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想要成长的住院寻求者

2021-01-02 22:59崔新蕊
中国医学人文 2021年4期
关键词:诊室病历住院

文/崔新蕊 秦 竹

作者单位/ 云南中医药大学

中医正邪相争指正气与邪气相争持,即人体正气与致病因素之间的抗争,双方的盛衰消长,决定了病变发展的趋势与速度,正邪相争才会有发热、咳嗽、喷嚏等不适症状的出现,这些症状的出现代表了人体正气尚存,同样当一个人因为感到痛苦而来医院寻求治疗时代表其成长的力量存在。

作为一个从心理学专业转到医学专业的小白,在我读研究生的第二年终于跟随老师踏进了医院。这是我第一次到综合医院的精神科,本科期间曾在专科医院见习,接触过心境障碍、精神分裂症、人格障碍等疾病的患者,在医院这个与外界隔绝的环境里,在医护人员的照料下,他们在自己的世界里有尊严地活着或许丧失自知力在一定程度上是上天赐予他们的礼物吧。

刚去的第一天我负责在诊室外收集病历,楼道里攒动的人头,每一张脸上紧簇的眉头,紧张的肌肉,都在各自书写着各自的不幸。幸福总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此刻看起来完好无损的躯体下,心灵在承受着怎样的痛苦。但有一个哥哥却与众不同,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痛苦,甚至出现了与病人角色极不相符的兴奋与快乐。到收集他病历的时候,他特别开心地递给了我一大沓检查单,然后一脸期待地看着我说:“医生,我要住院,我一定要住院。”

我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迫切要求住院的哥哥,在深秋季节的早上即使是在春城所有人都穿上了厚厚的外套,但一件红色的半袖,一条脏乱的蓝色单裤,一双黑色拖鞋便是他在这个时节的装束了,而且他没有丝毫感觉到寒冷。所戴的口罩也已经又脏又破了。这位一米八多长相帅气的哥哥主诉是周身疼痛,全身的每一处关节都痛,痛到无法吃饭,无法安然入睡,是从医院风湿免疫科转过来的,之前诊断为风湿性关节炎,经过长时间治疗各项指标都已经逐步恢复正常。他在许多医院做了许多检查没有查出导致他一直全身剧烈疼痛的任何器质性病变,医院拒绝收住院,他便来到了这里要求住院。我翻看他递给我的检查单,风湿四项检查、血常规检查、尿常规检查、影像学检查等生理检查;还有 SCL-90、SAS、SDS 等心理量表测验,足足有40 多张单子,各个地方各个医院的都有,但没有任何一个指标是显示异常的。这些单子后面是不小的财力和物力支出,不知道这位哥哥为了这些检查遭受了怎样的心酸和无奈。

他游走在候诊的病人之间,向不同的人展示他的化验单,诉说着他全身的疼痛,看着他仿佛看见了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

我:“请问你全身疼了多长时间,大约是什么时间疼的呢?”

哥哥:“大约一年前吧,我那时候被诊断为风湿性关节炎,住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后来所有的医生都说我要好了,不会再疼得这么厉害了,但我还是疼,疼得厉害,我想要接着住院。可他们都不同意,说我可能还伴有躯体化障碍建议我来这里看看。”

我觉得他说完这些话,应该愁眉苦脸,起码也会叹一口气吧?可是,他依然是一脸兴奋和向往的样子,嘴角还浮现出隐隐的笑意。

我:“那你是什么时间疼得厉害呢,你一年前是为什么会得病的呢?”

哥哥:“我只要一回到家就疼,但在住院时就不会那么疼,所以我要住院。”

这些话听起来普通,但我注意到他的疼痛是分地点而不是分时间痛。我便问他:“那一年前你家里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他低下头说:“我不能告诉你”。

我说为什么,他说那是一段不幸的日子,一想起来他就疼得厉害。

我:“那你能告诉我你回到家里疼痛时是什么感受吗?你可以用一两个词概括。”哥哥:“孤独与黑暗吧。”

我:“那孤独是不是因为家里只有你一个人,黑暗是因为家里亮度不够,还是你觉得眼前黑暗呢?”

他的表情终于发生了变化,不再是那种兴奋的眼神而是一双裹满了眼泪的双眼:“我从小到大只有我母亲陪着我,这么些年来,我们俩一起过着特别艰苦的日子,都是母亲在照顾我,别人都说我智力低下说我什么都不会,只有我母亲一个人对我好,不说我笨,还经常夸我。她一年前去世了,我什么都做不了还是在邻居的帮助下送走了母亲,我真的觉得别人说的就是对的,我就是什么都不行,我都 30多了还是要靠母亲才可以生活,母亲一走只剩下我自己,我感觉天都塌了。”

他说话时我都可以感受到这个哥哥浑身散发的无助与绝望,他哪里是太痛而是太苦了。“那黑暗是因为你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母亲走后你觉得自己的未来也跟着走了,你什么都不会,你为此感到痛苦便全身痛。在医院里因为你是一个病人,便可以暂时逃避那些事实和责任,忘却自己社会人的角色,便不疼了是吗?”

“对呀,所以我想住院,在医院里我就不疼了,大家都是病人谁也不会嘲笑谁,大家会相互关心,人多也热闹啊。我也不用想我以后怎么办,反正我是个病人嘛。”

我默默地站着,慢慢地写着他具体的病历。能够想象到他的全世界只有他母亲一个人,母亲离去后他的世界崩塌给他造成了怎样的冲击和绝望,这个社会对他的误解又是怎样摧毁了他,他只能用生病来使这一切看起来没有那么的令人难以接受。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来精神科就诊,我只知道,或许他之前就诊时医生可以让他多说一会话,多问问他的感受不是只凭借那些冷冰冰的化验单来判断他是否好转;或许问他一下为什么没有人陪他就诊,为什么住院时没有任何亲人来探望他,今天他就不会站在精神科的门前请求住院了。治疗不应该只发生在诊室中,但也幸好他来了,他带着他的故事来了,在这儿和我讲完了他的故事。

我思绪万千得写完了他的病历,在最后写道“一位想要成长的住院寻求者”准备回诊室去交给老师时,突然想到一件事情。我折回到他的旁边递给他一个新的医用口罩,告诉他:“哥哥,你不要觉得自己笨,你也是可以做许多事情帮助许多人的,你看你现在不可以自己来看病,并且和我讲你的故事吗?你还认字,简单的事情比如发传单,美化城市,打饭这些事情你完全可以胜任,这个社会也是需要你的呢。”

在将要踏进诊室时我转身大声告诉他:“哥哥,其实你很帅啊,你刚来我就这么觉得呢,别人应该也会觉得你很帅,但大家都不好意思告诉你。”我知道这不符合规矩但符合我心中的规矩,在见到那个哥哥脸上不同于之前的真诚的笑容时我便更加坚信我是对的了,这个帅气的哥哥本来就应该被当众多夸赞几次的。

这位哥哥与老师的对话我没听到,当然他也没有“如愿”住院。但我相信在他把故事讲给我听后,在所有的因果都理清楚后,在老师帮助他重新构建好自己的精神世界后,按时吃药和就医,那他一定会过得很好,会如他真正所愿。不然他就不会一直被疼痛所困扰了,因为持续不断的疼痛正是他向这个世界的呼救呀。其实每一个来到医院寻求治疗的人,做为病人的同时也是想要成长、想要变得更好的个体,每个人身上都有向上生长的力量。作为学生我意识到,叙事医学真正要寻找的故事往往隐藏在患者痛苦的背后,他们的故事应该有机会在讲述。如何和他们进行有效的沟通并从中提取关键信息找到故事的所在,并和他们一起把故事用文字讲述出来,对于患者来说便是最好的疗愈方法之一。在讲述与倾听故事中,医生与患者同在,这种陪伴可以为药。叙事医学寻找的不仅是故事,更是故事中所透露出来的成长的力量和面对未来的希冀与勇气。叙事不应该只发生在病房中,诊室内外的叙事或许更有力量与希望,治疗不应只发生在生理上更应发生在内心渴望变化的力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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