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贵
(聊城大学 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山东 聊城 252059)
鹿善继(1575—1636),字伯顺,号干岳、江村渔隐,明北直隶定兴(今河北省定兴县)人。他幼承庭训,从祖父久征学,“平生无书不读”[1](卷下),不仅精研阳明学,而且对程朱理学亦兼容并学,形成了自己独有的学术风格,故有人称其“学本于余姚,出入朱陆,不为一家言”[2](卷十三)。所著《四书说约》是学术和思想的结晶,是其“日取四子书”与弟子们“相与讨论”的结果,旨在掘发“先圣先贤奥义”,“以行继往开来之志”[1](卷上)。这不仅接续了阳明之学,而且有力地促进了阳明学在北方地区的传播。兹以其《论语说约》为例,管窥其诠释特色。
鹿善继“生而凝重,少不嬉戏”[1](卷上),七岁开始从其祖父研习科举之学。后考试受挫,乃接受阳明学,鹿善继“取《传习录》,寝食其中,慨谈有必为圣贤之志,而一切着落,皆身实践之”[1](卷上)。不仅习其学说,而且在现实中践行之。据黄宗羲《明儒学案》记载:“先生读《传习录》,而觉此心之无隔碍也。故人问其学何所授受,曰:‘即谓得之于阳明可也。’”[3](P1305)自认其学出于阳明。为了很好地承袭阳明学,他上至陆九渊《象山语录》,下及于罗汝芳之说,无不抄读,“所北面者阳明也,所比肩者,象山、念庵也”[1](卷下)。由是,鹿善继确立了诠释《论语》以阳明学为指导的基本宗旨。
第一,称引、称赞阳明之说。鹿善继在《论语说约》中有时直接称引阳明之说,如《宪问篇》“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章下,鹿氏注曰:“己处也有人,但他只是为己。人处不离己,但他只是为人。阳明云:‘今之学者讲来讲去,直是个伯者学术。’”[4](卷十四)其中的“伯者学术”源自《传习录》卷一,原文为“后世儒者许多讲来讲去,只是讲得个伯术”[5](P10)。伯,通霸;伯术即霸术。虽然这不是全文照引,但相差无几。此外,鹿善继多次称赞阳明之说,如《子路篇》“卫君待子而为政”章,朱子、阳明各有不同的解说,朱子引证了胡寅之说,指出:“夫蒯聩欲杀母,得罪于父,而辄据国以拒父,皆无父之人也,其不可有国也明矣。”在此情况下,如果孔子“为政,而以正名为先。必将具其事之本末,告诸天王,请于方伯,命公子郢而立之”,如此一来,“人伦正,天理得,名正言顺而事成矣”[6](P142)。对于这一解释,王阳明提出了异议,认为“恐难如此。岂有一人致敬尽礼待我而为政,我就先去废他?岂人情天理?”既然孔子“肯与辄为政,必已是他能倾心委国而听”,受“圣人盛德至诚”的感化,卫辄知道“无父之不可以为人,必将痛哭奔走,往迎其父”。蒯瞆回来后,绝不会再做卫国国君,这是出于卫辄的转化和孔子调和的结果:“蒯瞆既还,辄乃致国请戮,瞆已见化于子,又有夫子至诚调和其间,当亦决不肯受,仍以命辄。”尔后,在群臣百姓的要求下,卫辄继续为国君,蒯瞆为太公,而得两全之策,如此“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名正言顺,一举而可为政于天下矣!孔子正名,或是如此”[5](P16-17)。王阳明认为这才是孔子正名的本意,符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为政之道。唯有如此,才能够真正管理好国家。因此,鹿氏认为“正名作用,阳明先生之言甚得”[4](卷十三)。
又,《卫灵公篇》“颜渊问为邦”章,朱子征引了程子、张子和尹氏之说,认为孔颜在此讨论的是治理天下之大法。王阳明在回答弟子所问“先儒以孔子告颜渊为邦之问,是立万世常行之道,如何”这一问题时,对此提出了异见,认为颜子深得圣人为政之道,“其于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备”,孔子深知之,故不必再多言,而应就其末节或疏略处有针对性地来讲,“此等处亦不可忽略,须要是如此方尽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领是当了,便于防范上疏阔,须是要‘放郑声,远佞人’”。此乃孔子因材施教的结果,因为颜回“是个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节或有疏略,故就他不足处帮补说”。如果是换作别的弟子,孔子“须告以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达道九经及诚身许多工夫,方始做得,这个方是万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行了夏时,乘了殷辂,服了周冕,作了韶舞,天下便治得”。后世学者没有领悟孔子的意思,“但见颜子是孔门第一人,又问个‘为邦’,便把做天大事看了”[5](P38),这是不对的。对于上述两种解释,鹿善继认可阳明之说:“只以制度文为论,根本话原在前有了。阳明之言最确,莫当做天大事而强穿凿道理也。”[4](卷十五)
第二,承袭阳明心本论。王阳明认为,“人者,天地万物之心也;心者,天地万物之主也。心即天,言心则天地万物皆举之矣”[7](卷六《答季明德》)。由此确立了其心本论思想。在《论语说约》中,鹿善继多次阐发了这一思想。在他看来,心即天,“人之心即天也”[4](卷三),“此心得之天命”[4](卷九),是天赋的,为万物之宗;人与天地万物一体,必有一体之心:“人己一体,原是本心”[4](卷十四),“万物一体,原是本心”[4](卷六)。心与太虚同体,“应万物而无迹,受万事而不盈,即劻勷奠定、冠古烁今,亦加不得一毫意气。从来大圣贤,穷居说个不损,大行说个不加,性分原是如此”[4](卷三),认为心体辽阔广大,无物能构成其障。在此基础上,鹿善继进而指出,万事万物源于心:“天下实情在实理中,实理在实心中,极实的心便极虚明。”[4](卷十四)搭建了实情、实理和实心的关系图,将前两者都看作是后者的产物。在他看来,五常百行的规范来自于心:“五常百行,各载当然,灿列宇内谓之文,而千万当然总是一点良心铸出,就此天然的总规矩谓之曰礼。”[4](卷六)礼、乐均于心相关:“礼是心之条目,乐是心之意味。”[4](卷八)他如恭、宽、信、敏、惠等日常道德规范,也受心体支配:“仁者,元气通天下为一体也,而天下之所以与我隔者,非天下隔我,我自隔天下也。恭宽信敏惠,天下有一处不应,若呼吸者哉?详数不侮、得众、人任、有功、足使,非止谈效也,见提掇天下血脉处,不外吾心也,政与于天下字相关。”[4](卷十七)世间善恶的评判标准由心而生:“世上的善恶,都是此心的是非,故阳明良知以闻见为用,只是要识得主脑,则无俗学之弊。”[4](卷七)不惟如此,传世的经典亦是心的发挥:“千经万典,都是为人心发挥,心体无穷境界,被他一一道尽。”[4](卷二)
在确立了心本论后,鹿善继还探讨了心与性的关系,认为本心即性。他说:“《论语》动言仁即性也、即德也,《孟子》动言心即性也、即德也。说德、说性、说天命,不似说心更易醒人,而又恐人据当下之人心以为心,故又曰良心、又曰本心。本心,乃性也,乃德也,故虞廷不能不以人心为心。”[4](卷一)良心、本心、性、德乃同物异名,实为一体。在他看来,性是唯一的,“性无二性”,如同心外无物一样,性外亦无物,“人伦日用,满天地间,皆性中物,皆分内事,而欲置一桩于度外,不可”[4](卷九)。就是说,性体即心体。
第三,倡言反求自心。据《明史·王守仁传》记载,阳明“谪龙场,穷荒无书,日绎旧闻。忽悟格物致知,当自求诸心,不当求诸事物,喟然曰:‘道在是矣。’”这就是说,在体认心体时,应反求自心。受其影响,鹿善继亦持此观点。在他看来,“读圣贤书,而不反求之心”,“可汗人背也”[4](《引》)。而在现实生活中,有些人往往“求理而不求诸心,只在形迹上比拟”[4](卷十三),致使“意、必、固、我织成一片,遂把太虚的本相隐了”[4](卷九)。本心受到蒙蔽,遂导致自私自利之念“窜入而争胜”。此时,如果放任自流,不加以遏制,“兢业以操之,鲜不昏昧放逸,而损人以利己矣”[4](卷十四)。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人们“须望良心上寻路”[4](卷十三),加强修己。
具体而言,一是要守得住良心。在鹿善继看来,欲使本心不受外物和私欲所累,就必须祭起良心的大纛,克退私欲。他指出:“私欲横来,怎能克得,日还禀起良心来扶他作主,而后私欲可退。”[4](卷十四)认为要想超凡入圣,就必须依靠良心来抗拒欲、恶两大俗念:“富贵贫贱是身世大关头,超凡入圣全在此处。所欲所恶,人情不远,本处不去,只为天理、良心上过不去耳。靠此一点良心,抵住两般俗念,死挣个君子出来。”[4](卷四)只有平日里以此修身,才能不给私欲可乘之机:“尝提一体之心为主,而不使自私自利得以乘也,即此以修己,而人与百姓皆安也。”[4](卷十四)二是要努力修炼时习工夫。在鹿善继看来,“人自生后,日被惑、忧、惧三盘捆倒,落得个穷也戚戚,达也戚戚,苦海无边”,要想摆脱这一困境,找到“孔颜乐处”这一洙泗嫡传,就必须掌握心“无欲故静”这一“拨开群阴,扶起孤阳的本领”。此本领“在世界上着落”处,就在“时习”二字。这是因为,“本心难昧”,所以人们“未尝不自修持”,但在实际操作中过程中,“人多熬不过”,往往是“转念易乖,学而易厌”,半途而废,“只为工夫间断,众妙之门不开”。须在“难熬处超然”,不间断地下“时习”工夫,才能取得“本体流行,深造自得,欲罢不能”[4](卷一)之效果。
由上可见,因学宗阳明,所以鹿善继一方面极力称赞阳明之说,另一方面承袭其心本论思想,为阳明学摇旗呐喊。
鹿善继虽然崇尚阳明学,但也濡染朱学。他与左光斗、魏大中、周顺昌、高攀龙等东林党人交往密切,颇得程朱之传;在教授学生时,为应对科举考试,也曾一度“拈程朱大旨教诸生,大要以认理为根,主敬为本”[8](卷五)。故有人称其“学本于余姚,出入朱陆,不为一家言”[2](卷十三)。因此,在《论语说约》中,鹿善继对朱熹的《论语集注》及其学说采取了扬弃的态度,既有承袭,也有批驳。
第一,褒扬朱注,袭用朱学。鹿善继对朱注大加称赞,这方面的例子较多,如《里仁篇》“德不孤,必有邻”章,朱子曰:“德不孤立,必以类应。故有德者,必有其类从之,如居之有邻也。”[6](P74)在鹿氏看来,此注中的“‘必以类应’,极确”,究其原因就在于,道德虽然不是轻易养成的,但却是人所共有的,故“天下之大,岂无知己?声应气求,自有其人”,如时代豪杰“几人未有不求相知者,此应乃天为之”[4](卷四)。《雍也篇》“贤哉回也”章,朱子共引证了程子的三段注释,在鹿善继看来:“颜子之乐,非乐箪瓢陋巷也,不以贫窭累其心而改其所乐也,故夫子称其贤。”又曰:“箪瓢陋巷非可乐,盖自有其乐尔。其字当玩味,自有深意。”又曰:“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6](P87)这三段注释非常到位:“程《注》三段,妙之极矣。”妙就妙在其揭示了孔颜之乐的真谛,即身处贫困之境时,个体能排除外来杂念,找寻到心中的自然、自有之乐:“自心中讨得过活,身外物总不入念,这光景过得几日胜活百年,所谓极乐世界也。”[4](卷六)
在诠释过程中,鹿善继也袭用了程朱理学的核心理念,如“孔颜乐处”是理学家关于人格理想与道德境界的重要命题,自周敦颐藉以点拨二程起,后儒莫不悉心体认和探求。鹿善继亦在继承此种说法的基础上,又对此作了进一步的发挥。在他看来,“人在世间,谁不求乐,而常得忧。周茂叔寻孔颜乐处,此善度身世的法门,故乐自有”[4](《引》),此自有之乐,源自内心之趣,“吾人心中有趣才得乐,而趣从何生,从不愧不怍而生。愧怍何由去,从自尽本分而去”[4](《引》)。那么,如何追求自有之乐呢?一是从自己心头入手。鹿善继在解释《述而篇》“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时,指出普通人“看富贵,做性命,不管义不义者,只为贫难打熬”,而孔子则是“疏水曲肱而乐亦在,要富贵做甚”。在他看来,“孔颜乐处只在心头,不用外寻”,而“功名富贵,只在外边帮贴,解不得这块儿饥寒”。因此,唯有从内心“自得极乐把柄,虽疏水而乐亦在耳”[4](卷七)。二是从体认“天命之性”入手。在诠释《里仁篇》“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时,鹿善继指出:“以身入世,约在约上弄倒,乐在乐上弄倒。这境界专能撮弄人,个个都走样了,人自有一个入水不溺、入火不焚的故物,天命之性是也。此物不失,一心常惺,万境超然,便是孔颜乐处。”[4](卷四)体认“天命之性”的“故物”,不可受制于形迹和表象,应落实在“我”之人生体验与社会实践中,“须把自家万物一体的本性提起,用十分力量保护之,于随时随处实实求尽一棒一痕、一掴一血这样吃紧功夫,才得本性常伸,与天地万物共呼吸于一气,通融活动,广大高明,尘世之冰炭入不到灵台妙府中来”[4](《引》)。通过个体的切身践行,使得本性彰显,从而摆脱世俗的缠缚。在这一过程中,要以“奋进为乐”,“如不奋发做起,只一味随俗浮沉,则本来之面目不开,世俗之缠缚渐固,因无用力处,遂无得意处。毕世戚戚,那有出头日子”[4](《引》)。鹿善继还以孔子为例,证明此“乐”是名教之内的乐。他指出:“孔子自谓发愤忘食、乐以忘忧,盖愤处就是乐处,常愤便常乐,愤乐无穷,并行不悖。”把发愤和快乐搭挂起来,视乐为奋进之乐。在他看来,以“仁为己任,即工夫已到,难忘犹病之怀;而内省不疚,即恂栗无息,自有心逸之妙。君子以众寡小大无敢慢为泰,名教中乐地固若此也”。名教中的乐地是长期修为的结果,是发自内心的。因此,人理应在此处求乐,否则,难有欢乐之时:“人不于此处求乐,而求于境,岂知待境而乐,已在难,必之天,且人心无足,孰是开眉之日?”孔颜之乐源自本体,不受外在环境的影响:“孔颜疏水曲肱,箪瓢陋巷,一日乐在其中,一日不改其乐,彼原自有把柄也。”[4](《引》)如此一来,鹿善继既承袭了程朱理学的核心理念,又对其做了创造性的解读,不仅将“孔颜之乐”的乐置于名教之内,而且又给其增加了时代内涵——奋进精神,充分体现了自己的解经特色。
第二,质疑朱注。在《论语说约》中,鹿善继对朱子的部分注释予以了指责。如《八佾篇》“子入太庙,每事问”章,朱子曰:“大庙,鲁周公庙。此盖孔子始仕之时,入而助祭也……孔子自少以知礼闻,故或人因此而讥之。孔子言是礼者,敬谨之至,乃所以为礼也。”又引尹氏曰:“礼者,敬而已矣。虽知亦问,谨之至也,其为敬莫大于此。谓之不知礼者,岂足以知孔子哉?”[6](P66)认为孔子明知故问,体现了对礼的敬慎态度。在鹿善继看来,上述注释“过于尊圣,而失其实矣”,实际上孔子并非无所不知,虽然平时注重学礼,“而考其文献,未若亲炙其法物也,安得不问?”[4](卷三)《泰伯篇》“曾子有疾”章,朱子引范氏曰:“身体犹不可亏也,况亏其行以辱其亲乎?”[6](P103)鹿氏认为此注有画蛇添足之嫌,指出:“此言守身纯以行止言,非指躯壳也。杀身成仁者,岂不保身乎?临难不勇,非孝也。”[4](卷八)同篇“大哉尧之为君也”章,朱子引尹氏曰:“所可名者,其功业文章巍然焕然而已。”[6](P107)在鹿善继看来,这是把孔子视为普通民众,实际上,“成功,事业也;文章,制作也”,都是尧为君时取得的实绩。其中的“巍巍乎”“焕乎”,“皆所以则天之实,而为大哉也”;“尧的大处在则天”,而效法天的结果就体现在“成功、文章上”。这绝对不是“无为而成”的,“当时为天下不知费多少精力,观命五臣可见,切莫讲无为而成,反与白文相背了”[4](卷八)。《颜渊篇》中有涉及文质关系的论述,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朱子在注释时指出:“言文质等耳,不可相无。若必尽去其文而独存其质,则君子小人无以辨矣。”文质不可或缺,相辅相成。但是棘子成和子贡所言都有失察之处:“夫棘子成矫当时之弊,固失之过;而子贡矫子成之弊,又无本末轻重之差,胥失之矣。”[6](P189)都未得经文要义。鹿善继对此则持不同意见,他指出:“文质原是离不得的,离质而文不成个文,不止害质;离文而质,不成个质,不止害文。不离者文质之本体,强离者世人之意见。所谓合则双美,离则两伤者也。”认为文质是不可分的。在这个意义上来说,棘子成所言错在未识文质本体,“当时文胜,故子成之说君子存质去文,其意亦好,特未识文质之本体。依他说时,亦自有病”。而子贡之说却深得文质彬彬之旨,“文犹质也,文是质之文,非质无由生文;质犹文也,质是文之质,非文无由见质。子贡之说是彬彬之旨,何云‘胥失’?”[4](卷十二)理应将二者分开来看。又,《子张篇》“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章,朱注曰:“四者皆学问思辨之事耳,未及乎力行而为仁也。然从事于此,则心不外驰,而所存自熟,故曰仁在其中矣。”[6](P189)鹿善继指出,“以为‘未及乎力行’,不免泥文害义了”,实际上“行字已在学字内”。在鹿善继看来,“学、志、问、思是一路生活,曰博曰笃曰切曰近,一步步拢将来,所谓去皮见肉、去肉见骨、去骨见髓也”,是一个层层深入的过程,是一个“为己”的过程,“此四项,以一言蔽之曰为己”。如果不如此,那么“终身只是依傍题目、影占身子而已”,终不得要领[4](卷十九)。
鹿善继对朱注是者是之、非者非之的做法,代表了部分阳明后学对朱学的实事求是的态度,也迎合了晚明调和朱王的学术取向。
作为治学的引路人,祖父鹿久征曾告诫鹿善继,切莫一味强调“致良知”而忽略了“学问工夫”:“若概云致良知,不加学问工夫,将至于〔以〕臆见为良知,其去道远矣。”[2](卷十)在其祖父引导下,鹿善继甚得阳明“知行合一”之旨,他能够做到“事事不亏本分,时时不愧本心”,虽然学本姚江,但“能以姚江所称‘将本体只作一番光景即弄者’为戒”,故“随其所在,必提本来之心,按当下之身,此日此时此事此心便可下手,此知行合一之功也”。被后人誉为得阳明“知行合一”说之“嗣响”真传:“昔贤以濂溪为孟子之闻知,阳明为濂溪之闻知,诚千古不易之论,姚江而后,公其嗣响矣。”[2](卷四)
在诠释《论语》的过程中,鹿善继力倡知行合一,反对知行分离。如《卫灵公篇》“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章,朱注中有“然彼以行言,而此以知言也”[6](P161)句,分知行为二;在鹿氏看来,该注有支离之嫌疑:“《注》分知行,支矣,天下那有两样事两样理。”[4](卷十五)强调知行合一。
鹿善继的知行合一理论旨在“反求之心”,讲究“一切着落”“以身实践之”,努力做到“于圣贤之言随其所指,居上为下、在邦在家、利害死生、辞受去就,无不提本来之心、按当下之身,一一质对”,“决不敢以实未了然之心含糊归依,尤不敢以实未凑泊之身将就冒认”,如此一来,“圣经贤传总会归于无言之地,不求约而约在焉”[4](《引》)。这既是反约之道,也是为学过程,其中实践环节的加入,颇具创新性。进而,他从三个方面论述了实践在认识上的地位。
首先,实践有助于认知心性。在鹿善继看来,“学而不在人伦上讨实际,要学作甚么用”[4](卷一)。在诠释《卫灵公篇》“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章时,他以饮食打比方,阐明了实践对认识的作用,指出:“学指实践说,饮食之美必亲饮食而后知,徒思者,纵眼前活现,亦镜花水月耳。”[4](卷十五)只有亲口品尝,才能知道饮食的色香味,仅凭想象是无法得到的。在解释《学而篇》“学而时习之”章时,鹿善继指出,学就是生活,须臾不可离:“这个学,一生只一件生活做不尽,默识识此也,不厌不倦皆此也,志学志此也,共学共此也,下学上达即此是下即此是上也,朝闻夕死闻此也,吾斯未信信此也。”学就是实践,它是认知的前提,由此出发,格物即实践,而后才能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些都在实践中完成:“自其在物上应的曲当谓之格物,自其径行了所知谓之致知,自其不欺了初念谓之诚意,自其还复了本心谓之正心,自其成了个人品谓之修身,随其居处有高下、作用有广狭,如在家上学便谓之齐家,如在国上学便谓之治国,如在天下上学便谓之平天下。心正身修即是中和,国治天下平即是位育。”[4](卷一)
其次,心性修养也离不开实践。在鹿善继看来,修养心性需要在现实世界中进行,要“在世界上着落,而非逃之虚也”,由于“在世界上习动中炼性原难”,所以导致许多人半途而废。唯有圣人能“在难熬处超然,才得真性命,完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4](卷一)。圣人和凡人的区别就在于能坚持磨练心性。而心性的磨练,需要在接人处事等实践中开展:“除了接人处事,何处讨本性着落?除了戒惧内省,何处讨复性工夫?”[4](卷一)事物是心性之着落,必须在事物上磨炼心性。不仅心性磨练需要实践,而且复性亦需要实践。在诠释《颜渊篇》“颜渊问仁”章时,鹿善继指出:“万物一体之心,原是我的性命。自私自利之意,就是害我性命的对头。性命出亡,只因对头得胜。”把性命和自私自利看作是一对死对头,因此,要想“为仁”,“要恢复性命,只得和对头尽力鏖战,求个你死我活”。而入手处,就在克己复礼上:“即礼是仁,非二物也;即克是复,非两功也;一日克复即一日天下归仁,非两候也。”只有“索寻住对头,费尽十分力斩尽杀绝”,才能“力剿私欲”,恢复我之性命,即万物一体之心,“而着手处就在视、听、言、动上”[4](卷十二),在具体的日常生活实践中。
最后,实践既是求心的手段,也是求心的目的。在鹿善继看来,“良心人所自具,而得力全在实践上”。这不仅体现在具体而微的“孝弟、敬信、爱众、亲仁”这些“力行”名目上,而且也体现在“学文”上,“学文者亦非枝叶闻见也。盖此心此理今古所同,合千古圣贤之议论注措,始发挥详尽。学文所以为吾行也,印其行之所已合,开其行之所未到”,学文有助于实践。这是因为“孔子论学强半指着落处说,依他做去才是实地。盖良心之着落全在事上,实事不尽更何言学”,实践是为了将良心落到实处,达到知行合一的目的。后人的做法脱离了圣人原意,导致了知行的脱离:“圣贤经传,原是发人心性之理以为力行之助,而后世记诵之学把所载的话头根原主意全不理会,与自己身上了无干涉,只在口里讲、面前说,这样学文算不得学文,先儒谓之玩物丧志。”[4](卷一)圣贤经传的作用没有得到充分发挥,学文以反求之身、反求之心的目的不能实现。
鹿善继的实践观,不仅是对古代知行观的继承和发展,而且因为实践环节的介入,从而避免了阳明学致良知说的先验性和“空疏”之病,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鹿善继的“反约”论虽在形式上有王学的痕迹,但实际已偏离王学而独立门户[9]。
晚明时期,皇帝无能,政治黑暗,党争迭起,民不聊生,鹿善继身处其中,极力想挽大厦于将倾。在他看来,“留心经世的,所到之处便看他得济处何在、受病处何在,取彼较此、孰浅孰深,全在世俗眼目之外寻讨脉络,思其所以下手转变之方”[4](卷六),于是借《论语》诠释而大力倡言实学,在政治、经济诸方面都提出了自己的主张。
在政治上,为政者首先应当努力做到“修己以安百姓”。在鹿善继看来,“上行下效,万世不易之理也”[4](卷十二),“论政而以身先,不是好为责备,身不先,人自不从,此是天地间不易的机窍”[4](卷十三)。因此,为国者与其“责诸民”,不如“求诸己”:“要着民正,须子先正;要着民不窃,须子先不欲;要着民善,须子欲善。”这并不是对为政者的苛求,而是化民成俗之道。导民之法,贵在身先士卒,“除了身先,原无别法”[4](卷十二)。这就要求为君者必须注重修身,通过修身以正万民、以安百姓。在诠释《学而篇》“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章时,鹿善继指出,这五件事“件件详来,都是求一个心上过的去”,为国这样用心,就是修天德以成王道也。之所以这样讲,究其原因就在于,对于皇帝而言,心系民生,“无一民无一事不在主心上寄命”;如果为君者“一处不尽心,国必有受其敝者”。从这个意义上说,敬信、节爱、时使,件件都需要“在心上攧算斟酌”,而不能“任己之便而不恤国事”,此之谓“修己以安百姓”[4](卷一)。其次,治国在争取民心,“盖国家根本,系于人心也”[4](卷六)。这就要求为君者“留心经世”,所到之处“便看他得济处何在、受病处何在”,剖析利弊得失,寻求纾解民困之道,“全在世俗眼目之外寻讨脉络,思其所以下手转变之方”[4](卷六),以获得民众的支持。在解释《颜渊篇》“足食,足兵,民信之矣”章时,鹿善继进而论述了取信于民的重要性,指出:“无信便无所以立了,民至于心不可知,何以为国?故国以民心为根本。”不失信于民,此为“为政者下手着力”处,“不去信,是上不失信”。民众对政府的信任,取决于为政者的所作所为,“全在上边鼓铸”[4](卷十二);如当君与民出现利益冲突时,不要与民争利。他说:“一为君所不乐而便于民,一为君所甚暱而不便于民,一举一措是天地心、霹雳手,有大主张在,是何等为民而民不服。”民服则民信,“不如此,人与怨、家与仇,如何肯服。一句不服,厉害的很”[4](卷二)。最后是为政者要注意举拔贤才,“人才关系气运”[4](卷十八),人才四散,国运衰败。因此,“天下第一件中用的是贤人臣,第一件当为的是荐贤”[4](卷十五),只有得贤才辅佐,才能国运昌盛。但在现实政治生活中,“第一件可恼的是蔽贤”[4](卷十五),其原因在于当权者私心太重,“自古权臣无不蔽贤,匪独量隘,实是持位保禄之心胜耳”[4](卷十五),这无疑有碍于国家的发展。第二件可恼的是不识人,在鹿善继看来,“人才难遇,觌面而失,岂是小关系?然恐怕失人遂至失言者,势也。两桩病是一个根,只是不识人耳”,所以要想获得人才,“断不错过函关紫气,亦不至对爰居奏钟鼓也”[4](卷十五),既不能错过有用之人,也不能违背其意愿。为了国运昌盛,需要为政者“扯动消息,呼吸踊跃,转相汲引”,把“南山南、北山北深藏远隐的豪杰”[4](卷十三)都吸引到身边来,贡献自己的智慧,为国出力。
在经济方面,鹿善继一改传统儒学不轻言功利的思想,主张保民者“不越富教二字,仲尼嫡传,非黜富强也,乃所以富强也”[4](卷二),认为儒学不但不排斥国家富强,而且是力求国富民强。在他看来,为国者不能空谈心性,不理国事,“高谈心性者,付以国事便不理,天下那有世事外的心性。省身之下,续以治国,亦似有情”[4](卷二),必须将心性与世事、国事结合起来,“经济时务者,自是吾儒作用”[4](卷五),经济和时务本是儒学中共同应有之义。他主张学以致用,将学业和事功合二为一,“有国大根本,故学术经济二而一者也”[4](卷十二)。在具体操作手段上,富民是必不可少的治国之策,“曰富曰教,厚其生,正其德,才是为生民造命”[4](卷十三)。
可见,值国难民瘼之际,鹿善继秉承儒者的担当意识,积极倡言为政之道和富民之理,“将学业、事功高度结合,不但合于阳明学旨,更把握了儒家用世的真精神,体现了儒学与时偕行的强大生命力”[10]。
鹿善继诠释《论语》,不是重在考证求真,而是注重阐发义理。他接续阳明之学,“句句探先圣之心法,句句针后学之顶门”[1](卷下),凡书中所已谈及者,“循之而行,则理得事顺,而于心无弗安也”;凡书中之所未涉及者,“而借此事以例他事,就一理以衡众理,顺之则心安,反是则未有能安焉者也”[4](《重刻四书说约序》)。同时,他又超越门户之见,对朱学采取扬弃的态度,迎合了晚明调和朱王的会通思想。他倡言知行合一,并把实践作为修齐治平、反求诸心的手段,从而避免了王学的空疏;同时,他又合学业与事功为一体,注重对现实生活的观照,力倡为君之道和富国之策,对明清之际经世实学思潮的兴起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这无疑形成了其鲜明的诠释特色,成为见证明末学术风向转移的代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