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东坡
柴
三爷还在生闷气,这股闷气聚在他心头已经整整一晚,到现在都没有消散。
我怕触霉头,躲他远远的。
三爷背着手,在林子里东看看、西望望。我知道他在找什么,昨天下晌,村长寻到他,黑着脸说林站扣了一车木材,发现是从我们村这片林地盗伐的。三爷一听,脸立时变得惨白,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委顿。
那一刻,我很为三爷难过,当了四十年老护林,还是没有善始善终啊。
三爷对这片山林有着很深的情感,许是四十年如一日,平淡了,让人轻易看不出来,但我知道,每年春风浩荡的时候,三爷脸上的皱纹也随之舒展开来。
唉声叹气一夜,三爷终于想定心思,他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背黑锅。
三爷的预感得到了验证,我们在一条山沟的上下左右找到十几处已经发黑的树桩,它们隐在一人来高的灌木丛中,不仔细搜寻根本发现不了。看来盗伐者很有经验,既避开了护林员的视线,又间隔着只挑成材的树木砍伐,因此任谁也不会注意到。此外,丛生的灌木还便于就地隐藏,而且顺山沟就能方便地把树木拖走。
被铁锯锯断的树桩无奈地显露出道道岁月纹理,像无声的控诉,挤开层层叠叠的枯萎,与三爷胸腔里发出的呼呼粗气相互应和着。
这不是我想象的树木的结局。
每年春天,我都要陪三爷到山上去植树。在我眼中,树木是属于生长的,或高大,或纤弱,年复一年承接着阳光雨露,尽情展现出生命的枝繁叶茂。
这片林地,三爷最早种植的树苗已经长成参天大树,庇护着我这些年陆陆续续种植的小树,风起鼓噪,风落窸窣,无论岁月如何往回推演,一路上都有着绵延不止的参照。
我所看到的一切都被简化了。
而与春天对应的是秋天,苍翠的依旧苍翠,如松树、柏树;凋零的已然凋零,如杨树、槐树。我奇怪的是,那终年华盖覆顶的松树、柏树,它们的躯干为什么总是包着一层春风也吹不绿的坚硬老皮呢?
有一段时间,三爷总要腰后掖着砍刀,叫我带上绳子跟他上山。他在林子里仔细打量每一棵树木,像对一个人的审视,然后用砍刀把树干一丈以下的枝枝杈杈砍去。他这样解答我的疑问:“树木如果不经常修剪,是会长荒的。”
我把他砍掉的枝杈聚拢起来,用绳子松松地捆扎好,这将是我们过冬的柴,随之而来的漫漫冬日就要靠它来取暖了。
“人也一样,不修剪不成材。”不管我听得懂听不懂,他接着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栋梁和柴是不一样的。”
他把栋梁留在林地继续生长,我把柴拖回家填充饥肠辘辘的灶膛。
杂草丛中不知什么东西绊了我一跤,不是石头、土块的感觉,我爬起身胡乱扒拉草丛,想看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让我吃了苦头,不想眼前竟出现了一截树干。我心里一动,手脚并用顺着树干走向把杂草统统拨开。
一段完整的树干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认了出来,这应该是一株白桦的躯体,只有海碗粗细,整个外皮已经发黑,显而易见它被伐倒有一段时间了,只是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被遗弃在了这里。
白桦是速生树木,海碗粗细只能说明它还年轻,还不到做栋梁之材的时候。然而,死亡却骤然而至,像一段路走到尽头,不管你是否愿意,都不得不接受一次再无上诉机会的宣判——这多么让人灰心。
我的担心还不至于此,这株白桦的命运是否是其他树木命运的影射吗?
三爷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我身边,他抚着我肩头,轻声说:“你回村叫人来把树抬回去吧。”
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家家户户都升起了袅袅炊烟,整个山村笼罩在一派融融的人间烟火中。
三爷显得很疲惫,但他还是踅进灶房开始做晚饭,过了一会儿他在里面喊道:“东子,拿些干柴进来。”
我跑到院子里的时候,正看见跛子周老栓一瘸一拐推开栅栏门进来,他手里提着一只布口袋,看样子又来借米了。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干瘪瘪的糟老头,总觉得他不怀好意似的,因此懒得跟他搭话,从柴堆上抱了一捆干柴就进了灶房。
三爷收拾停当,洗了手出来,和周老拴在堂屋里说闲话。
我坐在灶台后面,不停地添柴、烧火,他们的说话声有一搭没一搭地钻进我耳朵。
“那些天杀的,真的把树伐啦?”这是周老栓的声音。
“嗯。”三爷的回答闷声闷气的。
“这件事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周老栓劝慰三爷,“可能是村里那些坏小子,跑不了他们。”
三爷叹息一声:“那些树还得再长些年头,就这么被糟践了。这人啊,可怎么说?”
在乡人眼里,树木不同于一般,和人的关系与亲人相仿佛。它们有很多种用途,那最好的归宿自然是做栋梁——人们盖房最隆重的那一天不是新房落成,而是上梁,那天必定要给大梁披红挂彩,要燃放鞭炮,要待客。那仿佛是一棵树的盛大节日,从此它涅槃了,以另一种形态为我们提供庇佑。
很多年后,我知道树木是大地上沉默的神灵,虽然在沧桑岁月中一声不吭,但人世间所有的一切它都看在眼里,刻进了年轮中。而柴只是一个个现实的小日子,需要你掰着手指头一天一天地度过。
此刻,灶膛被我烧的红通通的,火苗上下飞舞,舔食着刚刚放进去的干柴,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很快,那些干柴就化为了白色的灰烬。
柴给予的温暖是琐碎的,与树木不同。
米
事件發生在初冬的一个早晨。
那天一如往常的平静,周老栓蹲在院子里,手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糊糊。那碗面糊糊可真够稀薄的,几片菜叶都漂浮了起来,伴随着他一次次的嘴部动作,发出吸溜吸溜的噪音。
周老栓吃得很香甜。
太阳才从山坳里升上半山腰,而阳光已经无遮无拦地闯进山村,像入冬以来的每个早晨一样,山村炊烟缭绕,家家户户响彻吃早饭的吸溜声,此起彼伏,交相辉映。
一入冬歇期,人们就懒散下来,不用再出劳力,每天只吃两顿饭,而且尽是汤汤水水,将就着对付肠胃,因此肚子里总聚着一团气,上下串行,一旦放出来也是虚弱的。
周老栓喝完最后一口汤水,伸出粗短的手指在碗里来回划动,然后把沾了面糊糊的手指含在嘴里,发出心满意足的吧唧吧唧声。
新一天从早饭开始了,虽然他不知道这一天与昨天、前天、大前天有什么不同,但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因此他的内心充满了丝丝平和与期待。
然而,他的好心情并没有保持太久,银虎带着一身风声撞开栅栏门跑进院子,气急败坏地对他说:“爹,金虎出事啦。”
金虎叫派出所拿住了。
事情经过大致是这样的:一天早上,天蒙蒙亮,光棍汉周大牙急火火跑到乡派出所报案,说他前些天刚倒腾来的一袋大米叫人偷了。哈欠连天的陈所长一看是他就倒胃,三十大几的人整天东游西荡,混吃混喝,手脚又不干净,弄得人见人嫌,但听他说丢了粮食,还是认真起来。这年景不好,粮食都成了稀罕物,更何况还是硬实实的大米。乡派出所一年到头难得碰上一件案子,没有案子也就没有成绩可言,因此他上了心。在我们这个小地方,家长里短都是公开的,很快案子就有了眉目,有人说前些天看到出远门的金虎背了一口袋什么东西回了家,很可疑。那天夜里,全村的狗整整叫了一夜,搅得人心惶惶,后来听说是派出所几个人把金虎堵在家,而且果然从破败不堪的大衣柜角落里搜出一袋子大米,证据确凿,于是一绳子把金虎绑走了。
周老栓眯着一双迷糊眼,他还没有从美好的感觉中回过味来:“你哥不是去新疆了吗?不会是派出所搞错了吧?”
银虎粗声粗气地回答:“我也奇怪,他这才走多长光景,什么时候又回来啦?今天一大早我跑到派出所,一问果然是金虎,错不了。”
周老栓立马脸上变了颜色,嘴唇一阵哆嗦,呜里哇啦不知嘟囔着什么。
周老栓五个儿子,金银铜铁锡,五只老虎。那年头粮食不够吃,他家里养着这几个吃货,常常顾了这顿顾不了下顿,因此每年入秋前就把老大金虎打发到新疆去,一是家里少一张嘴,二是还可以多少挣几个。后来,金虎成了家单过,每年也总要出去一趟。
普通人总是最经不得事的,周老栓愣怔半晌,忽然趔趄着走进柴房,东翻翻西找找,从柴堆里抽出一条麻绳,比划比划,然后密密扎扎缠在油渍斑斑的黑棉袄上。
银虎摸不着头脑,问他:“爹,你要做啥?”
“给金虎去收尸。”周老栓头也不抬地往外走。
等三爷赶到派出所,门口已经围了一堆瞧热闹的汉子,人闲嘴不闲,七嘴八舌,一个个都是一副恨不得出事的嘴脸。
派出所院子里很安静,周老栓闷声不响地蹲坐在柿子树下。那棵柿子树的叶子已经快掉光了,剩下不多的几片叶子沾染上阳光,越发红的耀眼。
三爷心里一阵恓惶,走到他身边,蹲下,叹口气道:“老哥,你这是干啥咧?”
周老栓抬起那张皱巴巴的脸,一副哭相:“我丢先人咧。”又说,“让他们判吧,判了金虎我就在这棵柿子树上吊死。”
三爷皱了皱眉,想想,直起身,向所长办公室走去。
陈所长正跷着脚打瞌睡,他显然没想到会有人闯进来,心情不爽想训斥,睁开眼一看是三爷,生生把一句粗话咽回肚子,起身忙不迭让座。
三爷却没有领他的情,黑着脸问他:“事情弄清楚啦?是金虎做下的?”
陳所长尴尬地笑了笑,回答道:“还没有,那个犟头金虎只说不是他做下的,却不肯说他那一袋子米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
“这就是了,”三爷说,“金虎是个勤快人,做不下那种偷鸡摸狗的事。我就奇怪了,那个周大牙倒有大米吃,你就没问问他?”
陈所长一笑:“人家是原告……”
三爷白了他一眼,说道:“我去找金虎问问。”
我始终记得柿子树下的一幕场景,直到今天,它还是那么尖锐地刺痛着我的记忆。
事情很快就弄清楚了。原来,金虎在新疆给人干了十几天零工,工钱折了一袋大米,他顾着家里断炊,再没敢多待就急急忙忙赶回来。他心里藏着小九九,怕人知道,却不知越怕鬼越撞上鬼,竟然让周大牙盯上了,于是弄出这么一出风波。
周老栓没想到是这么个起因,一时间愣愣的,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往外冒老泪。其实,自打金虎成家以后,他就觉得金虎的心有些偏了,可他又不便说,毕竟金虎家里也张着几张嗷嗷叫的嘴呀。
“爹,我不是人,”七尺高的汉子跪在周老栓身前,声嘶力竭的哭声揪得人心酸,“我的心让大粪糊了,我不孝啊。”
银虎却不理会,鼻子里哼哼几声:“瞧你不出啊,心里竟想着吃独食,连老爹老娘和兄弟都不顾了。”
“你住嘴!”周老栓恶狠狠剜了一眼银虎。
银虎浑身打了个激灵,他从来没有领受过老爷子这么大的气性,嘴张了几张,还是乖乖地闭住了。
周老栓抹了一把脸,颤巍巍起身,把金虎从地上扶起来:“不说了,不说了,我们回家去。”
事件终于结束,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仿佛一口池塘泛起几波涟漪后又恢复了平静。不应该指责涟漪,涟漪一晃,我们才更真切地看到底层的生活,生活里锅碗瓢盆的细枝末节。
庆幸的是,我身在其间,除了经历吃喝与睡眠,还有空闲从大地上学习思考。
油
村西头宽敞的打麦场安置了我的童年,每当回想起乡村生活,高高的麦草垛都不可避免地闯进我的视线,它是乡村最醒目的标识,记录着年复一年的春种秋收,让我的每一次回望都有了切实的落脚点。
当然,只有一次是意外,我在打麦场看到了不堪入目的一幕,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那是我人生中对人性的一次最初也是最近的旁观。
我听得很清楚,声音是从几个麦草垛中间传出来的,哼哼唧唧,像猪打架。那可有得看了,我兴奋地跑过去,可还没等我跑到跟前,几座麦草垛竟然在颤颤巍巍中软软地垮塌下来,没有什么气势,也听不见多大的声响,但是溅起的飞尘却直直地升起来,四下弥漫。
大团大团干燥的麦草气息涌进胸腔,呛得我咳嗽不止。
周大牙光溜溜地从乱草堆里钻出来,用力啐了几口嘴里的草沫,然后又低下身急急忙忙地到处扒拉。我看到一个女人被他从一堆麦草中拽起来,也是光溜溜的,雪白的胸脯上下弹动着。
我吃了一惊,随即跳着脚喊叫起来:“周大牙耍流氓喽,周大牙耍流氓喽。”
那个女人听到我放肆的叫喊声立刻惊慌地矮下身子。
周大牙不想被人撞破了好事,急赤白脸地想跑过来抓我,可跑了几步才想到自己还精光着身子,只能停下来一边在麦草中找寻衣裤,一边恶狠狠地向我咒骂:“小王八蛋,看我不撕烂你的臭嘴。”
我才不理会呢,向他扮了一个鬼脸,唱着儿歌的调调:“周大牙,耍流氓。周大牙,耍流氓。”
如果没有打麦场,我的平庸的童年会怎样潦草呢?
好在我并不需要去刻意想象,是的,那宽敞的场院、高高的麦草垛遍布着我曾经的童音稚语,如果人生有来历的话,那应该就是我的出处。很多时候,那里是我停留时间最长的地方,不分白天黑夜,嬉戏、打闹,每一天都似乎是前一天的重复,而无忧无虑的快乐却是简单加倍的。
后来,当我有时间重新回望打麦场的时候,眼前始终影像重重,只是一片模糊,心里不禁空落落的,无法自持。感叹是因为有感叹的理由,那老去的时光一旦老去就再也寻不回来了。
记忆已经把我的童年凝固了,那疏漏的部分,就叫作:怀念。
撒欢跑了一阵,看看周大牙并没有追来,我停下脚步喘息。这时,我才觉得下腹胀痛,急忙遛到街角,解下裤腰带,痛痛快快地撒尿。
青春的尿液冒着腾腾热气,携带着一股压力击打在土坯墙上,发出噗噗的声响。土坯墙早已干燥的裂出道道细纹,尿液就沿着这些细纹流下来,肆无忌惮。
“嘿,撒尿玩呐?”有人在我身后问道。
畅快的尿意被无端打断,我不禁打了个尿颤,急转身,一股尿液就直直地射了过去。
却是锡虎!
锡虎手忙脚乱地躲闪,但还是被尿液扫到了裤脚,一时间淅淅沥沥的。
“你往哪尿?”他离得远远的,“当心我把你那玩意当柴禾撅巴了。”
放完尿水,我提着裤子走过去,问他:“今天你跑哪去啦?我到处找你都找不到。”
“别提了,”锡虎手里握着一根短粗的木棒,说道,“我大哥让周大牙糟践了一回,二哥三哥四哥正找他呢。这个王八,也不知跑哪去了。”
“你们找他干什么?”
锡虎兴奋得满脸通红:“打他那个缩头乌龟去。”
我带着锡虎再次来到打麦场的时候,除了倒塌的麦草垛,已经看不到一个人影,不禁略略有些失望。
锡虎啐了一口:“这只缩头乌龟一定是偷吃饱了回去睡大觉了,走,我们打上门去。”
我有些担心:“周大牙那么壮实的身板,我们两个怕是打不过他。”
“要不这样,”锡虎握紧了木棒,想了想,“我们先去看看,他要是在家,我就去叫我二哥三哥四哥他们。”
出乎我们的意料,周大牙不仅在家,而且银虎铜虎铁虎也在,瞧他们开心的样子,似乎不像发生过什么事。
只是看到我们,他们都显得有些不自然。银虎沉着脸,对锡虎說:“你拿个烧火棍瞎转悠啥?还不给我扔出去。”
周大牙走过来,拿过锡虎手里的木棍:“别扔别扔,一会儿还有用呢。”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像糊了一层西红柿酱,各种颜色都有。
周大牙看看银虎,又看看我和锡虎,商量着说道:“要不你们俩再去找点柴禾,打麦场那边有现成的,拿来就堆在院子里。”
铁虎把我俩往外推:“多找点,别偷懒,别急着回来。”
别急着回来?这是什么话?我和锡虎不情愿地走出院子,隐隐听到屋里铜虎在催促周大牙:“快说,快说,你和王寡妇下来怎么样啦?”
要追溯的话,我对美食的热爱一定会停留在那一天。是的,那个贫瘠年代,我在不经意间实现了一次对美食的仰望与理解。
当我和锡虎抱着柴禾回来,周大牙指挥着大家把干柴在院子当中架起来,然后进灶房端出一箩筐黑巴巴的馒头。
银虎抓起一个,左右端详,问周大牙:“你这馒头放了多少天了?还能吃吗?”
“怎么不能吃?”周大牙把银虎手里的馒头扔回箩筐,“过一会儿,我还要让你们吃到天底下最好吃的馒头。”
锡虎没好气地顶一句:“黑面馒头有什么好吃的?你能变出花来?”
周大牙咧开大嘴,露出上下两排大牙:“你们就等着松裤腰带吧。”他把柴堆点着,接着让我们把一个个黑馒头用树枝串起来,这些做完,他才从屋里小心翼翼抱出一个坛子,掀起封盖,神气活现地对我们说:“把你们手里的馒头都伸到坛子里蘸一下,然后拿到火上去烤。”
银虎犹豫地瞥了周大牙一眼。当他把馒头从坛子里取出来的时候,我们看到馒头表面裹了一层黏稠的液体。银虎把馒头凑到鼻子下面,闻了闻,一愣:“是大油?”
周大牙得意地一笑。
听说是大油,我们几个口水都流了出来,争着抢着把馒头往坛子里伸……
柴堆熊熊燃烧起来,我们围坐一圈,兴高采烈地把抹了大油的黑面馒头伸进去。火舌舔食着丑陋的黑面馒头,一遇到馒头表面的大油立时发出清脆的滋滋声。
我们充满了期待。
银虎好像想到了什么,他不怀好意地盯着周大牙:“你小子就是用这玩意儿和王寡妇搞上的吧?”
周大牙嘿嘿笑着,翻转着手里树枝上的馒头,脸上毫无愧色:“大油是好东西啊,我是不是摊的本太大了?”
“你摊个逑本!”大家爆发出一阵邪恶的笑声。
火焰中,硬邦邦的黑面馒头表面渐渐起了变化,一种粮食的焦香随之发散出来,先是丝丝缕缕,挑逗着嗅觉,进而汇聚成团,把我们紧紧裹住,浓烈的再也化不开了。
哈哈,直到今天我都认为,那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美味的馒头,后来再也没有吃到过。
盐
乡村土路更像一条扭结的绳索,丝缕缠绕,衔接着外面的世界。我站在起点,被这条绳索牵连,很想知道路的尽头是怎样一副模样,却终不知所以。我能够确信的是,这条乡村土路被无数双脚反复践踏,雨天泥泞不堪,晴天尘土飞扬,要说有什么特别,那就是我从中读到了两个字:好奇。
乡村土路似乎是专为脚板准备的,承载着乡民们奔波的脚步,缓慢却执着地推动着日常生活往前走。当然,脚印很容易遗留在路上,或相向而行,或背道而驰,多少年来彼此遮盖、重叠,仿佛岁月的累积,时间越久越看不清楚最初一行脚印的方向与质地。
时光不是自己放慢脚步的,从来不是。
王寡妇在成为寡妇之前,这条乡村土路是她唯一的牵挂,她不知道自己的男人被这条土路带到了什么地方,外面的世界既遥远又陌生,她无论如何想象不出。因此,一年中她总有一段日子心里慌慌的,只有看到自己的男人完完整整从那条乡村土路上远远走来,她才心安。
这种牵挂对应于春夏秋冬、寒暑往复,一年一年煎熬着她。
后來,一双儿女先后出世,才稍稍分散了她的心思。每当看到她牵拉着儿女在村口眺望的时候,人们就知道她男人要回来了,那时的她丰满、圆润,一脸幸福。
某一年冬至日,她男人又回来了,只是这次他已不能再抱起一双儿女,与她相跟着往家走——她男人死了,死于一场煤窑冒顶。
当棺木被抬进村口,已经瘫软在地的她竟然一下子蹦起来,不顾一切扑上去,发疯一般,撕扯,哭嚎,任谁也劝不住,那场面看得人浑身发瘆。
王寡妇成为寡妇之后,日子就散漫了,她像变了一个人,很快地干瘪下去,宛如鲜花的衰败。我就是在经过这件事后才忽然发现,一切美好竟是如此的短暂,只要一次变故就可以轻易扭转。
六婶娘已经老掉了牙,一说话就丝丝漏风,可脑子清明,她始终清晰地记得当年与自己男人分别的情景。
“真像梦一样啊,”她的语调充满了回忆的起伏,“那时候我们才成亲不到三个月,他说走就走了,再没有回来。”
六婶娘无儿无女,一个人过了几十年,眼泪早已流干,沧桑的面容也已麻木了。
“人死就死了,”她劝慰颜容惨淡的王寡妇,“活人更要好好活下去。”
接着,她又说:“做寡妇不容易啊。”
每当乡村土路上传来拨浪鼓的咚咚声,我们就知道走村串乡的小货郎来了,这仿佛是村子的节日,用不了多久,就招惹来全村人围观。男人们大都只买旱烟、烧酒,女人们则挑剔着针头线脑、发卡花布一类,而小孩子们挤在人群中,眼睛死死盯着货架上金黄的糖人,一个劲淌口水。
人群买过东西散去后,小货郎往往会取下货架上的糖人给孩子们分派。那是我们最期待的时刻,于是,争抢、推搡就在所难免了。
瘦弱的二丫还没有挤到跟前,就被身后一波人浪推倒了。她的哭泣声立刻招来大牛,红着眼对着人堆就是一顿拳脚,其他孩子平时就与他不和睦,相互招呼着和他扭打起来,场面一时大乱。
王寡妇听人说起才匆匆赶到,急忙把这些孩子拉开,一转脸照着大牛屁股狠狠打了一巴掌:“你这孩子怎么就没记性,又和人打架。”
大牛忍着痛,一言不发,只紧紧攥着拳头。
王寡妇从地上抱起二丫,哄着:“二丫不哭,我们回家去。”她又拉起大牛脏兮兮的小手。
二丫脸上挂着泪水,对她说:“妈妈,我要糖人。”
王寡妇看了一眼小货郎,心里叹了口气。
小货郎被王寡妇幽怨的眼神扫得心旌摇动,他把剩余的糖人都取下,走过来递到二丫手里。
二丫破涕为笑,脆生生说了句“谢谢”,又分了一半给大牛:“哥哥,你也吃。”大牛固执地摇摇头,抿紧嘴唇。
王寡妇绯红了脸,声音低得简直听不到:“我没钱给你。”
小货郎讪讪一笑,说:“我还没吃饭呢,你随便管我一顿就成。”
大牛领着二丫在院子里玩耍,王寡妇在灶房里忙碌,小货郎闲着没事,便找了一把竹凳坐到门口,听着,看着,渐渐有了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王寡妇走到他身边,对他说吃饭了,他懵懂地愣了一下,随即醒悟过来。
饭菜很简陋,箩筐里几只馒头算是主食,然后就是一小盆水煮大白菜,清汤寡水的,连油花都见不到。小货郎捞起一片菜叶,放到嘴里竟然咀嚼不到盐味,不禁微微皱了一下眉头。
这个细小的动作没有躲过王寡妇的眼睛,她歉意地说:“乡下就这样子,粗茶淡饭的,什么都将就着。”
小货郎看看大牛、二丫,两个孩子吃得很香甜。他一阵心酸,起身走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小货郎拎着一只竹篮子进来,里面是大大小小各色瓶瓶罐罐。他打开其中一只,说道:“菜里还是应该放点盐,才有味道。”
王寡妇看得愣愣的,插不上嘴。
小货郎躲开王寡妇的眼神,仿佛是在自说自话:“男人其实就是盐,缺了这一味,什么日子都寡淡了。”
这句话王寡妇听懂了,她看了小货郎一眼,心里怅怅然。
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泪水为什么是咸的而不是其他。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因为它是内心的愁苦汇聚而成的。
当然,人们幸福的时候也会流泪,原因不同,但质地是一致的,依然可以晾晒出晶莹的盐粒。
这或许就是悲与喜的另一种指代。
其实,自男人死后,王寡妇的新生活就从没有开始过,因此也就说不上结束。
小货郎的介入给王寡妇带去了某种希望,她可能感受到了,也可能没有感受到,在大半年时间里,关于他们二人的传闻成了乡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是各种想象都没有呈现出人们预期的结果。大家看到的是,每次小货郎来村里,都要在王寡妇家里歇脚,而王寡妇家的小院里也重新传出叽叽喳喳的说笑声。
人们开始冷眼等待着最后答案的揭晓。
那一年入夏,天气没来由的阴晴不定,常常是一天里一时艳阳高照,又一时暴雨如注,像人的心思,不可捉摸。
早上起来,王寡妇安置好大牛、二丫,又到猪圈添了几勺饲料,然后就出门下地。小货郎已经有大半个月没来了,她有些心慌,可心慌什么,她又思量不出。
在地里锄了一阵子杂草,王寡妇觉得身子懒洋洋的,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喘不上气。一丝风也没有,她擦了一把汗,抬头看看,西天涌起大团大团的乌云,沉沉的,压迫过来。
又要变天了。她心里想,于是扛着锄头往家返。
还没等她走到村口,亮晶晶的白雨珠子就劈头盖脸浇注下来,如同打翻了水盆,夹杂着轰轰的雷声、一道接一道电闪,整个村庄立时陷入一片可怖的苍茫之中。
王寡妇与一大群人被阻在了破败的山神庙。
夏天的雷雨来得疾,去得也快,只大概过了一个钟点,天空就重又拉开蔚蓝的帷幕,如水洗过般明净。
消息是从乡里返回的老村长嘴里透露出来的。雷雨下下来时,他紧赶慢赶也没有赶过沙坨河,只好放慢了脚步,却远远看到小货郎正急急忙忙走到橋中央,恰在此时他听到沙坨河上游方向有什么东西碾过来,轰隆隆的巨响让脚下的大地都不安地抖动着。他抬眼望去,一股黄水翻腾着、咆哮着,迅疾地沿河道席卷而来。小货郎大概也听到了,扭头看了一眼,连挑子也丢了,奋力奔跑起来。可是,他最终没有快过洪水的愤怒,一个浪头打来,便什么也不见了。
听到这个消息,王寡妇歪着身子缓缓瘫坐在湿漉漉的泥地上,眼神直勾勾的,像走了魂,只两道泪水无声地奔流而下。
“唉,闺女,这都是命啊,”六婶娘眼角挂着两粒浑浊的泪珠,“你要哭就哭出声来吧。”
王寡妇心里刚生出了一点点希望,就被老天爷收走了。我想是这样的。
那一刻,我深深地同情着她。
醋
新麦下来以后,磨面坊就热闹开了,白天夜里那台老掉牙的机器不停地响着,咣里咣当,仿佛要散架的样子,却是一种快慰的噪音——一头新麦倒进去,另一头掺杂着麦壳的面粉哗哗淌出来,似乎要溢出接下来的日子了。
那些天里,家家户户都做起了面食。面食实在,人们见面的时候一个个腆胸叠肚的,连饱嗝都泛出新鲜的麦香味。
这是乡民们最为满足的一段柔软日子。
“你嘴怎么了?”三爷问我。
我捂着腮帮子,直抽冷气:“我牙疼。”
“该不是要换牙了?”三爷把一袋麦子往板车上拖,对我说:“过来搭把手,跟我去一趟磨面坊。”
三爷掌车把,我在旁边推,一老一少,不长的路,我们走一程歇一程。
到了磨面坊,三爷把板车停稳,然后拽着袋口想把麦子卸下来,但拽了几下都没有拽动,不仅有些气馁:“真是老了,不中用了。”又对我说:“你上车去推,我在下面拽。”
“一、二、三”声后,百十斤重的麦子终于卸下了车,我也被一股惯性牵引吃着劲跳下地,却不曾想上下牙一磕,嘴里立刻冒出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怎么啦?咬着舌头啦?”三爷看到我嘴角渗出了血,神色大变。
我含糊几声,舌头在嘴里一搅,触到一个硬硬的小东西,和着一口血水吐在手上,丝丝拉拉的,我不禁大声对三爷说:“我的牙掉了,你看!”
三爷听了松下一口气,脸色渐渐和缓下来。
虽然还有些疼,但已经不再发酸,我看看手心里被蛀掉的牙齿,作势要扔到地上,三爷急忙拦住:“牙齿掉了要往高处扔,不然以后再也长不出来了。”
这是什么讲究?我不理解,但我不理解的实在太多,听三爷的总没有错,于是,我把牙齿在手里掂了掂,用力扔到磨面坊屋顶。
牙齿与屋顶上的瓦片相碰,发出好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
新鲜核桃下来的时候,我才知道人为什么要长牙齿。
核桃青涩的外皮沤烂后,露出坚硬的外壳,以此对抗人们的食欲,此时需要用砖头、榔头一类的物件把它砸碎。不过依然很麻烦,白胖的核桃仁躲在角角落落,与内核交错在一起,这个时候就要借助牙齿了,嘎嘣,嘎嘣,上下牙一咬合,再坚硬的核桃也逃脱不了破碎的命运。
当然,牙齿不仅可以咬碎核桃,还可以咬碎其他硬物。那么,有没有比牙齿质地更坚硬的呢?
三爷不告诉我,他一多半的牙齿都已经掉了。
我给六婶娘背去一小袋面的时候,正赶上她准备做晚饭。她很高兴,对我说晚上做手擀面,让我吃了再走。我说三爷一个人在家,还等我回去烧火呢。六婶娘听了拍拍我后脑勺:“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就知道帮着大人做事了。别急,在我这里吃过,你再给三爷端一碗回去。”
六婶娘和面、擀面,我在灶房里帮她烧火。风箱被我拉得呼呼响,许是时间久了,中间夹杂着尖利的吱吱声,像极了两只老鼠打架。
我曾经听到过关于三爷和六婶娘的传言,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三爷正当年,在村里掀起了一场大风波,但是不知什么缘故并没有一个结果,最终三爷还是三爷,六婶娘还是六婶娘,直到老了,两两相望。
我听得最多的是老人们的叹息:“谁都硬不过命呀。”
于是,我知道比核桃硬的,有一种叫:命。
热腾腾的手擀面端上来,撒上葱花,滴上香油,顿时香气扑鼻,惹得我不停地流口水。
“吃吧,吃吧,不够再给你下。”六婶娘说。
可是,当我捧起碗,扒拉进第一口面,又急急吐了出来。不是因为烫,而是……酸,酸倒牙的酸!我咧着嘴问六婶娘:“六婶娘,这面怎么这么酸?”
六婶娘愣了一下,旋即舒展开层层皱纹,张着瘪塌塌的嘴说:“哟,想是醋倒多了。”
她把她那碗还没有放醋水的面跟我换过来,说:“真是个孩子,连这点子醋都经受不起。”她一边吃,一边絮叨:“老酱家的酱油不怎么样,就是醋做得好,十里八乡那可是这个。”她挑起了大拇指。
又说:“有一年你三爷把醋当成了酱油,倒了两大勺,酸得他也是你这副模样。”许是想起了往日的开心事,她笑得浑身发颤。
我已经酸倒了牙,连面也吃不成了。
看着六婶娘的胡噜相,我好奇地问她:“你放了那么多老醋,怎么就酸不倒牙?”
六婶娘神色闪了一下,放下碗筷:“我吃了一辈子老酱家的醋,牙齿在几十年前就酸掉了。”她张开那张空洞洞的、已经没有一颗牙齿的嘴。
我的震惊无法形容!我看到的是一个可怕的黑洞,不知道其中隐藏着什么,但它透出来的是一副将要把什么都吞噬进去的样子。
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牙齿,它们上下紧紧地咬合在一起,除了走失的一枚,其他的都完好无损。
六婶娘淡淡地说:“年轻的时候,我也有一口好牙齿,哪像现在……”
于是我想,醋真不是个好东西,它会酸掉牙齿,会让人变老。那么,它是不是比牙齿还坚硬呢?
我一点儿也理解不了。
但从那以后,我开始有意识地拒绝醋的调味。人生有那么多滋味,缺这一种似乎并没有什么,我可不想像六婶娘那样早早把一口牙都酸掉,连咬碎一枚核桃的机会也不留给自己。
再后来,掉了牙的地方又长出了新牙,我知道,它是要帮我咬碎硬物,咬住一个叫“命”的东西。
酱
老酱是一个人的名字。
在这片四面漏风的土地上,我的村庄,人的名字是无所谓的,随口叫个阿猫阿狗,只要把人分清爽就可以了,没谁在乎好听不好听。
老酱不姓老名酱,但村民们都这样叫,叫习惯了,叫顺口了,于是忘了他的本名:周富贵。说是富贵,其实他从来没有富贵过,反倒是老酱更合乎他的身份,祖传手艺,一辈子与琐碎的酱醋打交道。这样一个不起眼的人物,遗留在我的乡村记忆中,是一粒小小的斑点,却风吹不散,雨侵不蚀。
我熟悉老酱身上的气息,那是一股冲鼻的、混合了酱与醋的酽酽味道,他走到哪沾染到哪,以至于草香的乡村空气也变得污浊,令人反胃。
老酱有一个像红透了的果子的酒糟鼻,囔囔的,说话瓮声瓮气,然而舌頭好使,世间几乎没有他品不来的滋味,尤其是那些酿造的酱醋,他只要伸舌头一舔,就能知道几分熟,透着神奇。
每天一大早,老酱就推着板车去四邻八乡叫卖酱醋,半下午时回村,却不再吆喝,只是推着板车在村里转一圈;也不卖钱,而是让人用黄豆来换,半斤黄豆兑一斤酱醋。
大家手里都没有几个余钱,自然是乐意的,却总有斤斤计较的人,为饶个半两一两唠叨些风凉话。老酱从不与人红脸,然而有定见,该是多少斤两就是多少斤两,绝不含糊,为此落下个“老抠”的名声。
“乡里乡亲的,没见过像他这样较真的人。”大家时常私下里嘀咕。
立刻有人接嘴:“就是,就是,这样抠难不成还能抠出个大富贵来?”
再一个就有些忿忿了:“去他奶奶的,还富贵呢,也不撒泡尿照照,他家哪座坟头上冒出过青烟?”
这些风言风语老酱可能听到了,也可能没有听到,那些年里,老酱的所作所为时时撩拨着村民们关于贫穷最原始的记忆。
老酱从不让人进他的酱坊,谁也不让,因此,当锡虎对我说“去酱坊偷偷看看”的时候,我既紧张又兴奋。
那是个夏蝉的鸣叫都无比懒散的正午,我和锡虎趴在墙头上,相互传递着眼色。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当一阵炙风吹过,院墙旁那棵昏昏欲睡的老柿树才发出阵阵寂寞的簌簌声。
正屋门虚掩着。
锡虎翻上墙头,抱着树干麻利地滑下地,在下面低着嗓门催我:“快下来。”
我学着他的样子也进了院子。
锡虎蹑手蹑脚推开虚掩的正屋大门,探头向里面张望,然后回头向我摇摇手,又招招手,拐向隔壁的酱坊。酱坊却是铁将军把门,冷冷地将人拒之门外,一股说不上什么味道的气体从门缝里漏出来,淡淡的,在空气中游走。
锡虎伸手推了推窗子,不曾想竟然将窗子推开半扇。他脸上浮现喜色,对我说:“我们从这里翻进去。”
终于走进神秘的酱坊,可是我一点儿也没有新奇感,这里不仅比磨面坊更显杂乱、肮脏,而且还到处湿漉漉的,脚底下发粘,发酵了的酱醋更是混合着一股阴沉沉的霉味,让我呼吸困难。
锡虎大概没有我这份感受,他东翻翻,西找找,看到酱坊最里面有两口大缸,用盖子盖得严严实实,就走过去揭开了盖子,一刹那,我听到他的惊呼:“妈呀,这是什么狗屁味?”
正发酵的酱醋味道肯定与狗屁有区别,但是,那种区别也只是哪一种更难闻而已。
“走吧,”我已经了无意趣,对锡虎说,“这里太难闻了。”
锡虎不甘心:“就这么回去,不白来一趟?”他盯上了大木盆里泡着的黄豆,脱下身上的短褂,铺在地上,对我说:“过来帮把手,我们拿些黄豆回去。”
我心里发虚:“这要让老酱发现了怎么办?”
“别担心,”锡虎说,“我们少拿一点,他发现不了。”
包好黄豆,锡虎让我先钻出窗子,然后隔窗把沉甸甸、湿漉漉的包裹递出来。我在院子里的老柿树下又等了好一会,才见他磨磨蹭蹭爬出来。
“你在里面干啥呢?”
“没干啥,”锡虎紧了紧裤腰带,“就是给他那两口大缸撒了一泡尿。”
一晚上,我的肚子气息翻腾,不停地放屁,虽然不臭,但还是被三爷察觉了。
他把我叫过去,按按我的肚子,问我:“疼不疼?”
我摇摇头。
“那就没事,”三爷没有多心,“可能是吃得太多,胀气了。”
我的肚子确实是胀气了。从老酱家出来,我们就跑回锡虎家,正在院子里树荫下睡囫囵觉的银虎惊醒了,他看我们鬼鬼祟祟的样子,知道我们肯定没干好事,但也没有问,反而告诉我们泡涨的黄豆要先用小火焙干,然后才能用大火翻炒。
我们好一通忙乱。
焦脆的黄豆是如此酥香,我和锡虎争着抢着往嘴里填,又喝下一大瓢凉水,没过多久肚子就窜气了,两个人屁声连天,比赛似的,止都止不住。
此刻,三爷坐在屋檐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喃喃自语:“今儿下晌不知是谁偷了老酱家的黄豆,还往酱醋缸里撒尿,真是造孽啊。”
我听了一哆嗦,下意识地摸了摸满满一裤兜炒黄豆,乘三爷不注意,悄悄溜出了门。
这是一个明晃晃的夏夜,蛙声起起伏伏,应和着草丛中长短调的虫鸣,而一弯月牙静静悬挂在枝头,将余晖撒遍村庄的角角落落,呈现出一派浅淡的人间气象。
我躲在一棵老榆树背后,将裤兜里的黄豆统统掏出来,抛向草丛。当扔掉最后一捧,我的心情才慢慢变得轻松起来,然后,吹着口哨往家走。
路过一口将要干涸的池塘的时候,我无意中看到老酱提着木桶正往里面倾倒着什么——我闻到了空气中飘浮着的浓浓酱醋味。
我不敢靠上前去。广大的月色下,他的身影是一团黑,明暗对比,分外深重。
那个夏夜,我记住了一个佝偻的背影,他在我心里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一次疼痛的经历。
茶
又一场秋雨簌簌飘落下来,田埂上那些曾经覆盖乡间生活的硬邦邦泥脚印终于酥软了,虚化了,变成汤汤水水,肆意漫流。然而,生活的脚步并没有丝毫停顿,它只是转换了场合,指向炊烟袅袅的村庄,由此有了充沛的时间梳理一年的耕种与收成。
家家户户的屋檐下,悬挂起一串串干燥的苞米。这些苞米籽粒饱满,一律披着金黄的色彩,仿佛是给暗淡的日子饰了一道花边,进出门槛仰脸就能够看到:原来我们离幸福生活是如此之近。
三爷坐在屋檐下剥苞米。
他的面前放着一只榆木盆,洗衣服用的那种,高帮;右手边是一串苞米,左手边则是一地散落的苞米叶、苞米棒,凌乱而有序。
剥苞米是一项熟练活,三爷从一串苞米上拽下一根,撕去薄薄一层苞衣,露出密密拥挤在一起的苞米,然后双手攥住苞米棒,用点巧力一搓,苞米粒就纷纷脱离了苞米棒,从手心里漏下来,雨水一样掉落到榆木盆里——这只榆木盆足以盛下耕耘了整整一年的希望。
秋雨把人阻在家里,不,应该说是秋雨把人安顿在家里,一道低矮的门槛就把奔波的日子隔在了门外。此刻,人变得很懶散。
我百无聊赖,蹲在三爷跟前,学他的样子剥苞米,却总做不好,一根苞米棒被我抠得零零碎碎,狗啃般狼狈。
三爷一边剥苞米,一边抬头望着远天,长时间闷声不响。他常常这样,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远天在我眼里阴沉沉的,像一张令人不安的死人脸。
很多年了,在我的梦中反复出现一行泥泞的脚印,我不知道它将把我引领到什么地方去,那是一种很古怪的吸引,我不由自主,被牵拉着,不停地走啊走啊,然而那条路似乎总没有尽头。
我的脚印与前面的脚印重叠在一起,回头看看,也只是脚印一行,不知身在何处,就连来路也苍茫了。
醒来后,我常常要愣怔好一阵子,心里空落落的,无所依靠。虽然我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一种幻象,却年复一年出现,而且每一次出现都是对我内心的一次折磨。我想它一定是有寓意的,只是我说不清楚,于是它才要时不时跑出来提醒我一下。
中秋的前几天,三爷终于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了家。那时候,三奶奶还在世,盼得心焦,跟在他身前身后边忙碌边埋怨。
三爷从怀里摸索出一个手帕包递给三奶奶,那里面是他出外帮工挣的工钱,零零散散,散发着汗味,被三奶奶摊在饭桌上,细细数一遍,三奶奶不禁连连叹气:“钱越来越难挣,日子越来越难过了。”她把钱收拾起来,迈着小脚去给三爷做饭。
吃罢饭,三爷舒心地伸展伸展筋骨,然后把带回来的一个大包裹提到饭桌上,小心地取出一个纸盒,打开来,竟然是一套古旧的茶具,其中包括一只细嘴茶壶、四只小茶盅。
三爷一一把玩着,嘴里还哼唱着什么调调。
三奶奶在旁边瞅了半天,问他:“你在弄什么把戏?”
三爷告诉她:“这是城里人喝茶用的。”
三奶奶不屑地说:“你骗人咧,拿这喝水还不把人急死?”
三爷把三奶奶按在椅子上:“你坐下,我来给你泡茶,让你也当回城里人。”他从一个纸包里抓了一小撮茶叶放进细嘴茶壶里,再倒进滚烫的开水,盖上盖子闷了三分钟,然后端起来倒了两盅。
三奶奶一直安静地看着,嘴角挂着轻轻的笑意。
三爷把茶盅递到三奶奶手里:“喝茶前要先闻一闻茶香,你试试。”
三奶奶半信半疑,把茶盅端到鼻下,果然闻到了一股清香:“乖乖,真的好香啊。”然后抿了一小口,咂巴着嘴,一副很满足的样子。
那套茶具花掉了三爷帮工挣的一多半工钱,却给他和三奶奶带去了另一种生活情致。闲暇时分,三爷和三奶奶常常对坐着喝茶,安详、恬淡,任凭日子一天天老去,而那一幅画面在我眼里很有着田园诗话般的况味。很多年后,即便三奶奶过世,三爷喝茶的时候还要多倒一盅。
穿过雨帘的周老栓浑身带着一股寒意,嘴里嘟囔着:“这狗日的天气,弄得人啥也不想做,还是找你喝茶舒坦。”
三爷丢掉手中的苞米棒,起身掸了掸草屑,招呼他进屋。
后来的日子,陪三爷喝茶的只剩下周老栓了。
我不知道周老栓是什么时候喜爱上这种喝茶方式的,乡下人没有这种喝法,都是抓一把茶叶末子投到一只大瓷杯中,开水冲泡后再倒进碗里,咕咚咚牛饮一般,那滋味又苦又涩,但解渴,符合乡下人的基本生活习惯。
我停下手,坐在三爷坐过的矮凳上,望着霏霏秋雨发呆。
一如往常,三爷倒了三盅茶,一盅递给周老栓,一盅放在自己面前,还有一盅摆在了对面。
三爷和周老栓一边喝茶,一边聊家常,大把的时间就这样消磨掉了,而空置的那一盅也渐渐温了、凉了。
这一切似乎都与我无关。
当我开始喝茶的时候,已远远离开了那座名叫周庄的村子。离开是一种很远的距离,虽然有时间坐标,也有空间坐标,但却再无法把自己安放在具体的某处。
如今,很多记忆都散失了,当然是无意识的。然而,每当我端起茶杯,都可以从清淡的茶水中看到我的童年以及与之有关的零碎物事。
袅袅升腾的水汽是从容的岁月,我把脸轻轻贴上前去。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