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达瓦斯卡山谷
空旷是与生俱来的。
大空若无,不着边际。却有火焰一般燃烧的热度,金子一般透亮的成色,从里往外,四处弥漫开来。
让空更空。
我像一根蜂王的尾刺,深深刺入。甜蜜的痛感,满满的幸福感,浸淫在一片无穷无尽的遐想之中。
溪涧流水散淡。岩石上的风放慢了思绪。
不知名的鸟儿长声连着短声,语焉未详。
阔叶们迈着小舞步,跳下了黄金冠。仿佛是得到了神启,叶面上的反光冉冉升腾,在半空之中、林梢之上,如同出窍的灵魂,素面朝天。
忽然,一只毛茸茸的野兔子,从不可知处跑了过来。
它半蹲在树杈之间,朝我摇着耳朵,眨着眼睛,憨态可掬。嘴唇似乎也在张合着,几多无言之言,是在向人类示好么?
大自然的善意,历久而弥新。我不由得轻轻地呵出了一声。
是欣然领受了,还是惊恐了?野兔子一转身,蹭蹭蹭蹭地就跑了,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多么好!这大山谷,这即有即空,这有我无我之境。
今天,我逃离了过去的自己。这才是我所——
暗恋的生活!
凤凰木
死去多少年了?
横卧在蔚蓝色的圣约翰湖畔,树皮,树干,树根,全都枯干了,焦黑焦黑,如同野火焚烧之后,残留下的一架骨骸。
曾经,比彤云烈焰还要炽热的花冠,早已灰飞烟灭,没入了虚无,却依旧孤傲而又固执,怀着一颗不死之心!
水岸之间,这一棵以凤凰命名的原木,犹在挣扎着,在一寸一寸拚命地挪动着,欲把僵硬的躯体、死而未僵的意念,伸进大湖之中。
要吸水。
要振翮重飞。
是不是神的旨意?看哪,一群肤色各异的孩子,从这个夏日的入口处,咚咚咚咚跑过来了。
湖边的树干,像一块磁铁,吸引了他们;又像是一只臂膀,搂住了他们。
他们挥动着小手,喊着,叫着,笑着,上上下下,蹦蹦跳跳,打打闹闹。
幼小的、单纯的、圣洁的快乐,如同清风一般掠过了水面,感染得整个圣约翰湖,都如醉如痴。
老与幼,或许前世,或许今生,有过梦幻之约。
凤凰木呵,如果是圣约翰湖紧紧握着的一管横笛,孩子们,就是天神特意安排的一枚枚彩色的指头。
按动着,蹦跳着,抑扬顿挫,给死去多年的生命,吹奏出了——多么鲜活,多么缤纷的畅想曲!
黑雁行
它从圣湖之中,叼起一簇簇蓝色的水花,冲洗自己用黑铁铸造的翅膀,和翅膀上永无止境的翱翔。
一飞冲天!
由近及远,在天欲雪的大写意中,它那么辽阔地叫着。
让地平线听见,让冬天的心脏听见,叫阿岗昆低下了银白色的山峦。
草木的萧瑟又加重了几分。
所有的风都是冷色调的,从不可知处刮了过来。呼呼呼呼吼叫着,尖刻而又锋利,奔行在大野之上。
就像是一个持刀者,一边狂跑,一边喊着仇人的名字。
它紧一紧羽毛,偏偏就迎着风,冲刺了过去!
就像是神,交与长空的一支令箭,更像是上苍,给天地间悬下的一颗孤胆。
是要去寻找同伴,还是受惑于臆想中的一处秘境?
它拼尽全力地飞动着,不想停下来,也不会停下来。一双爪子贴住胸腔,颤抖得越来越剧烈,巨大的疼感,反倒使它愈加义无反顾。
一团铅铁般厚重的云飘过来了,它躲也不躲,径直就撞了上去——
乌云四散,火花四射!
慷慨以赴。不思归。无惧死。
黑雁呵,它昂昂飞在一场——大雪暴的前面!
闪霍霍
是不是一个倔脾气的孩子,站在黑暗之中,突然发出了一声哭唤?
是不是草原上暴烈的牧马人,毫无征兆,凭空甩出的一记响鞭?
蓝兮兮的,奔来得多么匆忙而短促。
忽地一亮相,旋即就退入了沉重的黑丝绒大幕里。但恍惚间,分明又永久地凝结在了虚空影像中。
刚性的大隐若无的生命呀,早就暗恋上了这个雨水多发的时节。
从自己的身子里,取出轰隆作响的骨头,在天壁之上,种下一株通體透明的火炬树。
一身灵性。
霍霍然——抽芽,发枝,长叶,开花。
霍霍然——惊艳天下!
性格是鲁莽的,完全忽略了本性中的自我,这其实就像是一把寒气逼人的剑,凭空一挥,就劈开了万事万物内心深处,所有关于春天的记忆。
而自己,却甘愿——
瞬间消亡在记忆之外。
雪上的影子
日光斜照,用看不见的锋刃,从我的身体里,剥下了一道影子,扔到雪上,就像是谁把一笔墨痕,描画在一页白纸上。
瘦长,单薄,与过去并没有什么两样。
只是稍黑一些。
然而,当我一动不动地,久久凝视着,却感到那黑色的影子,有了不同往常之处——在晃动,在战栗。
是不是因为寒风吹,天太冷?
是不是因为一身黑,自愧于这一片无穷的白,这一片无穷的光洁?
更甚者,是不是因为自身太势单力薄,捎带不出也摒弃不了骨子里头,哪怕小到不能再小的那一些妄念,而在深深自责?
我再一次久久凝视。
仍然看不到五官,仍然还是那一个平面。而且,仍然是背对着我与整个世界。
有正面吗?
影子不回答。或许,不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
雪野平缓,雪域辽阔。
我开始走动了,影子跟着我,也开始移动了,或伸,或缩,或短,或长,一直与我不弃不离。
我踩得雪吱吱嘎嘎响,影子一紧一紧地,也仿佛在吱吱嘎嘎发响,还仿佛在痛。
背对着光时,影子会走到我的前面;
面朝着光时,影子就专心专意,默默跟在我的后面……
阿岗昆的鸟鸣
四月有约。
阿岗昆的林子里,那些红胸脯的鸟儿,首先醒来的不是飞翔,而是——歌唱。
脆亮脆亮地啼叫着,此伏彼起地应和着,宛如一挂挂一挂挂,一串串一串串露珠儿,通透,明净,灵动,蘸满了早春的鲜味儿和嫩绿嫩绿的欢乐。
抖落下来了——
引诱得那些急不可耐的花精灵,都踮起了脚尖儿,探头探脑。
在枫树桉树青冈树的枝丫上,挑起苞点儿与苞点儿,争先恐后地打闹。
也有的会碰上石头,坚硬如铁的魂灵,会因了这些柔媚之音、婉约之韵,突然生出来一阵阵轻微的战栗。
还有的会在蓝锦般的溪水里,顺流而下,被一群一群鱼儿争抢着,衔住了,然后乱游乱窜,像喝多了酒……
身在异乡为异客,我是多么喜欢——
听这些不用翻译的语言。
没有词根,没有词性,没有隔膜与疏离。只有人类所共同拥有的音频与律动,快感与美感。
一声声,一声声,就像是神,给普天之下播撒的福音……
第一片枫叶
树干如鞘。
黎明时分,春风发力,嗖地一声,就抽出来了第一片枫叶。
那么细嫰而又微小,却对着季令昂然宣示——
我来了!
话中有锋芒,有霜刃,所割出的是看不见的血和通感,叫冬日像一只被扎破了的气球,一下子瘪了,痩了,变得无足轻重。
这一只刚刚冒头的绿雀儿,噙着激动的泪花自行生长,并且借助和风喜雨,梳理了欲飞不飞的翅膀。
将一颗雀跃之心,栖落于早春最合适不过的一处坐标上。
仰面看上去——
多像是悬挂在空间的一个足迹,纤弱,瘦小,微不足道,却必定会前程远大,一派红火!
又像是一瓣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嘴唇,微微抿动,无声吟诵着对一棵树、一片林子、一座山冈的赞美辞。
大道自然,大道行思。
更像是挥动着一面令旗,为了未来,再不四下走动,而只是一心一意,排兵布阵,集结绿色,喝令——
万象更新!
在五月的宽松处
一只黑松鼠,蹲在绿草地上,蹲在五月的宽松处。
善模善样,多么像是动物世界的青衣居士,正在打坐、修行,正在向着肉眼凡胎看不到的神明,拱手作揖。
滴溜溜转动的眼睛里,目光有斤有两,有声有色。是不是读懂了——
草地上朵朵紫花秘不示人的好性情。
小耳朵半弓着,隐隐地,能听到尼亚加拉大瀑布,从云缝里遗漏下来的一声声浩叹,一句句天启。
却不为所动。
只是自顾自地,摆动着长长的尾巴,宛如一把掸子,刷过来,刷过去,把这个平平常常的日子,刷得更白,更亮,也更富于质感了。
我悄悄地靠上去。
向前一步,它不动;又向前一步,仍是不动。三步,五步,越来越近了。
待我刚要举起相机抓拍,它却突然直立起来,一扭身子,嗖地一下溜走了。
在綠意盈盈、看不到边的春光大写意里,就如同黑亮亮的一个逗号,一个快闪,了无踪迹……
八十五级台阶
木质的,铁灰色,像悬挂在林子里的一首诗。
间或有小灌木嫰绿的枝丫,从空隙处探了出来,将一些细小影子,浅浅地雕在台阶面上,不似修辞,胜似修辞。
鸟鸣如珠,押着韵。
满山满谷的绿,浓得是化不开了,愈觉得情景交融。
我拾级而下。
一晃就人到中年了,一晃就该顺应自然,自上而下了。
风光在上。
往下的路,怎么走?
可否用一把铅色的锤子,时不时敲一敲膝盖,腿骨里的钙质,会不会弹跳?会不会凸显在步履之中?
或者系一架计步器,既叩问来日的未可知,偶尔又扭头回望,有没有一些大意境小意境,止步不前?
每走一步,我感到台阶就相跟着微微地颤动一下,接着,整架木梯似乎也相跟着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是不是感受到了我的心绪,起了共鸣?
春花夏草,皆是佳构;秋实冬藏,或为伏笔。
人生如是,其趣亦美,只是——读一行就少一行了。
我一边走着,一边在心里记着数字,五十六,六十六,七十六……
终于走下了八十五级台阶。
道是千帆历尽,却是豁然开朗!
——鳟鱼湖,一面偌大的蓝镜子,一个通灵的诗眼,在余音袅袅、神光隐隐处,揽尽弦歌。
裁春记
橘黄色的剪草机,状若祥云,翩若游龙,在宽阔的绿草地上往返穿梭。
又一次裁剪春光。
春光好,却有一定之规。成千上万疯长的杂念,必须消下去,不能由着性子来。活就要活出秩序,活出章法,活出成色。
人间的真浩荡。
在既定的背景下浩浩荡荡推进,草叶纷飞,草籽旁落,草香四溢。
多么像是一场毫无胜败悬念的小规模战争。钢铁的飓风刮过之后,每一棵草都短了,都秃了,也似乎都瘦了,小了。
大千世界,确实存在着严厉的善行!
但茵茵绿草,早已内心强大了。
——修剪一次,就精神一次;打理一回,就饱满一回。
成长中的美,有时候,尤其需要整齐划一。
云看到了,风看到了,白鸽看到了,黑雁看到了,花花木木也看到了。
万事万物皆有眼睛,都打量到了。
必会心悦诚服;必会有一个巨大的心得——
春天,也需要修理!
暮雪之光
树木虚静,鸟雀归林。
那么多六边形的雪,纷纷扬扬,赶在夕光斜照之时,飘落于圣詹姆斯教堂葫芦形的金顶之上。
雪落无声。
至圣至洁的白呵,却因了黄金般的底色,而发出了共鸣。
细微若无,却又无远弗届。
把最素净的情思,托付与神,融入——对天,对地,对人,对万物的赞美之中。
薄薄的、小小的心,无寒,无冷,无牵,无挂。此刻呀,甚至还有了莫名的暖意。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几钱重的命,常常转瞬即逝。
这有什么要紧。偌大的世界,来过了,走过了,哭过了,笑过了,生过了,死过了,生命之旅就不会沉陷。
就有了——光!
抽筋记
红鲤白鲤黑鲤,非红非白非黑的杂牌鲤,喜群居,富于繁殖。
尤其生性活泼,隶属于鱼类中的愤青。来劲了的时候,飞身一跃,能跳过丈八龙门——
所有鱼类都难以企及的高度。
从唐诗里,宋词里,游到如今的江河湖泊,依然是活蹦乱跳。
有零星一支队伍甚至飘洋过海,被冠名为亚洲鲤,据说已在异域泛滥成灾。
那里食趣极端落后,不屑去捞捕,也不敢去吃。
不知道那一尾尾鲤鱼,其实是美味,只是肉身里藏着神谕与机巧——要抽筋。
我抽过。
握一把利刃,于鲤鱼腮下的要害地段,一刀下去,立即就淡淡见红了,然后抹去血水,便可见开口处,有一点线头一样的白。
用拇指与食指的两枚指甲,将其紧紧夹住了,顺着手势,徐徐往外一提,就拔出了一线白,一线不益于人类身体的条形隐患。
置放于砧板上,软软的,蔫蔫的,就像是有形有状的一个绝望。据此,食无恙。
筋被抽出的瞬间,我看到,鲤鱼的半僵之体,竟然蓦地一动,一抖,一痉挛。
死犹不甘……
含笑花
兜腮胡子,大墨镜,浅红淡绿相间的坎肩。
他,正驱动桔黄色的剪草机,为多伦多姍姗而来的春天——理发。
我恰好路过。
迎面而行,那一片轰响着的云,相隔老远就停下了。他从剪草机上走下来,驻足草坪,向我,一个来自异国他乡的路人,行注目礼。
走到跟前,我分明看到,他四四方方的脸上,挂满了笑意。
自然,清纯,澄明。仿佛还溢出了点点暗香。
就像是一朵盛开着的含笑花。
无需开口,说一句彼此听不懂的语言。有微笑——就够了。
世界上所有的微笑,都是不用翻译,便直达心灵的!
说轻,轻若飞絮;说重,重若金石。
这是春天最美最好的馈赠!
如同一管神器,瞬间,就抽空了人间的隔膜……
融雪的日子
融雪的日子,阳光格外纯情。
普照天下,晶莹透亮,给多少仰望者的目光,注入了明媚与温暖。
阳光,阳光,你是目光的母亲呵!
為了这个联想与比喻,我置身于融雪的过程之中,流连忘返。
——漫天的金黄。
——无边的洁白。
我将眼睛对准太阳,流泪的感觉突如其来。
融雪,是一个美丽的、快乐的、而又略略带有遗憾的过程与事件。
在这一天,阳光融雪成水,目光也融雪成水。
雪光水色,一同进入了大地深处。
时序更替。
眨眼之间,太阳更暖,春风又绿,季节换了新装。
郭辉:湖南益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有诗歌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人民文学》《十月》《北京文学》《散文诗》《作品》《中国诗歌》《中国诗人》等刊物;作品被选入《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中国散文诗一百年大系》《21世纪散文诗排行傍》《中国年度散文诗选》等多种选本。著有《永远的乡土》《错过一生的好时光》《九味泥土》等诗集。曾获加拿大第三届国际大雅风文学奖诗歌奖、闻一多诗歌奖提名奖、《海外文摘》双年度文学奖。现居湖南益阳与加拿大多伦多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