天，公交车内依旧是昏暗的。阮曼姝依旧是坐在左边靠窗的位置，只是身边没有了人。她的头靠在窗上，有些困了，她眯了眯眼，没有人再轻轻把她的头移到肩膀上了。

也没有人，在昏黄的傍晚，再为她歌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