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志高
(云南民族大学 民族文化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近年来,随着家族文学研究的推动,明清彝族家族文学的研究也在原有的成果基础上逐步深入。陶学良《彝族文学杂俎》,是其多年从事民族民间文学教学科研的成果,共22篇文章,以论文集的形式出版。涉及彝族古代作家作品研究的有《彝族古代作家、作品一瞥》,其中对《白狼王歌》的讨论认为是彝语支民族的古歌,论文还梳理了蜀汉、南诏时期彝族作家作品。另有《“星回节”及其作者》《那解元》 《彝族学者、诗人高奣映》,均有所发明。[1]左玉堂等编写了《楚雄州彝族文学简史》,是较早的地域色彩浓厚的地方文学史著作,书中论及彝族文人鲁大宗及其《听涛轩诗钞》,并关注到了“改土归流”对汉彝文化交流的促进作用。[2]李力主编的《彝族文学史》,论及明清彝族作家有姚安高氏、昆明那氏、宁州禄氏、禄劝鲁大宗、四川余氏、威宁女诗人安履贞、毕节余珍、四川余若瑔。[3]此书作为彝族文学史较早著作,未论及蒙化左氏诗人。沙马拉毅主编《彝族文学概论》中论及古代彝族文人文学,论及左正、左文彖、左文臣父子三人,将左文彖诗歌做了专门介绍。[4]左玉堂等主编《彝族文学史》“中古文学”部分论及左族诗人左正、左文臣、左文彖,为父子三诗人;另有左明理,与杨慎交游;左嘉谟为土知府,左廷皋、左章照、左章晒是父子三进士;左熙俊为举人。[5]两位学者的研究,因其为文学史著作,故对左族诗文的研究尚停留于概要性介绍。多洛肯、朱明霞指出明清时期彝族文学家族兴起,出现了宁州禄氏、蒙化左氏、姚安高氏、武定那氏、芒部陇氏、威宁安氏、毕节余氏、水西安氏、普底黄氏九个文学家族,共计四十八人。诸彝族文学家族中,以蒙化左氏为科举之最。[6]纳张元、纳文洁依康熙《蒙化府志》、乾隆《续修蒙化直隶厅志》记载,对蒙化彝族左氏土司家族中左明理、左正、左文臣、左文彖、左世瑞、左家谟、左熙俊、左麟哥、左章照、左元生十人生平及存世二十八首诗作了统计,认为蒙化左氏土司家族成于武功,守于文治。左氏土司家族存世诗文作品既可视为左土司家族中人以文学为载体书写的心灵史,显示出这一家族对汉文学的喜好和倾慕,亦是汉文学在边疆少数民族中产生显著影响的力证。[7]丛溆洋分析了“改土归流”对白族、彝族、纳西族汉文诗歌创作的影响,认为“改土归流”促进了民族文学与中原主流文学并轨。[8]上述学者的研究,极具启发性,为明清彝族文学家族的汉文诗歌创作研究不同视角的力作,以现有的左氏土司诗文看,可以说研究已日渐趋于完备。本文所要考察和讨论的问题是:左氏土司在明清两代是否有别集刊刻?并力图考明《肖鹤余音》的作者。
按蒙化左氏土司家族中各诗人的生平看,其创作的诗歌当远远多于现有数量,按理应有结集。事实是就连存世诗文亦散见于史志文献中,见收入清代云南诗总集《滇南诗略》卷一亦仅有左正二首、卷五左文彖三首、卷十六左世瑞一首,因而客观上给研究者造成了一定困难,也常有未能睹其全帙之遗憾。这实际是蒙化左氏土司家族文人之诗集不传之缘故,也是现有研究或忽视、或尚可进一步探讨的彝族左氏土司诗作编集刊刻问题,故本文试探讨蒙化彝族左氏土司家族文人诗集有无梓行之实。
左氏土司家族成员中,有主持文献刊刻之记载的,有左世瑞。他请求康熙皇帝准许刊注《圣谕》,刊刻成书,颁发到里甲、学署、家传户诵读。据《蒙化左土官记事抄本》记载:
康熙三十二年四月十三日,准蒙化府关为详明注《圣谕》,请赐删正,广为传颂,以弘教化事。奉云南布政使司信牌奉总督云贵部院范批,据路南州申详注解《上谕》,俯赐删正,准刊成书,颁发里、甲、学塾、家传户诵、缘由等因准此。祖左世瑞遵将发到刊注《圣谕》,照刊多本,遍发府属三十五里,城山村火头彝倮,广布宣讲,化导愚民,务令各家喻户晓讫。[9]227
左世瑞康熙年间世袭蒙化府知府,诰授中宪大夫。持躬雅洁,好士崇文,兼工书画。与张退庵、彭心符一时唱和,艺林称之。[10]287康熙《蒙化府志》有传。蒙化左氏所能考见诗集者,见有左熙俊《省身诗集》。《新纂云南通志》:“《省身诗集》,清左熙俊撰。熙俊,字用章,号晓堂,蒙化人。乾隆己卯副贡生,官平彝县教谕。道光《志》已著录。《滇诗嗣音集》录一首。”[11]348《明清彝族家族文学翦论》一文统计,左熙俊另有《晓堂诗》,两集均散佚。文章还注意到了土司家族刊刻诗集,“为对家族文人的创作状况进一步了解,据《蒙化府志》《姚安县志》《高奣映文集》等典籍史料,整理得知,几乎每一个家族都有诗文集付诸梨枣,如蒙化左氏家族左熙俊《晓堂诗》《省身诗集》、毕节余昭《大山诗草》、普底黄氏家族黄思永《慎轩诗文集》、水西安氏家族安吉士《竹林山房集》等,惜不传者居多,深为文坛一大憾事。”[6]左章照有《玉溪诗集》。“章照,字光霁,号容斋,蒙化人。嘉庆壬戌进士,官丽江府教授。道光《志》已著录。 《滇诗嗣音集》录一首。”[11]362上述记载和研究表明,大部分土司家族的汉文化水平不低,亦各有诗集刊刻,可现存不多,多有待补充和考明者。阅康熙《蒙化府志》,《艺文志》载陈于宸《〈肖鹤余音〉序》:
《书》曰:“诗言志”。夫诗不言志,即步趋风雅,模拟晋唐,止数他家宝耳。璧优孟学叔敖,衣冠言语无不逼肖,而其神未传也。余年伯左公肖鹤,以世胄裔精举子业,而尤酷好音律,迨数奇公车而益肆力于篇什。其为诗不比拟而工,不乞灵而润,不劈积而奇,要以自写其志已耳。昔有读公诗,至“未婚未子求庚帖,多病逢人授药方”之句,击节叹曰:“新诗如弹丸。此之谓欤!”公之诗其心得大都如此。余与公伯子玄仪,辱叨世讲,公尝以诗教余,余时谢不敏。公曰:“子以文章、诗律有二致乎?文以代圣贤之欲言,诗则言吾志之所欲言。其代圣贤所与言,是传圣贤之神也;其言志所欲言,是传吾之神也。况我朝虽以经业举士,至召选馆阁,未尝不以诗也。子曷勉之。”余额之于衷。余因读礼宁家,宋玄仪熊见公《余音》,余曰:“公之诗无体不备,而是集何寥寥,仅律与绝也?”玄仪曰:“不肖风木兴悲,急梓是以志不忘,俟搜余橐再广之耳。”余曰:“《诗》三百篇后,莫最于唐。而唐惟李杜最,李惟绝杜为律最。是集兼有其盛。将寓内人士诵公之诗,见公之志,即未睹全编,已会公神于展帙中矣,奚必再广而后知公哉。”玄仪以余言为不谬,遂弁诸首。[12]187-188
陈于宸,字葵若。“万历丁未进士,任四川定远县知县,调巴县知县。致仕严正不阿,隐居乐道。沙贼之变,骂贼被害。”[12]138康熙《蒙化府志》“忠烈”记载了宣大政、张烈、左廷皋、朱自得、陈怀瑾、孙绳、黄图隆、张藻等均死于沙定洲之乱。陈于宸有《山居》云:“山中清兴近如何,似觉山翁得趣多。苍径斜穿窥日户,翠微深锁隐云窝。莎台垂钓渔家近,石室弹棋羽客过。火煮莼羹欢一饱,扶筇月下发清歌。”[12]252此诗见其隐居乐道、安贫清幽之志。
《〈肖鹤余音〉序》,民国《蒙化志稿》卷十一记载“蒙化人之著述”,曰:“无名氏之《肖鹤余音》”。[13]根据康熙《蒙化府志》陈于宸此序文,“余年伯左公肖鹤,以世胄裔精举子业,而尤酷好音律,迨数奇公车而益肆力于篇什,其为诗不比拟而工。”可知《肖鹤余音》作者为左肖鹤,为蒙化左氏世家子弟。钱秉毅《明代滇人著述书目》根据《新纂云南通志》著录为“万历,无名氏著《肖鹤余音》”。[14]钱秉毅近作《明代云南少数民族汉文古籍书目》,从云南历代方志、书目资料及近人地方文化、民族文化相关研究成果中,整理出明代云南43位少数民族作者撰著的汉文古籍书目100条,[15]通过此书目,可以看到明代云南本土诗人的汉文诗歌创作,实蔚为大观,但书目中《肖鹤余音》未收入,主要还是因作者问题悬而未决。孙秋克《明代云南文学研究》依道光《云南通志》著录为:“《肖鹤余音》,无名氏。”[16]当是未注意到陈于宸《〈肖鹤余音〉序》。左正第五子左文彖,长子文臣之弟,字光羲,号肖鹤,部授儒官。“好尚清洁,工于诗翰,韵致清逸,不事铅华。”[12]143子左宸,与陈于宸同为万历癸卯(1603年)举人。左族的文治,和他们重视和鼓励族人勤勉为学有关,《蒙化左土官记事抄本》记载十世祖左近嵩“又劝勉族人左重、左宸、左壂勤学应试,节中乡科,蒙抚院给匾:睦族崇文。又蒙巡抚按李给匾:爱士兴文。”[9]228“睦族崇文”“爱士兴文”的评价表明左氏土司家族内部重视对汉文化的学习,对外加强与家族外士人的交流,积极融入人才选拔制度当中而非单纯倚靠朝廷的世袭封爵,并对本土士人加以扶持。《新纂云南通志》:“《肖鹤余音》,明无名氏撰。陈于宸为之序。于宸,蒙化人。万历丁未进士,官巴县知县。是书必于宸同时人所著。道光《志》已著录。”[10]322《新纂云南通志》“是书必于宸同时人所著”的判断是准确的。纳张元、纳文洁文章论左氏家族诗文的心境与志趣时,关注到了“鹤”意象,根据左正所撰《三鹤洞叙》[17]及左文彖号“肖鹤”,认为左氏土司家族诗文中的“鹤”和诗人别号中的“鹤”显然能看出诸人的远俗与超拔。陈于宸序文中言《肖鹤余音》仅收录左肖鹤的律诗与绝句。从现存左文彖8首诗作看,有3首七言律诗,分别是《思宸儿北上》《晚归太极山房》《过盘江》;五言绝句1首,《忆云林别墅》;七言绝句4首,《龙泉馆紫薇盛开独坐忆杜皖山》《送学博李文台还平夷》《小哨山溪见梅》《九日儿孙供菊酒缘疾不饮》,是较为符合客观实际的。
《蒙化左族家谱·谱归·世先业》:“吾宗传世别无长物,惟以诗书起家,或世职相沿,或甲第先登,或科贡联芳,皆苦心竭力为学,迄今犹未艾焉。”[10]283上文引陈于宸《〈肖鹤余音〉序》主要针对左文彖《肖鹤余音》集中所收律诗和绝句做出了一些评价,这对我们了解此集和左文彖诗作特点有重要价值。
首先,陈于宸在序首开宗明义,认为诗歌应该是传达内心最为真实的情感,秉持的是“诗言志”的传统诗学观。“诗不言志”,只是“止数他家宝”,模仿得再逼肖,也终究是形似而神未传。接着讲左文彖以“世胄裔精举子业”,即左族家谱中所言“或世职相沿,或甲第先登,或科贡联芳”“文武兼长”的传统,进而评价其为诗“不比拟” “不乞灵” “不劈积”而能够“工” “润” “奇”, “工” “润”应指写诗技术上的成熟和圆润,自有规矩、自成法度。“奇”,是在法度以外的巧妙变化。左文彖诗是“自写其志”之作,因而陈序称“新诗如弹丸”,结合此段评价,应该说左文彖多有平易清新、自然灵动的诗,钱钟书称“珠、弹久成吾国评诗文惯喻”[18],能在边地彝族土司诗人中得此评价,评论者和作者俱有荣焉。
其二,序中论及了“文”与“诗”的功能区别与一致性。“文以代圣贤之欲言,诗则言吾志之所欲言。其代圣贤所与言,是传圣贤之神也;其言志所欲言,是传吾之神也。”意思是说,文章是代圣贤说想说的话,而诗则是说自己内心想要说的话,不必代言。为文而传圣贤之神,作诗以言志,亦传己之神。诗、文在言志传神方面的功能是一致的。
第三, 陈于宸最后的一段论述显示出其宗唐倾向。他认为《诗经》之后,唐代的诗歌最好,唐代最具代表性的诗人是李杜,而李杜的诗歌,李白的绝句最佳,杜甫的律诗写得最好。这样的评价虽然不是什么新发明,但却能显示出当时诗坛的一种宗唐风气,这与当时明代复古诗学有重要关系,左文彖诗自然也不例外。陈于宸最后接在李绝杜律后评《肖鹤余音》“是集兼有其盛”,说既有绝句又有律诗,是一个推崇备至的评价,也可看出左文彖对不同诗体的尝试。在左氏诗人中,左麟哥现存词《满江红·喜友至》,左章照《榆城竹枝词》,说明左氏诗人在创作上进行了不同的尝试。《滇南诗略》卷五所录左文彖3首诗,评《过盘江》诗中“安危虽是任推迁,回首风波亦惨然。谁肯平时先退步,都来险处欲休肩”句,评者认为是“见道语”;又评《送学博李文台迁平夷》诗有“晚唐风致”,[19]可以看出左文彖诗作的整体风格取向。
《〈蒙化左族家谱〉序》载:“滇西颇有名家,蒙阳左族尤为称盛。不但辟土开疆,世袭专城,且人文林立。自明至今,甲第科贡,代有其人。或以乡贤文行著,或以忠孝节义传。披览史志,令人欣羡。”[10]278这样的评价是客观的。但反过来看现有的左氏家族文学作品,仅存28首,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本文考察左氏家族文人的诗集,考《肖鹤余音》为左正第五子左文彖所作,也是现所能考出的明代彝族左土司家族诗人的唯一文集;清代左熙俊有《省身诗集》《晓堂集》,左章照有《玉溪诗集》,惜均已散佚。陈于宸《〈肖鹤余音〉序》为研究者提供了了解左文彖诗集及其诗学观念的一个重要文本,可作为现有学者对左氏土司家族文学研究的一个补充。因文献材料缺乏,所论难免不周,待方家补充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