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功晶
汪曾祺说:“鸡头米老了,新核桃下来了,夏天就快过去了。”鸡头米,何物也?有诗云:“最是江南秋八月,鸡头米赛蚌珠圆。”鸡头米与鸡实则是不相干的。它是一种水生植物,学名芡实,生长在荷塘里,与莲藕比邻。只因整个果实外表毛剌剌的似极了鸡头,故得此名。记得儿时,一立秋,鸡头米上市,芡农们提篮在大街小巷叫卖:“阿要买鸡头米?”母亲总会买上几斤给家人尝尝鲜,彼时,又恰值蟹黄膏肥之际,一大家子人围着八仙桌吃罢蟹宴,末了,上一碗清甜软糯的鸡头米甜羹,真真是快活赛神仙。
转眼至秋,“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我看到朋友圈家乡亲友晒着煮好的糖水桂花鸡头米,心底不由得被勾起了一缕乡愁。其实,鸡头米分布广泛,南北皆有,俗称南芡实和北芡实,口感却有着天壤之别:北芡实常做药引,价格低廉,在超市多能买到,然久煮不烂;南芡实则颗粒饱满,白嫩如珠玉,软糯可口,俗称“鸡头米”。我的家乡姑苏正处江南腹地,水网纵横交错,给水生植物的生长提供了良好的环境,尤其是葑门一带,有着连片的芡田,有诗赞道:“苏州好,葑水种鸡头,莹润每疑珠十斛,柔香偏爱乳盈瓯,细剥小庭幽。”
我在葑门横街城管科工作过一段日子,每逢金秋,横街一带的人家门口摆着一个个圆匾,匾旁围坐着当地的妇人,大家一起手剥鸡头米。鸡头米好吃难剥,果肉嵌在滚圆的壳里,壳相当硬,得用巧劲,轻一分剥不开,重一分剥碎,徒手剥了几粒,指甲就疲软生疼,因此,妇女们拇指上套着专业铜指甲。剥鸡头米是一桩极苦极累的差事,我曾尝试剥了一阵,站起来两眼一黑,差点儿没摔倒,剥一斤才剔出一两多肉,可谓粒粒皆辛苦,有过这等体验,就会觉得上百元一斤的价格着实不算贵。附近的下岗女工和外来打工者纷纷加入剥鸡头米大军中,据说,这一季的收入可让农民丰衣足食一年。昔年,我常光顾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太太的摊位,她每天最早起摊,吃过晚饭还继续剥,自己却从来舍不得吃一粒。老太太说,孙女在外地读大学,她趁着鸡头米上市,辛苦点儿赚一把,孙女第二年的学杂费就不用愁了。这话让人心中油然生出一股“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的辛酸。
鸡头米在家乡是一道时令风味小食,古来只有富贵人家才消受得起,曹雪芹幼时曾随祖父在苏州生活过一段时间,他也很爱吃鸡头米,还将此物写入《红楼梦》。贾宝玉让人给史湘云送吃食,其中一样时鲜货便是鸡头米:“袭人听说,便端过两个小掐丝盒子来。先揭开一个,里面装的是红菱和鸡头两样鲜果。”古时讲究的人家将银耳、桂圆、红枣、莲子、冰糖和鸡头米一起炖,汤汁黏黏稠稠,养颜美肤,是太太小姐們的心头爱。后来,美食家将鸡头米与河虾仁、莲藕、荸荠、茭白、茨菰等一起炒,吃起来嫩甜又不失鲜脆,有着江南水乡独特的清爽口感,美其名曰“水八仙”。当然,最经典的吃法是清汆,即在冰糖水里焯一下,撒上一把干桂花,嚼起来既爽滑又香糯,还自带一股沁人心脾的本色淡香。
近年来,我久驻北方,秋风一起,不觉滋生出“莼鲈之思”,心心念念起家乡的鸡头米。老母亲颇谙我的心思,不远千里给我捎来一袋家乡“土特产”。我起锅待水烧开,将鸡头米倒入沸水煮三分钟,最后兑入少许白糖和干桂花,一碗极素极简的糖水桂花鸡头米“问世”了。一勺入口,汤水里带着沁人心脾的桂花香,鸡头米软糯弹牙又有嚼劲,美味从舌尖渐向喉咙扩散,甘泽润喉。在这渐凉之秋,对我这样一个游子来说,既暖胃又贴心。沉浸在芡实的美味里,我仿佛看到了故乡的秋天。如果说,画家吴冠中笔下“灰墙黛瓦、秋叶似火、野渡舟横”的寥寥几笔代表了纸上的江南秋色,那么,我碗里这一颗颗圆润如珠、香糯Q弹的芡实便是舌尖上的江南秋味。一碗鸡头米,好个江南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