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亲切的形式主义

2021-01-01 00:10庞余亮
青年文摘(彩版) 2021年17期
关键词:王志军肥皂桑葚

庞余亮

1

谁能想到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少年居然创作了一部武侠小说!班长告诉我时,我还有点不相信。后来班长还偷过来给我看了,武侠小说是写在一本练习簿上的,他是什么时候写的呢?开始我还很平静,后来就有点惊奇,再后来就有点愤怒了,因为他把我的名字、校长的名字和我们班学生名字全都编进了他的武侠小说中。他自己做了武侠小说中武功最强大的王,我们的校长在里面成了一个卖老鼠药的,我成了他的一个烧火的仆人。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遇见他的时候,都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可是他有点怯弱,总是躲着我。这个脸上有雀斑的文静少年内心的波澜,我真的想象不出。

2

一些少年的嘴唇又紫了,肯定又是去偷桑葚了。我在课堂上讲过很多次,桑葚不卫生,有苍蝇叮过,可那些少年还是照吃不误。过了夏天,许多学生脸上长了很多虫斑,像很多光斑打在脸上。我就给他们上了一节卫生课,专门谈蛔虫的害处。我讲了一个“刚刚发生的故事”,一个男孩,喜欢吃桑葚,他不知道刚刚有一条蛇从那颗最大最紫的桑葚上游过去,后来他吃下去了,结果没几天,肚子就疼得厉害,医生把他的肚子剖开来一看,肚子里卧着几条小蛇呢。

少年的脸都变白了。这种狐假虎威的恐吓法取得了一些效果,再也没有看过那些少年的嘴唇变紫。其实这时树上已经没有桑葚了。有的学生开始吃驱虫药打虫。虫斑从他们的脸上消失,红嘴唇又出现了,红润润的脸蛋也出现了。但愿明年夏天,他们还能够记得我这堂带有恐吓意味的课。

3

乡里的孩子一般是双名,班里点名簿上是大名,村里是大家熟知的绰号。比如,王继宏——大山芋。比如,刘小兵——二扁头。比如,小眼睛的刘永强——三斜瓜。

比如,皮肤比较黑的刘永业——黑菜瓜。比如,王志军——小肥皂。追溯这些绰号的来历,大体上有三个方面。一是遗传,王继宏的父亲王学宝的绰号就叫大山芋。二是外形,像三斜瓜刘永强,黑菜瓜刘永业。三是典故,比如,王志军,他皮肤白,他妈妈总是说“我家用肥皂”——谁家不用肥皂?而王志军就叫小肥皂了。我开始不知道这些内幕故事。那一次,我让一个学生找刘永强,学生对我说,先生,三斜瓜来了。我当时就笑了。我也叫了声三斜瓜。刘永强不恼。而当我在路上,跟着别的乡亲叫刘小兵为二扁头时,他却没有理我,反而气鼓鼓地走了。可能当时他挺忌讳的,我伤害了他。

4

下雪了,大家都舒了一口气,雪映着上了石灰水的树干有点黯淡。天一放晴,我的穿棉袄棉裤的学生们就变成了胖狗熊,打雪仗,滚雪球,在地上像狗一样撒野。玩得不过瘾了,就看上那些待在玉树琼枝上的积雪。他们用力蹬一下树干,然后快速地离开,这样,树上的雪就冷不防地打在下一个人身上。谁也没有料到的是,有个学生用力蹬了一下树,雪就把匆匆赶路的校长打了个正着。校长成了雪校长,待校长把雪全都抖开来,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了。这一次,校长没有发火,而是用他的雨靴蹬着树,调皮的雪从树上落下来,像是又下了一场雪。落到地上的雪就老实多了,乖乖地任校长用大铁锹把它们铲到树根那儿去,一节课下来,每一棵树都穿上了特大号的白球鞋。

5

有一次,我发现少年们竟然全都聚精会神地在听我讲课,连班上最调皮的学生也很安稳,这是以往很少有的,当时我讲得越发得意,转身擦黑板的时候发现一只灰色的虫子落在了我肩上。那不是别的虫子,而是一只放屁虫。放屁虫肩章一样伏在我的肩头,依据经验,绝对不能主动驱逐这只灰色的放屁将军,否则,“热情洋溢”的放屁虫真的会对我进行一场难受的“嗅觉考试”。那种味道,还很难消除。就这样,我上了半节好课,上了半节差课,少年们还是那么聚精会神,或者叫作幸灾乐祸——当听见下课铃声的时候,我看了看我肩头的放屁虫。没有了。也许它也听到下课的铃声,知道已经下课了。

6

平时我们学校醒得最早的是树上的鸟,其次就是我们校长。有时我们走进教室时,校长已站在我们教室门外,看着叽里呱啦的学生读书,弄得我们都像一个个迟到的学生,那时学校里的铜钟还静靜地睡着呢——它还没有到醒来的时候。校长在办公室里可以和我们称兄道弟,可在学生面前不,一般得我们先叫他一声他才缓过脸来,然后嗯一声走开,似乎威严得很。如果夜里风大,树上的树枝和落叶多了些,他就到每个教室叫上几个学生出来扫地,让学生把树的影子扫得像他一样清瘦。每当此时,他身上就多了些形式主义。对于我们学校来说,这是世界上最为亲切的形式主义。

一二三//摘自《半个父亲在疼》,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本刊有删节,陈卓今/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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