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一捧心间月

2021-01-03 14:11宋欢筠
花火彩版A 2021年10期
关键词:冰激凌吉他

新浪微博:@ai-宋欢筠

001

十月份时,天气开始慢慢转凉,但皖北的太阳依旧嚣张地高悬于天,透过窗户的缝隙,在顾冉白皙的胳膊上打下一道金色的光影。

顾冉一边对着英语真题咬笔头,一边烦躁地拿着小扇子在脖子处扇风。

她刚写了一道阅读题就被微博提示音打断,气急败坏地拿起手机想要关掉提示音,微博新推的热搜明晃晃地闯入眼帘:

陈珂被爆深夜单独与女生共进晚餐[图片]。

陈珂恋情[沸]。

微信冷不防地弹出两条新消息,来自陈珂。

“快下来,给你带了冰激凌。”

“是巧克力味的梦龙。”

002

顾冉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陈珂会突然走红。

因为这孩子从小看着就像是脑子里缺根筋。

虽然她并不否认陈珂确实长得很不错,九岁她第一次搬到月苑小区时,他抱着半箱冰激凌虎头虎脑地来敲她家的门。开门时,她看见他含着水的一双眼睛,他的黑色瞳仁生得极漂亮,看人时总带着几分清澈、无辜。

“妈妈让我给你的。”

陈珂一见她就急不可耐地把冰激凌箱子往她的怀里塞,仿佛再多待一秒钟就会后悔得捶胸顿足。

但事实证明,漂亮这东西带来的好感根本没什么用,顾冉对他的好感持续了不到半星期,他们的友谊就因为他抢走她的冰激凌而破裂。

顾冉妈妈头痛欲裂地看着大哭的女儿时,掰着手指头想,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九次了。

陈珂抢走了顾冉的冰激凌,还趁着她哭,顺走了她口袋里的糖。

顾冉哪里是好惹的主儿,挥着拳头就上去和陈珂打架,巧克力冰激凌最终谁也没吃到,掉在石砖上化了一地。

几年下去,顾冉倒是成了月苑这一块最会打架的小女孩。

抢冰激凌是真的,但他们关系好也是真的。陈珂十岁时是个一次连续吃三个冰激凌的小胖子,每次和别人玩,都被嫌弃笨拙。他受了欺负,第一个站出来挥拳头的准是顾冉。

她拉走哭丧着一张脸的陈珂,第二天就在座位上发现了一罐水果糖。

水果糖上贴了一个标签,是模仿顾冉的鬼脸画,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陈珂那个小兔崽子干的。

她剥开一层透明的糖纸,草莓味的水果糖停在舌尖化为鲜甜的糖液,一种幸福感油然而生。

陈珂这家伙倒是也有好的时候。顧冉在心里暗想,满足地决定下次继续帮他打架。

时光如列车般疾驰,他们上了同一所小学,又上同一所高中。陈珂在高一的时候飞快地抽条长个,顾冉再也打不过他,也再也不用帮他打架了。

她读理科,他读文科。高三时,她日夜挑灯奋战,忙得活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陈珂却像是突然到了叛逆期,说什么都要学音乐,走艺术道路。

他天天抱着一把吉他翻墙逃课,被陈妈妈从清吧里揪着耳朵拎回来,还对着来给他送饭的顾冉傻乐。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要当大明星。”他悄悄凑近顾冉说小话,温热的鼻息拂了她一脸。

顾冉只觉得脸颊微微发烫。

十八岁的陈珂看着是有些不靠谱,但是顾冉有去看他弹吉他的样子,清吧里的光线昏暗,只有舞台的光洒落在他的身上。他像是被温柔的光线包裹着的天使,昏暗灯光下他的眼睛显得愈发漂亮,像黑色的珍珠。

那是十七年来几乎每年都得三好学生奖状的顾冉第一次逃课。

003

顾冉至今都记得十七岁那年的夏天。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都热爱夏天并且怀念夏天。因为夏天永远有最躁动的心跳和最沸腾的脉搏,最清澈的少年感和最炽热的太阳。

想要握住夏天,只需要握住一瓶冰镇的易拉罐气泡水,坐在被晒得发烫的长椅上,最好对面还能坐着你所思念的少年郎。

晚自习快打上课铃的时候,顾冉在走廊看见背着一个黑色大包鬼鬼祟祟的陈珂。

陈珂正扒着墙行走,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抬头看见是顾冉,捂着胸口夸张地小声叫唤起来:“小顾,你吓死我了。”

他的头发在夏日夜风中被微微吹乱,但一双眸子仍旧格外明亮,像夜幕上悬挂的星,温柔而不扎眼。

“你又要逃课?”顾冉歪着头仔细观摩他背后的琴包。

“嘘。”陈珂一把将顾冉拉到身边,当下捂住了她的嘴巴,再小心翼翼地探头观察着周围。

顾冉一抬头就对上他的眸子,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近了,近得她能看清他的睫毛。

这样近的距离,让顾冉的耳朵不自觉地发烫。

“你鬼鬼祟祟的,是要干什么呢?”她拿下了陈珂的手,转移话题。

陈珂整张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神色,却极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憋笑憋得脸通红:“我要去演出了!

“顾冉,来看我演出吧。”

一向没有逃过课的顾冉,就算是生病,也要在课堂上坚持着、不请假的顾冉,只是听了这样一句话,却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

仿佛是鬼迷心窍一般,顾冉忘记了自己等会儿要回去做的英语练习册,上下唇轻轻一碰,她听见自己说:“好。”

于是,她被穿着校服的陈珂拉着手腕飞一般地来到学校后门。

陈珂对翻墙轻车熟路,他个子高挑,两只脚踏在墙角堆放的石头块上,手轻轻一撑,就跃了过去。顾冉要费点劲儿,她蹬着石头,坐上墙头,往下面一看,只觉得太高了,磨蹭了半天,不敢跳下去。

“你只管跳,我接着你。”陈珂拍拍胸脯对她说,露出一副“有你陈哥在,还不放心吗”的神情。

顾冉想陈珂跟自己七八年的交情怎么也不能够坑她,索性闭着眼睛跳了下去。

没有想象中身体部位着地的情况发生,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落入带着陈珂浅淡肥皂味和汗水味道的校服,手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校服领子。

“安全着陆。”陈珂在她头顶得意扬扬地说,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相信你陈哥。”

顾冉没来由地心悸了一阵。

演出还早,他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喝着陈珂从附近便利店买来的罐装冰镇汽水。

公园长椅白日里被太阳晒得发烫,此刻扶手经过晚风的熨帖,变得温凉。陈珂坐在她旁边,非要和她干杯,他边喝,边仰头看着星星,看着看着就笑眼弯弯,眼睛变成了天际的下弦月。

顾冉从没有过这样喜欢月亮,不止天幕的月亮,她更喜欢的月亮是陈珂笑起来时的眼睛。

004

后来顾冉到了他驻唱的地方,看他脱掉校服外套,穿着一件黑色皮质的夹克衫在台上唱歌。

她才知道他背的是吉他,他的吉他弹得只是凑合,他没钱学吉他,只是无师自通,能跟着弹一下副歌部分已经很不错了。

顾冉不喜欢他的驻唱环境,这里人太杂乱,光线很暗,舞台上的灯光是五彩斑斓的,混杂着投射在他的身上。

但陈珂被这些光包围着,脸上却格外平静,他手指一挥,从吉他上倾泻出轻缓的曲调来,他唱的是《词不达意》。

在你的盲点里寸步不移,

不论天晴或下雨,

陪着你悲伤欢喜。

你难道从来不觉得好奇,

你身旁冷清拥挤,

我一直在这里,

不说一句。

我无法传达我自己,

从何说起,

要如何翻译我爱你。

幽蓝色的灯光,如同森林里静谧的精灵。星星点点的光洒落在陈珂身上,四周都是安静的,仿佛落潮时的海,而她被海水包围其中。

她很少见到陈珂忧郁的样子,此刻舞台上浅浅低唱的陈珂,有着平常难以窥见的清冷。

她下意识拿起口袋里的手机,偷偷拍下了一张照片。他低头看着麦克风,他专注时,眼睛像是蒙了一团雾气的月,他周身也被灯光打得透亮,但台下是一片浓郁的黑,而她站在这片黑里。

她突然想到他唱的一句歌词:“你身旁冷清拥挤,我一直在这里,不说一句。”

这句话又何尝不是指她自己,她才一直是词不达意。

陈珂一曲终了,台下有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她周围的几个姑娘都端着果汁讨论台上的陈珂:“那个唱歌的男生眼睛真好看,年纪看着也不大,歌也唱得好听。”

陈珂背着吉他包飞快地下台,冲她眨眨眼睛,仿佛在等一个表扬。

顾冉于是抬起头很认真地望着他,道:“陈珂,你在舞台上的时候,真的会发光。”

她看著他,像坠入银河的孤星呼唤另一颗孤星,或许在很早以前他们就相互了解并且相互呼应,只是随着在浩瀚宇宙中时间的延长,他们的距离也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容易看清对方的轨迹。

他是浩渺宇宙中一颗自由的星。她想,他是生来自由的。

但陈珂的梦想很快被现实浇灭,陈妈妈把家里的存款尽数摆在他面前,说:“陈珂,你看,以我们家的条件,供不起你读艺术。”

陈珂的父亲是公交车司机,母亲在纺织厂做工,供他上学已经很不容易。他们只想让他好好读书,以后能有出息。

有天晚上顾冉下晚自习放学回家,发现陈珂正坐在楼道口,像在看星星。

她原本不知道楼道有人,被吓了一跳,走近才发现他稍有些不对劲,他比起平常过于沉默了。

005

你说你孤独,就像很久以前,长星照耀十三个州府。

这是海子《歌或哭》里的一句,顾冉看见台阶上陈珂的瞬间,就想到这句。

他有着最盛大的灿烂和最寂寥的孤独。

陈珂就是这样,喜欢把心事藏在最深的心底,装出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第二天继续嘻嘻哈哈,似乎这样就能忽悠得了身边的所有人:他一直没事,他没有放在心上。

只有一直陪伴他八年的顾冉知道,他只是太懂事,他不是不在意。

他红着一双眼睛抬起头,看见是顾冉,就疲惫地冲她笑了一下:“小顾,我不学音乐了。”

他看起来笑得风轻云淡,但顾冉看得清清楚楚,他眼睛里的光可见地暗淡下来。

顾冉不能想象少年人的眼睛里如果没有了光,会是什么样子。

她感觉自己的嗓子像是一瞬间就哑了,想说些什么,却根本说不出来。她拼了命想挣脱,想张开嘴,想告诉他:你真的很棒,你要学音乐,你天生就是唱歌的人。

二楼的门吱呀一声响了,陈珂的母亲开门,唤陈珂回家。

顾冉清楚地看见陈珂母亲的几根白发,银色的白发在昏暗的楼道里,亮得叫人心慌。

她准备的话,最终都没说出口。

在陈珂要关门的一瞬间,她突然出声喊住他:“你有不会的英语和语文题目,可以来问我。”

陈珂笑着道:“好。”

他笑着,但看起来不开心。长大都要这样吗?顾冉低头想。这个世界为什么不能一直像小时候那样干净明朗,可以供少年人横冲直撞?

陈珂最终没有走艺术路线,他在高三下学期重新捡起了学业,考进了皖北本地一所本科学院读历史。

高三结束那年,顾冉把在清吧偷拍的照片拿给陈珂看。

顾冉说:“陈珂,我没有骗你,你看你在舞台上唱歌的样子真的有在发光。”

陈珂揉了揉她的头发,只是微微地一笑,没有多余的伤感。

他迅速抢走了顾冉手里的冰激凌,仰着脖子咬了好大一口,把她气得直跺脚。

但只有陈珂自己知道,他把顾冉拍的照片贴在台灯上,一抬头就看得到。

006

顾冉点进热搜,发现绯闻对象竟是她自己时,这才想起来那是几个月前的一天。

她过度焦虑,无法备考考研,陈珂二话不说就要带她出去散心,于是他们顺带吃了个晚饭。

苍天可鉴,他们真的只是吃了一顿晚饭,和恋情更是八竿子打不着。

“如果我们说实话,就是你在给我讲考研经验呢?”顾冉吃着梦龙冰激凌,回头看陈珂,他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托着腮帮,坐在角落发呆。

说实话,陈珂其实不算爱豆,他现在早已不唱歌,他靠文物科普视频起家,一夜爆红之后,也只是接了几个央视的综艺活动。

他实在没必要搞这个澄清,更何况……

他歪头偷偷望了一眼坐在青石台阶上吃巧克力冰激凌的顾冉,她的头发随意地披散下来,她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裤,露出粉红的膝盖。

更何况,他确实有在偷偷喜欢顾冉。

顾冉把巧克力味的梦龙放在一边,走过来敲了敲他身边的台阶:“好不容易才出名,下个月就能和知名乐队同台,为什么不澄清?”

她的眼睛认真又坚定:“陈珂,不要不当回事。你要知道,做这一行,机会真的很难得,你当初吃过那么多苦,你不能再一次放弃了。”

顾冉的手机突然响起,是陈珂经纪人的电话。

她接过来就直接道:“是的,林姐,我们就是好朋友,我可以发微博澄清,只是吃了一顿晚饭。”

这边电话刚结束,林姐就给陈珂发来了消息:“我知道你的小心思,你不认为你自己是走爱豆路线的,但你的事业正在上升期,顾冉给你澄清,也是对你好。”

陈珂郁闷地把手机搁在一边。

如果可以私奔呢?放下手机的时候,他突然这样想。如果走流量路线,谈恋爱就是对粉丝不负责任,那退圈呢?他现在考上了研究生,实践报告也写得好,导师也欣赏他。

他可以不在舞台上发光。

他抬头看了一眼吃冰激凌的顾冉,巧克力把她的唇畔染上星星点点的黑色印记。他突然就很想把她唇边的巧克力擦掉。

她会愿意吗?会愿意和他一起私奔吗?

午后的楼道口,有光线顺着铁窗缝隙洒进来,宛若是几道黄色软缎镶嵌在水蓝色布匹上。

这让他想起十八岁那年,他坐在台阶上遇见她,她穿着蓝白的校服,刘海被风微微掀起。

她踌躇在原地好久,在他将要关上门的时候,说可以帮他补语文和英语。

他所有的难过,仿佛只有她看得出来,关上门的那一刻,他有些不争气地吸了吸鼻子。

在清吧里,她的眼睛在昏暗里闪闪发光,她说:“陈珂,你在舞台上的时候,真的会发光。”

于是他就信了自己是光。

陈珂抬头对顾冉说:“明天晚上七点,我们音乐台见,我有话对你说。”

“欸,有什么话不能现在说?”

戴着口罩出楼梯口的时候,陈珂听见顾冉在身后含混不清地喊。

真是傻姑娘。他想。

007

陈珂想,他会永远记得音乐台的那个晚上。

那天的黄昏很美,晚霞灿烂得像精工制作的锦绣,大团绛紫的云,以及地平线处那轮燃烧得滚烫的红日。

他背着吉他走上音乐台的天台,顾冉早就坐在那里。她穿着浅紫的长裙,露出白皙的脚踝,背影和天空的云彩融为一体。

见他来,她便笑,卧蚕弯弯。

顾冉伸手递给他一瓶罐装的气泡水,触碰到罐装饮料时,他感觉到皮肤传来的凉意。握住那瓶饮料,他的手是冰凉的,心却是炽热的。

他坐下来调试吉他的弦,等天快要暗下去的时候,才终于练习好曲调。

“陈珂,你看。”

陈珂听见声音时才停止调弦。天黑下来的时候,天台上,她右侧的星星灯亮了起来。他想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那一刻定格了浅紫纱裙的女孩和她眼睛里的光,而她的眼睛,正是含著笑意望向他的。

夏天混杂着蝉声的晚风,永远有最缠绵的缱绻,最含而不露的少年心事。

陈珂手下一抖,弹错了一个音。

想说的话卡在嗓子里,他第一次听见心脏猛跳的声音,是在最安静的晚风里。

顾冉没有学过乐器,毫不吝啬赞美的词语,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把陈珂的弹吉他技术夸赞了一圈后,才试探着问道:“你大老远把我叫来音乐台的天台,不会就只是听你弹吉他的吧?”

当然不是。

陈珂把她的身子扳过来,让她看她身后远处的摩天轮,夜色里摩天轮缓慢旋转着,上面装饰着五彩的灯条,在浓墨似的夜里,显得梦幻而绚烂。

顾冉兴奋地转头,想要拍一下陈珂,让他也看一看这梦境般的色彩,抬头却碰上了他的下巴。他身上不像从前那样有肥皂的味道,多了一些冷冽好闻的香水气息——前调是指橙,中调是雪杉,后调是铃兰,是芬芳馥郁的香味,清冽而香甜。这款香水,是她一直很想要的那款。

陈珂像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变出一个礼盒,塞到她手里:“生日快乐。”

她下意识惊喜地抬头,撞入陈珂眼睛里的,是她那小鹿一般清澈的眼神。

像是有鼓槌在心间密密麻麻地敲打着,他像是被女巫施了法,有一瞬失去了神志。

他听见自己在说话,他抓住了顾冉的手腕。

他说:“小顾,我们私奔好不好?”

映入眼帘的是顾冉慌张的脸庞。

顾冉愣住了一瞬,然后她下意识僵硬地摇头,她甚至没有拿走那个礼盒,就落荒而逃。跑到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身后陈珂没有追来,她抚摸着胸口,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她不是没有幻想过这天,但当陈珂真的站在她的面前,温柔地低头看她,对她说要和她私奔时,她脑海里却只有逃跑这么一个念头。

如果要在她和音乐中选一个,陈珂会选她,但她宁愿他选择音乐。

她至今深夜做噩梦时,总会梦见不一样的未来。她梦见陈珂没有因为考上研究生的励志标签成名,她总梦见他孤寂地坐在清吧下面,看着舞台上明明灭灭的光。

如果和她一起,就意味着要他放弃所有,那她宁愿他放弃自己。

008

陈珂打不通顾冉的手机,只得拨通她家的座机时,得到她妈妈的答复是:她在全力备考北华的研究生,不希望受到打扰。

顾冉妈妈的声音里带着担心:“陈珂,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吵架可一定要说开啊。”

“阿姨,我们不是吵架。”陈珂轻轻叹息。

陈珂还没挂掉电话,这边经纪人就连忙催促他上台,表演音乐节的曲目。音乐节人来得很多,似乎也有粉丝专程赶来看他表演,场馆里热烈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陈珂抱着吉他上了台,他挥手调弦,唱了一首《词不达意》。

十八岁那年,他特意带顾冉去清吧,给她弹这首曲子。他还记得清吧里舞台下很黑,他找不到台下的她,但他知道她就在那里,他甚至能想象到她亮晶晶的眼睛。

“陈珂,你在舞台上的时候,真的会发光。”

陈珂记得这句话,记得说这句话的女孩,她举着一罐气泡水笑得明媚。

如果台下没有她,他好像不太知道该唱歌给谁听。

曲调没有弹错,演唱恰到好处,经纪人赞许地对他点头示意。

陈珂对着台下鞠躬,可是他总觉得心里缺了一块,丢失了,就再也补不回来。

做音乐节的助唱嘉宾之后,陈珂的好嗓音在市场得到了认可,不断有音乐综艺节目向他递来邀约,他曾经想要站上舞台的梦想如今唾手可得。

皖北市大街小巷里,陈珂的名声更响亮了。纺织厂里,谁见了陈妈妈,都要迎上去夸赞一番:“你们家儿子真是有出息,不仅考上了北华的研究生,还当了大明星。”

“有这么出息的儿子,还在厂里做什么活计,不如回去享清福。”同厂的大妈打趣陈妈妈道。

陈珂母亲笑着连连点头,只道等月底拿了工资就辞职。

但她没有等到月底。

陈珂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外地参加一个音乐综艺节目,听清电话里的内容时,只觉得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电话是父亲打来的,他一张口便问:“小珂,你能不能回来一趟?你妈妈出车祸了。”

他坐最近的一趟夜间航班,机场里人潮汹涌,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去处,只有他孤单地把头埋在臂弯里。他没有吃晚饭,他很想念妈妈做的糖醋排骨。

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胳膊上,陈珂以为是保温杯漏水,急急忙忙抬起头,才想起来他忙得根本顾不上带杯子。他一抹脸,才发现,原来是眼泪落下来了。

透过机场偌大的花窗玻璃,陈珂望见窗外北京的第一场雪。这场雪鹅毛一般,轻柔地、绝情地飘落在大地上。

北京从来都不属于陈珂。

陈珂最后没能吃到母亲做的糖醋排骨,他在县医院像无头苍蝇一样横冲直撞,最终在父亲电话的指引下跑到了三楼的抢救手术室。父亲就在手术室旁的凳子上愣愣地坐着。

亲戚在一边用含着可惜和痛苦的眼睛望着陈珂,舅舅也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顾冉得知意外事件后,第一时间赶去了医院。陈珂的母亲在下晚班过马路时闯了红灯,被在城区违规疾驰的货车撞倒,抢救无效死亡。

她跑去医院的时候,陈珂正在病床上安静地望着窗外,皖北的初雪落得晚,窗外只有小雨淅淅沥沥。

她没有推开病房的门走进去,透过病房门上的玻璃,她望见裹在白色被子里的陈珂。他脸色发白,像是一件易碎的瓷器,一座没有光亮的孤岛。

但陈珂看见了她,他转头对她笑,是惨白的一张脸。

顾冉推门走进去,才仔细看见他深陷的眼窝,乱如鸡窝般的头发,甚至下巴处几根短而青的胡楂,她从未见他如此憔悴过。

他有些有气无力地喊她的名字:“顾冉,”他说,“我病了”。

“就带我走吧。”他说。

顾冉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勇气,就那样毅然地拉住他的手腕,牵着他的手下了病床,推开了病房。像小时候的千千万万次一样,他每次受欺负,她就会跟人家打架,然后拉走他。

——带你走,带你去私奔。

不顾一切身后的咒骂或者可惜的声音,不顾所有的英语习题册或者商演合约,就像十七岁那年一样,她听见自己说“好”,这个迟来了很久的“好”。

十七岁那年,少年穿着校服无畏地牵住她的手,他笑着说:“顾冉,来看我演出吧。”

五年后,她牵住他的手,从医院逃走,奔跑在寂靜的白色长廊,这条充斥着消毒水味道、仿佛永远看不见尽头的长廊。

“带你走。”她听见自己喃喃自语,“我们早该私奔。”

有泪水落在胳膊上,陈珂惊讶地抬起头,却发现那滴温热的泪水不是来自他自己,而是来自顾冉。

她的泪水滑落到下巴,迎着风掉落,像窗外的雨滴。皖北这些天一直落雨,阴沉沉的、连绵的雨,像是把所有的光都覆盖掉,天地间只剩下无穷无尽的黑暗。

009

陈珂请了很长时间的假,忙完母亲的后事,他在家里收拾东西,翻出了一个黑色皮套的日记本。

2017年3月5日

今天我把家里的存折给小珂看,跟他讲,我们家供不起他学音乐。我看他点头,希望他是真能懂,好好念个大学,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2017年8月16日

小珂的录取通知书到家了,但是他看起来不高兴。

2018年6月3日

小珂去参加综艺节目了,没有晋级。我现在有点后悔逼他选了这条路,我在电视机上看他表演节目的样子,他是真的喜欢。

2020年6月1日

小珂考取了北华的文博专业研究生,在网上做了个什么视频博主。顾冉告诉我,他火起来了,好多综艺节目找他上,还有那种音乐表演的。真好,他总算又做回喜欢的事情了。

陈珂放回日记本的时候,想起十八岁那年,母亲从清吧揪着他耳朵把他拎回家。那时候,他是恨她的,他想他为什么不能生在一个更有钱的家庭。但看见母亲通红的眼眶和银白的发丝之后,他只想抽自己耳光。

我们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如果一定要为此在梦想和现实间做出妥协,他愿意放弃他的梦想,哪怕他曾经决定即使放弃所有,也要一意孤行。

皖北的初雪落下时,陈珂在微博上公布了退圈的消息。

经纪人说:“其实你没有必要做得那么绝,你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大家也都理解。”

陈珂只是温柔地笑着摇头:“林姐,我不是为了这些,我只是真的累了。

“在那么大舞台上唱歌的时候,我没有那么快乐。我只感觉到无穷无尽的孤独,像被腥咸的海水包裹着透不过气,好像要坠入深渊。”

他最后做了一场告别的录播演唱会,没有观众的呼喊,台下只坐着他朝思暮想的女孩,像是在十八岁那年在清吧一样。

陈珂自从长大之后,无论取得过多少傲人的成就,他总还是怀念十八岁一无所知却大胆无畏的自己。

他对着镜头说:“接下来,我要唱一首歌,送给我的母亲、我青梅竹马的女孩,以及我所有的粉丝。

“这首歌的名字叫《词不达意》。

“希望以后你们都有机会好好表达自己的爱意。”

音乐声响起来的时候,陈珂伴着吉他声吟唱,他脑海中浮现出母亲的脸庞。不同于他十八岁时母亲担忧的神情,他感觉她在笑。

他想,这次,他想说的,都达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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