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岩
腊月二十四,章婶来到县城。
城里过年的气氛,比乡村热闹多了。卖对联年画的,卖糖果儿副食的,卖水果的,卖衣服的,都从店门口摆到街中心了。到处是人,到处是脸,到处是人的后脑勺,一个也不是熟悉的。这就好,不像在镇上,三步两步就撞见一个熟人。进城来的章婶从容地穿过热闹的人群,上了一个台阶,推开邮政局绿色的玻璃门。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的邮政员,站在一个柜机旁边,随时准备按那柜机上的按钮取票的样子,见了她就有礼貌地问做什么的?
汇款的!
是的,她进城来的目的之一,就是给打工的儿子汇款的。
已有三个年头,儿子没有回家了。
回来做什么?年在哪不是一样过?要用钱我给你寄!
前几天,儿子又打电话说要回来,要回家过年,章婶硬着嗓子,对着手机吐了最后一句,就一按掐断了,仿佛一把掐断正从手机里生长出的危险的心思。想象儿子在陌生的远方一脸孤苦无依的样子,章婶就忙掏出手绢堵住了鼻子,把流出来的泪水堵住了。不能让他回来,不然这几年的心血和儿子在外的磨难就白搭了。章婶从那年轻的邮政员手里拿到一张小纸条,坐在一排长椅上等着叫号,想起儿子,就用手绢擦起了眼睛。她知道儿子没挣到钱,汇点儿钱让他在外好好过个年,自己心里想起来也好受点儿。听说现在手机上有这宝哪宝的,能直接打款啥的,可她用的是一个老人机,什么扣扣,微信,都没有。再说,那钱上百上千的,手指头一按就没了,哪有手里数着钱实在?汇款时,女邮政员有些好奇地望着她。章婶知道那人是在奇怪,不光是心里在笑自己老土,还有这个时候别人上邮局来都是取款,取那些从四面八方汇回来的钱,而她却在把钱往外头寄。章婶不动声色,从随身挎的包里掏出了一包钱,告诉要汇款的账号。栎树湾隔这县城十万八千里呢,只要村里的人不知道就行。
半个小时后,章婶回到了大街上。章婶朝那卖糖果的摊子望了望,刚刚流露出一点儿要买的意思,就被热情的买卖人拉住了。站在一排琳琳琅琅的摊子前,章婶的目光不知落在哪里好。
有没有广州的?
都是正宗的广州糖,甜得很!
章婶拿起一颗水果糖,包装很漂亮。这怎么卖?
回答让章婶吃了一惊。卖糖果的女人见状,脸上露些鄙夷的微笑,就指着另一堆糖果说:那你秤这种,我见农村的都买这种便宜些的。
卖糖女人的微笑把章婶的心蜇了一下。章婶的目光立刻从那些包装粗糙的廉价糖果儿上缩回来,变得十分坚定:不,就要这种。
章婶又转了几家鞋店,不料那鞋子一家比一家贵。她看中了一双皮鞋,价却讲不下来,转了一圈儿又回到那个店子,还是覺得那双鞋好,男人穿上一定洋气。想到邻居们一副羡慕的模样,就下决心数了三十二块钱出去。
章婶提着大包小包,回到栎树湾时,烟雾似的暮色也从远处漫延而来。在苍茫的暮色里,村头还时而亮起一阵猪的尖叫声。腊月二十四过小年,家家户户都在赶着洗年猪了。章婶刚走到村头的大树下就碰见一户拉着年猪肉回家的。男人在前面拉,女人在旁边推,时时顺着下坡一阵小跑,板车上的两大块白生生的肥猪肉就招摇地晃去晃来,两口子一边拉车一边说笑,渐浓的暮色也掩盖不住两人的脸上洗了一头大年猪的喜悦。
章婶,办年货啊?
小跑过来的板车在章婶的面前放慢了速度,打着招呼的女人一双眼落到章婶手中的那一个很洋气的皮鞋包装,还有鼓囊囊不知装了些什么更高档东西的手提袋上,喜悦的眼神一落上去就四散了。
侄子又寄回了什么好东西啊?
章婶见是邻居思富两口儿,就说:哪儿是什么好东西!都不晓得节约,你看,给他爹买了一双皮鞋,说什么什么名牌,两三百块钱,你说这个儿晓不晓事?章婶把装着皮鞋的包装袋举起来。
洗一头肥年猪的喜悦没有了,暮色的阴暗笼罩到夫妻二人的脸上。
大老板,在乎这几个钱么。拉板车的思富说。
什么老板不老板!还不是打工。这一阵忙过,到家来玩。
洗了大年猪的再没有了轻快的说笑,板车车轮发出沉闷沮丧的呜呜声。望着拉着年猪走远去的夫妻俩,章婶知道,他们是想起了和自己儿子一般大的那个小子,一个在家种田不安心,出门挣钱无能耐,大事干不了,小事干不来的家庭累赘。望见前面暮色里那一幢山边的房子亮着的灯光,章婶的脸上露出一丝开心的微笑,到家了。
进了腊月,把人从睡梦中吵醒的,不再是鸡的打鸣和鸟雀的叫声,而是洗年猪的吵闹声。
天还没有亮,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搅乱了章婶的睡梦。焐在被子里,也能清楚地听见窗外一双长筒胶鞋发出的笨重声响。不用说,那是穿着高得套到膝的胶鞋,拿着一柄垂到地的长刀,含着一支香烟的杀猪佬,在几个人的簇拥下,正朝一间矮破的猪栏走去。随着杀猪人的脚步声沓沓远去,沉闷的声响融进了窗外的黑暗,章婶就又捂紧了被子继续刚才的美梦。梦里,一辆红色的小轿车出现在村口,车里坐的是自己的儿子,轿车沿着高低不平的山道歪歪斜斜地扭来。越来越近,原来那轿车却是一只大公鸡,红色的鸡冠,光鲜的羽毛,一村人都围过去捉,那鸡吓得拍打着翅膀逃上山去……一阵尖叫使章婶从迷糊中彻底惊醒。她睁开眼,小轿车,公鸡,人群都消失了,窗口已经变白,听到的尖叫正是杀年猪的声音。尖厉的叫声就像一把刀,一捅一捅地从窗口刺进来。章婶两手一撑,耸身坐起,胸口还在卟卟惊跳。她扭头去喊老汪,被窝已空了,一床被子整整齐齐地叠着。丈夫不知什么时候已起床了。
章婶出了房门,发现地没扫,猪没有喂,水也没有挑,男人起床后的家务活儿一件也没有做。他真是生气了?
昨晚,见花了不少钱买了这些东西,男人很不高兴,指手画脚,叽里呱啦,一副要吃人的样子,还把那一双新皮鞋摔到了地上。这一次,章婶没有跟男人对着吵,她趴在桌子上哭了,越哭越伤心。她想起这些年来嫁给这个哑巴男人的种种难处,想到作为一个残疾男人的女人饱受的冷眼和欺侮。早些年,一个乡村女人的分量是家里有没有一个强壮的男人,什么农活儿都不求人,可是自己的男人残疾又多病;好不容易盼到儿子长大成人,指望能跟着扬眉吐气,可现在的世道不再是看你有没有劳力,而是有没有既风光又会挣钱的子女。
章婶梳着头,望着镜中的一张脸。这一张脸并不显老,鬓发仍是乌黑,两眼也还发亮,双颊虽然已不红润,但是饱满白净。怎么看,也应活个人上人!可是现在的日子过得却让人揪心。站在洗脸架旁梳头的章婶,望着镜子叹了一口气。她想,为了这个家庭,那个谎言必须越做越真。
儿子被自己赶出门,几年没有回家过年了,不知是谁,说几年没有回来的儿子在外面挣了大钱,现在,又傳说儿子成了老总,成了有钱人。对人们的传言章婶起初是矢口否认,但是否认却被当成了栎树湾人有了好事时都会有的谦逊。对于越传越真越传越神的种种传说,章婶最后也不再去一一更正了。一位母亲绝不会在心底承认子女的无用,希望后代的无能,更何况这些传言带来的是人们对她一家态度的彻底改变:一个一惯被人歧视的残疾家庭突然成了被关注被尊重的对象,一个一直生活在嘲笑和唾沫中的女人,突然成了人们仰望和巴结的救星。人们闲时爱上她家坐坐,有的是想为自己的儿子在当了老总发了财的老板门下谋一个差事,也跟着体面体面,有的是来为自己的姑娘提亲,村里的书记主任也找上门来,为建学校修公路筹集资金。恍惚间,连章婶自己也生活在这虚幻中了。她真的就像一个打工打出了非凡成就的老板的母亲,既然家里出了一个体面而又会挣钱的老总,因此生活的一切都应该与人有所区分,应该处处让人意识到这个过上了人上人生活的家庭不同凡响的存在。今年过年,章婶从进县城之时,就开始了年关到来的一系列精心的准备。下一个议程,就是要将斑驳掉落的土坯房粉刷一新;不能让人说,发了财的老板家里住的还是老样子。
昨天晚上,哑巴男人还没有听她“说”完,就把一颗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嘴中满是含混不清却坚决激烈的反对声。他当然知道,这粉刷房子并不全是为了过年的喜庆。老汪啊老汪,那种受人歧视的生活你还没有过够吗?如果这并不伤害他人的谎言能给自己的生活带来改变,为什么不能沿着这谎言的道路继续走下去?
男人肯定是跑到村头,看别人洗年猪了。章婶三把两下把头上脸上收拾干净,出门去找哑巴男人。这是入冬以来难得的好天气,一抹黄色的阳光亮莹莹地撒进了大门。章婶出门前习惯性地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一脚跨进了那明亮的黄光里。
她寻着传遍村子的猪叫声,去找看热闹的男人到窑上去挑石灰。
和男人挑着一担石灰回村时,已是正午了。山道上零零散散走着办年货回村的人。这个手里提着一壶酒,那个手里提着一捆粉,背篓里还背着些初一十五走亲访友的礼物。小孩子拿着卷成一筒的对联年画,或是一把柴棍似的鞭炮,兴冲冲地走在大人的前面,狗也凑着热闹,撒着欢儿一时冲在主人的腿前,一时跑在主人的腿后,一会儿又站在路前面,伸着舌头等主人。
章婶背着背篓走热了,解了衣襟,一手提着两桶油漆,另一只手不时在脸上擦一下汗,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男人挑着一担石灰,吱呀吱呀地迈着大步在前面走,章婶时而一阵小跑才赶上。
快到村口时,章婶望见洗年猪的灶台旁正围着一大群人,一头肥白的猪挂在铁钩上破膛开肚,锅里还有一头四脚朝天的镟毛的肉猪。腾腾的烟雾中,几个杀猪佬正围着锅里的年猪刨出嗞嗞的声响,他们个个嘴里叼着一根香烟,烟子熏得乜斜着眼,像是对谁都不在乎,对谁都在嘲笑。是在笑那也在看热闹的几个衣着光艳又显得怪模怪样的年轻姑娘,时时发出大惊小怪又南腔北调的声音吧。
不知什么时候,一根无形的绳子悄悄伸进了村庄。十六岁,十五岁,有的初中还未毕业,一村的姑娘全被那绳子一个个扯出去了。广州、海南、北京、武汉,说出来都是让栎树湾人咂巴着嘴羡慕一阵的大地方。不出几年,出门打工的姑娘家境的改观就让人感叹:土房建成了砖房,黑白电视换成了大彩电,现在又装上了什么网线;就连当年出门的姑娘也能让自己的父母改变穷酸的模样:不是当妈的伸直双臂母鸡似地在众人面前炫耀一件新袄子,就是当爹的伸出脚来对老伙计们埋怨说这双新皮鞋是如何磨脚。生姑娘的懊丧,生儿子的欣喜,栎树湾古老的传统,男尊女卑的观念,已经完全倒了个个儿。小时候的宝贝儿子现在却成了家庭的累赘,不是三五一伙精神亢奋地一元两元一赌半夜,把一屋搞得乌烟瘴气,就是袖手坐在晒太阳的老人堆里,呆滞地望着枯田山冈,让太阳把一个年轻的影子过早地涂上了断墙,更不用说还能娶妻盖房。
可是现在,这个生了儿子的章婶却同样成了可以与那些生姑娘的家庭相媲美的榜样。她和挑着一担石灰的男人出现在那些赶街回家的人群里,立刻就招徕了大家的目光。
章婶,挑了这么多石灰,用得完么?
栎树湾村的人们仍沿用传统的打豆腐的方法。黄豆用石磨推,豆浆用包袱压,所用的凝结剂也是澄清了的石灰水。但是对于章婶,就是小瞧了石灰的作用了。
哪儿是打豆腐!明娃子打电话回来,说过年有朋友要来玩,要我们把几间土屋粉一粉。
哟,你相公有女朋友了?一定是城里的姑娘吧,那你可要当洋婆婆了?
八字还没得一撇!
章婶越否定,人们却越肯定,都说她的儿子为栎树湾的小子们长了脸,穷山窝里飞出了金凤凰。说话时,章婶的眼光飞快地扫过那几个掩着鼻,用手扇着洗猪的脏水味儿,围在腾腾热气的灶台旁,观看洗年猪的几个打工回家的姑娘。几个打工的姑娘听了大伙儿的议论,眼中装满了惊讶和羡慕,还有一两个姑娘小跑过来,站在那院坎路台上指指点点,看这出了大老总的妈和爹是什么模样。
章婶您可好福气!到底还是您的儿子能干!您相公什么时候回来?一路总有认识的人问。
也说不准,打回电话只说是忙!
到底是当老板的人!今年说定了是要回来过年?
章婶一边走,一边从背篓下偏过头来:
有时间来玩儿!
哑巴男人的脸也从扁担上扭过来,望着众人一阵叽里呱啦。人们很清楚,那是在诚挚地邀请。
章婶跟在男人的身后,继续朝前走。她听见了路旁那几个打工姑娘的议论:
她的儿子到底在干什么?
听说是广州一家什么公司的头头……
哇塞!是大老总喂!
随时不忘拍照拍抖音的看热闹的几个姑娘,一阵你推我攘,举着手机相互照着嘻嘻哈哈。章婶听了,心里荡起一丝畅快,同时又有些迷惘。一阵风起,吹卷起路上的一抹灰尘,章婶眯着眼随着那一根远去的枯草望过去,挑着石灰的男人已经走远了。
在人们忙着洗年猪,打豆腐,准备过年物资的时候,章婶却忙着粉刷房子。
這是一幢低矮的土房,坐落在栎树湾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和许多老房子一样,墙壁剥落,门窗腐蚀,一副陈旧残破的模样。在章婶的眼中,它就是一张蹲在地上无所事事地晒着太阳的脸,一个无精打采,一脸颓废的邋遢汉。这怎么行,怎么配得上一个出了老总的欣欣向荣的家庭!
一瓢水泼在那些馒头似的石灰上,就像泼进了火堆发出嗞嗞的声响。坚硬的石头转眼就冒出乳白的浓烟,随着一阵轻微的爆裂声,一个个白色的石头就一层层剥裂开来,成了面粉似的灰烬。章婶铲起一锹石灰,倒进桶里,搅拌成米汤似的石灰水;男人在她搅和石灰的当儿,早搬了一把梯子靠在了墙上,拿来刷子,做好了上墙粉刷的准备。
男人站在梯子上刷墙,章婶就打开买来的油漆刷窗子、刷门。她头上系着一方头巾,腰里系着一条围巾,浑身上下透出一种利索劲儿。不管什么活儿她都在行,是大伙儿公认的能干人,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女人能干是女人的悲哀,男人无能女人才会能干。散发着香蕉水味的绿色油漆被章婶有条不紊涂到了窗框上。她小心地涂抹着油漆,竭力保持身上的干净。如果说能干是出于无奈,整洁则是出于自尊。一个蓬头垢面衣着不整的女人,很难说还能得到别人的尊敬,何况自己还是一个老总的母亲!
章婶和她的哑巴男人刚摆开整修房子的架势,就有几个人走到院场,主动来帮忙了:章婶,有事也不说一声!来来来,让我们来,这不是您们干的活儿!
男人手里的石灰桶被人接过去,自己手里的油漆刷子也被强行夺了过去。面对这些热心快肠的邻居乡亲,章婶只好取下罩在头上的毛巾,擦着手说:那好,我去烧火弄饭,到时一个也不许走!又对男人说,老汪,装烟倒茶!
看这章婶的气度,完全就是村里一位有头有面发了财的家庭女主人。
的确,有事不请自到,这种待遇只属于那些有权有势的家门。章婶忙着招呼来帮忙的人,一面麻利地塞了一把柴禾烧燃了灶准备做饭,火光映红了她的脸膛。
章婶,还要这土房做什么,不如叫我们的大侄子给您盖一幢大楼房!
说话的是思富。他是泥瓦匠,家境好,以前找他帮忙捡个屋、泥个门要三请五请,还是看他老婆春花儿的脸色,看高不高兴,可今天也不请自到了。他站在梯子上,举着淋漓的毛刷一去一来很专业地刷着墙,墙根下滴满了一串串的石灰水,白白的一大片,像被风吹落了一地的杏花梨花。章婶把一截柴塞进灶,从厨房门口望出去:梯子要站稳了!你那侄子还是在说,要盖一幢新房。可这土房我已住习惯了,冬暖夏凉,还不用空调。
哑巴男人拿着茶壶进厨房来倒开水,听了章婶的话,张嘴对她一阵呱啦,又是一脸的不满和责备。这个不懂事的!章婶把火钳重重一顿,起身去洗锅。外面的人自然是看不见屋里的情景,议论说:看人家章婶,发了财决胜了小康也能和我们这些低保户们保持一致!
原来对那些靠姑娘的本事发财致富的不服气,不是一两人。虽然他们家里有钱,当父母的穿着光鲜,说话大口大气,但在村人的眼里,背后也不值一文。章婶听着门外人的议论,映在灶门的一张脸像闪耀着无限的荣光。
泥的泥墙,和的和石灰,刷的刷窗,夫妻俩儿本来预备要做三天的事儿,众人大半天就收了工。大家进屋去洗手、抽烟、喝茶,一直在灶台忙碌的章婶这才跨出门来,远远地退了几步,验收似地看着这粉刷一新的房子。在一簇灰暗的土房当中,它像穿上了一件喜气洋洋的新衣裳。这新衣裳散发出醒目的色彩,闪耀着鹤立鸡群的光芒。
一轮弯月挂在灰蓝的天幕上。入了腊月的月光很亮,散下来的光仿佛都集中在这一幢粉白的土墙上,照出粉刷一新的土墙一片耀眼的白亮。嗅着石灰的淡淡的清苦味儿和有些冲鼻的油漆味儿,章婶感到了满足和自豪。她感到满意的不光是这粉饰一新的房子,而是这粉刷房子的过程。章婶暗暗算了一下,不算那些顺手和了几铣泥,铲了几锹土就走了的,在这里整整做了一天的,就有六七个人,有两家是两口子都来了的。不出两天,自己整房的事情就会成为传遍栎树湾的新闻;她章婶可还是随便让人小觑的人?!
到了年三十,到处响着的鞭炮声将年关喜庆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团年的炮竹,有几百响的,有几千响的,还有上万响的,听这炮竹响声的长短,就可断定一个家庭的富裕或者拮据,得意或者失意,如果听见炮竹仿佛炸出了一里多长的鲜花,又响起一串让人心里发慌头皮发麻的震天雷,就可断定那肯定是有头有脸,或者是家境发生了改变,抑制不住翻身喜悦的家庭。章婶一边在厨房弄团年饭,一边猜想那鞭炮是谁家放的,那家的团年会是一个什么景象。听见村里的鞭炮声响渐渐稀落了,她才把一桌菜摆上桌。这时男人已贴好了对联,院门上也贴上了鲜艳的年画,正端着用剩的半瓢面糊站在门口自己端详。那对联和年画,都是章婶进县城时买的,特意说了自己的意愿,让那摆摊写对联的一位老先生写的,“打工创业展宏图,兴旺发达增富贵”,横批呢,“前程似锦”,多好!年画也喜庆富贵,两个胖娃娃,一叠叠的钱。鲜红的对联和鲜艳的年画,老远就嗅见纸墨香味儿,散发出喜洋洋的气息。章婶看了一阵,很满意,就示意男人准备放鞭炮。
一万响的鞭炮拿出来,像一面大筛锣,沉甸甸的,男人提时弯下了腰。解开,围着那院场盘得像一条大蟒蛇。绕了一院场坎儿还没有盘完,一头还搭在院场的门槛上;章婶也把几个震天雷搬出来,并排放在院场边上。她要等别人过年过得差不多了再过年,她是要看看那些发了财的,有权有势的,还有刚做起新楼房的,放出的鞭炮闹出的响动是个什么阵势。也不过这个水平嘛。章婶把四个震天雷一溜儿摆在院坎儿上。章婶想好了,四个震天雷,就是四季发财,四季平安,心想“四”成。男人先是反对她买这么多鞭炮,“说”她浪费,到了这时候,却是乐得孩子似的。他先把院场边上的震天雷点燃,然后又跑过来,一手捂着耳朵,一手点盘在地上的鞭炮。震天雷带着哨音冲上天去,在半空中一声接一声炸响,整个村子都在抖动;地上鞭炮的引信像窜动的蛇头,喷溅着火星,炸出无数的纸屑和漫天的烟雾。章婶站在院门内,透过弥漫的硝烟,看到对面的山坡上几户人家的门口,引出来许多大人和小孩的观望。鞭炮炸出了一院场的碎纸屑,也炸出了满院的荣光,章婶掩上了大门进屋去吃饭的时候,看见那满地的红纸屑就像开满一地的梅花,风一吹,迎风四舞,满院是荣华富贵的喜讯。
来试探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来客见好就收地站了起来:前客让后客,我走了!
章婶看见,出现在门口的是思富的女人。思富的女人与出门的张万福打着招呼,一手藏在屁股后面,显然也是提着礼物。
有些忸怩的女人进了屋。章婶让了座,就又拿着盘子去张罗待客的果品。不一会儿,客人的面前摆满了水果、副食,各种招待客人的物资一应俱全。主人越盛情,客人越不安,看见那抹得一尘不洗的火盆,一双脚不知道朝哪里放。
这来的也是一个心性很高的女人,在过去的日子里,她极少登这个家门。为自己的男人思富给这个女人帮忙,她没少站在村头指桑骂槐。看见这收拾得一尘不染的房子,面对这丰富的年货,想一想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自卑压得这女人低下了头。这一切都逃不过章婶的眼睛,这个女人越是显得无措,章婶越大方:吃糖,这是明娃子从广州寄回来的!章婶择了几颗糖,塞到女人的怀里。
再甜的糖,此时也是苦的。思富女人含了一颗糖在嘴里,比牙痛还要难受。她抬起头来,看见了墙上的那一排陈旧却仍贴得整整齐齐的奖状。
我早就知道,我这大侄子有出息的。
真是这样,还敢站在门口拍着大腿吐口沫吗?可是章婶,脸上仍是一脸的笑意:我们这样的人家,能有什么出息。
思富的女人听出了弦外之音,脸上就有些难堪。她记性再不好,也不会忘记自己站在院场里,对着这个大门击掌拍臀说过的恶毒话。于是这女人鼓起勇气说:他婶,您大人不记小人的过,早些年——
章婶立刻打断她的话:来来来,再吃这种糖,里面还有酒呢。
思富女人接了一颗糖在手里,并不剥开,低下头翻过来翻去地捏。终于下了决心,抬起头说:宝国在家也没得个事做。哪怕去给大侄子倒尿壶也比在家强!
看你说的!宝国侄子也是一表人才,怎么能做这样的下作事!你们说的事我一直记在心里,只是那明娃子没有回来。邻里邻居的,只要能帮上忙,还是外人?
正说着,外面拜年的又来了。思富的女人站起身来要走,章婶便抓了一大把水果糖朝她衣袋里塞。邻居之间,女人们常用这种方式表达关系的亲密,但此时,却拉开了两个女人的距离。宽容与被宽容,俯视与被俯视,已经成功地划出了一条线,从此她章婶就属于抬头挺胸的那一边的了。章婶在张罗新来的客人进屋的时候,眼角的余光望着这个曾经趾高气扬的女人像是肚子疼似的,捂着怀里的糖果儿低着头出门了。
一整天,来拜年的前脚走,后脚到,小院子的这户人家像过什么喜事似的,笑语不断,热闹非凡,它的主人更是无比风光。风光的主人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关上了院子的大门,热闹的议程也到了尾声。送走客的章婶回转身来,风光的脸上一时变得一脸疲惫。她歇息似地,靠在院门上站了一会儿,又慢慢地走进堂屋,瘫坐在一把椅子上,呆望着桌上摆得一座山似的礼物,本应开心的女人脸上却没有任何笑容。哑巴男人扫完地走进屋来,见老婆望着桌上那一堆礼物,立即不满地啊啊吵起来,一只手一时指指自己的脸,一时指指那堆礼物,又指指门外的天。她知道,哑巴男人是在责备她,是在说她连累了他,也让他无脸见人。
你吵什么吵?能怪我啊?哪个叫你这个男人无用?!
章婶一怒站了起来,压抑着声音指着男人怒吼道,样子似要吃人。说着说着,女人哭起来,一屁股踏在那个椅子上,同样压抑着声音哭,头埋在搭在椅背的胳膊上,身子哭的一抽一抽的。哑巴男人没有了脾气,狗一样地悻悻呜咽了几声,蹲在地上抽起烟来。一声冲天炮的尖锐呼哨,冲上空去,也淹没了这个女人压抑的哭声,随着一声巨响,声音震得仿佛房屋都在震动,暮色的天空亮光闪烁,绽出了一朵绚烂的火花。可接着传来的声音更让人惊心动魄,哭泣的女人敏感地抬起头来,捕捉到一种不同鞭炮的声音,惊愕的目光越过暮色中的小院,望着院子的那道木板院门。她一下站起来,迟疑又警觉地走了过去。
院门一开,滚进一坨黑暗来。
妈!爹!那砣黑暗开口叫道。
是儿子!!借着堂屋的灯光,看出儿子头发蓬乱,衣衫褴褛,脚上也沾满了泥。肩上挎着一个脏兮兮的包,一身的风尘和脏乱,像逃乱来的一个难民。
原来,这辗转他乡的小子实在忍受不了思乡之苦,没经母亲的同意,擅作主张跑回来了,又没赶上回家的车,多方中转,又走了很远的路,以致错过了春节过年。
啊啊啊,见了儿子,哑巴丈夫兴奋异常,可是章婶却在一愣之间,呆滞的目光又发出猎狗般敏锐的光芒。她一把把儿子扯到门后。
你回来有没有人看见?!一副急迫审问的腔调。
黑得路都看不清,哪个看见?我进村还摔了一跤,腿子还在疼——儿子说着去摸膝盖。
章婶不放心地伸出头去,望着院门外,黑乎乎地伸手不见五指,连狗也没听见叫一声。只有远处的山湾时而亮起一团火光,照亮了一丛树木,发出一阵响声,那是谁家的孩子还在玩放鞭炮。
章婶嘭的一声一下关上门,又嗒的一声下了门梢,她觉得像在做贼似的,关上了门心还在怦怦直跳。
哑巴父亲见了儿子,哇拉哇拉地又开心又心痛,一边接过儿子身上的包,拽着儿子就往屋里走,一不小心,砰的一声,踢倒了放在院门角的一个铁皮垃圾桶,铁皮桶子在宁静的夜色里的地上哐啷哐啷地滚动,动静闹得很大,章婶听得惊心动魄。于是壓低了声音厉声说道:都放小点儿!——你们怕人家不知道?!
哑巴父亲拉着儿子进屋,可儿子站在那里却不敢动。
死你也给老娘死在外头!这是母亲给他的最后通牒。他没有死,他回来了,但是他站在院门,却不敢再往前走一步。隔着一个小院子,隔着这一方还散发着浓郁的年关气味儿的夜空,就是那亮着灯的家,涌来熟悉的家的气息。千山万水,挤火车,挤班车,坐黑的,坐摩托车,三轮车,还有几十里的山路,一路忍饥挨饿,就是奔着这一盏亮着灯的家来的,奔着这家的熟悉的气味来的。他从不能说话的父亲脸上,看到的是欣喜和疼爱,可是从母亲,从多少年来都说一不二的家主身上,看到的却是恼怒。回家的激情消失了,心也冷了。
三年了,没有哪一天,他不想家,没有哪一天晚上,不梦见家乡,家乡的这院子,这房子,还有田野,河流,小狗小猫,有一次,他甚至启程走到半路了,可一想到母亲那凌厉的目光,他又胆怯了,望着家乡的方向,又坐上了返回打工地的火车。这一次,他实在忍不住了,在一起做工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回家去过年的时候,在接到母亲给他汇款让他安心在外过年的那一天,他就下定了决心要回家过年。回家的道路是拥挤的,颠簸的,风餐露宿的,可就是睡车站,睡街道,睡山洞,在呼啸的风雪中身子缩成了一团,在跌跌撞撞上坡下岭又肌又饿的夜行中,心中也是燃着一团火,那是想象中的家的温暖。可是没有想到,迎接他的母亲却像在迎接一个被通缉的逃犯,一个作奸犯科的强盗,除了开门的那一时刻,一声“儿……”还没喊出来,立刻就变成了“你怎么回来了?!”的审问。他知道自己打工打得很不成功,没有给家里人长脸,可是,这种结果也不是自己的意愿,他隔三岔五地调换工作,不等老板炒他,他就炒了老板,不也是想找到一份又能挣钱又有地位的好工作吗?再怎么着,也不能成为拒绝他回家的理由啊?可妈偏偏嫌他给家——不,给她!——丢脸,生怕这打工没打成功的儿子回家来让人知道了。回家时走的一身热汗冷了,心也冷了,汗透的衣服贴在身上,浑身冷飕飕的。他像一个犯了错误却不知悔改的学生站在夜色里的院门槛儿上,牙闭得紧紧的,哑巴父亲怎么拉,他也站着不动,显出一股倔劲儿。他想好了,妈不开口,他就不动,大不了再出门去,再也不回来!想到这里,心便硬了,也涌起一种悲壮。
还像个死人杵在那里做什么?!我看你就跟你无用的爹一样,啥毬本事没有,就只知道死倔!怎么,还要老娘八抬大轿抬你进屋?
妈压低嗓门儿厉声说道,手指戳得他的头一歪。
关上了院门又关堂屋的大门,忙乎了一阵儿,一家人坐到了一盏电灯泡照着的桌子旁。桌上是哑巴父亲忙前忙后热的几碗菜,还有一个过年吃过的猪蹄火锅。当妈的一进屋就坐在椅子上,像病了似的很虚脱的样子,看着这两父子忙碌着。等到要吃饭的时候,对那哑巴丈夫说,你去切几块鸡蛋糕来炖。
看着妈冷漠的很不高兴的样子,儿子的心也一直冷着,默默地帮着父亲做饭、端菜、盛饭。直到这个时候,听见妈说了这样一句话,儿子的心才稍稍暖和起来。他知道,鸡蛋糕是本地的一道大菜,一般只有大年三十才吃,再就是正月里来了客,用于待客。看来,妈对自己还不是那么深恶痛绝。
可是温暖的感觉还没有从心底泛起来,刚刚冒出一丝热气,妈接下来的一席话又将这刚泛起来的热气扑灭了。
儿子和父亲坐在桌边端起了碗吃饭,可母亲坐在桌边却没有动一下面前的碗筷,她说早气饱了!气饱了的母亲,给他约法三章:第一,万万不能让左右邻居知道他回来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一家人的脸!!)
第二,他离家越早越好,最迟是明晚半夜就走;(为什么要半夜走?你是猪?!)
第三,离家越远越好。(到哪儿去?我管你到哪儿?还是那句话,不混成个人样,死也给我死在外头!)
哑巴父亲听懂了两母子的对话,帮儿子啊啊地说起话来,可母亲眼光一扫,刀剑一样砍过去:你瞎嚷嚷个什么?不是因为跟你,我这一辈子会落到这样?于是,哑巴男人又像被打了一棍的狗,呜呜地含糊不清地咕哝了两声,低下头去扒碗里的饭。
于是在这正月的初一,三年来一家人的团圆饭,吃得沉闷压抑,梦想了多少回的家里的饭家里的菜,却吃得味同嚼蜡,如果不是因为实在是饥饿,他真想把手里的碗往桌上一顿:不吃了!
可是,他发不起这个威,多少年来,一直就是在母亲的教训和威严下生活,他只有服从的份儿,不同的是,以前对于母亲的教训,从内心到表现,他都会显得乖顺和服从,仿佛母亲说的一切就是真理,可是现在,他觉得母亲的话怎么听怎么不顺,怎么分析怎么刺耳,心底也涌出一股强大的对抗情绪。看见帮自己说话的父亲也受到母亲的训斥,本想再反驳的他沉默下来。母亲见这两父子都在反对她,一时抹起了眼泪: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家,我容易吗?!呜呜呜——
他突然烦躁起来,丢下了碗。真后悔,不该回来。有多少打工的同伴也没有回家过年,人家也不是过了?
他真想走,立刻就走,离开这个家!
他在家待了一天。真好笑,在自己的家,却像个强盗,像个贼,像个逃犯一样。妈不准他出堂屋的门,院门也关着,不让他到院子里去,上厕所也不准出门,都是让哑巴父亲提着一个桶,让他解到木桶里。他撅着屁股坐在那个木桶上,憋得面红耳赤,怎么也解不出来。他真想冲出去,冲到院子里,打开院门,冲着一村的人喊:我江黎明回来啦!他偏要让全村的人都知道!可一望见站在楼梯口的哑巴父亲那憨厚的笑,手中给他拿着一张手纸,微笑地“说”着让他不要着急的劝慰他的样子,他那反抗的心就软了,他知道自己的反抗,会连带这位善良忠厚却天生不幸的父亲陪受辱骂,母亲把一切不幸的根源都会归结到这位不能说话的父亲身上。一听见敲门声,一家人就如臨大敌,快快快,母亲指着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他说,一边指着楼梯口的梯子,让他躲上楼去,一双眼在沙发、屋角扫望,看看有没有落下能证明他回来的证据,一边指挥哑巴父亲去开门。
也就是在来客的对话中,他终于知道母亲为什么如此害怕他回家来了。
章婶,那黎明兄弟过年也没有回来啊?他躲藏在楼上,听见一个妇人问道。好像是他要称呼为个什么婶儿的住在村头的人。
没有——来来来,吃糖,这种牛奶糖都是我家黎明从广州寄回来的,说是进口的。
什么?我从广州寄了水果糖,进口的?楼上的小子听得一脸茫然。
哟——这当老总的就是不一样!真甜。章婶啊,你真好福气,受苦受累受到头了,儿子当了老总,当了大老板,这江家湾,谁不羡慕啊!
我,成了老总,老板?坐在楼上的年轻人更是一头雾水。
有个什么好羡慕的!过年就不能一家人在一起。一年四季总是忙,这大过年的,说公司要签什么合同,坐飞机到韩国去了——
楼上的小伙子晕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妈不让自己回家,回了家也让他像贼一样躲着,他一下站起来……
嘭的一声,楼上传来什么东西砸在楼板上的声音,楼下几个正拉家常的人一起仰起脸来望着楼板。楼梯口的楼梯被抽了放在一边。
章婶,楼上有人?
哪有什么人?!是——猫。这一向老鼠多,我捉了一只不知从哪儿来的野猫,放在上面捉老鼠。
哦。我家老鼠这几天也成灾,都是过年弄的东西多——哟,章婶,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不舒服?
嗯——这几天常头晕,不要紧的,躺会儿就好了。
都是想我那黎明兄弟想的吧!那好,你赶紧在沙发上躺会儿,我走了。张叔啊,给章婶拿条毯子来。
不要紧,一会儿就好了,再坐会儿吧。
不了,你休息——章婶,您别忘了啊,什么时候我那黎明兄弟从韩国回来了,您老给他说说,让我的三元儿去他那公司打工——倒尿罐都行!
看你说的!是老乡总还不是要好好照顾!
那我走了,这点东西晓得您老看不上,可是我和孩子的一点心意——
来坐会儿就坐会儿嘛,还拿个什么礼物——
和客人客套着,主人一边送客人出了堂屋门,送出了院子。站在堂屋楼上楼梯口的“野猫”,却下不了楼,下楼的梯子被妈搬在一边,为的是防止他擅自下楼来被人发现。他呆呆地望着那楼下堂屋的八仙桌上,那堆满了的盒装瓶装袋装的礼物。那都是送给他这位“老总”的。
呵,“老总”!!他仿佛听见满世界的讥笑和嘲笑声。
到了晚上,吃过了晚饭,章婶给儿子收拾好了行李。
你赶紧走。不要让人看见……
是的,他必须走,越早越好。多一天,多一刻,都是危险。
这是新年的正月初二,到處还沉浸在浓浓的过年氛围中。时而从人家的院场冲起一炷爆竹的火光,像昙花一现的开在黑暗中的花朵。空中那一闪即逝的火光,也映出了大地上弯曲的道路、屋檐上的积雪。
我不走。儿子坐在桌边,低着头说。
这是过年做的包子,你带上。饿了热一下就可以吃。章婶把一个装的鼓鼓的塑料袋子塞进给儿子准备好的背包。
我不走。儿子坐在桌边,抬起头望着妈。
这是我和你爹去年一年攒的还剩下来的钱,也全给你。
章婶掏出她那常包钱的手帕,打开,拿出一叠钱,递过去。
我不走。坐在桌边的儿子脸扭向一旁。
拿着!
母亲的声音一下变得十分严厉,像砍来的刀一样。
我不走!!
儿子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随手一扒拉,章婶手中的钞票被打得落叶一样四下飘散。
章婶气就来了!她转身抓起墙角的扫帚,打过去:你个强盗杂种的!你要气死老娘吗?你嫌老娘这辈子受的气还不够啊?
一见两母子吵了起来,哑巴男人啊啊地挥着手来拦。
你滚一边去!章婶怒吼道。哑巴男人立刻像使了定身法儿一样,站在那里不敢动了,只是两眼焦急地望着这两母子,啊啊地劝说着。
你滚不滚?!
我不走!儿子呼地站起来,抢夺母亲挥来的扫帚。
啪的一声,悲剧发生了,章婶的气力毕竟抵不过一个大小伙子,握着扫把的手一松,儿子倒在了桌子旁,后脑勺扣在了桌子角上。
章婶一时吓傻了,张着嘴巴,瞪大眼睛,望着靠着桌腿瘫坐在地的儿子,从他的身后淌出来的血,在地上沁出一朵鲜花。
妈……我想家——不想打工了——
说着,那头折断似的,一下垂落了。
儿啊,我的儿啊——!吓傻了的女人醒来似的一下扑上去,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嘭!嘭!不知谁家放的冲天雷,在新年的夜空炸出了灿烂的火花。
责任编辑: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