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罗算法

2021-01-02 01:40陈楸帆
青年文摘(彩版) 2021年13期
关键词:腕带病人医院

陈楸帆

1

安琦最近心烦意乱,像是人生走到了一个交通灯坏掉的十字路口,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迈出步子。

作为一名临床专业的学生,她还有两年就可以拿到博士学位。但就当他们在课堂、实验室、实习单位之间疲于奔命时,一场无声的变革已经悄然降临在整个医院系统。今年的对口实习机会异乎寻常地少,许多医疗机构正在缩减人员,安琦也是托了导师李成浩的人脉才在S大学第二附属医院门诊部勉强挤了个位置。

跟她小时候印象中的门诊部完全不同,如今大部分头疼脑热的轻微病症患者都可以足不出户,通过移动端设备进行基础数据的采集,上传到云端平台由A I算法进行初步诊断,直接给出诊疗方案,10分钟内药物就到家了,根本用不着上门诊。

只有那些“云端”无法解决的疑难杂症患者才会“肉身”看病。A I诊疗算法模型已经远远超出了人类医生所能达到的专业水平,久而久之,人类真的沦为帮机器打下手的勤杂工了。每当安琦只能干一些杂事,像指导病人怎么使用采集设备,告诉老人饮水机的位置时,她总会愤愤地想:当年考大学挑专业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可未来就这么来了,来得猝不及防,像是夏日午后的一场暴雨。

实习生名额缩减只是一盏闪烁的黄色信号灯,这天,安琦在医院食堂里听到一些小道消息,说有关部门经过长时间的观察,认为A I诊疗系统无论从效率还是准确性上都非常出色,将成为今后的重点扶持方向。这也意味着,以后不再需要那么多人类医生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安琦完全没了胃口,想着想着,竟不知不觉流下了眼泪。

2

“奴啊(孩子),你怎么吃啊吃就哭了?饭菜不合胃口哇?”一位穿着蓝色病服、光着脑袋的瘦老头站在安琦旁边,一脸关切地问。他声音磨砂般嘶啞,身板单薄得像纸片,体态动作要比那张脸显得苍老许多。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圆滚滚的陪护机器人,柔软的白色头部变形成座椅形状,让老头坐下。他几乎是毫无重量地贴在上面。

“没,没事儿,吃太快噎着了。”安琦赶紧抹掉眼角的泪花。

“那就好。我呢,每个星期都要来这儿吃个红烧蹄膀,香死咯,可那个什么A I就是不让我吃,我就找人偷偷地给我买,嘿……”老头露出了狡黠的眼神。

“那怎么行?您要严格遵照医嘱,吃出问题怎么办?把腕带给我看看。”安琦这时变了个人似的,像个真正的医生那样板起了脸。

老头像小孩一样乖乖地举起左手,露出红色塑料腕带,里面嵌着小小的芯片,可以监测生物信号,同步信息,发出警报。安琦用便携式设备靠近腕带,嘀地一下,屏幕上出现老人的病历档案数据。安琦滑动屏幕快速扫了两眼,脸色一下变了。

档案显示老头叫王改革, 今年6 3岁,重症特护患者。癌症晚期,因无法接受放疗,改服一种激酶抑制剂,出现严重的药物副作用,包括高血压、手足疼痛、肌肉痉挛、胸闷乏力等。

他居然还能笑着在这里吃蹄膀。

“姑娘,叫我老王就好。他们说我现在被排在那个什么L M A计划里,说是机器能算出来我还能活几天,您能帮我看一眼我还有几天活头不?”

还没回过神来的安琦看到档案右上角有个红色的标签,写着“L M A”,点开一看,原来是“最大化延长生命算法”的首字母缩写。里面简单说明了当A I诊疗系统对病人的治愈概率降为0%时,将依照病人或家属需求启动这一计划,目标是通过各种治疗手段及日常生活的精细化管理,最大化地延长病人的存活时间,可以精确到正负3天。

那个鲜红的数字“0%”显得尤其刺眼,安琦不敢再往下看,慌乱地告辞,逃也似的离开了老王的视线,她受不了那种死亡往脸上吹气的感觉。

3

那个鲜红的0%像鬼魂般缠着安琦,不断回放,让她不得安生。同科室的赵阿姨听她说了老王的事,点点头,说这个老王是蛮可怜的。

原来老王在医院里也算是个名人,他生病前是个不大不小的潮汕老板,可命就是不好,被A I判了死刑。两个儿子为了公司大权顺利交接,给老王上了LMA,务求尽量延长他在世的时日,却一直不把A I算出来的日子告诉老王,只是让他必须严格按照LMA的方案吃喝拉撒,精确到分钟。这下好了,老王成了机器的提线木偶,受的是活罪,判的是死刑。听完之后,安琦心里对老王又多了几分同情,“那他到底还有多长时间?”

赵阿姨打开界面瞟了一眼:“91天,正负3天。”

不到3个月。安琦默默地记在心里,想起自己到那会儿应该实习期满,不知为何如释重负。

晚上导师发来信息,问实习得怎么样,最后叮嘱她:“我让你去实习,就是让你别光盯着数据,好好跟人打交道,搞清楚人的需求,这年头要当好医生,可不光是看病开药。”

安琦若有所悟。

第二天,她又在活动中心撞见了老王。老王带着陪护机器人,正跟工作人员扯着嗓子理论:“我就想死之前打个乒乓球,怎么就不行了!”活动中心其他病人都扭头看了过来。

“王叔叔……老王,”安琦心头一动,哄着激动的老人,“我陪您聊聊天吧,您看您那胳膊,也不方便挥拍不是?”

老王气呼呼地往陪护机器人脑袋上一坐,机器人就变成了轻便助力车,把他托到了旁边的花园里。

“您为什么想打乒乓球?”

“想吃的不让吃,想玩的不让玩,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关键想死还不让死。”老王嗤地发出一记冷笑,让安琦心头一颤。

“活着多好,干吗想死……”

“那是因为你没有被A I阎罗判死刑……”

“AI阎罗?”

“被拉进LMA计划里的人都这么叫它,阎罗要你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就像是脑袋里被装上一颗嘀嘀嗒嗒响的定时炸弹,自己还看不见倒计时。你感受感受。后来A I阎罗告诉你,要想活得久,就得照它说的做,大伙儿都说这叫阎罗王送礼呢。按点起居作息,吃什么都精确到克,药不能停。要是第一种让器官衰竭,又得加第二种药抗衰竭,加了又过敏,手指关节肿得像胡萝卜,晚上疼得睡不着觉,再加第三种……补丁上打补丁,没完没了,人都活成了药罐子。A I阎罗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让你活得越长越好,才不管你活得开不开心、痛不痛苦、有没有尊严。这份大礼,我怕是受不起呢!”

“原来是这样。像您这样的病人还有多少?”

“十几个吧,都是被判了死刑的,掐着手指数日子,难受着呢,只能互相鼓励,再熬一熬,说不定明天就到头了。”

安琦陷入了沉默,她没想到一项用来帮助病患尽可能延长寿命的科技,竟然会变成一场肉身与心灵的双重酷刑,这里面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4

安琦借助学校图书馆数据库和智能助手,很快生成了一份关于临终关怀研究的概述,涵盖了过去10年的最新研究成果,遗憾的是,大多数成果来自海外学术及医疗机构。

她认真做着笔记:每个个体的死亡观都是不同的,需要区别对待;从否认到恐惧到接受死亡是一个普遍的心理转化过程;鼓励病患将死亡诊断作为一个重新评估自己与他人关系及生活价值的机会……

写下这些话时,老王近乎哀求的眼神在她眼前闪现,挥之不去。安琦从屏幕前抬起头,在心里做了个决定。

这时,她的手机突然响起,是她的同学:“我得到内部消息说你们医院被攻击了,你没事吧……”

医院?攻击?安琦赶到门诊部,一个人也没有。所有的屏幕上都是一团杂乱拼贴的色块,扭曲、抽搐、失真,像是机器也在垂死挣扎。一个奔跑着经过的护工说,医院的系统被黑客攻击了,所有自动化智能服务都瘫痪了,现在医护人员都在抢救那些急重症患者。

安琦脑袋嗡嗡作响,手足无措。突然,她想起了老王,心一下子揪到了嗓子眼,她担心失去了系统约束的老王会做出极端选择。

她要去找老王。一路上安琦看到到处是病人和家属,他们像受惊的动物般游荡着。他们过于习惯生活在机器之翼的庇护下,现在没有了实时监测数据,没有了用药指引,病人们感觉像被撬开的贝壳,裸露在险恶的自然中。

安琦终于找到了老王,她走进房间,看到了地板中央一堆被剪断的红色腕带,章鱼触手般纠结成团,心里明白了几分:“你们这是要干吗?”

“出去玩啊,好不容易等到A I阎罗宕机这一天。”一个脸色苍白的瘦弱男孩憋不住了。

“反正都是死,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分别?早点解脱还不用受这份活罪,你说对吧老王?”一个大叔脸色黄得吓人。他的话引起众人点头附和,目光又聚焦到老王身上。老王没有接话,斜眼看安琦的反应。

安琦点点头:“大家好,我叫安琦,今天我是你们的特别陪护员,咱们来做一些不需要A I和数据的游戏。老王,你来帮我组织一下,好吗?”

5

受攻击4小时后,医院的信息系统模块陆续恢复运转。安琦等到所有LMA病人都换好红色腕带后才离开,回到住处已经筋疲力尽。第二天,她睡到将近中午才醒来,手机上一整屏未接来电和信息提示。她脸都没来得及洗,蓬头垢面地就往医院奔去,却不是去门诊部,而是直接被叫到副院长办公室。

进了门她发现导师李成浩已经在那儿坐着,脸色铁青:“安琦,你可真没给我丢人。”

安琦納闷: “ …… 我怎么了?”

副院长对李成浩使了个眼色,让他冷静下来,又转向安琦:“小安啊,有几个LMA计划的病人家属投诉你,说你的行为干扰了正常的诊疗程序,还有人对你的医德提出质疑……”

安琦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桶冰水。副院长继续说:“所以我们调出了当时的监控视频,需要你尽可能详细地告诉我们,在系统宕机的那段时间,你究竟对病人们做了些什么?”

雪白的墙面随着副院长的手势闪烁了几下,出现了昨天在活动室里的一幕:病人围坐成一圈,中间是一团被剪断的红色腕带。安琦手里比划着,嘴里说着什么。那些生命进入了倒计时的人,听着听着,竟然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安琦略为沉吟了一下,便配合着画面的节奏把那天后来发生的事情陈述了一遍。安琦先是让每个人通过量表评估自己对于目前生活质量的满意程度,接着她做了一个假设,如果每个人都只剩下10天的生命,你将会如何安排剩下的时光。

那个脸色苍白的男孩首先打破了沉默,他站起来,手舞足蹈,他想把想玩而没玩过的游戏都玩一遍。黄脸大叔说起自己的心结,他和女儿已经10年没说过话了。还有人提到了久被耽搁的个人愿望……只有在确定的死亡面前,人们才能看清自己的生活,卸下沉重的包袱,去重新排序,去尽可能地拥有快乐而不留遗憾。画面上,老王痛哭流涕,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其他人紧握着他的手,表示感同身受。

列出了10项愿望清单之后,安琦又给了大家一个新的假设:如果你们现在还有100天,你会如何制订详细的计划,把这张愿望清单尽可能完美地落实到每一天每一小时,甚至每分每秒。

副院长突然打断安琦:“所以你并没有建议他们停止服用药物或者不再接受治疗?”安琦摇摇头:“没有人能够替他们做决定,就算是家人,也需要尊重生命最后时刻的意愿。这才是真正的爱吧。”

画面中,那些行将就木的病人像是在安琦施下的魔法中恢复了活力,他们脸上绽放着光彩,挥舞着手臂,围绕着那堆碎裂的红色腕带大笑、起舞。

安琪接着对导师说:“老师,您让我好好跟人打交道,搞清楚人的需求,别光盯着数据。我觉得,这些人需要的不是冷冰冰的日程和治疗方案,他们需要的是温暖,是爱。需要被优化的不是生命的长度,而是品质和体验。”

导师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

副院长站出来打圆场:“小安说得也没错,我刚才其实只告诉了你一半,还有另一半,投诉你的是病人家属,但是所有LMA计划的病人一致要求你加入计划,成为常设的陪护员,陪他们走过这最后的时光……”

安琦的表情由茫然到逐渐透出光亮,最后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6

老王双目微闭,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身上接满了各种管道电线,连到周围闪烁着数字与曲线的仪器上,活像个半人半机器的赛博格。安琦悄悄地在床边坐下,生怕惊扰到老人,毕竟现在已经进入了LMA所谓的“倒计时”阶段,老王已经是濒临弥留之际。

“是安琦吗?”没想到老王先开了口:“一直等着你呢。”每吐一个字都艰难而缓慢,老王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 我今天是来检查作业的哟。”安琦拿起平板,往下滑动,用手指打着钩,“停止化疗和副作用太强的药……和每个家人好好谈心……吃一顿心爱的大餐……写信给人生中最好的朋友……准备告别礼……这些都完成得很好。设计自己的葬礼,这个你想得怎么样了,老王?”

老王嘴角露出一丝熟悉的狡黠笑容:“都交代好了,到时你一定要来哟,我给你准备了个特别的惊喜……”“放心吧,我一定会到。”安琦心头突然涌起一阵伤感,这样的对话她还将重复上许多次,跟许多不同的人告别。

原来,这次突发事件,让院方与技术供应商打开了新的思路。在S大附屬第二医院的示范作用下,其他医院也纷纷跟进,学习新的“A I+人”临终关怀模式,而安琦自然而然成为传授经验的模范,被邀请到各大医院进行分享。原本迷惘的安琦突然眼前一片绿灯,这是一条她从未想过要走的路,如今却平地而起。她心怀感激,但惊喜远远不止于此。

特殊陪护员像是启动了某种尚未得到科学验证的安慰剂效应,一些病人的预计寿命竟然开始“逆生长”,甚至超出原先LMA算法计算出的上限,也许人类一直低估了爱对于死亡的抵抗力。

突然,机器响了起来,时间到了。老王……安琦一阵哽咽,像是有巨大而无形的石头压在肩上,那正是父亲口中经常提到的“神圣的重担”。她深深吸了口气,努力不让眼眶里的泪珠成形。

老王微微一笑,说出了最后的台词:“安琦啊,比起阎罗王来,我更喜欢你的礼物啊。”

//摘自《花城》2021年第3期,本刊有删节。

胡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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