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宏振
丈夫下楼买菜回来了,他最近健忘,出门时忘了拿冰箱上面的钥匙。妻子也没有提醒他。他回到六楼站到家门口才想起来,没有钥匙。他两手拎着沉甸甸的购物袋,腾不出手来敲门。袋子里面有生鸡蛋。他生怕放地上磕破了,破掉一个可能损失三个,进而损失九个。他不想看到因一损九,坏掉一天的心情。丈夫用额头敲了敲家门,咚咚咚地闷响了三声。屋里没人应他。奇怪了,妻子从来不睡午觉。夫妻俩退休后的这半年时间,丈夫从没看过妻子睡午觉。现在是下午五点,她更没可能躺到床上。再说了,妻子有高血压,医生嘱咐她多运动,没事就别老躺床上了。她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迈出门槛了——确切来说是八天。最近三四天她的食欲大减,吃什么都觉得没胃口。丈夫想,妻子肯定又在玩儿子的跑步机了,所以没听到敲门声。可是他真的很累,购物袋的带子勒得他的手绷起了暗紫色,感觉麻痹了。
丈夫用鞋尖踢了两下门角,他先是试探性地踢两下,然后才稍微出力一踢。刚放下脚,他就听到屋里响起了橐橐的脚步声。妻子开了门。汗水从她的额头上淌下来,淌到了脸上,黏住了两颊的头发,像刚才洗了把脸似的。她的左肩膀披着一条乳白色汗巾。
妻子说:“怎么又忘记带钥匙了?”
最近丈夫的精神恍恍惚惚,想什么老是走神,刚才摁电梯时把“6”看成了“9”,出了电梯才发现多上了三层楼。他是走楼梯下来的。丈夫只想往屋里挤,光是拎着一袋鸡蛋已经够重了,再加上各种东西,的确累得有点喘。他把一样样东西放进菜篮里,整理分类放进了冰箱。冰箱里的东西还没吃完。一周前买回来的土豆还没有吃完,有一个长出了嫩芽,有一个烂掉一半。丈夫把那两个土豆挑出来。夫妻俩都不喜欢吃土豆,但是儿子特别喜欢。
妻子说:“别扔,埋了吧。”
土豆上面还沾着一些碎泥,用手一搓,连土带皮都搓下来了。丈夫想把它们种在阳台外面那棵发财树的土里。发财树都枯萎了,根也腐烂掉了。他索性拔掉树,把大坑填平,徒手刨出两个小坑,将土豆埋下去,填上土。从泥土里来的终将回到泥土里去,他想道。
丈夫说:“埋了,要是烂掉的那一个能活下来,那就是造化了。”
他去厨房洗了手,出来继续挑鸡蛋。
妻子说:“蛋糕买了吗?”
丈夫说:“买了。”
他从一条颜色有点粉艳的袋子里取出了蛋糕盒。盒子大概跟成年人的两个巴掌拼起来一样大,封面是黑色的。他有意无意地选了黑色。黑色的丝带交叉缠着纸盒,缠到中间系成了心形。心形結占据了封面的三分之一。妻子在电话里头跟蛋糕店店员说,不能系蝴蝶结,要系心形结。接电话的男店员有些为难地说,没人会系心形结,会系的同事生病请假了,有人会也系不出她要求的模样。她的要求有些苛刻,但为了儿子,她只想这么苛刻。她发了脾气,在电话里头批评了那位男店员。
妻子盯着蛋糕盒说:“这个心形结系得很好看嘛,不是说不会系吗?”
丈夫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放到冰箱里的蛋托上,刚刚碰坏掉了一个,蛋壳裂开了一个小窟窿,溢出了淡黄色的汁液,他扭过头来说:“不是系的,用胶水粘的。”
妻子用食指拨了拨,说:“怪不得这条黑带子不会动。”
今天是他们的儿子28岁生日。蛋糕是为儿子准备的。儿子是一家物流公司的货车司机,三个月前才拿的驾照,出车的频率本不该这么频繁,但最近是销售旺季,订单多,人员少,他就被派上用场了。
妻子说:“蛋糕太小,你也太吝啬了。”
“别嫌弃了,就剩一个芝士蛋糕,儿子最喜欢。”丈夫说,“跑步机好用吗?”
妻子这才用肩膀上的汗巾把脸颊上汗水擦掉。
“好用啊,怎么会不好用!不好用的话,儿子早就把它退了。你也上去试试啊,六十岁就卖老……”她顿了顿,“六十岁老吗?”
丈夫辩护道:“我有锻炼啊,小区下面不是有个球场嘛。我不也经常跟那些年轻人打球啊。”他停顿了会,叹息道:“可惜了,我的篮球偶像科比去世了。你认识科比吗?”他转了转手上的鸡蛋,像是捧着一个篮球似的。妻子说,什么科比,不认识,她说她只认得姚明。儿子随他爸,也喜欢科比。可是妻子不想接丈夫的话题,她不想听到“去世”或者“死”这些不吉利的词。
妻子是高中英语老师,她在教科书上认识了科比,她认识科比的时候儿子还没有出生,但是今天她不想聊那个叫“科比”的人,特别是今天,因为儿子生日,说那些事扫兴,而且不吉利。
夫妻俩又陷入了沉默。
丈夫低着头,像是在数鸡蛋有没有少。他刚才挑选时就犹豫了,是挑鸭蛋还是挑鸡蛋?这是个问题。他是语文老师,念了一辈子的莎士比亚,“生存还是毁灭”与“挑鸭蛋还是挑鸡蛋”这样的追问,此时同样重要。妻子喜欢鸡蛋,儿子喜欢鸭蛋。商场的服务员是一个长得有些俊的年轻后生,他走过来为他导购,说鸡蛋买十个送一个,全是走地鸡下的,早上从鸡窝里取出来装箱的,还暖和呢。服务员递过来一只说,不信你摸一摸。丈夫可能当时神志不清,跟服务员说要五十个。服务员帮他挑了四十个,送了十个。等到结完账出来了,他才想起来,怎么没有鸡蛋鸭蛋各挑一半呢。
鸡蛋的数量是没差错的。他把最后几个放到了蛋托里。
妻子说:“我再上去跑五公里,跑完就做饭。”
那个五公里是他们的儿子每天要完成的固定的里程。
“我见到老徐夫妻俩了,”丈夫忽然说,“他老伴说很久没见到你下楼了。”
老徐是他们同事,老徐的女儿徐小倩至今还没结婚,今年二十五了吧。以前他想把儿子介绍给老徐的女儿认识。老徐却得意地说,女儿名花有主了,是个IT男。
妻子说:“我在家里也能运动。儿子买的机子好用,不用就浪费了。”
丈夫关上冰箱,抓着一瓶下饭酱,走到橱柜前,把它塞里面去了。橱柜上挂着一张购物清单,他依次在上面打上勾,直到末端再新添了一项:生日蛋糕,48块。他家的购物明细都记录在了上面,一览无遗。最近一次采购是在一个星期前。那一次是他儿子下楼买的。
妻子回到了跑步机上,她并不习惯用它,刚在上面走了几步又想下来了。她的一只脚还踩在机子上,另一只脚已经落地。她在迟疑、喘气,盯着流动的转带,总觉得这玩意儿有缺点,但是又找不出缺点在哪里。她看了吊牌价,两千多块,就一块小东西挺贵的。儿子领了那个月的工资就买了它,把剩下的钱拿去买了他俩过冬的衣裳。夫妻俩不缺衣裳,都塞满了衣柜,但也不拒绝儿子买的东西。妻子当时还抱怨这机子占着阳台的位置呢。她又试着踩上去,跟着转带的速度跑起来了。她今年五十五岁了,跑不快了。跑速已经固定了。她平时看儿子玩得很熟,就说他怎么不下去小区绿道上跑,下面宽敞。儿子每次踩上去跑一趟就能出一身汗。她的汗不全是在跑步机上跑出来的,而是在儿子的卧室与阳台之间来回走动流出来的。她一会踩上去,一会又下来,一会离开房间,一会走回阳台。她就这么循环往复地走,不停地走,像传送带一样转圈圈,时而留恋,时而逃离,永不停止。有时候,丈夫还看到她抱着跑步机在暗暗哭泣。
丈夫坐到沙发上了,伸着脑袋瞄向阳台,说:“跑够了就得了。现在天气也挺热的,多走两步也能冒汗。老徐的老伴说了,你要是下楼了就叫上她,她还想跟你一块去广场上跳舞呢。”
妻子又冒了一轮汗,终于走回到客厅,她一把汗一把汗地抹,说:“上次的事还没完呢,我是记仇的。”
妻子想起了半年前的事,她想为儿子与老徐的女儿牵红线,结果被他老伴拒绝了,还遭到几声嘲笑。
丈夫说:“不成就不成呗。现在儿子也有女朋友了,比她女儿漂亮一百倍。”
妻子立马兴奋了:“对对对,比她女儿漂亮一百倍。”
“而且比我儿子他妈还要漂亮多少倍来着?”丈夫歪着嘴看着妻子。
“那是,不看看是谁生的……哈哈,你这个老顽童。”妻子朝丈夫挥了挥那条汗巾,说,“二十八年前我就是这么被你给哄骗的。”
妻子想起了儿子的漂亮女友。元旦那晚,儿子带她来见过家长了。夫妻俩都很满意。女朋友既漂亮又温柔,而且她家就在马路对面的那个小区,算是邻居吧。妻子嘿嘿地笑了,丈夫也跟着笑了。他笑完就往胸腔提上一口气,再缓缓地呼出来,说:“你差不多就得了,赶快洗菜做饭。你说梁珊珊记得今天是儿子的生日吗?”
梁珊珊就是他儿子的女朋友。
妻子进了卧室换了身衣服出来,走到厨房门口,从挂钩上取下围裙,一边系一边说:“你打个电话问她就知道了。”
他刚刚鼓起一个劲儿,可是一下子又瘪了下去。鼓勁时不难受,瘪下去时相当难受,整个人的五脏六腑像是被掏空了。喘息的间隔被拉长,鼻息也加重了。他不得不经常做个深呼吸,把气往胸腔里灌满,尤其最近几天,他常常感到呼吸不顺畅,老喘粗气。
他给梁珊珊拨了电话。
楼下忽然响起救护车的警笛声,从南往北一路响,从小区入口一直响到单元楼下。丈夫走到窗旁往下瞄,等待着梁珊珊接电话。救护车停在对面1号单元楼出口。司机下了车,接着医生抬着担架下了车。一会儿,医生抬着担架从楼里出来,担架上躺着老徐。老徐的手捂在胸口上,他的心脏病又复发了。今年是第二次了吧。丈夫的注意力却被那个司机牵住了。
他看着那个司机很眼熟,说:“你还记得老海的儿子吗?”
厨房里传来妻子拿菜刀拍鱼头的声响。他跟儿子最爱喝妻子炖的鱼头豆腐汤。她最拿手的也就做这个汤了。
妻子说:“哪个老海?”
丈夫瞄了一眼手机屏幕。梁珊珊没接电话。他挂掉,再重拨。
“紫荆街那个卖鱼的老海,以前的鱼我都是在他那里买的。”
妻子想起来了,她停了手上的活,盯着砧板上的鱼头,说:“干嘛要说他?”
“他就在楼下,不知什么时候做了救护车司机……”
“电话通了吗?”妻子打断丈夫。
丈夫一直盯着老海的儿子。老海的儿子跟他儿子的年纪差不多。他跟老海认识多年,但也不算熟。买卖交往次数多了,他觉得老海的为人挺爽快的,称鱼的时候给过他不少次优惠价。后来才知道,他们的儿子跟老海的儿子是同事。
“不提了。”丈夫说,“电话通了。”
妻子抓着小勺子,舀了半勺汤尝了尝。最近她的食欲不仅不好,而且味觉力也降低了,头几次炖的汤都太咸。丈夫也抱怨她总走神,放盐时也不考虑她是个高血压患者呢。医生叮嘱她要吃清淡的。儿子却很能吃咸东西,什么咸水鸭咸鸭蛋等等。儿子以前还抱怨她炖的汤不够盐,淡得像清汤寡水似的。她又往锅里添了半勺,抓着勺柄来回搅了搅。
丈夫站在窗旁愣着,已经通完了电话。
“她怎么说?”妻子站在厨房门口问他。手却在围裙上蹭了蹭。
她有所期盼。
丈夫鼓起来的劲儿显然又瘪了下去。目光在窗外飘忽着,飘了老久老远也不往她身上看过来。他说:“她忘记了!”
妻子默默地看着丈夫,忽然担忧起来:“要是儿子知道会不会生气?她怎么能忘得这么快呢?”
丈夫啪啦一声把窗帘拉上,一边挠着脑袋,一边来回踱步,就像鼓胀的气球正在放气,他又坐回沙发上,说:“不知道。反正我很生气。”
丈夫的那个样子有点像发孩子脾气。
这时候,妻子的嘴角竟然露出了笑意,她回忆起了一些高兴的事,借此填补了那份突然消失的期盼。她说:“还是儿子懂事,他就没忘记过我俩的生日,出来赚钱这么多年,给我们买这买那的也不少啊。”
丈夫看着妻子,跟着回忆起了过去的一幕,气就消了,说:“儿子孝顺,这点随我。再说了,他也不敢忘啊,你生他的时候嚎得那么惨,差点把我吓死。”
妻子也回忆起二十八年前的那个号叫声,回忆起那个医院的天花板,忽然哈哈大笑了:“老娘最骄傲的事就是生了个这么孝顺的儿子。不过,他爸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吧。”她的语气夹带着一丝嘲讽,可能是故意的,也可能只是为了营造一点轻松的氛围。
丈夫挥挥手,不屑一提的样子,说:“不就是逮去结扎了嘛,响应政府计划生育的号召,就是这么一件简单的事。”
妻子笑得更夸张了。
这时候,笑声忽然被什么打断了——是电视里发出的婴儿哭声。
丈夫瞅瞅她说:“现在生二胎也来不及了吧……”
妻子勒紧了围裙又回到厨房去了。炉子上还炖着汤。
丈夫又盯着电视屏幕了。他最近迷上电视,好像这就是他的退休生活,但他并不专注于电视,而是抓着遥控器不停转频道,循环往复地转,像是永远都找不着那个喜欢看的节目。有时候坐在旁边的妻子看不惯,伸手夺了遥控器,塞到靠枕后面。她可以一整天看同一个频道,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像家里的电视只有一个频道可以播放似的。丈夫不与她争,把注意力转移到手机上。儿子给他买的“iPhone6”手机,他下载了手机象棋游戏,一个人能玩一整天。妻子看着电视偶尔会爆笑几声,然而更多时候她就像灵魂出窍,盯着电视发愣。但只要她离开沙发,去玩儿子的跑步机,丈夫就搜出遥控器,开始不停地转频道。夫妻俩就像得了魔怔,在家里度过了那些漫长的时刻——无休止地沉默、发呆、转频道和在阳台与卧室之间往返。
生活的出口像是被什么给堵死了,夫妻俩被困于此。
丈夫探出脑袋看厨房里的妻子,说:“今天儿子是主角呢,你当妈的有什么礼物送给他?”
妻子一手拿着锅铲,一手抓着锅盖。厨房里冒出的雾气窜到客厅里了。她显然很乐意回答丈夫的提问。她得意地说:“做娘的当然给儿子贡献一顿世界上最丰盛的晚餐。”
丈夫嘿嘿地黠笑,说:“还世界上最丰盛的晚餐呢!就你的厨艺我还不知道?几十年来还不是我父子俩伺候你。”
妻子不服气,说:“哪的话,我不也经常给你们炖汤啊。”
妻子在学校的教学任务比较重,一直到退休那个学期还担任着高三毕业班的班主任。丈夫不喜欢管束别人,一直没做班主任,比妻子过得轻松,下了班就回家,把家务都揽在身上。退休后,妻子才掌管了厨房。
丈夫说:“你差不多就得了,我饿死了。还有你少放盐,医生叮嘱过的。”
厨房里响起一阵哐当当的清脆声。妻子的手被滚烫的蒸汽烫疼了,手一松,锅盖掉到地面上,原地蹦跳了两下,然后像车轮子一样滚到了客厅。丈夫似乎全然没有察觉,看都不看一眼地上的铝盖,他又在抓着遥控器无休无止地转换频道了。
妻子果然做了一顿非常丰盛的晚餐。
夫妻俩都坐到了餐桌旁。妻子换过衣裳了,她终于穿了那件黑色灯芯绒外套——那是元旦那晚儿子给她买的。妻子一直没穿,搁在柜子里。这件外套有些宽大,袖子太长了,把手都“吞掉”了。衣摆上的吊牌都忘记剪掉了。裤子与衣裳是同材料的。裤子有些松垮,大概是最近瘦了,又或许是精神不佳,撑不起这日渐萎缩的皮囊。但裤带还能系紧,不至于走路时滑落下来。丈夫穿上那套黑色西装,显得庄重。对他而言,西装是一种仪式的象征。此时此刻就在进行着一种仪式。领带不见了。上次儿子向他借了领带,系着去跟梁珊珊约会。梁珊珊嘲笑他儿子,嫌那领带太土气,就把它扔到了大湾河,卷进了涡流里。他已经忘了领带的事了。后来他生日,儿子给他买了一条新的。可是他找不着了。
丈夫遗憾地说:“那是儿子买给我的礼物啊,怎么就不见了呢?”
妻子埋怨他:“看你那老年痴呆的样子,整天丢三落四的。”
以前丈夫的记忆没有那么糟,但是最近确实糟糕透了。他拎起蛋糕盒放到了餐桌的中央,用蒸菜的铁架把它支起来,放得平平稳稳。在解开盒子的那一刻,他特意制造了一声惊叫“哇!”他以为妻子会嘲笑他,泼他冷水。但是她没有,那一刻,妻子很默契,即时做出了回应,在一旁啪啪啪地鼓掌。
丈夫说:“这就是我给儿子最美好的礼物。”
他奓开双手,胸膛往前一拱,脑袋上扬,看似要抱住整张餐桌的架势,尤显一副得意自豪的模样。
夫妻俩谁都没有动筷子。蛋糕上也没有插蜡烛。丈夫忘记了拿蜡烛的事。再说了,妻子不喜欢在蛋糕上面插蜡烛,因为看起来有点像插了奉神的线香。她忽然起身离开,走进了房间,几分钟后拿了样东西坐了回来,把东西放到第三张空缺的凳子上。那东西被一块黑纱布盖住了。
夫妻俩的目光转移到了那个东西上。
妻子说:“你说老海的儿子做了救护车的司机?”
“是。”丈夫说,“他天生就是一个瘸子。”
妻子又说:“瘸子允许开车吗?”
丈夫也不敢肯定:“不细看,不太看得出来,但他就是瘸子。”
“他瘸了但还能开车。是吗?”
丈夫点点头。
他们的儿子跟老海的儿子经常一块开车出去送货。儿子抓方向盘,是司机;老海的儿子是助手,坐副驾驶。他们关系好,换谁驾车都没差。
丈夫说:“如果那天是老海的儿子硬要换座,想要过一把车瘾,儿子碍于情面,坐到了副驾驶上,老海的儿子成了司机,有没有这个可能呢?”
妻子的思维跳得更前了,她哽咽道:“瘸子都能逃出来,为什么他不能呢?”
丈夫说:“老海家以前是打魚的,他儿子从小就会游泳。”
妻子瞪着丈夫:“他会游泳为什么不救人?”
夫妻俩说的是一个星期前发生在大湾河岸的那桩车祸事故。
丈夫没答话,他伸着手想要拥抱妻子,结果被她使劲甩开了。
妻子的眼泪流到了脸上:“儿子不是也会游泳吗?”
丈夫想让妻子冷静下来,他试着抓住她不停甩动的胳膊。可她又把他的手甩开了。
“你说话啊,儿子是不是会游泳?”她还在纠结这个事。
丈夫还是不答。这些天,妻子问了无数次这个问题。他有点支不住了。他想抱住她,她反抗,甩开他的手。她的手肘打到碟子,碟子掉到地上摔烂了。姜葱撒了一地。
那天傍晚,天下着入冬以来最漫长的一场雨,淅淅沥沥,无休无止。儿子的货车冲破桥上的护栏一头扎进大湾河,人与车都沉到了河底。最后老海的儿子侥幸逃了出来,他们的儿子没那么幸运,卡在逃生的出口。打捞队到达现场时,看到河面上漂着许多白色的泡沫箱,灰色肚皮的冰冻海鱼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打捞人员下到河底把人捞上来,就是这么说的:他儿子的脑袋卡在了玻璃窗上,他是溺死的。
妻子掀掉了那块黑纱布——盖在下面的是一个相框,里面放着儿子的照片。妻子把相框抱在怀里,歇斯底里地哭起来。丈夫终于抓住了妻子的胳膊。此时此刻,夫妻俩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