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青岛近代文化的“双峰”现象

2021-01-02 12:17
青岛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6期
关键词:青岛大学双峰青岛

陆 安

(青岛市教育科学研究院 教学研究中心,山东 青岛 266023)

青岛,是一座开埠较晚的近代化城市。1891年6月14日,一直“不甘做亡国之君”、试图有所作为的清朝光绪帝,对此前一天直隶总督李鸿章和山东巡抚张曜“拟将烟台、胶州口炮台择定基址,酌量建筑”的奏请,郑重地作出了“著照所请”的批示,标志着青岛正式建置的开始。作为一座建置时间相对较短的城市,青岛曾经深受以“文化沙漠”为代表的评价的影响。严格意义上说,任何城市都不可能是绝对没有文化的荒漠。青岛有自己的文化,中西合璧、华洋杂处的文化特质随处可见,商业文化、消费文化、市民文化、世俗文化并不匮乏,有些领域还欣欣向荣。青岛缺失的是纯正的中国文化元素的滋养,根深蒂固、一以贯之、厚重沉稳的本土文化发展相对不够,这是所谓的“根文化”不足。当然,这不是青岛独有的缺陷,而是不少近代速成的城市所共有的一种现象。在20世纪上半叶,青岛曾经出现过两个文化发展的高峰时期,都有强烈的客居文化色彩。20世纪初,一批饱读诗书的旧式文人云集青岛,掀起了一股文化复兴的浪潮;20世纪30年代,一批学贯中西的新式文人来到青岛,掀起了一股文化启蒙的浪潮。虽然两座高峰正在渐行渐远,走向历史深处,但遥望其背影,追溯其缘由,仍然可以给人带来不少的遐想与启示。

一、卫礼贤与传统文化的复归

第一个高峰时期的出现离不开一个关键人物,他就是礼贤书院的缔造者卫礼贤。“卫礼贤”(也称“尉礼贤”)是德国传教士、汉学家理查德·韦尔海姆(1873—1930)为自己起的中文名字。卫礼贤对于青岛的意义,长期以来被低估了。他从1899年5月12日来到青岛起,就走进了这座城市的历史之中,成为这座城市历史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分了。而他自己也从一个传教士变成了中华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的忠实拥趸。他在中国一共待了25年的时间,其中,在青岛一地就待了22年。他最重要的汉学成就基本上都是在青岛完成的,青岛成了他人生中极有意义的一个坐标。

19世纪末,青岛在文化方面并不是一张白纸。在这个领域,还真得警惕陷入历史虚无主义的窠臼不能自拔的错误倾向。别的不说,仅谈教育。有一组数字很能说明问题。1897年德国占领之前,青岛境内有私塾150余所,塾师232名,学生3243名。[1]青岛在传统文化教育方面并非一张白纸,尽管教育形式是低水平、低成本的。自1897年至1914年,进出青岛的德国传教士着实不少,也有涉足文化教育的,但随着时光流逝,其人其事大多烟消云散了,唯有卫礼贤是个例外。他一手缔造的礼贤书院,以青岛九中、青岛三十七中的物化校园的形式保留至今,成了可触摸的历史存在与历史事实。卫礼贤之于青岛,最大的贡献就是办起了礼贤书院,而且扮演了在新的历史语境之下研习和传播儒家学说的角色。一个德国传教士,对儒学如此情有独钟,实属罕见。卫礼贤以礼贤书院和尊孔文社为有效载体,让青岛迎来了一个传统文化传播的高峰期,对于这座城市来说,算得上是一种姗姗来迟的“补课”、一种不可或缺的“复古”,得到了一个近距离触摸中国文化根脉的机会。卫礼贤一手办学,一手研学,开启了他作为一个造诣颇深的汉学家的人生旅程。

卫礼贤在青岛抓住了一个贴近民生、能接地气的切入点,那就是基础教育。终其在青岛的经历,可以看出,这是一个相当务实的人。1900年5月,他在租来的房子里开办了“德汉神学校”,是为礼贤书院的滥觞。“‘神学校’是这样规划的:学生们虽然学德语,并且有一部分专业课用德语讲授,但他们同时也通过本地教师间接获得中国传统的教育规范。它并不打算像其他一些教会学校通常所做的那样,让学生疏远自己本土的文化。”[2]39此时对中文并不是很熟稔的卫礼贤,并没有囿于一己偏见,而是在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面前表现出了一种谦逊的姿态,这或许为其后来的所作所为提供了最好的注解。随着办学规模不断扩大,卫礼贤将学校迁到了胶州街(今胶州路)上。1901年6月20日,“青岛礼贤书院”正式开学。1903年,他再次扩张校舍,将校园延伸到大鲍岛东山(今上海路)一带,使其成为青岛最负盛名的中学之一,泛称为礼贤中学。礼贤中学顺应西学东渐的时代潮流,却又不对中国传统文化轻言废弃,所设课程既有世界前沿的自然科学课程,也有中国古老的传统文化课程。很多中国科举出身的饱学之士被延聘过来执掌教鞭,显露出了卫礼贤对中华文化的浓重情怀。

卫礼贤对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很是着迷,“不仅在谈吐上,甚至连举止也都完全像个地道的中国人了。他被中国文化征服了、同化了。”[2]79从1902年开始,卫礼贤先后翻译了《三字经》《论语》《老子》《列子》《庄子》《孟子》《吕氏春秋》《中庸》《韩非子》等中国传统典籍。当然,影响最大的还是要数他离开中国返回德国之后翻译的《易经》,这是德译本中流传最为广泛的一种。卫礼贤认为,德国康德为西方圣人,孔子为东方圣人,孔子学说之精华大可为西方学界所用。中国人的生活智慧是一剂“良药”,是“拯救现代欧洲的有效工具”。他的学术成就,对于改变西方国家的中国观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促进了汉学在西方尤其是在德国的传播。[3]

辛亥革命爆发后,原来在担任山东巡抚期间就来过礼贤中学视察、与卫礼贤始终保持着很深交情的周馥,建议卫礼贤通过结交甚至拜师于大儒耆老学习中国传统文化。周馥对卫礼贤提到:“你们欧洲人只了解中国文化的浅层和表面,没有一个人明白它的真正含义和真实深刻之处。原因在于你们从未接触过真正的中国学者。你曾拜作老师的乡村教师,他们也只了解些表面东西,因此毫不奇怪,欧洲人有关中国的知识只是一大堆垃圾。如果我给你引荐一位老师,他的思想真正根植于中国精神之中,他会引导你探讨中国精神的深刻之处。你觉得怎么样?你就能翻译各种各样的东西,自己也写一写,中国也就不会总在世界面前蒙羞了。”[4]周馥给卫礼贤推荐的这位老师就是曾经当过清朝学部副大臣的劳乃宣。卫礼贤执弟子礼,将劳乃宣待若上宾,请到礼贤书院住下,虚心求教。劳乃宣在青岛有很多同道,也是一肚子学问。于是,卫礼贤干脆建起了一个“尊孔文社”,甚至附带着建起了一座藏书丰富的藏书楼。“尊孔文社”,顾名思义,是一个弘扬和传播孔子的儒家学说的社团。寓居青岛的溥伟为藏书楼题写了匾额,劳乃宣撰写了《青岛尊孔文社藏书楼记》,装入铁函,埋入地基。劳乃宣写道:“德国尉君礼贤,以西人而读吾圣人之书,明吾圣人之道也。……时居青岛,闻而忧之,与中国寓岛诸同仁结尊孔文社,以讲求圣人之道,议建藏书楼,以藏经籍,同人乐赞其成。”[2]71自从有了“尊孔文社”,青岛的文化生活渐渐丰富起来了。一股儒家学说传播的热潮,在这块狭小的殖民地中蓬勃兴起。

在青岛近代文化发展的第一个高峰时期,卫礼贤作为东西方文化对话的中介与桥梁,为儒家文化在青岛的复归作出了重要的贡献。在那个尚未形成全球化浪潮的老旧时代中,他堪称“跨文化交流”的先行先试者,其远见卓识和文化情怀值得后人尊敬。

二、杨振声与新文化的推广

第二个高峰时期的出现同样离不开一个灵魂人物,他就是国立青岛大学的校长杨振声。杨振声(1890—1956),字今甫,亦作金甫,笔名希声,山东蓬莱水城村人,教育家、作家、学者,以国立青岛大学校长的身份与青岛结下了不解之缘。杨振声系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的学生,对其“兼容并包,思想自由”的办学主张心领神会,深为服膺。五四运动中,他曾两次被捕入狱。1919年,他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留学,专攻教育学和心理学,获得博士学位。1924年回国后,他曾在清华大学担任教务长、文学院院长,并在多所高校执教。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为国立青岛大学遴选校长时,不论资历还是声望,杨振声都是不二人选。[5]杨振声的到来,让国立青岛大学一跃而成为教育家办学的典范与样本。

1930年9月20日,国立青岛大学正式成立,杨振声出任校长,效法北京大学“兼容并包”“科学民主”的办学方针。他求贤若渴,任人唯贤,引进了闻一多、梁实秋等一大批崭露头角的文化名人来到青岛任教。大师级、重量级人物云集青岛,成了一道亮丽的文化景观。就是在这个避暑胜地,这些文化名人后来还曾编纂出版过一本同人刊物《避暑录话》,铭刻了他们既避“天气之暑”又避“政治之暑”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国立青岛大学(1932年改名为国立山东大学)成立虽晚,但却后来居上,一跃而成为备受瞩目的高等学府,为青岛赢得了难能可贵的文化荣光。校与城交相辉映,相互激荡,最终激荡出动人的文化旋律。山东红色话剧事业的先驱——海鸥剧社,即诞生在国立青岛大学的校园。在俞启威等中共地下党员的领导和推动之下,剧社上演了《月亮升起》《工厂夜景》《饥饿线上》等话剧,不仅唤醒了更多的学生投身抗日救亡的进步浪潮,而且感染和教育了难以计数的民众,为青岛进步文化血脉的赓续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如果说德华高等专门学堂和私立青岛大学是青岛文化教育事业的一个开场白、一个序曲的话,那么,国立青岛大学(国立山东大学)则将这一事业推向了那个时代所能企及的高峰。

曾在国立青岛大学执教的闻一多和梁实秋,都曾对青岛文化作出过中肯的评说。1932年6月9日,闻一多在给友人吴伯箫的信中写道:“我们这青岛,凡属自然的都好,属于人事的种种趣味,缺憾太多,谈话是最低限度的要求,然而这一点便不容易满足。”在闻一多去世20年后,梁实秋在《谈闻一多》一文中更进一步地描述:“青岛虽然是一个摩登城市,毕竟是一个海陬小邑,这里没有南京的夫子庙,更没有北平的琉璃厂,一多形容‘没有文化’。”[6]不可否认,任何一个文化的相对繁荣景象,都离不开孕育这一景象的时空环境。在青岛的发展历程中,20世纪30年代初是一个极为独特的时期,它迥异于20世纪初卫礼贤所处的那个时代。

一是青岛更加“中国化”。中国恢复对青岛行使主权所导致的归属感,在一定程度上释放了这座城市的文化活力。这种本土性的文化活力犹如“干柴”,一旦遭遇合适的“火种”,那就会熊熊燃烧起来。一所充满了新气象的高等学府的横空出世,就恰到好处、恰如其分、恰逢其时地扮演了“火种”的角色。反观卫礼贤时代,青岛尚处于德国殖民统治之下,“德国化”对“中国化”的压制无处不在,民众的文化觉醒程度不高,发展愿景并不清晰,再加上日德青岛之战的爆发,让一个以中国传统文化复兴为圭臬的文化热潮戛然而止。因此,无论在持续的时间、发展的规模还是后续的影响等方面,两个文化高峰都明显不同。

二是青岛更加“稳定化”。1922年青岛回归之后,经过了短暂而又混乱的北洋时代,在1929年被纳入到了南京国民政府的统治序列之中。无论是开始的“青岛特别市”,还是后来的“青岛市”,都是中国人自己的政权统治,不管这个政权多么不堪乃至多么反动,毕竟与卫礼贤所处的那个殖民时代在性质上有所不同。南京国民政府1927年建立,1928年形式上统一中国以后,一度出现相对稳定发展的局面,有所谓“黄金十年”之说。不过,需要指出的是,“黄金十年”并不符合历史的本相,各种混乱和不堪充斥其中,本质上属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状态。譬如,山东就很不太平,韩复渠在济南恣意妄为,刘珍年在胶东拥兵自重,政治黑暗,民生凋敝。青岛其实是不时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只是受中外瞩目、华洋杂处、战略要冲、各方博弈等因素的影响,青岛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发展环境。

三是青岛更加“异质化”。青岛作为一座新兴城市,有显著的移民社会的特征,来自五湖四海的陌生人杂居在一起,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传统城市那种熟人盘根错节、小圈子近亲繁殖的弊端。这种“异质化”倾向,第二次文化高峰时期显然要比第一次文化高峰时期强烈得多。推动传统文化复归的人士围绕在卫礼贤“尊孔文社”周围,结构单薄,成分单一。凝聚在杨振声担任校长的国立青岛大学和后来赵太侔担任校长的国立山东大学周围的人士,更加多元,更加优质。一批漂洋过海、负笈求学的留学生学成归来,作为高度“异质化”和“品质化”的精英人才,为国立青岛大学及后来的国立山东大学偏居海隅却能异军突起提供了难能可贵的师资力量。赵太侔在一次讲话中曾经自豪且鲜明地指出:“我们必须从全国乃至国际间延聘专家学者,即便聘用本省人到校任课,那是因为他们在学术上的地位,并非因他是本省人的关系。”[7]一所高校,顿时成为一座城市文化教育的制高点,引领着这座城市迈向一个新的文化高峰。思想新锐的文化名人的身影随处可见,形成了远非卫礼贤时代所可比拟的崭新的文化景观。

然而,青岛的第二个文化高峰,也是昙花一现,最终还是暗淡下来了。为什么两个文化高峰都殊途同归不可持续呢?这是一个值得人们思考的沉重话题。归根结底,二者的出现,不是源自于本土,缺乏内生动力。指望着在一个政治黑暗、内忧外患、经济落后、民生凋敝的不堪的大环境之中营造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文化绿洲,那是不现实的。一个弱不禁风的文化孤岛,置身在险象环生的恶劣环境之中,即使拼尽全力,也难独善其身。孤零零的青岛,焉能抵御内外交困的惊涛骇浪和狂涛恶浪呢?

卫礼贤和杨振声在青岛时都处于这样不容乐观的环境当中。不管怎么涂脂抹粉,那两个时代都是不堪回首的时代。在那样一个渐行渐远的时代镜像之中,文化的高潮最终只能演绎成转瞬即逝的幻光,为历史的篇章点缀上令人深思长叹、唏嘘不已的注解。青岛独特的历史背景与社会结构,决定了中国文化的“根”在这里扎得不够坚实。缺失了“根”文化,很容易造成一种孤独和寂寞难以排解的“孤岛效应”,这恐怕是很多文化名人来过青岛却没有在这里长久定居、也没有将根脉扎进这方土地的根由之一。文化的孤独,最终酿成的就是浮萍般的客居现象。

两个文化高峰,各有一个关键人物。前者对旧式文化(儒家文化)是一种唤醒,是这座城市文化演进过程中不可或缺的补课,由一位有着开阔视野、站在两种文化边界上的关键人物也就是卫礼贤来牵头,有了别具一格的风采;后者对新式文化(现代文化)是一种弘扬,是这座城市文化进步历程中难能可贵的启蒙,由一位思想超前、能够移植新文化运动魂魄的灵魂人物也就是杨振声担纲,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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