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玉新
一千九百年前,在东汉驶向三国的渡口南阳,每天舟楫涌动,人影幢幢。
偉岸的身影,矫健的步伐,壮丽的歌声,是渡口日复一日的主色调,渡口外的纷纷扰扰,也都被这色调一一调和。
渡口边,一俊郎青年在人群中快速穿行,他身背竹篓,竹篓上盛满了刚采摘的乌天麻、草石斛等药材。一篓子的花花草草,挤挤挨挨簇拥一起,一株银翘花从竹篓边挺身向上,逸向天空,招摇个不停。
青年急急地行走,切切地眺望,把疾速的脚步走成了夏季的雨点,把热切的眼神化成了春天的阳光。
他叫张机,字仲景,南阳涅阳人(今邓州人)。几世光阴后,将有“医圣”二字冠其名前。
一
张仲景所在的东汉末年,战乱频仍。桓灵时的八起大疫,世间十室九成空,市井半丘坟。就连生活条件优渥的“建安七子”也难逃厄运,除孔融、阮瑀早死外,余下五人竟然全部死于疫病。
人间颠荡,苍生号泣。生于乱世的张仲景拜族叔张伯祖为师,苦练医技。
张仲景聪颖好学,悟性极高,南阳四方高山上的药材都在他心里种养着。宝天曼的山茱萸、地柏枝,七峰山的裕丹参、野菊花,桐柏山的益母草、半枝莲,各色各样的草木,在张仲景心里生长着、繁茂着。每次采摘,张仲景都是在最佳季节抵达,把药性最好的采下,从不妄采滥采,药性不够的,让它继续生长,家族寥落的,让它继续繁衍。
张仲景知道,草木历世不易,都有它的心愿。他是草木的知音,不能辜负了这些草木,得妥帖地将它们安置,然后郑重交付病人。每次采完药,张仲景都会静坐一隅,把族叔教过的医理与眼前的药材一一对接,时不时凑到竹篓边品鉴药材的清香。花草折叠着治病的秘密,张仲景解密着草木的心愿,已是月满空山,杜鹃催归,他才踏入归途。
张仲景的本领很快超过了族叔,未及弱冠,已谙熟医道,声名鹊起。求医求学者,络绎不绝,张仲景仁心,都一一安顿。
我总无端地想,张仲景会在东汉渡口,煨起炉火,熬制汤药,医治人间疾苦。那炉火,照亮了东汉至暗的夜空。那药香,呼唤上岸的患者饮上一碗,而后大安归去。
张仲景任长沙太守时,依然不忘民间疾苦,他坐堂问诊,把脉人间。百姓知道后,都口口相传,纷纷来到太守官衙看病。张仲景为方便百姓,干脆就定在每月的朔望两日开堂行医。张仲景此举甚得民心,很快传遍全国。一时间,官衙若市,俨然医馆。这场景,隔着时光都令人着迷。
一日,张仲景在都城洛阳遇到了王粲,即位列“建安七子”之一者。那年王粲才二十多岁,张仲景通过望诊发现王粲有隐疾,便对王粲说:“你已经患病,当立即治疗。如若不治,到了四十岁,眉毛就会脱落,脱落半年后,就会死去。现在服五石汤,还是可以挽救的。”王粲是“建安七子”中文学成就最高者,他自恃才高过人,又仗春秋鼎盛,不信张仲景,碍于面子,还是接过了药,但并没有煎服。过了几日,张仲景又见到王粲,问他:“服药了没有?”王粲敷衍张仲景:“服过了。”张仲景看其神色,对王粲说道:“你并没有吃药,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呀!”
张仲景明鉴,二十年后,王粲眉毛果然慢慢地脱落,半年后即殁,享年四十一岁。
王粲和曹植是好友,交情甚笃,义过丹青。我相信,在王粲生命的最后时刻,最后悔的应该是王粲,最痛心的应该是曹植,最惋惜的应该是张仲景。
在《王仲宣诔》文里,曹植表达了对王粲逝去的无奈和不舍,隔着遥远的时空,能听到曹植的心碎声。可我总觉得,他应该在诔文末添上两句,以告慰挚友,也警讳疾者。
二
当张仲景翻遍杏林医典,读懂草木花语,阅尽人间疾苦,公元215年,一部影响中国乃至世界上千年的煌煌医学巨著《伤寒杂病论》横空出世!东汉末年的精彩篇章和人物实在太多,魏蜀吴三国的谋攻,建安七子的文对,但在《伤寒杂病论》面前,都黯然失色。
这是一部压稳中医发展史的定盘之作,有了它,中医人就可以开出标准的经方,他们的一言一行由此都有了医圣的光辉。
与张仲景同时代的华佗评论《伤寒杂病论》“真活人书也”!不难看出,作为医界同行,华佗为《伤寒杂病论》的问世感到由衷的高兴。
北宋张耒评《伤寒杂病论》:“论病处方纤悉必具,又为之增损进退之法以预告人。嗟夫,仁人之用心哉!且非通神造者,不能为也。”
南宋陈振孙在所撰《直斋书录解题》中说:“《伤寒杂病论》文辞简古奥雅,古今治伤寒者,未有能出其外也。”
《伤寒杂病论》凡一百一十二方,一木一草,皆是张仲景从高山大野移植而来,每株草木都在典籍里优雅地颤荡,清冽地微笑。随意看一例方剂配伍吧:柴胡半斤,黄芩三两,人参三两,栝蒌根四两,黄连三两,牡丹皮四两,甘草三两(炙),生姜三两,大枣十二枚(劈)。从医者只须展卷,轻弹草木,便落纸成方!
更让人起敬的是,张仲景心血之作,并没有像其他医者那样,藏之本家,传之一姓,而是尽书公布于世,让后人直接传承。这,是张仲景的又一伟大之处!
三
让人遗憾的是,东汉末年,由于战乱不止,《伤寒杂病论》并没有完整地流传下来,以至如今所见的各版本均有缺失。
为此,我曾无数次地产生这样的念头,在时光的某个转角处,追上张仲景,抄回那散佚的经方。如有可能,再向他索要斫桐木而制的古猿、万年二琴,把其供奉于中华中医药学的殿堂,而我不能,我只能在南阳城东的温凉河畔追上张仲景。这是张仲景的埋骨之地,人们在这里给他修建了祠堂,以供后来者瞻仰和缅怀。
祠堂上,先生身着披风,清寂而安详地端坐在时光深处。瞻仰者的喧嚣打扰不了他,大概连古猿和万年的琴声也难以让他分神吧。他一心研究医理。祠堂外,是几株千年松柏,根深树壮,恍若从东汉跋涉而来。站在树下,让人顿生飘渺之感。我在想,若有来世,承先生不嫌,我就做先生的小书童吧,伴读研墨,煨炉熬药,尽付于我。有客来访,问我先生何往,我便说先生到山中采药去了。然后,让他们吟咏着“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的诗句,去白云深处找寻先生。
我知道,这找寻,是问道,也是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