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你的叙述

李明尔

1

程叙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名字很傻。从小学到大学，但凡上计算机课，老师说“让我们看看这个程序”，全班同学都会转过头来看他，哄堂大笑。

但是今天，他发现新班级里有一個人叫陈絮媛，还是个女生。可能在她出生的时候，“程序员”这个名词还没有那么普及，不然哪个爸妈会给女儿取这种名字啊。

程叙合上花名册，走进教室。他环顾了一圈，不知道陈絮媛是哪位。不过更让程叙紧张的是待会儿的自我介绍，他可不想在哄堂大笑中开始他的大学生活。

程叙走上台开始介绍自己。他说他叫程叙，叙是叙述的叙，后面这句话跟得尤其快。还好班里好像没人发现异常，没人笑。

下一个上台的就是陈絮媛，她说：“大家好我是陈絮媛，我的名字是再续前缘的意思，因为我爸妈年轻时分开过很长一段时间，后来又重逢了，所以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大家可以叫我小媛哦。”她最后俏皮地补充道。

依旧没有人笑。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在意名字这个东西。也可能是刚刚开学，大家还不熟，不敢开玩笑吧。程叙紧张地分析着。

好巧不巧， 班主任宣布完散会，程叙才发现陈絮媛的手册和自己这本粘在了一起，班长没发现，一起给了他。他跑出教室想喊她。

“陈……”程叙还是对说出那三个字有障碍，总觉得从他嘴里出来就变成了“程序员”。

他想了想，跑上前去，轻轻地叫了一声：“小媛！”

“咦？”女生好像有点惊讶他会叫得这么亲密。

“你的手册发错了，发我这儿了。”

“哦，谢谢。”

小媛觉得自己有些失策。她在自我介绍时说“大家可以叫我小媛”，是因为班里基本都是女生。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压根儿没想到，只见过一面的男同学会这么亲切地叫她“小媛”。

陈絮媛觉得有哪里不对。和她走在一起的室友徐梦莹觉得，这肯定不对。

学校给大一新生安排了晚自习。程叙低着头，后面的女生突然踢了一下他的椅子，递过来一个充电宝：“帮我给小媛。”

陈絮媛就坐在他前面隔着两排的位子上，够是够不到的，叫名字又叫不出口，程叙脑子一热，喊了一声：“小媛！”

这一次，整个教室里的同学都听见了，“他是不是喜欢你啊？”徐梦莹歪过头去，悄悄地说：“你看他耳朵都红了， 那么紧张干吗？”

“他有病。”陈絮媛总结道。

2

教室里的老师拿着话筒上课，程叙正看着窗外发呆。

“程叙……”

听到自己的名字，程叙立刻回过神来，站起来答了一声“到”。

与此同时，老师嘴里清晰地蹦出了最后一个“媛”字。

陈絮媛愣了一下，答了一声“到”。

老师放下点名册：“你们怎么回事，帮点名也要帮得像一点，人家小姑娘，你一个男生喊啥。”

程叙尴尬地说：“老师，我就叫程叙，不是帮别人点到的。”

老师翻了一下名单，发现还真有个男生叫程叙。她笑呵呵地道：“哦，是哦。那你们很有缘啊，还在一个班。都有对象没？”

“没有……”

“哈哈哈……”同学们哄堂大笑。

就算没有老师的助攻，程叙喜欢陈絮媛这件事也在系里传得有模有样。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全校就他一个男生管人家叫小媛。

而且据说有一天晚上宿舍夜聊的时候，有人问程叙：“你是不是真喜欢陈絮媛啊？”

“我没有。”程叙否认。

“所以，你到底觉得陈絮媛怎么样？”

“ 我觉得…… 还挺特别的吧。”

还挺特别的，程叙真是这么想的。19岁了，他感觉自己被这个名字困扰了“大半辈子”，结果居然有个女生有着比他还要离谱的名字，并且一点也没觉得哪里有问题。程叙在她的脸上看不到故作镇定，也看不到紧张尴尬，谁叫她的时候她都笑着转过头去答应人家。哪像他，最好老师都叫他小程。

“程叙觉得陈絮媛很特别”这句话，第二天不知道被谁在专业课上传开了。

陈絮媛觉得，程叙这个人真的有很大的问题。

3

陈絮媛在网上找了一份家教的兼职，她按照地址找了过去，怎么也没想到，给她开门的竟然是程叙。

“你？找我？”

“嗯？”陈絮媛确认了一下地址，“我找错了吗？这里是二号楼吧？”

“是啊。”

“黄阿姨是在这里吗？”

“黄阿姨？”程叙辨认了一下这个称呼，转头喊了一声“妈”。

黄阿姨热情地迎了出来。听说他们俩是同班同学以后，这份热情又上了一个台阶。

黄阿姨一脸欣慰地说：“这可是第一次有程叙的女同学来我们家。”她全然忘了陈絮媛是自己找来的。

原来，程叙还有一个在读初中的弟弟，叫程树。陈絮媛去程树的房间看他写作业后，黄阿姨赶紧倒了杯果汁给程叙：“快，送进去。”

程叙拿进去以后，顺势在床上坐下。程树看了他一眼：“你不要影响我写作业。”

“喂，你这孩子。”

“干吗？看到小媛老师在你就过来凑热闹。”程树转头道，“小媛老师！我跟你说……”

程树话还没说完，程叙就把切好的苹果塞进了他嘴里。

“怎么，你哥哥还跟你提过我？”

程树含混不清地说： “ 对呀。”

“快闭嘴吧你，有东西吃都堵不上你的嘴。”程叙又塞了一块。

程叙坐在旁边，看陈絮媛一直看着程树，都没多余的目光给自己。程叙想解释一下，一开口又觉得不行。怎么说呢？我是因为觉得你的名字有谐音才叫你小媛……

这种话说出来才会被打死吧。

4

程树中途休息的时候，出门看到程叙躺在沙发上玩游戏，开始浑身难受：“小媛老师，我偷偷打一把你会跟我妈妈告状吗？”

“你怎么小小年纪就跟你哥学。看看你哥，成天在家玩游戏，你妈都快急死了。”

“急什么？”

“没女孩喜欢他呀。你说你哥吧，个子挺高，长得白白净净的，成绩也不错，考上了重点大学，按道理应该很招人喜欢。可是你看，他拿起手机就是玩游戏，有女生给他发微信吗？”

“没有。”

“ 所以说， 不要天天玩游戏。”

“嗯，那我不玩了。”程樹乖乖回去写作业了。

程叙又推门进来，这次是送水果。

“哥，小媛老师刚才说你长得帅、身材好，就是太喜欢玩游戏了，所以她不喜欢你。”

“程树！”陈絮媛整个人都傻了，“你别胡说！”

“我没有乱说。”程树一本正经地掰起手指。

陈絮媛和程叙的关系好像是从这一刻开始缓和的。来了他家以后，陈絮媛发现，程叙的热情可能是家族传统。有一个周六，她回去的时候下雨了，黄阿姨借了她一把伞。后来又有一个雨天，程叙就提前给她发了微信说记得带伞。后来，他好像就习惯做这样的事了。上课以前提醒她带作业，天冷提醒她加衣服。

熟悉了以后，她也已经习惯了程叙叫她“小媛”。程叙也不再脸红和紧张了。

5

周五的时候，黄阿姨给陈絮媛打电话，说她答应了程树周末带他去游乐园玩，但周末临时有事，看能不能拜托陈絮媛陪小树去玩一天。陈絮媛刚想说不是还有程叙陪他，黄阿姨立刻说：“明天早上我让程叙去接你，你们一起去。”

第二天，他们一起来到了游乐园。排队坐过山车的时候，他们前面的女生一边自拍，一边很嫌弃地对男朋友说：“你别进我镜头，都什么年代了还穿格子衬衫，跟程序员似的。”

听到“程序员”这三个字的时候，程叙的脑袋“轰”一下炸了。

“小媛姐姐。”小树突然开口。

中间隔着陈絮媛，程叙还是想都没想就伸手去捂他的嘴。

“你的裙子好好看哦。”小树看着她的格子裙说。

“真有眼光。”陈絮媛开心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只剩下程叙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们几乎把所有项目都玩了一遍，等到天黑了才一起回去。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里面有人说话。

“你让谁带他去的？”一个男声问。

“就是那个陈絮媛，小叙他们班的。我之前在网上找了家教，没想到刚好是她。”

“就小叙说名字跟程序员一样的那个吗？”

“小姑娘蛮水灵的，名字有什么关系。”黄阿姨说。

“小叙不是经常说我们给他取的名字不好吗，这不现在遇上个叫程序员的，终于觉得自己的还不错了吧。”

程叙手里的钥匙不知道怎么回事，死活插不进去。他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要不我还是回学校吧。”陈絮媛说。

程叙知道她很尴尬，也就没有强留：“那我送你。”

“不用了。”陈絮媛转身下了楼。

程叙立刻把钥匙塞给小树，跟着跑了下去。

“小媛！我爸……”

“为什么要叫我小媛？”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反问他。

“因为你自己说了，可以叫的。”

“这话说得……你自己信吗？我的名字很难叫出口吗？”陈絮媛反问。

“不是的……”程叙犹犹豫豫地说。

“那是什么呢？”

“是因为……陈絮媛，我喜欢你！”

“啊？”这下换陈絮媛傻了。

原本被人私下议论名字的气愤，突然变成一种奇异的感觉。

“因为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你了，听到你说可以叫‘小媛，没过脑子就叫了。”

陈絮媛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请你以后不要再叫我小媛了。我觉得很困扰。”

这是拒绝了吧。程叙想。遇见这样的他，谁都会很生气吧。

“以前是有人笑过我，”陈絮媛突然说，“刚开始我是挺难过的，不过后来也就习惯了，但还是有几个男生会闹。我觉得他们很傻，大家都说厌了的梗，他们还拿出来说，挺无趣的。”

“后来再认识新的人，再有人笑话我，我就用看傻子的表情看他，对方反而觉得没意思了。”

“我一直觉得，小孩子无聊才喜欢开这种玩笑。程叙，没想到你都是个大学生了，还这么无聊。你看，连小树都不会提。”

她这个时候已经想明白了所有的来龙去脉。小树知道她，就是因为程叙在家里说过有个同学叫陈絮媛，她的名字跟程序员的发音几乎一样，真好笑。

所以在听到那三个字的时候，他才会说“姐姐的格子裙真好看”来缓解尴尬。而程叙又会什么呢？

他什么都不会。

6

她一直觉得程叙是个很奇怪的人。刚开始的时候，她觉得他总有些畏首畏尾，没有一点男生的坦荡。认识以后又觉得他很活泼，喜欢耍帅，是个大方又心细的人。

这种反差让陈絮媛觉得很奇怪。原来，一开始的吞吞吐吐，只是因为不敢叫她的名字。这真是一个比她名字还好笑的笑话。

她辞去了补习的工作，后来，程叙没敢再叫她小媛。他似乎都不敢再跟她说话，直到有一天，老师说陈絮媛的课堂论文写得很好，大家可以参考一下，程叙这才鼓起勇气去找她。陈絮媛并没有拒绝他。

程叙好像开了窍，开始频繁地找陈絮媛。

他说：“陈絮媛，我下午去自习室可以帮你占座。”

他说：“陈絮媛，你图书馆的书超期了，阿姨让我提醒你。”

过完寒假，陈絮媛提前回了学校。宿舍的电闸没开，宿管阿姨人又不见了。她在班级群里问这个电闸怎么开，过了几分钟，程叙跑了过来，二话没说就搬了凳子爬上去，帮她开了电闸。

“我就在附近。”还没等陈絮媛问，他自己就解释道。

“谢谢。”

“怎么谢？”他得寸进尺地问。

“所以你想怎么样？”

“明天去看电影怎么样？”

“不怎么样。”陈絮媛无情地拒绝。

“明天是小树的生日，一起去呗。”程叙搬出弟弟。

陈絮媛被他搞得没办法，结果到了电影院，发现只有程叙一个人，他说让小树自己去隔壁看动画片了。

这人真是亲哥。

他们看的是贺岁片，剧情一言难尽，陈絮媛都快睡着了。

“是不是很无聊？”程叙问。

“太傻了。”陈絮媛摇了摇头，还不如看动画片。

“ 那不行。那就有电灯泡了。”

陈絮媛在黑暗中白了他一眼。

“我说真的。”程叙小声说，“我想了好久，还是觉得……我叫你小媛是因为我喜欢你，第一天就喜欢了。”

第一天见面的时候，陈絮媛穿了一条粉色的格子裙，戴了一个小兔耳的领结。她看上去还是高中生的样子，说起话来却很老练。

她说“大家可以叫我小媛”的时候，笑起来可爱又阳光。

可能是因为一进门就看到了花名册，那一天，程叙没心思看其他人，一心一意就记得看这个叫陈絮媛的女孩了。

她真可爱。他那么想。

其实他回家跟爸妈说的是，班里有个女生叫陈絮媛，虽然人家叫这个名字，但是人挺好的。她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名字，活得坦坦荡荡，潇洒又自我。他感觉自己以前挺幼稚的。

“ 我是挺幼稚的， 但我会努力长大，你可以等等我吗？小媛？”

//摘自《爱格》2021年第7期，本刊有删节，河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