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庆彦,司若兰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本文所谓的“四进”,即是中国古典小说《水浒传》和《儒林外史》开篇塑造的人物:王进与史进、周进与范进。二者均为师承关系,且这种社会关系贯穿全文始末。两部小说开篇以“进”为名的人物设置虽文武相异,但若结合作品反映的社会观念和时代背景来考虑,其中却蕴含了殊途同归的指向及意义。
《水浒传》和《儒林外史》皆以“进”士开篇。《水浒传》中的王进与史进出现在第一回“王教头私走延安府,九纹龙大闹史家村”。王进本为北宋八十万禁军教头,因为殿帅府太尉高俅为帮闲时曾被其父王升一棒打翻,发迹后特意寻仇,王进无奈和寡母逃离汴梁,途经史家村,收史进为徒。其后王进往延安府投军,再无消息。史进与少华山草寇交好之事被人揭发,为保结义兄弟,烧毁庄园往关西投奔王进,后为梁山好汉相救,随之到梁山泊落草。《儒林外史》中的周进出现在第二回“王孝廉村学识同科,周蒙师暮年登上第”,由于小说第一回形同楔子,周进也可谓是儒士形象的首席出场者,他皓首穷经,沉迷于制艺而难以自拔,但六十多岁未曾中榜,只能以坐馆为生,饱受嘲弄冷落,后到省城做生意,路经贡院,悲从中来,一头撞在号板上不省人事,幸有同行客人救醒,并襄助为他捐了监生,才得中进士。周进自知考学不易,提拔了和自己同样贫困潦倒、年老志颓的范进,两人遂结师徒之谊。
《水浒传》与《儒林外史》将两位名字相同的师徒置于文本之开端颇有深意。“进”字在《说文解字》中被解释为“登”,有前进、进仕之意。《礼记·王制》曰:“大乐正论造士之秀者,以告于王,而升诸司马,曰进士。”注曰:“进士,可进而受爵禄也。”“进士”不仅承载着优秀士子的名声,也承担着国家社稷、百姓兴亡的重任,所以“进亦忧,退亦忧”。但《水浒传》开篇正是佞臣当权、王道倾颓之时,《儒林外史》开篇则是被八股崇拜、名教尽毁的阴云所笼罩,都是破而立的最佳时机,皆需要有识之士更“进”一步。宋代重文轻武,武将地位低下,清代思想管控严酷,文士更是举步维艰,此种境况下,武不能安邦,文难以治生。两部作品反映的都是下层社会人士的悲苦遭际,前者写武人在恶势力欺压下的不得已犯禁,后者写八股文人的种种荒唐行径,描武画文中却都暗含着对现实社会的严重不满,两书作者迫切希望这种不公、黑暗、溃烂且畸形的社会有所改观,故而在开篇凸显王进之危机与周进之窘迫。
古汉语中,“进”亦含推荐之意,如《史记·孙子吴起列传》曰:“忌进孙子于威王。”“四进”是封建社会中兼具代表性和极致性的人物形象,从而成为两书作者开篇描写的重点。所谓代表性,是他们代表了两书后文塑造的一系列人物群像,具有这个群体的主要特征;所谓极致性,是他们有在健康社会环境下最不合理的人生经历,而在畸形的社会中他们的行为却被合理化了。两书所写的四个人物有紧密的关联,从小说结构布局来看,《儒林外史》确有仿作《水浒传》的意图,黄小田评点《儒林外史》时称其“篇法仿《水浒传》”[1](P299),其首尾设置很明显受到金批本《水浒传》的影响。金圣叹设楔子,“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谓也”[2](P2),《儒林外史》以“说楔子”为第一回回目,点明第一回有楔子之体制。《儒林外史》末回“幽榜”载天下贤智之士,金批本《水浒传》以“英雄排座次”为结尾,二者的首尾结构相似,“四进”出现在楔子后一回中,有提纲挈领的作用。《水浒传》对王进的人物塑造和远遁避祸的结局描写与《儒林外史》中王冕的经历有异曲同工之妙,恰恰体现了“龙非无尾,一使人见,则失其神矣”[3](P326)的真意。两书作者以统括全书的理想型人物开篇,王进被高俅报复,如若不走,将会被置于死地;王冕为名声所累,不想同危素、知县等人沆瀣一气,其人“浩然之气,至死不衰。其制行若不合于中行,斯亦一世之奇士也”[4](P2)!但朝廷为奸臣贼子所把控,他们只能选择游离于官僚体制之外,正所谓“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王进前往延安府投军,自此消失踪迹,王冕隐居于会稽山,再也不与官家有所来往,他们是逃脱社会倾轧、远离利益纠纷的理想隐士代表。《水浒传》给梁山好汉设定的最好去处就是远遁避祸,如李俊与“太湖四杰”海外立国,燕青隐迹埋名,只有离开风云诡谲的朝堂才得以善终。
周进与范进更可谓是代表性和极致性的体现,他们是与王冕品行才华相悖的庸人,虽不是作者推崇的真名士,却也不是市侩庸俗的假儒士或浮躁蒙昧的伪名士,师徒二人只是将个人的全部追求都纳入到封建社会推崇的科举考试之中,人生模式和学习格局已经定型,丧失了正常思考的能力,最终被逼入疯癫的境遇。周进读书几十年,科举不第,又总是被人嘲笑连秀才也不得中,就算是吃斋这件事也被拿出来打趣:“呆,秀才,吃长斋,胡须满腮,经书不揭开,纸笔自己安排,明年不请我自来”[5](P10)。卧闲草堂本评之曰:“周进乃一老腐迂儒。观其胸中只知吃观音斋,念念王举人的墨卷,则此外一无所有可知矣。”[4](P256)周进为人怯弱,被人羞辱不敢反驳一句,又不识他人脸色,拙于变通,被人辞退之后日渐艰难,人生大半不如意在他参观贡院时涌上心头,他才一头撞在毕生求而不得的号板上。范进更因中举后发狂成为腐儒的代名词。
古汉语中,“进”又有进言、进谏之意,如《战国策·邹忌讽齐王纳谏》曰:“时时而间进。”“四进”的人物设置又是两书作者对统治者的进言。如写王进,意欲凸显“劣币驱逐良币”之思,高俅怀挟旧仇,偏生是王进的顶头上司,王进敢怒不敢言,去延安府投军正显示了有冤无处申的无奈。高俅是宋徽宗为端王时的亲随,惯会奉承,只因“踢得两脚好气毬”而发迹,加之为潜邸旧人,无德无能却受到徽宗器重,官运亨通坐到殿帅府太尉的位置,地位难以撼动,及至宋江、卢俊义为他所害,也不过得一句“败国奸臣,坏寡人天下”的责骂,连官都未降一级,可见荣宠深厚。王进作为八十万禁军教头亦被他视为虫蚁草芥一般,更遑论普通百姓。再如写周进,乃凸显八股取士制度对人性之戕害。周进一进贡院,“只管伏着号板哭个不住;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哭了又哭,哭的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他那里肯起来,哭了一阵,又是一阵,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5](P14)。这种追求“仕进”的狂热风气让众多士子在八股浊流中漂泊挣扎,他们的精神世界也愈发贫瘠扭曲,天性与热情被几十年的日夜苦读所压抑,善良与灵性被八股文论所禁锢。可以说,“四进”的幻灭结局是两书作者无法扭转现实的悲悯之叹。
两部小说开篇视角虽不同,但“一王一史,一周一范”的姓氏皆具深意,分别反映了“乱自上作”与“儒自下毁”的儒学观。金圣叹评点《水浒传》时,将王进与史进之名解释为:“史之为言史也,固也。进之为言何也?曰:彼固自许,虽稗史,然已进于史也。史进之为言进于史,固也。王进之为言何也?曰:必如此人,庶几圣人在上,可教而进之于王道也。必如王进,然后可教而进之于王道,然则彼一百八人也者,固王道之所必诛也。”[3](P228)“王进”寓意为“进之于王道”,“史进”谓“进于史”,王即为王道,王进“点名不到,不见其首也;一去延安,不见其尾也”[3](P228),喻王道之倾颓。《亢仓子》云:“夫天下有道,则贤人不求而自至;天下无道,则非贤不求而自至。”[6](P4904)天下无道,以致王进远遁,高俅自至,奸人当道,才有庶人议史。稗官所记者,一百八人之事也,《水浒传》所载梁山好汉之事,正出于稗官野史,稗史进于正史,暗喻梁山对于皇权的威胁。天下有奸佞之臣作威作福,上位者不能体察下情,庶人才将公正清明的希望寄托于梁山义士。
金圣叹认为王进是忠臣孝子的表率,他“不坠父业,善养母志”[3](P227),为圣人之民,也是王道的体现,却又表示:“必如王进,然后可教而进之于王道,然则彼一百八人也者,固王道之所必诛也”,一百八人未得如王进之可教,则注定为王道所诛,似乎预示了梁山好汉的结局,金氏因此劝诫世人“乱世不应出头”“乱世决无收场”之理。但与其说王道必诛梁山作乱者,不如说王道必自诛。未得如王进之可教者甚众,不止梁山众人,兼之高俅、童贯、蔡京、杨戬,甚至昏聩庸碌的帝王都不合王道,他们必将走向灭亡的结局。金氏虽不赞成强盗之行径,称之为逆天而行,而乱世并无天道,正是有识之士揭竿而起之时,《管子·势》注曰:“天下无道,取其位而君之也。”[7](P308)《水浒传》不反统治者,将矛头直指奸臣贪官,但实际上在第一回已然埋下了对君王无德的思考,既然乱自上作,腐败的上层官场失去了自我净化、自我修复的能力,那么重塑清廉官场、太平社会的重任自然而然地落到了这些本无权议政的庶人肩上。
金氏所言的“庶人之议皆史”证实了作者对天下无道、君主无德的现实思考,稗史进于正史之论调将高文大册的庙堂文学降到诡文稗史的层级,况稗史虽委巷妄谈,亦有超凡之处:“稗史野记岀于闾巷者,精神自有天壤间,况夫木难火齐,经澄思研虑而出者乎!”[8](P15)《水浒传》中的稗史与正史之思表现为英雄落草为寇的不甘,史进宁可千里寻师,也不肯落草,朱武三人屡劝不止,史进骂道:“我是个清白好汉,如何肯把父母遗体来点污了!你劝我落草,再也休题。”[2](P42)宋江、林冲、卢俊义也是如此,从来都是想忠于朝廷,乞求招安,而非起兵造反。在正道之人眼中,稗史中洋洋数千字的立传也不如正史中寥寥一笔。史进等人最终只是与奸臣贼子对立,而不是和封建政权相斗。史进之名是作者埋下的伏笔,稗史代表着以史进为首的一百八将,“进于史”则表达了作者对梁山好汉的极大肯定,他们既有颠覆封建政权的能力,又有饮誉天下的美名,或许可以建立理想主义社会,缔造一种与正史相悖的历史路径,这种脱离专制意识的自由思考,正是无数先驱者一次又一次突破封建束缚而留下的思想痕迹。
清闲斋老人谓《儒林外史》“有《水浒》《金瓶梅》之笔之才”[4](P254),吴敬梓以《水浒》之法开篇,二者却有不同的儒学观和历史观。《水浒传》秉持着入仕的儒学观念,以报效朝廷为最终目的;《儒林外史》推崇经世致用的儒学观,作者将目光投向被急功近利的不良风气笼罩着的底层士子,表现了程朱理学和八股取士制度对读书人的残害,突出了“儒自下毁”的深刻反思。
杜贵晨先生在《周进形象考论》一文中提到,《儒林外史》中的周进之名由“进于周”化出,“周”出自孔子之言“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对应的是庄征君、迟衡山、萧云仙等真儒士恢复周礼的理想,周进之徒以周进为典范,故名曰“范进”(1)杜贵晨认为:儒生以孔子为宗,当然要如孔子那样“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儒林外史》之“周进”即“进于周”之义,当即由“吾从周”化出。接下来他的学生亦“从周”,以“周进”为“范”而有了自己的出身,故名之曰“范进”。参见杜贵晨:《周进形象考论》,《南都学坛》2015年第5期。。而笔者则认为,周、范二人的经历代表了社会底层大多数未考取功名之学子的生活常态,他们对科举的痴狂状态以及麻木愚昧的病态人格造成了儒学在近世的式微,一代士子人格的残缺、生存的病态表现在一餐一饮的日常活动中,“周”意为“粥”,“范”意为“饭”,八股文化对于儒生的戕害由“一粥一饭”的点滴活动逐渐扩大,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末世儒学扫入难以重建的困境。
“粥”,黃帝始烹穀為粥,《释名·释饮食》云:“糜,煮米使糜烂也,粥浊于糜,粥粥然也。”“饭”,黄帝始炊谷为饭。“饭食,诸谷皆可为之,各随米性。”[9](P1534)粥与饭是最基础、最常见的食物,也是上至皇室贵族、下至细民乞丐的饱腹之物,李渔曾言:“粥饭二物,为家常日用之需,其中机彀,无人不晓。”[10](P270)作为主食的粥饭是人体维持生存的基础,正如以周进和范进为代表的儒学后生,他们理应成为儒家文化教育体系下整肃沦丧世风的先驱者,而不应一味攀附权贵、附庸风雅,他们的人格堕落暗示了以四书五经和八股文铸造而成的儒学大厦必然会走向倾颓的末路。儒生是封建社会“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最重要的政治参与者,犹如一粥一饭,若谷物稻粟之中有腐烂败坏者,人人皆危,正所谓“一习八股,则心不得不寒,气不得不卑,眼界不得不小,意味不得不酸,形状不得不细,肚肠不得不腐”[11](P419),儒生之中多沦丧腐朽者,则社会堪危。
从周进与范进的师徒关系来看,范进完全继承了周进的迂腐和对官场晋升的狂热,范进初闻中举与周进哭号板出自一宗,张文虎评曰:“正与周进直僵僵不省人事同。但一是郁,一是喜,喜亦由于郁也。源同流异,心法相传。”[4](P301)二者之病正可与炊爨之事相比。李渔曾言:“饭之大病,在内生外熟,非烂即焦;粥之大病,在上清下淀,如糊如膏。”[10](P270)周进之病,病在酸腐,他个人秉承着公正廉明的态度尽力拔擢真才,却也只能甄选出同他一样被八股流弊控制的麻木无知之徒,此所谓“上清下淀”。但他又有着一种执拗呆气,周进为母祈福消灾,在观音位前许下吃斋之愿,便真坚持十几年食素,即便梅玖等人拿此事奚落取笑,他还“怕汤不洁净,讨了茶来吃点心”[5](P11)。此辈虽在污浊官场中搅弄风云,却也能守住最后一丝道德操守。相比母亲新丧,范进便不遵礼制,偷偷拣了一个大虾元子吃,礼制崩坏、道德堕落更甚一筹,此“饭”非烂即焦,不能下咽。范进之病,病在沦丧,他于内麻木,中举之前唯唯诺诺,听闻中举时疯疯癫癫,中举之后迅速与张静斋等鄙陋不堪的官场贪污分子沆瀣一气;于外将“官本位”奉为圭臬,从科举制度的殉道者一跃成为封建统治的压迫者。米过厚而入水少,则饭为渣滓,水即是调和之道,是僵化思维的润滑剂,从“粥”到“饭”,失去了水的调和作用,范进之流思维愈来愈固化,最终被欲望和时弊吞噬,成为国之渣滓。
王、史、周、范还暗喻了两种殊途同归的人生格局。作为一个以宋江等领导人为核心、以“替天行道”为行为准则的有机结构,梁山好汉已经不同于劫富济贫的普通山贼,而是组织严密、战术灵活的军事集团。在行动当中,众位英雄以将领头目的身份体察军情,考虑排兵布阵,眼界逐渐开阔,史进从一位乡野村间的武夫成长为宋江麾下一员猛将,实现着一次又一次的军事突围。王进不被一官一职所限制,投身到更宽广的江湖中去,二者的格局较为广阔。但“自古权奸害善良,不容忠义立家邦”,奸臣乱政,朝廷昏庸,忠义之士空怀一腔报国热血,依旧是悲剧结局。而周进和范进大半生囿于八股文章的固定内容和严格形式之中,穷其一生只为在仕途上有所精进,正如黄宗羲所言:“举业盛而圣学亡,举业之士,亦知其非圣学也,第以仕宦之途寄迹焉尔。”[12](P4)底层儒生受功名利禄驱使,他们的格局从未跳出过一粥一饭,所关注的也不是家国天下,而是自己一亩三分田的得失,未发迹时对金钱权势无限贪慕,只知翻来覆去咀嚼经书,圈地自缚,“而论、表、策、判,则不复讲求”[13](P522);发迹后政绩寥寥,为稻梁谋,终是庸庸碌碌一生而已。正如顾炎武之语:“用八股之人才,而使之理烦治众,此夫子所谓贼夫人之子也。”楷庵杨氏评曰:“八股之才,无一可用,只儒学一选,是其本色,然而溺职者比比也。”[14](P1005)周、范二人格局之小、气度之狭,乃八股人才之通病,诚为可叹可悲!故而“四进”虽格局、气量不同,但结局却又可谓殊途同归。
“四进”有着很牢固的师徒关系,这与个人崇拜、思想风气和利益纠葛有关,也在一定程度上彰显了两书作者传统的师徒观。师徒关系是一类较为薄弱且不稳定的社会关系,而在《水浒传》和《儒林外史》中,“四进”的师徒关系贯穿始终,展现了师父个人的道德品行、专业技能或治学思想,也加深了作乱犯上的紧密性和儒林衰微的传承性。
首先,两部小说中的师徒关系得以一直维系的主要原因,是老师个人的道德品行符合传统儒家的评价体系。王进多年任禁军教头一职,在高俅企图迫害他时,众多牙将替他求情,可见王进为人正直忠义,得到众多同僚的敬重。尤其是他在史家村指点史进前再三谦虚,史太公问他会不会使枪棒,他只道“颇晓得些”,史进不服,让他即刻动手,而他只是笑,不肯动手,再劝时,又道“恐冲撞了令郎”。王进之笑,一是笑史进空有志气却不得要领,二是王进心内明白,此番较量必能取胜,却不必和一介后生较劲,故示以微笑。王进武艺高强而又恪守武学道义,史进自然对他十分钦佩,在与官府决裂、走投无路之时,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投奔王进,推辞了苦苦相留的朱武等人。
周进虽是个只知专心八股的迂腐儒生,却也不依仗身份为非作歹,展现了儒教文化下的师道大纲。《儒林外史》对周进的评价为:“其人虽庞杂不伦,其品亦瑕瑜不掩,然皆卓然有以自立。”[5](P336)他提拔范进也是怜惜他苦读半生却久未进学,同情科场失意的寒士。周进被钦点为广东学道之时还曾明志:“我在这里面吃苦久了,如今自己当权,须要把卷子都要细细看过,不可听着幕客,屈了真才。”[5](P16)且不论周进口中的好文章是何标准,他的秉公廉洁已经是考场中的一股清流。周进苦读四书五经多年,还教出了几位中学的儒生,他在经书研习与八股文创作方面足见功底,兼之“用心举业、休学杂览”的治学思想又被范进奉为圭臬,范进敬重周进也是理所应当的。
其次,师徒关系的稳固还与利益相关联。在信息传播不畅通的古代社会,师父的名号是徒弟扩大社交圈的一张绝佳名片。以科考为例,中考之人自动成为主考官的门生,主考官为座主,缔结一种门生增加晋升途径、老师培植势力的双赢关系,所以范进初到京师第一件要紧事即是拜见周进,见到升官成为司业的周进,“口称恩师,叩谢不已”,又道“门生终身皆顶戴老师高厚栽培”[5](P42),既有亲近老师之意,又希望周进有所照拂。同样,对于闯荡江湖的武人,相比单打独斗来说,拉帮结派更能保证自身安全,所以各路剪径强人都有自己的势力范围,并收徒、召集喽啰以维持自己的社会地位和帮派名声。史进与鲁达初次相遇,史进刚刚报上名来,称自己是华阴县人氏,鲁达便陡然生出一丝敬佩,立即说出他的绰号是“九纹龙史大郎”;史进表明寻师父的来意,鲁达竟也知道王教头与高太尉的纠葛。只是听闻过史进的好名声和师承关系,鲁达便对他放下戒心,还硬要拉他去喝酒。
小说对于师徒关系常常借助其他配角加以展现,如《水浒传》之鲁智深,《儒林外史》之梅玖、荀玫、魏好古。史进为寻王进来到渭州,遇到的第一个好汉就是鲁达,此人知晓王进离京的缘由,也将“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和“渭州小种经略相公”解释给史进,而后史进寻王进不着,返回途中于赤松林再次遇到落发为僧的鲁智深,二人烧了瓦宫寺再次分别。再后来,鲁智深前往少华山邀史进入伙,见史进被官府收押入狱,又传信于梁山泊,吴用设计截扣太尉船只,以假代真救出史进。鲁智深欣赏史进,其原因自然与史进大名远播有关,但其师王进作为官家人物,少在江湖上走动,却也凭借好棍法与好手段为人知晓,客观上为史进的事业发展增添了不少助益。
《儒林外史》中周进与范进只有两面之缘,一是周进在广东监考,见范进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心有戚戚焉”,才为他留了一线之明,多看了几遍范进的考卷;二是京师会试,范进前来拜见周进。范进对于周进的文章学风、选拔后生和入仕为官等方面的传承借由其他儒生配角表现,如周进的人生轨迹是以八股文为核心,即便做官之后仍将八股文章视为正务,将诗词歌赋视为杂学,他痛斥魏好古不用心文章,只顾杂览,而对萎靡愚昧的范进加以青睐。范进入仕之后,斥责梅玖竟也用一模一样的口吻,“做秀才的人,文章是本业,怎么荒谬到这样地步”[5](P43)!为文不合规矩,在两位学道看来便是离经叛道的大过失。二人未中举前皓首穷经,却只苦读科考应试的几本经书,范进更是连苏轼为何人都不知晓。八股文只是入仕的敲门砖,二人只懂得起承转合,他们虽寝馈经书却未能洞察儒家思想的精髓,更没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远大抱负。二人毫无通达之局观和独立思考之能力,进入官场后也只能成为庸臣。正是严苛而雷同的选拔标准,类似而无用的师承关系,进一步加深了“儒自下毁”的社会风气,让八股流弊陷入了轮回的怪圈之中。
此外,王进、周进为师,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授业严师,他们与徒弟相互敬重,亦师亦友,这又使得师徒关系能够良性发展,正所谓:“人之五伦,朋友寓焉,而不言师。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是师寓于朋友中矣。”[15]凸显了儒家尊师重道的伦理观。
从武学之师来讲,王进既有孝心,有智谋,又得同僚之赞,在东京时并无不良名声,况且在逃亡途中,对收留自己的史家心怀感恩,心中亦敬史进为人侠义。史进热爱习武,又深敬王进,是个极为上进的学生。二人亦师亦友,相处半年,在教学活动中有了超越师徒的兄弟之情。从儒学之师来讲,明清教育文化发展迅猛,各地纷纷兴起建学宫和设书院的热潮,修文庙,设私塾,倡办义学,尤其是乡间村野教馆、私塾和义塾的蓬勃发展,让大量未进学的贫苦儒生有了谋生的去处。周进作为通晓经书的老童生,文中提到他在顾老相公家坐馆和在薛家集观音庵处做村塾先生的两次经历。坐馆,即为缙绅富贵人家聘师在家教读族中子弟,如周进在顾老相公处教书,教导顾家的孩子读书,并成功让顾小舍人中学。村塾是由村寨捐助众筹而办的私塾,由就读学生均摊费用,乡村私塾教学的经济来源主要来自学生贽仪,如周进在薛家集时,开馆那日各家送来束脩,“只见荀家是一钱银子,另有八分银子代茶;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四分的,也有十来个钱的,合拢了不彀一个月饭食”[5](P11)。正因周进与学生存在着很大的金钱利益关系,管束学生只能以引导和规劝为主,无法施行更严厉的教导,周进对于顽劣的学生无可奈何,“那些孩子就像蠢牛一般,一时照顾不到,就溜到外边去打瓦踢球,每日淘气不了。周进只得捺定性子,坐着教导”[5](P11)。教书先生出身的周进在成为显宦之后未曾丢掉淳朴老实的品质,他于范进有一师之谊,但二人的交往更像是同僚之间的拜访交游,周进口称范进“贤契同乡”,言谈之间屡屡自称“学生”,谦恭有礼,毫无上位者的倨傲之态。正因亦师亦友的师生关系持续存在,儒家推崇的师徒关系得以良性发展,成为一种稳定的社会关系,即便在动荡不安的时局和畸形压抑的儒林氛围中依然饱含活力,从而促使梁山好汉的侠义关系更为团结紧密,也使得八股儒林中的假儒士和伪名士愈来愈猖獗。
正如晚清学者俞明震所言:“《水浒传》、《儒林外史》,我国尽人皆知之良小说也。其佳处即写社会中殆无一完全人物,非阅历世情,冷眼旁观,不易得此真相。视寻常小说写其主人公必若天人者,实有圣凡之别,不仅上下床也。”[1](P346)从《水浒传》到《儒林外史》,两书作者各自从江湖武学和庙堂文学两个方面表达了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和政治重建的期许,并寄寓了两代文人不同的文化反思。
社会背景与文化政策的不同导致作品中对“四进”的书写角度有所不同。《水浒传》描绘宋事,却于明代通行,其讲武人犯禁诸般,行文直白。《儒林外史》成书于清初,作者吴敬梓历经康、雍、乾三朝,正是文化管控最为严苛的时期,政策的收紧,使得文学创作更为内敛,无《水浒传》中诲盗诲淫之语,只是曲折隐晦地哀叹人心之不古、世道之衰微。金和亦称此书“‘聘娘丰若有肌,柔若无骨’二语而外,无一字稍涉亵狎,俾闺人亦可流览”[4](P279-280)。两对师徒,王、史为正面角色,作者直写二人豪爽性情和侠义精神;周、范为反面角色,作者寓怒骂于嬉笑之间,却少有直截了当的抨击性评价,正所谓“戚而能谐,婉而多讽”[16](P198)。
总而言之,从《水浒传》到《儒林外史》,两书作者借由“四进”所体现的“乱自上作”和“儒自下毁”的文化内涵,虽只是鼎尝一脔,但让文人对治世制度有了更深入的思考。《水浒传》中统治阶级的武力镇压能解一时之困,能平一朝之乱,而《儒林外史》中的文化政策可以蛊惑人心,对儒生进行旷日持久的严苛管制和禁锢。《儒林外史》将矛头指向八股取士制度,由此管中窥豹地透视贪官庸臣缘何而起,并进而深入思考周、范等平泛庸浊之流是如何步入仕途、纵横官场乃至加恩旌表的,其意在警醒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