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父亲并不是我的父亲,是我书写父亲角色中的一个。当然,我一直试图寻找各种角度思考我与父亲的关系,而且这个问题过去我已经说了很多。我想,今后依然是。”《天台上的父亲》中,患了抑郁症的父亲想自杀,一家人以爱的名义监督他。他们认为不惜代价保护父亲的生命就是爱,却从来没有想着要走进父亲的内心世界尝试去理解他。而邵丽写作的目的,就是希望把父亲从“天台”上找回来。
《天台上的父亲》《风中的母亲》《北去的河》《黄河故事》等共十篇中短篇小说结集为《天台上的父亲》(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版)。结集之后邵丽又细细看了一遍,仿佛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那些故事是怎么来的?我又是怎么捕捉到它们的?也许这才是小说的真谛,与其说它是一个故事,毋宁说它是一种情绪,一种世道。
十几岁时,邵丽就在刊物发表了小说。尽管幼稚,却给了她文学创作最初的自信。她喜欢俄罗斯文学作品,托尔斯泰对于人类苦难的探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敏感、偏执,屠格涅夫的沉着、冷静都给她很大影响。她如饥似渴地阅读,抓住一切学习的机会充实自我。2002年,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开办作家高级研修班,被文坛称为“黄埔一期”,邵丽成为首届班学员,次年,她便写下第一部长篇《我的生活质量》(人民文学出版社版)。作品试图讲述一代人的生命历程,向那些在历史的洪流里浮沉的知识分子致敬。他们有情怀,但也得向世俗低头;他们会苟且,但也能守住最后的底线。
“我所有的书写都心怀悲悯之情,我心疼我的人物读者才會心疼我。”邵丽说。这部作品出版不到半年时间,发行突破十万册,20年来一版再版,从畅销书变成了常销书。这部作品使她获得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年度中华文学人物最具潜质的青年作家”称号,并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用评论家孟繁华的话说,《我的生活质量》“是一部充满了同情和悲悯的小说,是一部对人的文化记忆、文化遗忘以及自我救赎绝望的写真和证词”。
邵丽回忆当时的写作几乎是“顺流而下”。她从来不认为自己写的是官场小说,只是跟我们一模一样的“他们”。她真实的想法就是还原官场生活,表达一个时代的综合状态。
写作的过程也是摸索的过程,每一个有自觉意识的作家都会自我反省,求变求新。邵丽初始的写作追求唯美,个人情感情调浓郁,写了一阵子,感觉过于雷同,邵丽感到非常苦恼。刚好当时要求行政干部下基层任职锻炼,她决定挂职,2004年底到2007年,邵丽在河南省汝南县挂职任县委常委、副县长,分管科技文化和金融、电力、通讯等部门。
任何一种经历都不会被浪费。 邵丽认为,挂职只是一种形式,作家一定要清楚自己是干什么的,不能真把自己高高挂起。深入生活是第一要务,这跟担任什么职务无关。当然,局外人想深入进去很不容易,也不是不需要任何条件,最主要的是要有一颗诚挚的心。先当学生,再当先生。邵丽刚下去的时候,对基层还有些抵触,觉得乡下人,粗鲁,没什么见识,文化水平低。但是真正沉下去之后,发现基层干部都是精英,亲历基层繁重的工作和基层干部的压力,还有底层民众的生存无奈和尊严的缺失,邵丽的内心受到极大的震动。她觉得基层干部身上的踏实劲儿和那种处理问题的水准、面对困难和委屈时的达观,以及幽默风趣的语言和多彩的生活经历,都堪称是一座宝库。
挂职期间,邵丽开始真正思考所谓“生活”的意义,才知道在自己的小烦恼之外,有着如此广大和深刻的烦恼,也为她创作《王跃进的生活质量问题》《村北的王庭柱》《老革命周春江》《挂职笔记》《刘万福案件》《第四十圈》等“挂职系列”作品提供了丰富的素材。较之于宏大的叙事,这些卑微的人物离我们更近;从更大的生存范围来说,我们一直到现在,都可能没有走出他们的宿命。所以,邵丽觉得这是他们进入小说的历史必然性。“我把他们的道路或者命运指给更多的人看,只是企望有更多的人关注我们的周围,关注我们自己可能陷入的陷阱。”
有一次,家中的阿姨讲她的同学进城的事情,深深地触动了邵丽。农民工进城热潮来了,从另外一个角度想,“她们”所谓的进城,真的能进得了吗?城乡之间到底是对立的还是相辅相成的?农民进城是一个大趋势,也是不可阻挡的趋势。过去我们靠农村喂养城市,现在城市开始反哺农村。它靠强大的扩张能力,提供大量的就业机会,让大量的农民脱离开土地。农民进城的过程是残酷的,但不进城,生活会更悲惨,这就是我们的现实。比如身边的保姆。起先的一个小保姆,是个还没结婚的高中毕业生,在邵丽家干了几年,其间自学考试获得了本科学历。走的时候说,就是在城市拉棍要饭,也不能再回农村,不能让我的孩子再过乡下的生活。后来她找了她的在广东打工的同学,俩人跑到东莞开网店,现在在城市扎下根,生活过得还相当不错。后来找的钟点工保姆,三十出头,一家人在城里买了房,也都有了不错的工作和收入。但聊天的时候却说,自己总是觉得自己过得不快乐。房子小,一家三代挤在一起;蔬菜粮食,包括水都得掏钱买。哪像乡下?院子大得能跑马,空气甜丝丝的,院子里随便撒点种子就有吃不完的菜。想几点睡就几点睡,睡到自然醒。所以她发誓说,等孩子大一点,上学自理了,就回乡下去种地。
反复斟酌后,邵丽完成了这样一个对城市充满憧憬又在打击面前希望破碎的女孩子的生死故事。
无论是《我的生活质量》还是《明惠的圣诞》,关注的都是农村人进城、身份得不到认同的问题,揭示城乡之间无法弥补的差距。同类作品很多,邵丽的优势却显而易见。
其一,她涉及这个问题比较早。过去这类作品,主要表现农民工外在的困苦,怎么做苦力,怎么当小姐等等,很少涉及他们内心的焦虑。邵丽很早就看到了这个问题,也可能跟她在政府劳动人事部门工作有关。当时很多城市“卖户口”,农民花十万八万块钱买一个城市户口。有了这个户口,农民就是城里人了,在上学、就业、参军、医疗等方面享受便利。即使车祸身亡,赔偿也比农民高几倍。所以他们的困苦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焦虑,是巨大的社会不公在他们的内心投下的阴影。其次是真,真情,真诚。很少考虑写作的技术问题,重点是用真情实感书写,先打动自己,然后才能打动读者。只有笨作者,没有笨读者。自己感动三天,读者感动三分钟,这个作品就应该是不错的作品。
那一年,河南省作协上报鲁奖的作品中,选了邵丽的《明慧的圣诞》。邵丽对这篇作品并不抱太多期望,觉得报奖也只是凑数而已。那时她和文学圈还比较生疏,对评奖获奖基本没什么概念。之所以获奖,大概是“农民工进城”“小姐”“身份焦虑”这些因素占了很大优势,当时还很少有人这么深地介入这个问题。
2007年,短篇小说《明惠的圣诞》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评委会给予的颁奖词是:用具有控制力的语言叙述乡村女孩在城市中间的故事,以道德批判的深度揭示渴望尊严的人性内涵。
“挂职系列”之后,邵丽创作了《北去的河》《春暖花开》《大河》《节日》等中短篇,都是比较温暖的题材,反响都还不错,但仍觉得意犹未尽。
2020年初,疫情的暴发,触动了邵丽对亲情的思考。想到父亲,想到家族,写作的激情油然而生。
其实早在《我的生存质量》开始,邵丽的写作已经在往家族历史方面转型。因为她和先生的家族历史都比较复杂,尤其是放在中国这个大的历史环境里,更有典型意义,所以邵丽一直在思考,怎么把它表达出来:
写父母亲那一代人以及我们的家族,是我长久的心愿,那是一个特殊年代所能产生的特殊人物。赶上疫情关在家里几个月,就试着写,没想到有了开始就收不住了。我在想,对于上一代人的生活,我们这一代人还有耐心窥看。等我们老了的时候,下一代人对我们还有兴趣吗?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在了,我们经历的这个大喜大悲、跌宕起伏的时代还能留下什么?所以这也是我着急进入家族叙事的原因。
于是,《天台上的父亲》《风中的母亲》《黄河故事》《金枝》等一系列“家族题材”诞生了。邵丽在故事中一次次回望父辈,塑造出个性鲜明而又不同以往的“父亲”和“母亲”形象,并以此为坐标勾连起家庭往事,将人物命运置于历史洪流之中展现。
《金枝》有家族的影子,但邵丽完全是实事虚写,没有场景再现。开头比较平缓,讲述父亲在追求进步中建立了两个家庭,而他和他的子女们几十年却陷入各自的人生和人性困境中。小说以自身经历和家族发展为主线,以父亲的两个家庭的故事为线索,突出了“审父”这样一个代与代之间的永恒命题。邵丽希望通过一个人,一个个体,讲述一个困窘的时代。不管经历怎樣的黑暗和磨难,最终总会走向“应许之地”。这不是麻木之后的自我陶醉,而是心灵解脱后的一种精神生长。
《黄河故事》则细致书写了一个对食物和做饭有狂热梦想的父亲,勾勒出了那一辈人特殊年代里的生活状态,在是与非之间,在虚构与非虚构之间,邵丽讲述了一段家族史,也是女性自立自强的命运史;反映出一个普通中国家庭的情感结构,也映照出一个时代的变迁和社会的缩影。
历史是凝重的,那正是邵丽最想审视的生活。凝重的历史须以平缓的叙述方式,像海浪缓缓涌上沙滩,逐步发力,最终以排山倒海之势打破平静,给读者带来一波又一波的冲击。 正如评论家程德培说:“邵丽的叙事优势在于,其故事总是如火如荼地展开,情绪对峙呈剑拔弩张之势。”
作为“讲故事的人”,邵丽一直以来的叙事习惯,就是信马由缰。同时,她对于文字的把控能力一直都是节制内敛、不动声色,平实真切,追求一种干净、纯粹,质朴的文风,尽量做到不煽情,不追求绮丽,不标新立异。
“简洁一直是我对文字的要求。”邵丽说,这是一个经济的时代,读者的时间也很珍贵,所以她不大喜欢塞进去很多跟书的主题不太相干的内容。
“我”的叙述视角强化了小说的真实性。在很多作品中,“我”是在场者,是叙述者。邵丽认为,虚构和非虚构很难清楚地界定,没有绝对的虚构,也没有绝对的非虚构。也可以说,所有的创作都是主观的、唯心的。所以她觉得,虚构和非虚构的转化是自然而然的。
《天台上的父亲》中的父亲形象是独特的,对于我们来说隔膜又熟悉。多数传统家庭中的父亲不太容易让人亲近,是“天台上”的父亲。悲哀的是,父亲自杀了,“我”和哥哥妹妹才逐渐接近父亲,了解父亲。一方面是父亲无处不在,另外一方面,父亲永远都是缺失的。但父亲对子女的影响也是不能忽略不计的,邵丽认为,如果说母亲决定你做人方式的话,父亲决定你的格局和视野;母亲决定你怎么走,父亲决定你能走多远。
父女关系对于邵丽来说恐怕不是一个话头,而是一个庞大的话题。恰如其分地处理父女或者父子关系,对于邵丽是一个非常大的难题,总是让她纠结、伤感。写父亲,使邵丽重新回到了家族之中,不仅仅是历史之中,也是情感之中,命运之中。讲故事的过程,她觉得自己又重新活了一次,而且活得特别清醒和纯粹。
邵丽说,自己几乎所有的作品都带着和解的意愿,也有评论家说她是个阳光型作家。不是上帝说有光就有了光,而是只要你心中想着光就会有光。一个作家,有责任和义务让读者看见这光。
在长达近四十年的写作中,邵丽在逐渐走向自己内心。她发现,越开放,对内心的张望越热切,因为参照系更博大,更深邃。开始是找故事,后来是那些故事找自己。
(采访者舒心系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