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方
许多年来,我一直在尽情地想象着,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巴颜喀拉山是个什么样子,源源不断地给黄河输水,从亘古输到今天,从没间歇过。作为黄河儿女,特别是生活在三门峡的我,更应该感谢巴颜喀拉山,感谢黄河。没有巴颜喀拉山,没有黄河,就不会有三门峡这座城市,亦不会有黄河水滋养下的古村、古渡和古老文明,更不会有“天鹅城”的美誉了。
后地厚土
天下黄河富宁夏,也富后地。
后地,在黄河的冲击下形成,在一层一层淤泥的堆积中丰满。后地人说,后地是黄河的女儿。女儿出嫁时,母亲陪了丰厚的嫁妆,这嫁妆,便是一层一层的厚土。这个说法很形象,让我想到豫西人家嫁闺女时,那一摞累一摞的棉被、床单、花布。
没有人能说清后地的土层有多厚。站立在后地的土地上,我感觉脚下的每寸黄土,皆是时间累积的结晶。在这儿,时空的触角是从地心里钻出来的。时空是个不可触摸的东西,可又真真实实存在在那儿,从混沌初开直至如今,一圈又一圈的光影,清晰可见。
黄河能说清后地的土层有多厚。我问过黄河,黄河不说。黄河只管不舍昼夜地奔流。奔流是她永恒的主题。
于是,我把目光转向那千亩荷塘和万亩枣林。千亩荷塘与万亩枣林用生命的长度,向我叙说这片土地的厚度。
1
荷塘是后地的肺。荷叶是荷塘的肺。不同的是,后地的肺,只一片大肺叶;荷塘的肺,却是由无数个肺叶组合而成。那大大小小的荷叶,像极了一把把绿伞,伞盖被风吹翻了个儿;换个角度,绿伞变成绿色的托盘,把生命的张力向上托举。
我不止一次来后地的荷塘。当我走向塘埂的时候,心中便氤氲出湿漉漉的诗意。晨起,无论大的和小的托盤里,都有一颗珍珠在滚动。那珍珠,似乎专为晶莹剔透这个词语做注解的,并且顺便告诉我,什么叫珠圆玉润。当然,它的形状并非一成不变,鱼弄莲杆的时候,它会在叶面上滚动。滚动的过程,身形会随之改变。但不变的,永远是一颗晶莹剔透之心以及冰清玉洁的品格。如果足够幸运,我会看到太阳出来的一瞬,一个大太阳分解成无数的小太阳,在叶面上闪闪烁烁,整个荷塘,变成五光十色的世界,以十足的动感,烁醉一塘水色。
风起,静态的美被打破,荷塘开始晃动,晃动的幅度取决风的力度,风力劲疾,那些“珍珠”会以悲壮的姿势跌进塘里,回归母体。这时,我会选一隅高地,放眼四望,千亩荷塘被风弄得摇摇摆摆、起起伏伏,像极了一场规模宏大的舞蹈,我给这舞蹈起了个极具诗意的名字——荷舞。
我仔细观察过一朵荷花从孕育到身怀六甲及至盛放的全过程,磊磊落落,毫无扭捏之态,把生命最精彩的一面尽情展示给人们。每年的七月,是荷塘的节日,蜗居在钢筋混凝土结构里的灵宝、三门峡人,熙熙攘攘拥出城市,拥向千亩荷塘,尽情享受荷花给予他们视觉和精神上的愉悦。
与城市人和文人墨客不同,后地人抚弄莲荷,不是为了赏它的花,而是要获得它的果。莲荷的果有两种:一是莲籽,一是藕。后地的人不重视莲籽,因为他们大多栽的是菜莲,譬如鄂莲五号,譬如玻璃翠,经济价值都在藕上。
我了解过,种莲是一份十分辛苦的活儿。二月,土地解冻后,莲农要对荷塘进行深翻。现在翻地,可用拖拉机。过去,全部靠人力。一锹挨一锹的累积,莲农把倔强的旗帜挂在锹把上。翻一遍下来,手掌的血痂凝固成老茧。清明过后,莲农开始在平整的塘里开沟。一般,他们要将沟挖到一尺深浅,然后按行距一米八、株距五十厘米左右的距离下种。随后,把沟填平,开始往塘里注水。大约一星期左右,水面上浮出叶片,莲农叫水叶。半月后,可见立叶。莲农的术语,我大致略懂一二,立叶,呈锥形尖角,类似于树木叶子抽芽之状,诗人说,“小荷才露尖尖角”,指的就是这个时候。这时候,莲农要往水里追第一遍肥料。早在翻塘时,他们已坐过一遍底肥。之后,每隔二十天左右,他们要再追施三次肥料:两次复合肥,一次尿素。中间,还要除草,水马莲、芦苇毫不客气地来与荷抢食,莲农毫不客气地将它们驱逐,付出的艰辛,外人无法体会。
金秋,是成熟的季节,藕,自然也不例外。荷塘以上面的枯萎,转换成下面的丰硕。莲农挖藕,那一串又一串的莲藕挣脱泥土的包裹,露出白白胖胖的容颜,着实喜人。许多时候我常常纳闷:后地的藕,为什么总比别的地方的藕又白又大?当我一脚陷进泥塘后,厚厚的泥层才给了我准确的答案。
2
如果说千亩荷塘是后地之肺的话,那么,处在二层阶梯上的万亩枣林,无疑就是后地的心脏。
后地种枣起源于何时,已经无法考证。相传早在西汉时期,后地先民就开始栽植枣树了,但并不见于任何书典。又传,盛唐时期,杨贵妃曾吃过后地的大枣。这个说法也不靠谱。杨玉环小时候,确曾随父兄在灵宝住过。后地,就在灵宝老城的边上。杨玉环到后地游玩,也是极有可能的事。问题的关键是,灵宝有贵妃杏,怎么没听说贵妃枣呢?
不过,现在探究后地枣树起于何时已经不太重要,重要的是,那个第一个将枣树栽植在这片厚土上的先民是伟大的,他的伟大在于,他发现这片厚土极适宜枣树生长。
我无法考证后地枣林起于何时,但却知道后地枣林兴于何时,那两千多亩古枣林,用虬枝铁杆告诉我,用斑驳沧桑告诉我,用一圈一圈的年轮告诉我,它们兴于明,盛于清。这些,在灵宝地方史志中,也可得到印证。
放眼望吧,这块三面环河的冲积台地,除第一台阶被荷塘罩着外,二三台阶全部被枣林覆盖,加上两千多亩明清古枣林,面积达近万亩。一亩按六十棵树算,万亩,是个什么概念,你可以尽情去想象。如果你想象不出来,那么,你可以联想一下千军万马的恢宏。春天,黄河略带泥腥的风从三面刮过来,入了枣林,泥腥羞涩地立马把风交给香雾。这个时候,我喜欢在枣林中穿行,享受带着淡淡粉雾的风,穿林掠面,往我的心肺里灌,用文人的话说,这叫沁人心脾。
许多时候,我又会面对一片枣树,整下午整下午坐下去,与枣树对话,破绎它的生命密码。枣树念我执着,就向我袒露心扉,它说,它的生命没有密码,如果说有密码的话,那就是活着,顽强地活着,把根不屈不挠扎进黄河赐予的厚土里,把头始终昂向天空。唯有活着,才不会辜负头上的蓝天和脚下的厚土,就像黄河不舍昼夜地奔流,才不辜负三江源头的期冀和海洋的等待一样。一棵叫“虎踞龙盘”的树,还有一棵叫“金钥守门”的树争着对我说,你看我,你看我,看我老成什么样子,看岁月这把杀猪刀把我糟蹋成什么样子,看风把我原先直溜溜的身躯,拧得七扭八圪撂的,我们不是照样活了六百多岁!还有一棵树,树心被雷劈了,只剩半匝树皮,仍以一棵树的姿势站立,不愿倒下。半匝树皮的顶部,竟抽出一簇新绿,旁边,有几株小树搀着,就像几个孙女搀扶着奶奶,搀成一帧倔强的风景。这棵树令我感动,比胡杨带给我的感动更为震撼。不过,在感动之余,多多少少有点为它们的命运担心,就像担心摇曳在风中的豆油灯一样。老树们看出我的担心,自豪并不失风趣地对我说,你不用担心,我们身老了,心却不老,我们还能生育,结出的枣,一如当年酥脆香甜。当年,后地进贡给朝廷的枣,就是从我几个老姐妹身上摘的。
倚树小憩,迷迷糊糊做起梦来,梦到后地变成一只鹏鸟腾空而起,两只翅膀扇动着,一只翅膀是荷塘,一只翅膀是枣林……
躺在历史里沉睡的茅津古渡
几艘驳船搁浅在古渡的泥淖里,苍耳子围着驳船疯长,长成一波一波绿浪,想把驳船推回河里。驳船睡着了,对,是睡着了,酣睡在时光深处,任由苍耳子枯荣。
渡口也睡着了,头枕着黄河,用睡眠,把几千年的劳累稀释成一汪黄汤,悠悠,向东,再向东。
我不敢叫醒你——茅津古渡。走进你时,我的脚轻轻地抬起,轻轻地落下,一如树叶,在扑向你怀抱的时候,把爱的厚重提炼成生命的轻,悄无声息地,不弄出丁点声响。
我知道,你太累了,从有了黄河,有了黄河水运,你就没休息过。你渡过史前的风,战国的云,秦汉的月;渡过假虞灭虢的军队,汉献帝刘协,南北商旅;渡过江南的米,中原的黍,运城的盐。
你在柳的轻拂中熟睡,睡得很香甜。我听到你的呼噜声很均匀,长音符与短音符叠套出现,抑扬顿挫。偶尔,还会露一个愤愤地嗔间或浅浅的笑。你是不是在做梦?我猜一定是,一定是在做梦。
也许,你梦到最多的,还是那些南下北上的商旅,梦他们或摇扇或挑担的身影。你能从摇扇的笑声里看出喜悦,也能从沉甸甸的担子里看见沉甸甸的艰辛。无论是米盐酱醋,间或皮货布匹,都承载了无数生命的托付。我知道,你最有资格在梦里将历史还原。因为,你不仅是历史的见证者,更是历史的参与者。
你梦里微笑的样子很可爱,不像一个老者,倒像一个少妇,脸上漩涡套着漩涡,不断地追逐打闹。这个时候,你是不是梦到了昔日的繁华?
古渡口或圆或方或长条的青石,用抹油般的光滑告诉我,这是人欢马嘶留下的杰作。古代的太久远,我已经无法想象。20世纪七八十年代,我倒记得十分清楚。我过河去往山西,且不说人马,仅等渡的车辆,便从渡口排到会兴街。沿途卖茶水的,卖吃食的,卖小百货的,给骡马钉掌的,俨然是个小街市。两艘大驳船,一船一次可载十几辆车,二三百人,交叉往复驶向南北两岸,仍是载不完流水般的大车小车拖拉机三轮车和络绎不绝的行人。
每天,第一缕晨曦敲我窗户的时候,我会急匆匆起床,急匆匆走向渡口。我走向渡口,都是心灵的刷新。我总在想,古渡会不会在某一天某个时辰突然醒来,而关键的一刻,我却缺席。
从我家到会兴古渡口,我用步子丈量过,恰好五千多步。我的步子迈得小心翼翼,怕惊扰古渡的梦。
与我的心“轻”相比,有一个老汉的心就格外“重”。这老汉应该快九十了吧,我猜。他的头发快掉光了,牙也快掉光了,每天的每天,他也到古渡口来,站到古渡上边一处突兀的土崖上,张开瓢一样的嘴,对着黄河,对着古渡,啊呜啊呜地吼。很长时间,我听不清他在吼什么。一个知情的人说,他吼的是黄河船工号子。老汉姓刘,年轻时在黄河上跑船,也拉过纤。我问老人,老人看都不看我一眼,只顾他的吼叫:喂嗨——喂嗨——喂嗨嗨——这回,我听清了,确实是黄河船工号子。人们说,他想把沉睡了的古渡唤醒。
曾经,我听过非遗传承人张君厚表演的船工号子。他17岁跟着父亲到茅津渡口摆渡,可谓船工号子的活化石。据他介绍,黄河船工号子一共有十几种,分起风、起锚、短号、长号、慢号……刘老汉吼的,应该就是起锚号子吧。
一群鹅与一座城的共鸣
刚入冬不久,一个作家朋友从海南打来电话,问白天鹅来了没有,说要来三门峡看天鹅。
冬天,黄河明珠三门峡之晨是被天鹅叫醒的。它的叫声划过寒凉的水面,寒凉的水面立马有了温度,那是一种温暖的冰凉。当这种温暖的冰凉随着咕嘎的鸣叫穿透城市的耳膜,城市的眼睛次第睁开。
当我与朋友晨跑到天鹅湖畔的时候,天鹅的翼,已经把夜色全扇走了,碧蓝的空和碧蓝的湖为天鹅的白做底色,太阳在天鹅的翼上闪耀,翼和翼上的水珠便会亮出五颜六色的光,格外耀眼。我喜欢那真实而虚幻的色彩,它可以让驻扎心底的爱美意识被完全点燃,携带那些浪漫因子,随着天鹅的翼一起飞翔。
这时的天鹅湖,有诗的灵动,有画的唯美:有的天鹅排成或一字或人字队形,用翅膀在太阳下尽情写意;有的做待飞状,先用翅膀扑打水面,溅一片水雾,然后贴着水面滑行;有的则靠上湖岸,或优雅地踱步,或觅食。这时的我,会停止晨跑,或伫立湖岸,或斜倚禿柳,看这些仙客们的表演,倾听它们在表演时不断鸣唱的咕嘎声,揣想着那时抑时扬的鸣叫,表达的是什么。
这是晴天的日子,我对朋友说,阴天的日子,天鹅的情绪丝毫不显低落,照常着应有的节奏,不会有半点懈怠。
如果雪天,则更美妙了。雪从中条山铺过来,或从崤山铺过来,把黄河铺得满满的,把枕着黄河的天鹅湖铺的满满的,鹅雪一色。这个时候,仿佛是天鹅最惬意的时候,这些仙客们不断拍打着翅膀,咕嘎叫着,似乎与雪比白。那些精神高度亢奋的天鹅,振了翅膀在空中盘旋,一圈,两圈……我不明白,它们是在和雪花比大小?还是藐视雪的淫威?间或什么也不是,只是与雪嬉戏。
每每这时,我的思绪会跟着天鹅一起飞,飞到天鹅远在西伯利亚的家,想象着那儿的样子。据老辈人说,天鹅的家不在西伯利亚,而在天上。天上有一汪湖水,清澈得能洗净月亮。天鹅们就生活在那个湖里,才有了洁白的羽毛和高贵的模样。
既然这些仙客们生活在天上,为什么年年的冬天要来三门峡呢?朋友和我讨论这个问题。天上与黄河之滨,隔着无限远的空间距离,它们用翅膀的坚韧,穿千层云,掠万座山,我想,它们不是奔着古陕州几千年的历史来的,不是奔着“假虞灭虢、唇亡齿寒”成语来的,不是奔崤函古道来的,也不是奔召公、姚崇、上官婉儿来的,一定是奔黄河上这一湾碧水来的,奔碧水边的芦苇水草藕荷杂柳来的,奔这儿冬天适宜的温度和洁净的空气来的。
天鹅,雁目科,多栖息在湖泊芦苇之间,对环境和水质要求极严,倘有半点污染则不栖。冬天南迁,寻找水质好的湿地过冬,春天返回。
天鹅点亮三门峡的冬,寒冷在三门峡扎不住根,禁锢不了三门峡人的思想,更禁锢不住这座城的热情。每天的每天,数以千计的人走上天鹅湖畔,观赏这些仙客的仙姿;有人义务协助管护人员给天鹅喂食;更有来自全国各地的摄影发烧友和观光客。这些人们,在怀着对天鹅的无比钟爱中,与天鹅进行着不止一次的思想交流。
我告诉朋友,三年前冬天的一天,一只雌天鹅不知什么原因死在湖边的冰面上,雄天鹅悲鸣着,绕着死去的天鹅上下翻飞,不断用头撞击冰面,持续三天三夜,最后气绝而死……
这是怎样的一种情啊?
高天垂泪 ,流水神伤!
这是怎样的一种爱啊?
感天动地 ,荡气回肠!
朋友一边吟诵, 一边落泪。我告诉朋友,那一幕,感动了无数人。三门峡的人几乎倾城而出,目睹了这一情景。人们含泪慨叹:生,生的高洁;死,死的悲壮。
朋友慨叹着,望望黄河,望望犹似三门峡两片肺叶般的青龙湖和苍龙湖,望望那些翩翩起舞的仙客们,不断重复着:
“怎么这么美呀!怎么可以这么美呀!为什么这么美呀?!”
我回他:“你问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