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人名字與漢簡釋讀*

2020-12-31 08:22白軍鵬
简帛 2020年2期

白軍鵬

關鍵詞: 漢人名字 漢簡 釋讀

不同時代的人們在命名與字的時候都有其不同於其他時代的特點,劉釗先生説:“每個具體時代的人名都不只是區别人與人的符號,同時又是文化的鏡像和觀念的折射。它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思想、信仰、習俗、道德觀、價值觀、文化心理及美學觀念。”(1)劉釗: 《古文字中的人名資料》,《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1999年第1期,後收入《古文字考釋叢稿》,岳麓書社2005年,第360頁。這是符合實際情況的。漢人命名取字從《史記》《漢書》中便可窺得其大貌,傳世及出土漢代私印中也保存了數量巨大的漢人名字材料,而成書於西漢中晚期的《急就篇》里也有爲數不少的名字資料。

一、 漢人名字與校勘

漢人取名與字,往往有“類集”的現象,一個典型的名或字經常有很多人取用,如“去疾”(含棄疾、去病等)、“定國”(含安國、安世等)、“萬年”(含延年、延壽、益壽等),以及“安漢”(含漢强、漢昌等)等這樣帶有極强時代特點的人名。在命字方面,含有“君”“卿”“翁”“孺”“孫”等字更是占有極高的比例。清代學者曾經注意到漢人名字的問題並據以校勘典籍。《漢書·王子侯表》有勮原侯錯之六世孫侯勝容,王念孫指出:“勝容二字義無所取,當是勝客之譌。《高祖功臣表》有樊噲曾孫勝客,《恩澤侯表》有丙吉元孫勝客,《急就篇》有薛勝客,未有名勝容者。”(2)〔清〕 王念孫: 《讀書雜志》,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192頁。陳直先生又舉漢印“王勝客”“石勝客”“趙勝客”“譯勝客”等爲證,進一步坐實了王説。除陳氏所舉外,漢印中以“勝客”爲名者尚有許多,此不備舉。

《漢書·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有“亞谷簡侯盧它之”,《盧綰傳》作“它人”,《史記·惠景間侯者年表》作“它父”,《韓信盧綰列傳》作“他之,”《孝景本紀·正義》亦引作“它之”。陳直先生引漢印“董它人”“張它人”及“許佗之”“胡佗之”爲證,認爲“盧它人與盧佗之,二者現疑莫能定,西漢名父者絶少,更無名它父者,知它父則爲誤字”。(3)陳直: 《漢書新證》,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74頁。不過《史記》中的記載陳氏是轉述錢大昭的意見:“錢大昭謂《史記·功臣表》作‘它父’,本傳作‘它人’。”而由我們的陳述來看,並不準確。

今按,陳氏所舉“許佗之”“胡佗之”二例其印文分别爲“許佗之印”“胡佗之印”,很難斷定其名爲“佗之”,漢人名“佗”者甚多,漢印中即有“梁佗”“趙佗”“段干佗”等,秦印有“耿它”“盧佗”,(4)許雄志: 《鑒印山房藏古璽印菁華》,河南美術出版社2006年,編號94、97。又有“宋佗”“王佗”“周它”。(5)施謝捷編著: 《新見古代玉印選續》,藝文書院2017年,編號分别爲186、571、731。而“某某之印”中“某某”爲姓名之例極爲常見,如《十鐘山房印舉》卷二十一所載穿帶印“馬止之印·臣止”便可確定其名乃“馬止”非“馬止之”,(6)陳介祺: 《十鐘山房印舉》卷二十一,中國書店1985年,十四頁。《程訓義古璽印集存》6-8有“李年之印·臣年”等等,(7)程訓義: 《程訓義古璽印集存》,河北美術出版社2007年,第136頁。均與此同例,《新見古代玉印選續》633有“楊佗之印”,(8)施謝捷編著: 《新見古代玉印選續》第276頁。由前所述,其名當爲“楊佗”而非“楊佗之”。而如果漢人名字中爲“某某之”者,反映在漢印中一般則不加“印”字,以示區别,如《甘氏集古印正》有“雍勝之”“鄭勝之”,(9)〔明〕 甘暘輯,徐敦德校訂: 《甘氏集古印正》,西泠印社2000年,第79、80頁。《漢銅印叢》有“齊充之”,(10)〔清〕 汪啓淑集印,徐敦德釋文: 《漢銅印叢》,西泠印社1998年,第8頁。《鐵云藏印選》有“任盈之”等。(11)〔清〕 劉鶚輯,徐敦德選編: 《鐵云藏印選》,西泠印社1990年,第26頁。《漢書·百官公卿表》有“朔方太守劉它人”,《高惠高后文功臣表》有平州共侯昭涉掉尾之孫“懷侯它人”,而除“盧它之”一例外再無名“它之”或“他之”“佗之”者,因此,我們以爲陳氏所謂它人與佗之疑莫能定似乎可以確定是“它人”,而非“佗之”或“它之”。

二、 利用漢人名字校釋漢簡舉例

除了前面提到的保存了大量漢人名字資料的《史記》《漢書》《急就篇》等傳世典籍以及漢代私印外,在漢代簡牘文獻尤其是西北屯戍簡牘中也保存了相當數量的漢人名字。一般來説漢印中的文字較爲莊重,極少有錯鑄的現象。而上一節亦簡單談到了人名在典籍校勘中的作用,事實上,藉由漢人的名字習慣也可以幫助進行漢簡的校讀。前輩學者在校讀漢簡時已經有意識地利用這一情況來輔佐論證。裘錫圭先生在《〈居延漢簡甲乙編〉釋文商榷》一文中曾多次依“漢人常見名字”“漢人常用名字”來校正簡文。如校簡19·9“徐脱客”爲“徐勝客”,校58·15A“周却君”爲“周君”,校91·1“黄子心”爲“黄子公”,校111·7“高何商”爲“高何齊”,校117·16“甲□□”爲“田去疾”等。(12)參裘錫圭: 《〈居延漢簡甲乙編〉釋文商榷》,原載《人文雜誌》1982年2—5期、1983年1—4期,後收入《裘錫圭學術文集·簡牘帛書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100—164頁。

(一) 居延新簡中的“細賓”及其他

漢人以“實”爲名或字者较稀見,任攀先生曾經討論過居延漢簡中的“長賓”,其謂“《漢書》所見以‘長賓’爲名字者如唐長賓、張山拊字長賓、林尊字長賓等,而無一例以‘長買’(引者按,即居延漢簡88·13舊釋爲“長買”者)、‘長實’爲名字者”。(15)任攀: 《居延漢簡釋文校訂及相關問題研究——居延舊簡部分》,碩士學位論文,復旦大學2012年,第248頁。任文所謂以“長賓”爲名字其實都是字,而且漢人以“賓”爲字者,除“長賓”外,尚有“中賓”,如居延漢簡35·6之“張中賓”,此賓字舊亦釋“實”,《中國簡牘集成》(以下簡稱《集成》)始正確改釋爲“賓”;有“子賓”,前引10·21之“子賓”,此字亦由《集成》改釋;有“少賓”,如居延新簡E.P.T51∶101之“張少賓”,此字舊皆釋“實”,《集釋》始改釋爲“賓”,正確可從;有“幼賓”,如居延新簡E.P.T51∶416之“幼賓”,亦由《集釋》將舊釋“實”改爲“賓”;有“次賓”,如《漢印文字徵》卷六所録“郭次賓”印。(16)羅福頤編,羅隨祖增訂: 《增訂漢印文字徵》,故宫出版社2010年,第273頁。事實上,就漢簡中材料來看,過去人名中的“實”很多都是誤釋。

漢人命字又喜用“細”字,《漢印文字徵》卷十三録有“焦細卿”印、“朱細夫”印。(17)羅福頤編,羅隨祖增訂: 《增訂漢印文字徵》第582頁。又有女名“細君”者,如《漢書·西域傳》有以遣江都王建女細君嫁烏孫和親之事,又有东方朔妻細君。“細賓”與“細卿”“幼賓”等取字同寓。

(二) 敦煌漢簡中的“豐”

敦煌漢簡280: 書吏胡豊私從者,零縣宜都里胡駿,年三十,長桼尺二寸。

《説文》“豊,行禮之器也。从豆象形,讀與禮同。”《六書正訛》認爲豊“即古禮字……後人以其疑於豐字,禮重於祭,故加示以别之。”(22)〔明〕 周伯琦: 《六書正訛·上聲》,古香閣翻明十竹齋本,十四頁。先秦土文獻中除個别的戰國秦系文字外均以“豊”表示“禮”,周伯琦的觀點無疑是正確的。“禮”字在戰國秦文字中開始取代“豊”,到了漢代,“禮”字通行,“豊”字則基本退出歷史舞臺。因此,秦漢時人有名“禮”者,而無名“豊”者,《漢書·楚元王劉交傳》載有元王(非初代元王)子名“劉禮”封爲平陸侯者,《説文解字·叙》又載有傳《蒼頡篇》者名爰禮,秦漢印文中亦不乏以“禮”爲名之人,如《鑒印山房藏古璽印菁華》150有“李禮印”,《新見古代玉印選續》678則有“張禮”。《秦印文字彙編》“禮”字條下亦載有“李禮”印。(23)許雄志主編: 《秦印文字彙編》,河南美術出版社2001年,第3頁。

(三) 敦煌漢簡中的“寬意”

敦煌漢簡1601A: 神爵二年十月廿六日,陵胡隧長張仲孫買卒寬惠布袍一領,賈錢千……

“惠”字爲沙畹所釋,《疏勒河流域出土漢簡》(下文簡稱《疏勒》)、《集成》從其説,不過《疏勒》又疑此字或是“竟”;勞榦先生《敦煌漢簡校文》釋“皀”,大庭脩《大英圖書館藏敦煌漢簡》從勞釋;《敦煌》釋“悳”。學者們對此字的釋讀亦未達成統一。此陵胡卒亦見於簡1708,而且此簡所記與1708内容密切相關,彼簡文作“神爵二年十月廿六日,廣漢縣廿鄭里男子節寬意,賣布袍一,陵胡隧長張仲孫所,賈錢千三百……”。由此簡可知此陵胡卒全名爲“節寬惠”。

簡1601、1708之“寬意”在簡1797中亦出現過一次:“淩胡卒寬意,以己卯日出塞。”

(四) 敦煌漢簡中的“充宗”及其他

敦煌漢簡946: 當姦卒嬴克宗。

漢人又喜單名“充”,如武帝時造成巫蠱之禍的江充,在漢印中有名“時充”“李充”“王充”“趙充”者。(29)羅福頤編,羅隨祖增訂: 《增訂漢印文字徵》第393頁。居延新簡E.P.T53∶14有“董充”,E.P.T52∶766有“寵充”。

三、 利用人名校釋漢簡不能脱離字形

雖然如前所述,依據漢人名字的習慣可以幫助我們校釋漢簡中涉及名字的簡文,但是在論證的過程中不能脱離了相關簡文的字形。否則,最後的結果便可能是錯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