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是活的文学

2021-01-01 11:45钱穆
视野 2021年23期
关键词:字面朱子诗经

钱穆

古人说:“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这里对诗和歌等已下了一个定义。《诗经》大概自西周起,其创作之年代约在西历纪元前1185年至585年之间,历时六百年之久,可说是三千年前之文学作品。

中国文学的发展是慢迟缓笃的。

《诗经》的话很美,如:“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是三千年前的话,也说明古人已 懂得美化用字,不用“三年”而用“三秋”,用“秋”来代替“年”字,这诗今日读来仍很朴,很美,只要把“秋”字稍作解释,连小学生也都能了解。

又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首诗是讲古人打仗,但与西方《荷马史诗》之风格意境完全不同。“思”是虚字,是一个声符,即沪语“哉”之意。

至于这里的“雨”字,可作名词或动词用,但“依依”两字,今日实在无法译成较妥当的白话。“杨柳”代表惜别之意有三千多年,树枝摇动有亲近之意。可以说,西方并没有如此传统的文化。中国三千年之古典文化,其简明乃有如此者。

诗有六义,即全部《诗经》共有六义,即“风、赋、比、兴、雅、颂”。朱子说:“风、雅、颂为声乐部分之名,赋、比、兴则所以制作风、雅、颂之体也。”即是说,风、雅、颂是诗之体类分别,是文学的体格,赋、比、兴是作诗之方法,文学的技巧。

朱子又说:“风大抵是民庶之作,雅是朝廷之诗,颂是庙宇之诗。”即是说,“风”是社会的,“雅”是政治的,“颂”是宗教的。

诗是采诗之官采来的,故说:“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之太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

如此所采来的诗就是国风。又说:“国者,诸侯所封之域;而风者,民俗歌谣之诗。谓之风者,以其被上之化以有言,而其言又足以感人,如物因风之动以有声,而其声又足以动物也。”

“古者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

故当时之诗,一言以蔽之,是由政府所汇集,故有政治意味。

现将《诗经》之六义简释于下:

风: 有十五国风,是民间地方性的,有关风土、风俗之记载,《诗经》以这部分较易读。

雅:分小雅、大雅两种,用中国的西方口音来念。因周代当时所统治之中央政府在西方,当时之陕西音成为流行之官话,是政府性的,全国性的。“雅”比“风”难读,“大雅”尤其难读。

颂:颂者,容也,美盛德之形容,有周颂、鲁颂和商颂,共三颂。

赋:“直指其名,直叙其事者,赋也。”此为朱子所解释。

比:朱子说,“引物为比者,比也”。

兴:朱子说,“托物兴词,如《关雎》《兔置》之类是也”。

“赋”是直指其名,直叙其事的意思。今举“赋”的例子如下:

(一)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是蔓生植物,排生于谷中。萋萋,盛貌。灌木是丛生短树。覃,音潭。喈,音几(jī)。

(二)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采,摘也,采采,即采了又采。卷耳,是植物名。寘,置也。周是大,周行(háng)是大道。

“比”是引物为比的意思。今举“比”的例子如下: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音终。螽斯是蝗虫之一类。羽,指翅膀。诜诜,和集貌,诜,音辛,多也。振振,兴盛貌。

“兴”是托物兴词的意思。今举“兴”的例子如下: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鳩是鸽子。鸽惯常是一对对的相处在一起,故托鸽兴起淑女君子,并非君子在河上见到洲中之鸽就想到女孩。

所谓兴者,发起也,动作也。

“大雅”与“三颂”(周鲁商颂),都是纯赋体;“小雅”与“国风”,则比与兴较多。朱子以前所注《诗经》有毛公诗,毛公指出,在《诗》三百中,其中116首为兴,但未说赋与比。

宋代王应麟《困学纪闻》引李仲蒙说赋比兴云:叙物以言情谓之赋,情尽物也。索物以托情谓之比,情附物也。触物以起情谓之兴,物动情也。

意即无论是赋,是比,或是兴,均有“物”与“情”两字。记的是物,却是言情,所谓托情、起情、言情,就是融情入景,故《诗》三百者,实即写物抒情之小品。中国人的抒情方法是叙物、索物和触物,不但《诗经》,即屈原之《楚辞》及汉时邹阳之辞,比物连类,也都是用这比兴的方法。

俗语说:“万物一体。”这是儒、道、墨、名各家及宋明理学家都曾讲到的。意即天人合一,也即大自然和人的合一,此种哲学思想均寓于文学中,在思想史中却是无法找到这理论的。我们任意举两句诗,如:“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当吾人沉浸在此种情调中时,不能说是写实文学,因为它不限时、地、人;也不能说其浪漫;且狗吠鸡鸣亦非泛神思想,亦非唯物观,此乃人生在大自然中之融洽与合一,是赋,对人生感觉到有生意有兴象之味,犹如得到生命一般。

陆放翁到晚年时,仍不断写诗,他永居乡村,写的诗如他的日记,吾人读时,如入妙境。

又如《诗经》中有一首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此诗并非专说时令与自然,乃将自己心情与大自然融化合一,虽是赋,但其实含有比与兴的意义在内。此即将人生与自然打成一片。从其内部说,这是天人合一、心物合一的性灵;从其外部说,这是诗的境界。

“好鸟枝头亦朋友,落花水面皆文章”两句亦然,这并非唯物论,因有心情境界,但亦非唯心,亦非浪漫与写实,且非抒情,却含有情。吾人如欲了解此种诗境,必须先懂赋、比、兴,是到了天人合一、心物合一的意境,这与西方文学不同。西方之神性,乃依靠外在命运之安排,故闹成悲剧,如《铸情》(林纾译《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国的文学,如以戏剧来说,是无有悲剧,即使《红楼梦》亦只是解脱而已,多数是走向团圆之路,所以无史诗,无神话,无悲剧。

吾人如读中国的一切文学作品,一定要先懂得赋、比、兴的道理,并且最好是先读《诗经》。孔子喜欢《诗经》,而且尤爱“二南”,指《周南》和《召南》。所以他常鼓励学生要多读《诗经》,他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可以事父,可以事君,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兴”有开放启发启示之意,凡见任何物均可以开启心胸;“观”指人生观、宇宙观;“群”是指人与人之间相处,使能适应社会。因《诗经》是天人合一的,读了《诗经》,即使怨也会怨得得当;事奉长辈很难,但读了《诗经》便会懂得如何事君事父;并且还可以多些认识自然界的鸟兽草木等各种生物,才可与大自然合一。

不过,吾人学《诗经》时也会有难处,我们不能光是就文字表面去看,而应先用内心领悟体会方可得其真意。这里且引用孔子与其学生对话两节如下:

(一)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欤?”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

照上述对话看来,《诗经》是有性灵的,读时不能拘泥于句子。所以读《诗》难。

(二)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

这里孔子说的“起予者商也”,意思是“兴起我的是商子夏啦!”意即要有了本质,才加上文采,礼要有本,一切打扮在后,先有本后才有末。

读《诗经》是有方法的,先要养成自己的性灵。今举《大学》为例如下:

《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意即鸟知道停止的处所,而我们却不知停身于何处,心更不知了。此处的做法是取出其中两句断章取义。此为作文方法之一,是可用的。

孟子也曾告诉我们如何读《诗经》,他曾讲过一段话,对我们有很大的帮助,他说:“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此处所说的“文”是指一个字,所说的“辞”是指一句。意思说,读《诗经》时不可一字一句地照字面直讲。所谓“诗言志”,其实是抒情,即欣赏中国文学时,其方法是要心领神会,并必须迎合作者之情意,《诗经》亦然。

今日国人对《诗经》的看法有两种:一为直接就字面来看;一为就其作品意义来看。当然以后者为正确,今且举例以明之:

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此诗单就字面看,是说有一女孩因失恋而感痛苦,但其实是一种用比兴的写作方法,另有其作意在。故读诗之前,必须先看其序,先须知道其写诗的原因。古人注释《诗经》有韩诗、齐诗、鲁诗及毛诗等四家。毛诗云:“刺忽也。”可参看《左传》,说是讽忽公子。朱夫子却反对此说,认为此诗是谣诗。朱子对《诗经》之解释有革新之意。如照字面来解释,吾人亦可读朱著,但我们又必须明白,有的作品并不能照字面来直解。今举例如下:

(一)唐张籍《节妇吟》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以上这首诗并非如字面所说是描写谈爱情,其实是“却聘”。他在幕府工作,却有第二处聘请他。这是诗人吐属。因此“彼狡童兮”亦并不一定指女子失恋,朱子所解释可能有错。又从此诗可见,做人道理是要温柔敦厚,此种人才可以群、可以怨。

(二)唐朱庆馀《近试上张水部》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这首诗也并非实有新婚,只是考进士前请先辈阅其佳作,冀得好印象以博得取录也。

(三)温飞卿《菩萨蛮》

南园满地堆轻絮,愁闻一霎清明雨。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无言匀睡脸,枕上屏山掩。时节欲黄昏,无憀独倚门。

这首词上段说景,下段说人。“絮”为杨柳花,花落即指晚春。此喻美人迟暮,是最高的比与兴。此词从字面来看,是說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心情痛苦无聊,却仍有春光,寓有意境,又有雅兴,使人深受感触。其实此词是温飞卿自己士不遇感无聊耳。读前人诗词,一定要懂得比兴。

上面数例说明,我们读古人诗词时,不能照字面直解,其实各有其委婉曲折之深意。所以魏源在他的《诗古微》中说:“夫诗有作诗者之心,而又有采诗编诗者之心焉;有说诗者之义,而又有赋诗引诗者之义焉。”所谓“奇文共欣赏”,欣赏的心情等于第二次的创造。如“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此诗对每一位欣赏者均可作出不同的创造,故永远是活的文学。

(摘自天地出版社《中国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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