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青

2020-12-31 07:28吴纯
广州文艺 2020年12期

吴纯

Yan答应让我看他背上的刺青,那是让我想了很久的事情。那天我问他,我想知道你背上的东西。他笑着说,你很想知道吗。我没有应他,那时我在盯着他的手臂,帮他做一个图案的收尾。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要我在他的手臂上纹点什么东西,我问他你是要什么风格的,他说随便。他的手臂颀长,血管藏得深,我告诉他我要纹一只冰蓝色的凤凰,从无名指到肩胛。我说的是我要。这时他抬头了,看着我说,还是纹个小图案好了。最后我给他纹了一个圈,在关节的折凹处。他说你是故意的,不过我很喜欢。我发现他的眼睛细长,是灯光的原因还是什么,虹膜上有一圈很浅的蓝。我说下一次我会忍不住想帮你纹那只凤凰,对着他我有很奇怪的自信。他问我为什么喜欢凤凰,我说不是喜欢,是我觉得你适合。他说好的,下一次就帮我做一只。但是我没有,对于复杂的构图,我既没经验也没功底,还有就是第一次纹上的那个圈破坏了这种潜能,成了无法挽回的可惜。那个黑色光滑的圈是无法否决的存在,把他的手分割成两部分,0.618,刚刚好的黄金比例,他开的玩笑,并不知道已被我的任性弄巧成拙。

我只是帮他纹一些小东西,比如花朵,动物的轮廓,几何,我还想过纹一系列的月蚀。他躺在睡椅上,眼睛细长像古代人,我问他在想什么,他说太阳,大大的太阳非常刺眼。那次我纹的便是太阳,如花朵的光边和带着面具的笑脸,在他的手背。他叫我纹一个在手心,这样以后就看不了手相了。我说你是被那个会占卜的女人威胁着。我想象他的女朋友会巫术,他的眼睛由此中了蛊,被浅浅的蓝圈住。

夜晚下了一场雨,我对着自己的橱窗拍了一张照,Yan拿过我的相机指着里面的照片说,像不像一个旧物收藏馆,就算看到招牌上的字也不能确定你是干什么的。我说就是要看起来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他说你很好玩,说完便低着头静静地站着,手插在口袋里,就像第一次见到他的那样,站在橱窗外,盯着我。午夜里戴着让人可疑的鸭舌帽,手放在衣袋里站着,不可否认的是他的侧脸很好看,于是我拿起相机拍了下来。

雨渐渐越来越小,他问我要去哪里,我说回家。他说这么晚了肯定很难打到车,我想你是不是要送我回去。我只有一把伞,暗灰色,平时随手放在店里,就像他说的有一些东西要到关键时候才会发挥作用。我们走过几条马路,两旁的商店在午夜里打点得稀稀落落了,一家酒吧的灯光打得很足,像灯塔,我顺手把酒吧拍了下来。我单手拿着相机拍着未打烊的药房,24小时营业的超市,过马路的流浪猫,我告诉他,帮我拿伞,我要到对面拍一棵树。

他站在空旷的马路中心,我按下快门。

他问我要去哪里,我说回家。他说你一点都不像是回家,你像在梦游。我说:“那你呢?”他回答“梦游。”我们走到一家灯火通明的小食店,我说这个时候吃早餐会不会太奇怪了,他看了看手表说,算了,进去吧。

我只要了白粥,他什么都不点。我擦着相机上的水,身上被淋湿的地方早已被风干了。我一张一张看着拍的相片,其实应该感谢他,我的奇想是突发性的,他在一边会给我充沛的精神和自然的放松。我说你很好,他说是吗,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他说跟你一起迷路然后夜游到天亮,确实很过分。我把粥很快地喝光,他问我,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就不问你了。”

“你说那个名字像萤火虫。”

“你们都一样。”他撩起袖子端视着我的新作品,一条小蛇。我问他还喜欢吗?他说你从来不问我意见,我说这次我太没有信心,他没有说什么是不是因为还痛的缘故,他轻轻地吹着,像安抚着伤口。我说对不起,如果还痛的话要用干的热毛巾敷几次。

我问他为什么喜欢刺青,他说就跟你喜欢纹别人一样,你纹过自己吗?我说没有,非常坦白,我的身上确实一处都没有。“我们自己都说不上为什么。”他放下袖子看着我,这次我没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很好看,细长,像波斯人的一点点蓝。我发现他一直穿长袖,我猜是不想让人看见他满手的图,淤青的颜色,鲜明的纹路。我想起第一次来的时候,他的手臂还很干净。

“你从来不拍你每次做好的图案。”

“刺青有它自己的表现形式,那样做会失去它应有的面目。”

“你知道它的历史吗?”

“什么?”

他要了一杯柠檬水,我说这里可叫不了威士忌。

“Talu,来自太平洋塔希提岛的一种叫法,渐渐演变成Tatto。”我像背教科书一样一字一眼:“古埃及木乃伊,西伯利亚古墓皆有文身的发现,公元前300年的‘魏倫道夫的维纳斯是欧洲旧石器时代的红图遗像,古希腊的历史,民间土著都有不少关于Tattoo发源的记录。我对概念的东西不是很感兴趣。”

他沉默不语,很认真地喝光桌上的柠檬水,用吸管挑出沉在杯底的籽。这时夜风变得很大,店里的风扇力度惊人,我也点了一杯柠檬水,冰镇地消耗刚刚开始的谈话。睡意全无,在宽敞没特色的小食店里彻夜长谈或长坐。冷清的店里只有我们两个顾客,老板大概是看过《重庆森林》,听午夜节目时,收音机开得大声。

“你的想法是什么?那和你有什么关系?”他终于开口说话,我故意看了时钟,10分钟,他用了10分钟挑拣出了所有的柠檬籽。我承认这个时间的思维有些迟钝,我没有彻底弄清他的语义便回应了他。

“把图画刻在体肤之上,像图腾一样。皮肤被火星割裂一般嗞嗞作响,有快感吗?我为一个小女孩做过一个文字还是字母的文身,她不顾我的告诫跑到外面大哭,那时候也是下着雨,她脖子后面刚做好的刺青突兀触目。”

柠檬水被我喝掉了一半,胃被冻得有点受不了。“那时候我还是新手,做的时候很慌,一时感觉她的气场太大,我要怎样准确无误地给她,她当时需要的。”

他漫不经心,靠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说,你知道吗,古代有种刑罚,黥。

“听说过,在犯人的脸上刻字,涂上墨水。”

“暴力,”他说,“依靠暴力建立起来的秩序,但是我对这个更感兴趣。”

他的话总是简短得不知所云,像是执行古语里的省字政策。被逼进死胡同的感觉真不好受,就像他说的,暴力,一次次地把我拉进他的话语体系,让我猜字谜。

Yan点烟,收音机里播了Keren Ann的《Not Going Anyway》,他确实让我觉得自己的耐心那么廉价。他说,这不也是你愿意的吗?

“如果你觉得这是胁迫,你可以喊,可以抗议,这都是你的自由,不用假装无所谓的样子。”老板侧目看了看我们。

这不也是你愿意的吗?他重复了一遍,他看着杯里没融完的冰块,搞不清楚是回答还是自言自语。

“但是我的确喜欢这些小东西,”他示出手臂上的那条蛇,晶亮通透,看来我险胜了,“至少看起来挺好看。”

“你说暴力,是没有交流,单向,还是指意图罪恶?”

“我所理解的应该是这样子的:一个人,在太阳下走,他不认得字,却依靠各种办法把这个故事一直讲下去,走到哪里讲到哪里,永远不死。”

我说你讲的故事与我的问题无关,你总是这样顺势把自己带进莫名其妙的思路,就像这一场莫名其妙的对话。

“你刺的那些图案决定于你的意志,但是你不知道它是不是真正融入到我的血液里。”他的眼睛像长期失眠慢慢深陷,显出疲态。

“你是在跟我講哲学吗,”我打断他:“詹姆斯库克发现现代文身,要将其发展成一种艺术,纯粹且可延展,仅此而已,我告诉过你不喜欢概念的东西啰。”

夜真的就这样被耗尽了,天亮只是一瞬间的事。天空从墨蓝变成浅蓝,天光彻底散开了,日出被林立的高楼挡住。他没有再说什么,“Tatoo。”他伸出手来摸我的头让我意外。他问我可不可以把昨天晚上在门口拍他的那张照片送给他,我说可以。频道里播的《Image》被什么晨报广播无端切断,就好像有昨天晚上这个概念一样奇怪。

我们各自打车回家,他不忘告诉我,不是像萤火虫,是像萤火虫交尾。

我忘记了最初是说像萤火虫交尾还是交尾的萤火虫,合眼窝在灰色的车座里想象萤火虫交尾是什么样子。

再一次见到Yan是在两个星期后,我正把店里的一盆龙舌兰搬到门口晒太阳,我抬头的时候才发现他,淡蓝色T恤,手插在裤袋里,问我现在有空吗,他要纹一个星座的图形。我蹲在地上,正心疼被我粗心忽略掉的叶子被病患侵蚀得枯萎。我对他说,帮我把剩余的几盆搬出来,靠墙角的右边。

对话变得直接,顾客的身份于他好像不太适宜了。他把我的龙舌兰、仙人掌、芦荟等等都放在外边的台阶上,从橱窗看出去一片翠绿。我说我的心情很好,可以打个折。他一言不发仰卧在躺椅上,查看左手臂,我知道这次是纹左臂。我问他是什么星座的标记.

“你猜。”

“Sco,天蝎,神秘强烈。你不是很像,我只是一时想到这个,都是直觉而已。”

他问我的星座是什么,我说太阳双子月亮双鱼,Gem和Pis。他说他梦见了双脚泡在冰冷的水里,疼痛难忍。我说是双鱼星座,代表身体部位的足部,然后我问他是否确定双鱼的图案。

他没有接我的话,问我的植物为什么都是绿色的。

“用来提炼刺青用的消毒液,且容易打理,生命力自给自足,是花朵的话容易折损,有些花期难预,凋落了又让人心烦。”

他说他并没有问及花的问题,显然是我把我对于植物的喜恶和花联系了起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喜欢抓住琐碎的问题不放,那些甚至谈不上是多要紧的错误。我故意避开这样的圈套,我问他,知道双鱼的寓意吗?

他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不喜欢这样无意义的固执,我只得说,我对一种花过敏,闻到香气会头晕胸闷。

我在他无名指延下两寸多的地方布置了双鱼的构图,我听到我的刀开始作响,那是唯一一种能令我全神贯注的状态,声音和人体的碰撞,隔绝了内在的一层,被小心地拓开缺口,如同淬火,星火在微小的进程中迸发。

他问我在想什么。平时他很安静地配合,我讨厌这样的打扰。我毫不客气地对他说,我不喜欢在我工作的时候分心,我需要的是十分的专注。

“Tatoo,”自从知道我的名字之后没少叫过我,“其实你是在想……”

“我在想怎样用一条小丑鱼装饰一个啰唆的男人。”

“就像你刚才说,你不喜欢花,你的心里在想着花,我敢说你还在想着关于它的很多很多事。”

我停下手冷冷地说:“你是想说,潜意识。”

“潜意识,它在你说的‘潜意识里。”

“你比我的花更让我头晕。”到底我还是不易被触怒的,“但是我真的有考虑过,纹一系列的图案,如月蚀、花令等等。”我想起自己是看过《百花历》的,研究过里面描述的各种花的形态。

“你是想让我当实验品?”我看见他的左臂上已经是满满的刺青,此时像横七竖八的枝丫。他的直言不讳让我心虚,顿时有无名的愧怍。

“你为什么不纹在背上?”还是直觉上的疑问,假如他的后背是天然的绝佳画布。

他一言不发,眼睛紧闭,似睡非睡,我叫醒他。

崭新的细小青痕,双鱼首尾交接,我说你的手没有空间了,你还会让我纹在哪里?我记得第一次想在他的手上纹一只凤凰的念头,刺青师对原料有所谓的职业直觉,我说,所以你的背部应该是我喜欢的。

“你是真的把我当成你的私人收藏品了。”他伸个懒腰坐了起来。

“还是那句话,现在没人逼迫你。”

“你认为自己没有这么做,但是你的意愿却掩饰不了,你的表情跟不上思维,你的语言总是会重复,不确定。”

我真的怀疑他是神经兮兮的心理师。

“你的女朋友一定很不好过,”我故意放低声音,“每天听你这样说话。”

“她懒得跟我生气,每天都睡很久很久,偶尔不高兴离家出走,在耳边嘀嘀咕咕。”我猜想她是一位心宽体胖的巫师。

他问我上一次拍的照片,我一张张拿给他,把拍他侧脸的那张给了他。我们把那些盆栽一个个搬了进来,足够的阳光让它们丰沛饱满,连手心都被温触。这样的下午,被暑热和对话消磨的时光。

他看着墙壁上挂着的我拍它们的照片说,你有天分,你做的事情都是相通的。我问他,你的背部有刺青吗?

他在太陽下戴着鸭舌帽,告诉我,双鱼的寓意。

“不用害怕失去俗世的形躯,死亡只是另一次新生的开始。”

那天去旧书市场,抱回一大沓草药花卉的画册,像沙丁鱼一样挤公车,满头大汗。到朋友工作的大厦送东西,搭人满为患的电梯,一整天混在人堆,讨厌人的气味,香水,护发,防晒,粉底,高级廉价同样不真。我站在电梯的最边角,看一级级跳动上升的数字,人对空间有需求的野心,不喜欢被禁锢,有人这么分析。一群来来去去的过客,抬着脖子。

我全神贯注盯着那些数字,暂时切断炎热的讯息,缺氧,身体快垮了下去。一个男人不合时宜地走了进来,在抱怨声中站在最前面。

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他按了比我低的楼层。我看他身材高大,处变不惊。我躲在角落里,画册抱在胸前,他不知什么原因稍稍探过头来,我藏到了画册里。

回到家里倒头大睡,冷气大开,汗被一点点地吸干,醒过来已是黄昏,匆匆做了罐头甜豆粥,电话响了,我吃光了最后一颗豆。

是他打来的,问我在哪里。

我说你打到我家,然后问我在哪里。

像是听到他笑了:“吃饭了没有?”我说你请客真会挑时间,他说:“不聊那么多了,老地方见。”说完就挂断了。

我不知道我们有过什么老地方,拿起T恤往头上套,白布鞋,头发随手扎起便走了。

老地方,他坐在沿街的一张桌子旁,我说你请的晚餐就是柠檬水加冰吗?他看着我,没有说话,我一定是汗流得狼狈不堪。店里的冷气毫不吝啬,我说自己就像逃亡的鱼,从一场高温中逃回北极,冰火两重天。

他叫了辣子面,和两大杯的柠檬水,他说真的是冰火两重天。我们对坐着吃大碗的面,他穿了短袖,手上的刺青像集体曝晒在海滩上的海藻。

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好像今天应该见到你的,所以找你确证一下。这个借口很漂亮,是白天的那一幕。

收音机里播着城市道路状况,主持人很不顺畅的语气反映着整个交通。他说我们是不是该感到庆幸,能在这里清静地谈话,活着。

我说大概,享受着当前的冰块和空调,让我承认是放弃了某种斗志,对他,无谓无聊的对峙和讲理。“Tatoo,”他的声音很小,“告诉我,什么事让你难过。”

突如其来,却不至于措手不及。记忆就像一个大棉胎,有故事的是散布到不明方向的棉籽。“那个歌手结婚了,三年前,”褐色的柠檬籽都沉底了,我要把它们挑出来。

“你很喜欢他?”

“突然间宣告了自己的婚讯和爱人……”

“总会有其他的代替旧事的位置,如果真的不想再让它占据头脑的话。”他说,“就像清理以为会一直不舍得丢的储物。”

柠檬的烈味瞬间贯穿了鼻腔,我说我恰恰相反。

“什么?”

“我是说,我在做的偏偏是帮他们记住那些,积储的就越来越多,懒得整理。”

“不要随便说杀字。没有事情会严重到无可救赎的地步。”

“可能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不愿放手还是只是自我提醒的纪念。”

“上次你说的那个女孩,我见过她。”

“你见过她?你怎么知道她是谁呢?”我感到惊讶,又怀疑当中的真实性。

“她就住我楼下,”他双手摆弄着玻璃杯,他的眼睛藏在杯后:“她敲了我的门,问我有没有止痛药。”

“然后呢?”

“她脖子后面都发炎了,很不堪,根本看不清是刺青的面目。”

说得轻描淡写,在我听来却是触目惊心。我一把夺过他的杯:“那她为什么会找你呢?”

“她看见了,看见我身上的图案,”他拿了我那一杯,“她说感觉我应该是有经验处理这些伤口的。”

他说伤口的时候看了看我,我说你是故意让我有负罪感吗?

我问他是不是他的女朋友。

“你好像很关心她,”他偷偷地笑,“你真的想知道她是谁吗?”

“没兴趣,不过真的是那个女孩的话。”

收音机在一个咨询节目的空余时间里播着贝多芬的小步舞曲,不合时宜的音乐。“贝多芬,”他说:“古典向浪漫的过渡,一生却受尽磨难。”

“我比较喜欢他的《月光》,虽然和我最亲爱的德彪西的大相径庭。”

天色暗了许多,变成黑黢黢的帷幕覆盖了城市上空,夜生活也换了面具如期上演,不时有聒噪的年轻男女进进出出,吸烟,吵架。实在是到无所不说也无可再聊的境况了,他说,我们走吧。

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夜风吹得很舒服,我说我忘记带相机出来了,他没有说话,手插在衣袋里,不时踢踢脚下遇到的易拉罐。有一家唱片店,门上开着很暗的一排灯,橘黄色,一只醒目的鹦鹉的标志贴在朝门的架柜上。我走了进去,他在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指我看墙上最大的海报,是一支我不认识的乐队,Tattoo的专辑名被刷得醒目,滴着血腥的红色。我说我不喜欢。

我们在架子边兜了几圈,我找到埃里克·克莱普顿的一张老CD,但是没有买。他在很角落的地方试听一张禅乐,封面粗糙不明。他摘下耳机问我,那个歌手是谁?

“你不是问我什么事情让我难过吗?其实更多的时候只是不开心。”我找到那个歌手的唱片放进试听机里,“很多时候只是自己的臆想在作怪,没有事情会严重到无可救赎的地步。”

他戴着耳机的时候,看着我笑了。我摘下他的耳机,挂在自己的头上,耳边传来明亮清澈的女声,穿透心扉,一如既往让我心悸不已。

走着走着,他说,我家到了。我说你是不是故意带我兜到你家楼下来的。他问我想见她吗?我说你说的是那个女孩,还是你的女朋友。或者两者都是一样的。

他没有说什么,我跟着他走了上去。他把钥匙插进门孔的时候转过身对我说:“是我女朋友。”“哦。”然后他把门打开的时候,她出来了,我欣喜若狂,一把抱住她。

他的花色长毛波斯猫躺在我的怀里,鄙视着他的出卖。他无可奈何地对她摇摇头,眼里的蓝闪烁不清。

他说他要离开一段时间,想把Loro交给我。Loro是他的女朋友。那天他来得毫无征兆,手里提着白色竹编袋,一只猫在里面无辜地向外面探头探脑。我问他有问过她的意见吗?他凑近猫脸,贴着她的鼻子,过了一会儿抬起头说,她说没问题。他把袋子轻轻放在我的桌子上就走了。

他只说他要离开,没有说去哪里。几天来无所事事,回想他走时的背影。帽子压得很低,出门,左拐,出了我的橱窗视角,接着他就消失了,还来不及知道原因。Loro在我的店里走来走去,行踪不定,我在想,我根本就不知道他是谁,甚至真实的姓名。幽灵,我想出来的可能。Loro把我的天竺葵咬得支离破碎,我拿起铅笔敲了她的脑袋:“其实我很嫉妒你。”

动物是不会记仇的,可能真的是因为懒的缘故。她总是迟钝地接受我的惩罚之后,做出无所畏惧的样子然后呼呼睡大觉。我观察着她,背部的线条类似虎纹,耳朵尖尖,尾巴缩成像小棉花团,满脑幻想,嘀嘀咕咕。我才意识到这是他的,物件,宠物,女朋友。

我终于打了电话,他说一切都好,然后问我Loro还好吗。

“不好,病了。”

“呵,因为我不在身边吗?”

“她说她思念成疾,咖喱味的猫粮也拯救不了。”

“你在她的耳朵上画几个圈圈,她就乖乖听话了。”说得好像很认真,又好像很无所谓。

“昨天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想在他的私处纹一条毒蛇,变态。”

“这样的客人是麻烦了一点,小心看好我的女朋友。”

窒息,很不舒服的空气瞬间凝固。“嫉妒,”我说:“你听着,我很嫉妒。”

“怎么了?”他的声音放小了很多,“我还不能马上回去。”

“在你身上刺字,腐烂,死掉,侵蚀到你的心里去。”已经与之回旋得手足无措,以为是最毫无保留的告白。

“Tatoo,”他的声音变形,“我恨你。”

没有告别,电话那边已是忙音。Loro爬到我的脚边,我搔着她的脖颈,虎口卡住她的咽喉,她对我的威胁毫无察觉。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我收了一個行李箱和背包,一只白色竹编袋装着一只猫,到了Yan的家里。他把钥匙交给我,说是Loro的过敏药不够的时候可以回去拿。他已经给了我一大瓶药丸,好像暗示很长时间不能见到她,准备好随时意外的失去。Loro是一只老猫,躲在袋子里,讨厌阳光。开门的时候钥匙孔像锈住了一样,艰难地试了几遍才打开。那是他的房子,一个客厅和房间,厨房连着卫生间,没有浴室和阳台,一看就像临时租来的。我打开厨房的冰箱,三罐啤酒幸存下来,猫粮和蔬菜混在一起有种很奇怪的馊味,不得不清理掉。找清洁剂的时候,在厨房的顶橱找到几瓶用途不详的药膏和他说的过敏药,装满了一个扁扁的纸皮箱。我数了一下,一共15瓶,没有开封。Loro回到自己的家以后更加肆无忌惮,对我这个无由入侵者充满敌意,攻击连连,我的右手被抓开了一道口子。这样的猫怎么可能会生病呢,我开始怀疑与此相关的动机。我弯下腰,轻而易举地抱住她跳腾不止的身体,我们四目相视,我说,我真的嫉妒你。

客厅的角落里堆着大叠散乱的书报,是订购半年的地理杂志,某城市的日报,超市宣传单,票据和几本小说,最底层的一本是《中国古汉字考》,十六开本,封面积了一层灰。半包吃剩的花生搁挤在这些纸张纸页里,没有发现发霉的迹象。两盆不知道名字的植物竟奇迹般地活着,花开到一半就静止了。我刚刚才发现没有电视机,电视墙的地方是书柜,几本摄影集和一本诗集。墙壁上挂着一张比亚兹来的黑白漫画,一个穿着繁复的人提着复仇而来的人头。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照片下写着:胶片,冷的海。

我坐在地板上整理背包里的照片,想着那张照片我应该是有的,直觉,像他所说,我总是依赖过多的直觉行事,结果就是让自己毫无头绪,草草了事。我知道冰箱里还有两个甜豆罐头,吃完才发现其实我就这样把晚餐给解决了。我看了看手表显示18:15,直接躺在地板上睡觉。

试图想想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但是这样的尝试很快被否决,不擅长的自省不知此时还派不派得上用场。在陌生的床睡得理所当然的不安稳,连自己怎么到床上的都不知道。半夜醒过来看了看手表,3:00。肚子饿,想起厨房的桌子上还有一罐甜豆。

我打开罐头的铝环,直接把豆子倒进口里,没有耐心和兴致的方法。没有冰冻,温温吞吞地填饱了胃。我第一次发现这种罐头豆毫无特色,竟被我眷顾了好几年的习惯更让我不解。我在屋子里无所事事,头脑空白,默数一共吃了几颗豆。

在他房间的床底找到一个老式收音机,像微型的玩具卡车,找不到更好的词汇来描述它。零件尚算完好,调到了清晰   FM的频道,放在厨房的桌子上。午夜很难找到有节目的电台,一个勤勤勉勉的不知名电台播着怀旧歌曲,一首一首,从中文到外文,从北半球到南半球,连时差都省略了。猫在厨房的纸箱里睡着了,发出呼呼的声音。厨房的天花板上唯一的一盏圆形白炽灯,能量十足,优美的钨丝亮得毫发毕现。

我坐在厨房的木头高椅上,看地理杂志里的地质专题和游记,记录一座火山的爆发年份,分析其再次爆发的几率,附近的森林会因此灭亡还是会形成新的植被系统重新投入循环,大量的学术数据解释一个可能的现象,让人一头雾水。游记的版面是地中海之旅,大部分投进了美食的记述里面。从菜市场到普通人家的厨艺,重味道的香肠,蒜泥,面包,令人想起海风轻拂的清晨。撰稿人在里面大秀食相,戴着大大的太阳帽,拍些纯粹视觉的美景,意图让人心生向往或者难以企及的嫉妒。封底是蓝得发绿的海水,某个珊瑚群的航拍,美不胜收。我拿起面目雷同的报纸,半年前的,两个月前的,看起来没有一点过时的意思,城市,交通意外,低保,奸杀都煞有其事,难得看见喜欢的歌手的演唱会报道。电台在播Radiohead的歌,《No Surprise》,卡了带一样重复好几遍。No Surprise,Surprise,没有意外的,生活。

看了一个小时,读物歪歪斜斜地堆在脚边,眼皮倦怠,却睡意全无,要消耗一个陌生的夜需要心思。我看那本《中国古汉字考》,像砖头一样压在膝盖上,第一章是汉字起源的传说,我对这么一本概念性的东西能抱着多大的兴致,漫漫长夜却会让我更痛苦,别无选择。密密麻麻的字像蚂蚁,其中一行是东汉许慎《说文解字·叙》: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宪象……百工以乂,万品以察。翻了几页,快速扫过第一章,第二章是图画和汉字的起源,里面有一句“越来越多的图画被人类逐渐赋予了一定的读音和意义,并约定俗成固化下来,这就是早期的文字了。”讲的是图画和文字的关系。我把书合上,打消继续读的念头。

我打开扔在沙发上的行李,取出衣物,想起还没有痛痛快快地洗个澡。洗冷水,洗掉一整天的污垢和杂念。我看着自己的皮肤,完好无损,他问过我有没有帮自己做过文身,我说的没有是真的。恐惧,自我保护,或者自知那是伤害,却心安理得得一无所知。站在冷水里发呆了很久,一如既往,无所获益。

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闷热笼罩,屋里又空得无处可遁。我匆匆穿着拖鞋就下了楼,走了很远才找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超市,冷气足得让人有点吃不消。买了起司、罐装咖啡、绿豆泥、柠檬味硬糖、番茄酱。服务生态度温和,问我怎么这么晚了一个人出门,我说感冒了,出来买药,他说喝点姜水会好一点,找回的钱买了两盒薄荷口香糖。提着袋子往回走时,突然忘了那条路是怎么走的了,往左的第三个路口,一间有鹦鹉标志的唱片店,一直走下去,经过白色斑马线,旁边有青翠的大树,明亮的人行道,2号位置旁边有收音机,灰色的桌子,柠檬水清凉呛人。

迷迷糊糊,一个人的夜游,脚像快磨出水泡。扯开塑料的包装,把一颗柠檬味的糖果放进嘴里,街上的夜风很大。我想我要回去好好睡一觉。

躺下的时候,Loro醒来找不到吃的,蹲在床边叫唤不停。我说你这个讨厌鬼,用枕头蒙住耳朵。

门铃响了,一下,两下,我已经没有力气应付这种半夜的状况。门铃没有再响,取而代之的是不客气的敲门声,砰砰的木头声音直击心脏,折磨脆弱不堪的神经。我承认再也受不了了。我打开门,是一个女孩,个子不高,蓝色眼影浓重,眼睛很大,有血丝,看起来不像宿醉的样子,面容疲惫,穿着的白色T恤有点显大,站着都有点趔趄,她问我有没有涂抹伤口的药膏。

我说我得找一下,你先进來。我穿着他的大号拖鞋满屋走,没有药用箱,橱柜里的几瓶颜色不明的膏体令人怀疑,手忙脚乱的兜兜转转早已暴露我不是屋子的主人。我想告诉她没有,只见她一头栽倒在沙发上睡觉。

从厨房倒了两杯白开水出来,放一些猫食在Loro的盘子里,她高兴地狼吞虎咽,没有一点感激的意思,我想起随身携带的藿香正气丸塞在行李箱的底部。配着温水吞下四颗,拿着另外四颗到客厅,倒在沙发上的女孩并没有真正睡着,她半睁着看着我,眼睛还是很大,我坐在她的对面,不经意吓了一跳。

她盯着我看,一言不发,散发披在背脊和脸庞,我说,提神的药丸,吃下去。

她才慢慢起身,接过我的水说谢谢,摊开我拿药丸的右手。水喝掉了一半,她问我:“Yan呢?”我猜她就是Yan说的那个女孩。

“他失踪了,也没和我联系。”“他还好吧?”

我说:“你呢?”她把头发理到耳朵后面的时候我从侧面看到她的脖子,非常光洁,没有细纹,现在的样子像早熟的高中生。

她说我很好,只是身上有一个伤口,需要药膏和止痛药。我说伤口还没好吗,她摇摇头。

我说能让我看看你的后脖吗,她撩起头发,身体一动不动,我只得走到她的背后,我发现衣服上的商标,才知道她穿的是班尼路的男装。而脊椎的顶端中心皮肤组织溃烂,一片面目全非。

她慢慢把头发放下来,淡定地喝完剩下的水。我倒吸着一口又一口的凉气,说,对不起。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她说,不关你事,带着一个不遵医嘱的病人的羞愧。

她说很奇怪,自己怎么弄的都不记得了,只是后来一直痛,像有热刺往上长一样,睡觉的时候忍不住拿手去挠,严重的程度可想而知。到后来甚至害怕睡觉,怕控制不了自己去碰它,发痒到不行的时候就用冰块敷,大块的冰直接贴在伤口上,他们说这样更加直接地加速水肿和感染。

我听不下去了,这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副作用。是真实的负罪感。回想着上次Yan说起的时候。我问她,原先脖子后面是什么图案。

她说我交代那位刺青师,帮我纹一个字母,我一直嘱咐着要小心一点,她叫我放松,当她的刀作用在我的皮肤上的时候,我感到害怕,疼,眼泪一直往下掉。但是我不敢说,只想把皮肤上发烫得迸出的火星给浇灭了。

我故作镇定地说,你不舒服就要说出来,我并不能全部知道你的想法。

“有些事是可以被感知的,一直是这样子的,”她说,“过后就一直发炎,你知道吗,现在它又开始痛了。”

我问她需不需要去看医生,她说不用,只有Yan给的止痛药一直有效。

“你还有没有去过刺青店?”

“没有,如果让我再见到她。”她的眼神让我记忆深刻,她说那个刺青师身形高大,穿着保守,像巫婆一样神色疑惑,好像只要看一眼就会觉得她老了好几岁。

我说你当初来的时候也还只是小高中生的模样,装模作样的落拓不羁。

她指着脖子说,不要骗我,真的很痛,问我是不是真的没有药片了。我说真的没有,说着往厨房走去。我打开那个纸皮箱,重新确定了一下,15瓶密封保存。我扭开了其中一瓶,淡红色的药片,比他给我的那些大,椭圆形。拿出8颗,把其余的14瓶重新装进箱里。窗外有一只野猫经过,哐哐当当地撞到了什么,我发现不常出汗的手心湿漉得厉害。我把药片递给她,告诉她只有这些了。她说谢谢,我要回去睡了。到门口的时候她问我,你是不是喜欢Yan。

我回到沙发上躺下,才想起没有确证一下她是不是住在楼下。我穿着他的拖鞋,鞋大得有点过分,像被两条鱼衔住,非常别扭。天色已经渐亮了许久,我看了看手中的表:5:45。

睡到中午,醒来吃番茄酱吐司,冰冻的绿豆泥化得面目全非,一勺一勺挖着吃,胃在沸腾。回想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有个女孩来要止痛药,我给了她淡红的药片,在厨房,一只猫经过,不是Loro,电台继续播着门德尔松的奏鸣曲。

我拿起那本《中国古汉字考》,打开一颗柠檬糖的包装,透明的黄色,含在嘴里有些许清凉。“越来越多的图画被人类逐渐赋予了一定的读音和意义,并约定俗成固化下来,这就是早期的文字了。”还是第二章,讲的是原始图画过渡到早期文字的发展。从商周古文字看到仰韶陶器上的符号,象形文字的一节,有几个早期象形文字的插图,甲骨文、金文、篆文一一列出,现代汉字就这样恢复了原始的形状。我开始对这本书感兴趣,还因为有一个鱼字的象形,在甲骨文中疑似一个摊开的龟甲的形态。我想起给他纹的是双鱼座,一条横线贯穿背向的括号,是星座符号。其他的古文字是一些动物、山水,和日常的器具,神形俱备。灵感一向是瞬间的,我连忙拿来纸笔,把那些象形画了下来。

Loro在屋子里安静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反抗无效的缘故。没有电视,屋里好像没什么发声的物体。我把收音机从厨房拿了出来,音量调至最大,午间的一些咨询节目大肆无聊地吹牛,许多音乐电台接收着观众点的口水歌,整个电台的目录就像列满了欲待清理的垃圾。突然想知道信号是怎样传送的,电波在空气中的作用,一个声音掉进来又出去。那颗卫星,在宇宙中孤独地转,堆积着尘垢,不被理解地转着转着,等待被废弃在某年月,太空的一个破铜烂铁。

Jimmmy Hendrix 的《Little Wings》,总算有一次对得起那个孤独游走的小宇宙。记得是在念中学的时候听这首歌的时候,听着Hendrix粗犷不羁的声音蓦然觉得人生只能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而已。

没有窗帘,太阳从外面晒了进来,我也画好了那些说是象形文字,毋宁说是图案,再赋予了读音和意义,就是文字了。我看它们仿佛都是活的,活在阳光下,铅笔线条在张牙舞爪,纸张镇不住的凶猛,我把几张素描纸卷起收在了行李箱一侧。

下午,发出声音的收音机,柠檬糖,对面的人家浇好的花草湿气蒸腾,云朵吸收临时的水汽瞬间变得不可名状。睡眠,猫的毛柔软地试探了脚,独自的时间没有真实的质感。

决定自己做晚饭,到那间很远的超市买了苜蓿、牛蒡和虾仁,又走了很远的路回来,重新清理过的冰箱放进盒装牛奶,几瓶啤酒。打扫房间,那副胶片,冷的海的相片被我换掉坏了一边的相框,花了一瓶啤酒的时间端详着它。

重新拿起《中国古汉字考》,有且只有这一本没有看完的。许慎的《说文解字》是这样解释一的指事:“惟初太始,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鱼是 “水虫也。象形。”牢,“闲,养牛马圈也。从牛,冬省。取其四周帀也。”水像四脚蛇的形状,“准也。……像众水并流,中有微阳之气也。”咖啡不小心溅到了一个页码的边缘上面,掩盖掉了一个字的完整意义,用纸巾擦不去那些渍点。我放下书去找Loro,不知道她躲到哪里去了。我把食盘填满了金枪鱼味的豆形猫粮,立刻听到她怪叫了一声,从纸箱里窜了出来。

我过去把纸箱关好,整整齐齐排列的白色,15瓶,我差点忘记。不知道那个女孩怎么样了,她还会不会来。Loro稍稍抬起头来,不在意地看了一眼,鄙夷的眼神尖酸无礼,便继续全情投入自己的美味晚餐。

收音机从下午一直开到现在,好像已经听过了好多次的《Image》,我开始怀疑自己进来这里的动机,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收音机被我一把拔掉电源重新扔进厨房,那本古汉字考的书翻了几下,心绪烦乱,干脆四肢舒张躺在地板上发呆,想听了很多次的歌词,使劲回忆过去的很多很多,终于才想起自己在哪里,他的屋子,家,可能已经被他背弃的空巢,霸占他的空间和猫,幻想下一个为之开门的人,自娱自乐。消极的一面就是颓废,无所事事,假想各异的结果却相信着一种真相,且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固执可以消耗下去。无聊且自大的念头过期,销蚀成各种形状的破铜烂铁,被哪个宇宙的洪流吸收过去。

是不是有一种兽,骁勇好斗,为了一个目标可以奋不顾身,头破血流。我想可以查查那本书里的《说文解字》。

伸手摸索刚刚随手放下的书,在身体四周都搜寻无果。我勉强睁眼起身,仔细想想放在哪里的时候,门铃响了。

是昨晚那个女孩。

没等我开口她就自己进來,今天没有化妆,穿的是黑色的,高领把脖子围得严严实实。这一次看得出她是清醒的,她径直走向厨房。我听见热水瓶和水杯的声音,应该是很熟络这里了。她倒了一杯水出来,坐在沙发上。当那杯水喝剩三分之一的时候,她抬头看了看我,说,那些药还有吗?

我问她好些了吗。

她说我很好,疼痛很快就止住了。我进厨房把那个纸皮箱抬下来,听见她的声音从客厅传来:“Yan去哪里了?”

“如果你知道的话,我知道就不会在这里了。”

“其实你是想问我,却又不敢说出来。”她说。我把药片搁在桌子上,走到客厅,她大概是没预料到我会突然出现,我把她的后脑重重按下,拨开她的头发,拉扯住那高得过分的衣领,伤口一点痊愈的迹象都没有,像一只旧伤新发的眼睛,我放开她,感到沮丧。

“你很不好受,”她说,“我也一样。”沮丧依旧占据着头脑,无法平息,就像沸腾的点跳跃得杂乱。我叫她说实话,造成现在这样的原因非同小可。

她理了理自己的头发,长长的头发弄到肩膀后面遮住脖子,她说:“我也想知道,但是的确是忘了。”

“是与他有关的事情吗?”没有铺垫,连试探的意图都被省略,表露无遗。

她没有立刻回答,放下杯子。我注意到她的右手中指有一个黑色的戒指。

“如果我没记错,你的刺青是一个英文字母。”我说。我小心翼翼,忍不住想要得到确证。

“你就是这个样子,”她抿了抿嘴唇,“自以为是。”

“怎么样,我就是这样子,你还不是一次又一次地求助于我。”

她立刻盯住我看,夏天的夜溽热逼人,汗一直不停地填塞毛孔。她说,热,很热,我走过去打开窗户。

“我不是故意的。”

她说:“所有的开始,我们都并不知道的,不是吗?还是一样心甘情愿,施与受,关系的成立,背叛,失爱,两两对应而已。”

“是和他有关吗?”直觉告诉我,“那个刺青。”

“不要那么严肃,况且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她沉默了一会,说:“既然预期得到会发生,结果或者原因有那么重要吗?”

“有,”我说,“我想知道,也应该知道。”

“你看事情太过绝对,”她说:“直接,粗暴,没有空间,你又怎么知道这一切都该归咎于你,我又是你想的那个女孩。”

“不知道,总该有个说法。不仅仅是对于你和我。”

“还有他,是吗?”她笑了,“其实自己还蛮想再要一个刺青的。”说着摸着自己的手臂,好像把手伸到了我的面前:“你能帮帮我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问她要什么图案。

“山茶。”她解释是因为没有亲眼见过。

“山茶灼,雪花大朵,非常美。”我对她说:“只是现在不可以。”

“那就好,”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你记住,不要自己吓自己。要放松,放松,这样你才能看到他回来。”

她要走了,我说你的药还有,转身去厨房,出来的时候她已经离开,我重新走进厨房,手心的药片在手汗里开始融化,Loro不在,它们统统被扔进猫的食盘,搅在她的食物里。

我开始做梦,身体变得很热很热,伸手摸摸额头,怀疑是发烧,梦见很多很多图形,花,电梯,在大风的黑夜里走。打开行李箱找退烧药时,客厅的电话突然响了,头昏脑胀提起电话,喂了几声,没有回答,大概是线路问题还是恶作剧。返回房间继续睡觉,耳鸣非常厉害,诡异的种种梦魇如潮水一般重新席卷而来,伤口像硕大艳丽的花朵,突然像黑洞一样旋转起来,黑色像撕裂的线向身体掘进,打开直至心脏,血在心房里偾张发光,她指着心脏说,我还想纹一朵山茶。她笑起来的纹线延伸到眼角,出现像猫一样蓝色的眼睛。我立刻被惊醒。

我勉强抬起手看表,已经1时20分。耳鸣变成咚咚响的偏头痛,退烧药已经起不了作用,只能蒙头大睡等待天亮。神经生出的锤子敲打得疼痛难忍,像击打爵士鼓,金属尖锐碰撞,飞机起飞的声音。继而变成钥匙在锁眼活动,门被打开,脚步声。中间一阵子是清醒的,没有听到Loro一如既往缠着要食物的叫唤,我勉强支撑着摸索到厨房,角落里的食盘里还有食物,Loro猫却不知所踪。我打了一杯水,走到客厅,嘴唇干燥,胸口堵得慌,倒到沙发上艰难入睡。

午夜醒过来,身体沉重,像吸足水的海绵蓬松无力,听到外面有东西搬动的声音,厨房的水壶被提了起来。他回来了。

他问我,你需要水吗?我说,要。好像在对着空气说的,接着门被打开,光传进眼睛来不及闪躲,这时我终于看清,是他的背影。

手脚像被束住,无法动弹,额头滚烫似乎快要爆裂。听到有声音说,Tatoo,吃下去,我张开嘴巴,退烧药丸的涩味黏住了舌尖,我卷起舌头拼命吞了下去。

醒过来,体温下降,出了不知几身虚汗。睁开眼睛,Yan坐在床边,看起来瘦了很多,眼睛陷下去,他摸着我的额头说,怎么这么不小心。

你知道我会在这里的,对吗?

他说:“我打过一次电话过来,但是没人接,我还以为你不在。”我说:“你知道我在,一切都是欺騙,失踪,电话,包括那个女孩。”

“你已经见过她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我去过你的店,见你不在,我就猜你在这里。”

我腾地一下坐起来,没有开灯,还看得见他的眼睛,犹如猫瞳。我已经分不清是温情还是冷漠,我说我很累,真的累了。

“你需要休息。”

“我是见过她,现在我想要你的故事。”

“Tatoo。”

“我知道你有,但是我已经失去把握它的野心。”

“是她告诉你的吗?”他笑了。一时无言,我们仰面躺着,他的手支在头部,肘部碰到了我的肩膀,此刻又像两个站在街边吹夜风,各自想法凛冽的夜游人了。

他说:“还是先讲那个故事。一个人,不认得字,在太阳下一直走。”

“文王十二年,五月,晴,三万兵马奉文王之命传送密旨至邻国,一道十万字的手谕,密密麻麻的竹简就装满了九千车马,队伍编制,戒备森严得犹如对战事临近的气味惊觉,有的说法是关于朝廷里一次神秘的卜筮。日和,风向北偏,无地起事,就这样浩荡而不动声色地起行。”

“后来的子民对此说法纷纷,有的说是一场关乎社稷存亡的契约,有的说三万兵马诡异地瞬间消失,天亮之前还听得见铁马叮当的铮响,日出之时便不见一兵一卒,而那时城门还是紧闭。”

“过六关,十四驿站,风餐露宿没日没夜地赶路,将军的日志上刻下一道痕便是一天光阴的记录。他就是这样,尽忠尽责无所畏惧,又对有的无的安危和私利忧心忡忡。有时候抬起头看到星辰就以为是夜晚,看月亮判断日子的盈亏走向。时间观念完全被剥夺,忘记了一些应该记得的日期。后来连天象的预示都不想得知,因为麻木,习惯了各种顺行逆行的服从。”

他的呼吸均匀深沉,每一个吐字变得很空,好像共鸣被拉阔了:“时间变得再也无关紧要,有时睡醒,昏暗不清地瞥见旁边酣眠中的同伴突然长出白色的鬓发,怀疑已经过了几十春秋,而双脚冰凉,磨出的厚茧阻滞了气血。”

“只知道往前走,不知里程,方向,甚至目的地。太阳逐渐移至北回归线,晌午到达头顶正中,烈日当下,汗水进入眼睛,不知情的以为是泪腺丰富,就连单衣也禁不住曝晒,贴紧了皮肤吱吱作响。那些用麻绳捆起来的书简,在马车上气味浓烈,喷薄而出的不知是墨的味道还是竹子的腐朽再生,蔓延十几里不可阻遏。有个将士说他想起了家乡春时,连山青翠的幼笋。”

“就这样,那一天每一个士兵的鼻腔胸腔都被贯穿了竹味,是扁平的,没有生机,干扰性不大的味道,却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心开始不安分且抵触滋生,炎热控制思维和胃口,对新鲜食物蔬果的渴求已经到达了顶峰。此时将领们想到的却是另一种暗示,他们担心这些味道会暴露行踪,危险的假想无时无刻威胁着长期作战的神经。还有的想象竹简变质,变成簌簌抖落的碎片,于是新的惊恐取代了原来的抗辩情绪。大军加快了进程的脚步,日夜兼程的尘土覆盖了整个冷暖不知的身躯。”

“到了七月,已经无法掩饰住的气节,流火的日光考验了一切。一些尖刻暧昧的念头再次被提起,又被繁重而艰难的路途压制,统统报销在珍贵的梦里。好像一醒过来,又是新的人生,不与谁相干。”

“也会怀疑命令只是权力的傀儡,建立起来的关系根本毫无意义。”

眼皮变重,再次想昏昏欲睡过去。

“后来在跋涉经过一处险要的山脊之后,本以为会是一马平川的土地,但那只是一次短暂的舒心,走了不远的地方,一处类似悬崖一般的石坡挡住去路。”

“这是毫无悬念的事情,限期不容许任何退路的设计,心知肚明的是将领之间的抱怨推脱,路线选择错误的指责和企图保住尊严的诋毁。那是一种失败的感觉,像惨雾一样影响到了每一个人。阳光万里,刺目的是无处可遁的阴霾。”

“焦虑和沮丧,只有此刻大家是平等的,谋略顿时失去效力,眼神交接时皆是不安和羞辱。有的将领情绪失控,杀掉了几个士兵。还没到断水绝粮的地步,却产生了某种力丧失了的饥饿感。将军知道军心不可再乱,于是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绞断所有车马上的麻绳和麻布,一捆捆沉重的竹简重见天日。三万士兵,褪下铠甲和装护,赤臂光膀排成几百队列,鸦雀无声。将军指着那些竹简说,全军待命,背起来,我们要背着越过这里。”

“所有人蜂拥而上,把竹简搭在肩膀上,或者背着往上冲,依靠速度和力量和困境较劲。竹子本质的清凉瞬间侵入体肤,消解了热气最后融为一体,汗液好像都凝固了,所有奔跑着的人好像都感到,这不是在跑,而是在飞。”

“沿着山路往上爬,训练有素的士兵如同蓄势待发的箭铆足了劲力,赤脚而行矫健无比,远远望去犹如满山逃亡的羚羊。太阳在头顶非常毒辣,寸草不生的峭壁上滑落尖锐可怖的沙石,扬起的风暴迷住了眼睛。所有人只有一个念头:狂奔,不停地狂奔,死也要跨过这座障碍。”

“这时的意气就像杀气,双眼发肿通红,只差呐喊出来。日落消失得越来越快,顿时峭壁的一面暗了下去,日光好像瞬间被吸走,周围提前临近了夜的冰冷,人的心也跟着静止。而那时还有接近一半的兵员还没有攀过顶峰,还在山体黑暗的那一面。”

“一种陌生而古怪的惊异控制了全局,演变成无名的绝望和恐慌。无论是停留在那一面没来得及赶上的还是已经快接近平地的,空白僵固了大脑,同时都像被抛进无边的深渊。那一面的士兵不知是什么境况,空旷的山崖却传来了巨大的恐怖的叫声。仔细再听,又好像根本没有什么声音,还是只是幻觉。”

“不知是谁开始跑了起来,所有看得见看不见路的人崩溃般地再次狂奔,像逃脱诅咒一样疯狂失序,听到的尖叫不知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有可能正是自己。”

“六万士兵没有了及时的命令和军纪的概念,逃亡失散如同过江之鲫,每个人背着一捆竹简,找不到方向的或者看不见军旗的,狼狈地寻找和汇集。”

“后来呢?”我问他。

“三天三夜的召集清点,按着花名册一个一个点对。但是三万人口,加上车马草粮繁杂疲顿,规定抵达的时日所剩无多,只得带着侥幸和努力维持的面子草草结束在新的行程之前。”

“接着赶剩下的路,好像所有人都已經习惯了把竹简背在身上,可能这样的速度更有益,将军也没有提出任何的异议。半个月后就到了邻国的边境。”

“没有人想过在那个时候逃跑,也许是最佳时机。”

“没有。但是所有人都无法质疑,一个真实的感觉,就在那一瞬间,自由离自己如此之近。”

“不跑,好像带着无数脚镣。”

我转过身去,逆光里看见他鲜明的侧脸轮廓。他汗湿的背部像一片逐渐漫开的沼泽,深不见底。

“弄开它,Tatoo,把我后背的衣服弄起来。”他呼吸急促地说。

“我累了,你是知道的。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就像我将亲眼看见它。”

“听我的话,看到它你就知道了。”他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的吗?”

沉默良久,他终于继续讲了下去。

“踏进邻国的城门,所有的竹简立刻被取下拖走,来自中原的护卫兵犹如一群缴械投降的败将。但是终于可以重新穿上铠甲,队列整齐。卸下竹简的士兵在城门边静候了三天三夜,邻国除了正常的供水供粮之外,不曾透露一点风声,那些异域的百姓的眼光暴露了隐隐约约的草木皆兵。所有人都期望着早早结束这一场煎熬的较劲,功德圆满。”

“第四天,天刚微微泛白,一名貌似是传话的长官出现在城门前面的那一条长街上。曙光昏明,他单薄的身体在不见尽头的街上摇摇晃晃,让人担心他会被自己的影子和大风吞没。他走进了军队驻扎的地方,那人的眼神在黑暗里变得非常犀利,像一头夜行的狼,直到天亮时分才看清楚他的原貌,矮小,微驼,脸尖刻猥琐。”

“他和将军耳语了一阵,将军的背影在黑暗里好像晃了一下,还是营火带来的错觉。他站在大军面前,不属于他的威严看起来十分别扭。他大声说,密旨内容不全,怀疑被窃,所有军士不得擅自离开,全体接受检查。”

“有的人惊魂未定,有的人还在做归乡的梦,被一种未知的,新的怖惧折磨,似乎早就预示出来的遥遥无期,无穷无尽的难,就算最坚强最麻木的人也开始神情恍惚,尖叫不能自制。如今的归乡,可能是一抔黄土的尸骨无存,和游荡的魂。”

“所有的搜检开始,激烈的却是内部的猜忌和怀疑。昔时肝胆相照的兄弟反目成仇,诋毁和仇恨燃烧,营地乱成一团,变成人心炼狱。最后清查出来的结果是,一小部分的竹简遗失了,不知所踪。”

“遗失意味着有人失踪了,没有归队,最坏的念头就是逃跑了。但是这样的不知所踪在他们看来,是阴谋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都不得而知。只是三万士兵的生死悬念已无人专注,他们忧心的是一切更大更深远的微妙演化。”

“那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与同伴失散,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走到哪里去了。好像是迷路了,想寻找一处村庄落脚,结果却误进了森林。”

“那里繁花盛开,没有日光照耀的时候,所有的奇花异草在黑暗里摇曳生姿,发出点点光芒,不知是萤火虫还是露珠的反光。雾气在头顶很远的地方蒸腾,听得到的呼呼作响,时隐时现。我彻夜未眠,如同一条亢奋于游戏的鱼。那是一种全身心的奇遇,那时我还在想出去告诉他们这里有我们需要的水流,野生的果实甜美浓厚。我想脱下背上的重负,跳下水洗个清凉的澡。但是双手酸涩,沉重得抬不动,只得作罢,脚却在水里泡了一夜。”

“清晨的时候,醒过来,闻到一股异香。我拍拍身上沾上的苔藓,看见日光把整个森林照得通亮,好像四周都无法寻到方向。只得沿着溪流走,小心翼翼,特异的凉爽驱走身上的闷热,但是后背,背着十几斤的书简,还是濡湿得厉害。”

“行走了三天三夜,熟悉的同伴皆不见踪影,烈日炎炎,失去森林的庇荫更加心急如焚。突然很想回到那里去,犹如隐居世外桃源般不为人所知,也不为所制。结果连回路都找不着了,更遑论去那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哪的邻国。”

“你逃跑了,是吗?”

“我没有逃跑,我只是失散了,像一个幽灵一样人间蒸发,变成多余的无意义。身份,过往,简历统统消失,变成另一个人,连自己都得不到确认,是要落地生根,浪迹天涯,还是千里返家。”

“最后还是一路摸索回到了天朝,那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进入城门开始就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道途旁听回来的消息说是与邻国的战争一触即发,有的说密旨其实是一道谋反的暗语,事起于一个全城通缉的逃犯。我走过去看皇榜上的要令,看到了自己的头像,杀无赦。”

“那时候已近立秋,傍午的太阳好像还是狠毒逼人,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踉踉跄跄地躲避视线,逃出都城。我才记起,那些竹简还在我的背上从未卸下,好像已经成了身体的一部分。我狂奔到城外的一处麦田上,麦子轻轻触到皮肤都让我极度惶恐。我记得那里有一处河流,我拼尽全力地跑到那里,连呼吸都抽搐了,一把把身上的竹简丢到河里去,以为那样的自欺欺人可以毁灭致命的证据。”

“我想了一想,在它消失之前,起码我应该知道,是因什么而负罪。我追着水的流向冒险捡回那一堆书简,打开,串起来的竹片铿锵作响,我的眼睛盯住,一片茫然:什么都没有。一个字都没有。”

“我一下倒在了麦田里,躺着想了七天七夜。第七天的夜晚露水深重,我起身,毕竟还得继续。”

“你成功了,”我说,慢慢靠近他的后背,“你没被抓到,否则,你现在就不可能出现了。”

“你看到什么?他问我,我告诉他,我看见了沟壑,山河,微微隆起的骨头和平滑的血管。

“后来有人告诉我,我的后背满满都是字。那些竹片上的字,都跑到我的背上,成了终身无法磨灭的烙印。”

“我尝试过各种各样的方法,想方设法除掉那些,我自己无法亲眼看到的字。”

“所以你在研究它们。”

“是的,但是已经渐渐习惯了。习惯了夏天不穿太透的衣服,习惯了保守秘密,习惯了背负着一片无形。”

“习惯了被我刺痛却不出声。”我说,“对不起。”

“无须抱歉,那都是出于自愿,不是吗?当它转换成另一种东西,成了你心甘情愿的累赘。”

“但是你知道的。”

“知道什么?”

“我爱你。”

我听见的呼吸像海潮一样起伏不息,心跳像鼓点跃动,所有的月亮缓缓升起。

他说如果还记得那一片森林的样子的话,他会让我纹在身上。没有说会带我去看。

天开始亮了,又是一个黑夜无声地过去。借着微微的光,他侧躺着如同一条挣扎进了浅滩的鱼,艰难的劫后余生。

我走出房间,到厨房的凹槽里洗了脸,收拾行李。回到房间里,轻轻地在他的耳边说:“对不起,我杀死了你的猫。”

他说,我早就知道会这样子。“Tatoo,”这是他最后一次叫我的名字,“你知道吗?现在,我很幸福。”接着他叫我看他的后背,疼,热得难受。

我问他有什么办法。他说,橱柜里的一瓶药膏,绿色的。

我找到那一瓶绿色的,放到他的手里。我对他说:“我不会再次介入你的痛苦,是的,你从不属于我。”

“连我自己都无法把握。”他没有反对,合上眼睑,呼吸恢复均匀。我转过身看了看他后提着行李转身离开。

早晨七点的计程车里的收音机播着歌,经过路边通宵开放的小吃店,关门的唱片店,大棵的行道树,买早餐的爸爸。没有,都是做梦而已。

我听说过一个故事:以前鱼是在陆地上行走的,后来大迁徙的时候被卷进了海洋,这样他们在地面的记忆就变成了身上的鱼鳞。他是不是忘了,还是他根本就不知道,有一样没有消失的,那张在午夜的街上拍的照片。夜的帷幕下,他站在馬路中间撑伞,嘴角微微扬起,眼底一圈浅浅的蓝,犹如一只舒展翔驰的鸟。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