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慧贤
我生在阴历六月初六。鸡叫头遍的时候我妈开始肚子疼。我妈是个皮实人,生头胎也没哭叫一声,我是她第三个孩子,以为生起来像摘瓜一样轻便,谁知露了头却又卡在产道里。我妈浑身大颤,汗淌得像刚从河里捞上来,最后眼里都出了血,昏死过去。眼看大人孩子都活不成,我奶奶把我妈头发往大梁上一挽,搂起我妈后腰用膝盖一顶——我落生了。
命都是拿命换的,哪个贱?我奶奶说,活着难,再难也难不过你妈生你。可得好好活。
您奶奶说得真好。陈凡一边推着轮椅陪老人刘明秀在老年公寓花园里散心,一边跟她聊天。说是聊天,其实主要是听老人叨叨,陈凡偶尔接一句,有心或无心。这是陈凡第一天到这里上班,之前她也来过,是做义工,还捐钱给这所公寓,现在却是做护工挣工资,还有避难的意思。
我妈可不是这么说的。老人笑道,我妈说我奶奶命好,命好的人嘴里尽是漂亮话,掉到地上就黄了,蹦都不蹦一下。她说人都是人,是不应该有贵贱之分。可是人跟人一旦相遇,心里就会生出一把尺子,这里一量,那里一量,就算是一家人,同在一个锅里搅稠稀,也会用不同的方式对待,贵贵贱贱也就摆在了明处。你好受也得受,不好受也得受。
您母亲这话也说得好。陈凡又接了一句。
花园里只走她们两个。因为是星期天,过半老人都被接回了家,留在这里的又因为刚吃过早饭想休息一下,或者由于身体和心情的原因不想出来,花园于是显得很宽展,感觉比平时大了许多,鸟声也格外嘹亮,能听出有十来种鸟在叫。
你会夸人。老人很健谈,开头主要讲她以前的几个护工,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有什么特长和缺点,她喜欢她们哪一点,不喜欢哪一点。慢慢又说到自己身上。
依我看,别人拿什么尺子量你不重要,活得越久,越觉得那不重要。人应当自己心里有把尺子,自己在心里给自己一个位置。这个位置不能高,也不能低。你拿稳了,心里就踏实了,做人做事就有板有眼,哪怕到了再难的境地,过再苦的日子,身上也会透着几分贵气。
这个不容易做到吧?园子里传过一串黄鹂叫,传到了云里。陈凡抬头看。天上的云各自孤独飘着,边界清晰,再过一百年谁也不想跟谁粘的样子。
不容易,也容易。老人朝太阳眯起眼,永远拿自己当人看就好。
有谁会不拿自己当人看?陈凡回过神,心想,只有不拿别人当人看的。
我有过。老人扭头望着陈凡,你没有吗?
陈凡没说话,推着轮椅顺着小径转了个弯。
初夏时节,到处开着蔷薇。陈凡家院子也有几棵蔷薇,白蔷薇,陈凡前年在网上买的苗子,今年爬满了篱笆。陈凡眼里全是白蔷薇,零乱堆在地上。高靖戴着帆布手套,挥着剪树剪刀咔嚓咔嚓剪着,说好好的篱笆,偏要栽上刺,让人一进门就扎心。陈凡站在家门口,脸遮在一片阴郁的树影中。那是一棵金桂树,也是前年,高靖不知从哪儿弄回来的。陈凡建议栽在院子中央,高靖坚持要栽在靠西的篱笆边,正对他们卧室窗口的地方,还叫她扶着树苗,自己跑进卧室试验躺在床上能不能看见它。陈凡很难忘掉他当时欢天喜地的样子,就像身体里换了一个更年轻有趣的灵魂,而那个灵魂与她却是陌生的。
别人不拿我们当人看没什么,在他们眼中他们也未必是人。老人掏出一块花手绢擦了擦鼻子继续说,我们自己不拿自己当人看,本身就不像人样儿。
蔷薇在老年公寓的花园里无限延展开来,陈凡家的篱笆也在高靖暴躁的情绪中渐渐祼露。蔷薇苗还会长出来。望着堆在地上仍然被满鲜花的枝条,陈凡安慰自己,却见高靖将蔷薇连根拔起,甩在那些花上。陈凡这才意识到自己生活的某个领域被侵犯了。她说高靖,你是因为蔷薇缠到金桂树上才这么做的。她以少见的泼辣向他跑去。她知道蔷薇不过就是蔷薇,就像金桂不过就是金桂,她如此愤怒甚至恐慌,似乎与这些植物无关。她以为高靖会躲开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跳过地上的蔷薇枝打开栅栏门逃之夭夭,看到的却是高靖扔掉剪刀,气狠狠站在那里等她过去。她的腿软了一下,感觉自己失去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它关系到她的幸福,原本在高靖那里,可他把它弄坏了弄丢了,她也不想要了。她绕过那些蔷薇打开栅栏门跑了出去,一边想,原来她的蔷薇只是蔷薇,而高靖的金桂却不仅仅是金桂。
想什么呢?老人轻轻戳了一下陈凡。
您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陈凡不想谈自己,接到陪护您的通知,我查了您的资料,还犯过愁呢。
怕我难伺候?老人侧过身,好让陈凡能看清她的脸,怕我又聋又瞎,一副吓人的死相?不怪你,我毕竟九十三岁了。
您可不像那么大岁数。陈凡随口说。
我一辈子显年轻。记得我第一次离婚又再婚那天晚上,那人悄悄问我,你二十几?当时我已经三十六了。老人再次朝向太阳,明亮一笑,我结过三次婚。
陈凡停在那里,默默看了看自己的影子。轮椅旁开着一丛粉红的蔷薇。
这颜色跟荷花一样。老人拉过一枝花嗅嗅。我老家城南有座荷花池,每年六月荷花连天映日,惹得地上的树影都生了香。离开老家以后我常常想,王母娘娘的瑶池大概也就那景致吧?最多就那样。老人皱巴巴地笑了,眼泪落了一脸,掉在衣服上。她好像不知道自己脸上有泪,一味低头用手绢擦衣服,说我曾经梦见荷花从我们老家城南一直开到我面前,就像起潮一样。
陈凡帮她擦干了脸,抚慰她说,我如果梦到那样的美梦也会哭的。
我没哭。我醒来时,窗纸透着亮,午夜剛过,月亮正在中天。我以为自己还在做梦,看到沉睡在身边的那人,才想起自己又度新婚之夜,而那人从认识到现在只跟我说过一句话:你二十几了?我却一句话都没跟他说过。
陈凡端详着老人。她算不上一个美人,但三十六岁是个恰到好处的年纪,如一杯已经沉淀过却仍然非常鲜活的水。
我推开那人搭在我身上的腿,挪到前炕边。月光照得我浑身奇白。我把手贴在窗纸上,细看每一节手骨的暗影,再度确认我已经从梦中醒来,这时梦里荷花的香气才散出来,渗入我的鼻子嘴巴,连腔子里都是。我到处看,到处都黑黢黢的,只有窗前我躺着的地方有一片儿亮,好像另一个世界。人们都说梦是反的,我把脸也贴在窗纸上,心想,不是城南的荷花开到了我梦里,是我在梦里跑到城南看荷花去了。
原来梦还可以这样反呀。陈凡想起自己最近常做的一个梦:一片刚抽穗的麦田,空无一人。她看不见自己,但可以肯定自己站在一个土丘上,用一双读画人的眼睛审视着那片麦田。蓝天从四面倾泻而下,把她和那片只有半個足球场大小的麦田囊括一起,清晨尚未炎热起来的阳光和麦田甜凉的气味无处不在。那是哪儿?每次梦醒她都会问自己。也许那是她曾经熟悉却再也想不起来的一个地方,也许只是她曾经从某个车窗里看到的一处风景,也许就是梦中的一个地方,只有在梦里她才能看见它。但是它对她一定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因此她才会不可控地反复梦见它。如果反过去理解这个梦,像老人说的那样,又该如何反,又能反出怎样的意义呢?
我们想念任何地方都是在想人。老人说,我想念城南那些荷花是在想念马精诚。我和马精诚初次在城南约会时,他说明秀,你身上有股荷花的味道。那时池里的荷叶才生出来,跟水面的光斑一样。我和他经过一座原木小桥走到湖心的八角亭,空中飘来断续的琴弦声和咿咿呀呀的歌唱。前面东山的牡丹园开园,请了南方的一家戏班来唱戏。我本来跟姐姐明贞说好一起去看牡丹听戏,却收到马精诚的信,约我去荷花池见面。我想,四月刚半,城南一池凉水,有什么好看。我要来戏单。牡丹开园头一天,原以为会唱《牡丹亭》,不料竟是《窦娥冤》。《窦娥冤》,苦戏,我不想看。我扶着八角亭的红漆栏杆对马精诚说,我怕苦。马精诚说明秀,我一辈子都不让你吃苦。
陈凡暗笑。人生滋味苦辣酸甜,苦排第一,有苦不就得吃吗?谁又能替了谁。
你见过苦娃子吗?一种灰蓝色的鸟,个头儿一拃长一点,一对红爪子经常受冷似的缩在肚膛上,春天叫得最凶。那天马精诚正说着不让我吃苦的话,便传来一阵苦娃子叫,就在对岸一棵才发了嫩芽的老榆树上。马精诚告诉我,传说苦娃子本来是人,后来活活儿冤死了,变成了鸟。我有些难过,再听苦娃子叫,真像什么人在喊冤,让人心惊肉跳的,仿佛它们肚子里装的全是苦。马精诚说苦娃子的苦只能装在自己肚子里,你的苦可以装在我肚子里。明秀,我这辈子保证不让你苦。
他真会哄女人高兴。陈凡的心微微一动,回想高靖以类似方式哄她高兴的片段,却发现高靖没哄过她。她很吃惊,她从认识高靖那天盘点到她从栅栏门跑出去,竟没找到那样的回忆。陈凡很不舒服地抖了下肩膀,像是有什么掉在了上面。
那年我十七岁,在老家女子师范读书。马精诚是我父亲给我挑下的人,大我五岁。正式来我家提亲之前,他偷偷看过我两回。一回在师范讲堂,装成一个听课的新教员,在我后面坐了半堂课;一回是在师范门前大马路上,装成一个卖枣的,面前正经放了一麻袋红枣。他相中了我,才托人把自己的照片转给我父亲。这些都是他后来对我讲的。
我和马精诚第一回见面是在我家。柳丝蒙蒙的,院里的两棵红梅打了朵还未绽开,像结了两树红樱桃。我藏在祖母屋里,听见有人说来啦,便凑在玻璃格子上瞧:马精诚走在五六个人中间,瘦长脸,小个子,一领黑蓝长袍几乎拖到地上,连脚都看不见。我心里一阵堵,扔掉手中的照片扑到炕上哭了,感觉就像有人许了我一个宝贝,却在过手的刹那换成了赝品。我哭得正伤心,有人推了我一把,明贞斜坐在炕沿儿上,说马精诚个子不小。咱家房高院低,从高处往下看,人就显低,看上去怪怪的,头大腿短。明贞最懂我的心思,她拾起地上的照片,说马精诚是个好男人,她拉开门缝瞧过,他鼻梁高挺,跟照片上一样,眼睛明亮有神,也跟照片上一样。父亲看上的人不会有错,将来准成大器。
我和马精诚第二回见面是十天以后。马家请刘家吃饭,宴席摆在一街新建的明德楼。明德楼中式建筑,内里却很洋派,走廊上吊着玻璃灯,大白天也亮着,飘飘地垂在半空,人打下面走过,立刻就像带了几分仙气。马精诚在饭厅前面迎接我们。这回细看,个子果然不小,两颊虽然略长,却显得格外刚毅。我不由得抿嘴笑,却被明贞看在眼里。落座后,趁双方亲友寒暄之际,明贞对我说,见上三回,你就更觉得他好了。
第三回见面便是在城南的荷花池,东山牡丹开园那天。马精诚穿着照片中的军装,我老远看见心就怦怦直跳。我告诉明贞,这次与马精诚相见,真觉得他更好了,又问明贞为什么。明贞坚持要等我跟马精诚结婚以后才告诉我。
你们结婚了?陈凡想确定马精诚就是老人的第一任丈夫。
我们订婚了,还在明德楼,五月十五。
您记性真好。陈凡由衷说,我以为人岁数大了,脑子多多少少会有些糊涂。
是会糊涂。有时是真糊涂,有时是怕讨人嫌,装糊涂。等你老了就会明白。年轻时候心里装着一大堆人和事,爱的恨的,拎起哪个都放不下,当时以为自己到死都忘不了不会忘,谁知慢慢老了,手上没劲儿了,心上也没劲儿了,该放下的都放下了,不该放下的也都放下了,脑子就空了清明了,只有少数几个人几件事刻在心上,黑夜的明星一样,怎能记不清?
那时的月亮好看吗?你们订婚那天,七十多年前的五月十五。也许是个阴天,还下着雨。
不,是个好日子。订婚仪式过后,客人们自然而然分成几个圈子,各自谈着感兴趣的话题。马精诚端着酒壶跟在他父亲后面给客人们倒酒,我坐在明贞旁边,两眼一眨不眨地瞧着他,想引起他的注意。不一会儿,他便转过身来。我起身往门口走去,他把酒壶递给旁边的人,跟了出来。
我们往楼顶的露台上跑。刚推开角门月亮便跳上楼顶,就像被我们踩出来的。我和马精诚同时愣了一下,接着便听到他说明秀,城南的荷花快开了。我甩开他的手,觉得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傻瓜,却打心眼里爱上了他。他是个温柔的男人。满月在眼前发着让人安心的光,我心里除了欢喜再无别的。我们的婚期定在八月二十,算算不到一百天。我休了学,开明的父亲打算让我在婚前跟马精诚多往来,增进了解。谁知没过两天他就被派往省城学习,一走几十天连封信都没来。家里忙着为我准备嫁妆,连明贞也帮着缝被子绣枕头,我无心做任何事,每天看树影从窗子西边移到东边,从早到晚不吃多少东西也不觉得饿。
六月初六,也就是我生日那天,马精诚终于来信了,信里既没问我好,也没说想念的话,只写一句:明秀,城南的荷花开了。我把信撂在桌上,气得直想哭,又觉得他写的信不能这么简单,里面可能藏着什么秘密,于是又拿起看,看着看着便开始想念那池荷花,就像从没见过一样,想不起荷花开了以后城南会是怎么一番光景。我起身往荷花池走,刚出院门,便见马精诚站在巷口,整个人亮灿灿的,就像去了趟省城没学会其他倒学会了发光。
老人大笑,仿佛马精诚又站在她对面,全身发光。陈凡也跟着笑。公寓楼上有几扇窗子先后打开,几个跟陈凡穿同样工服的人伸出头,打手势让她们小点声。
老人放低了声音,仍然興高采烈地说,我向他跑去,恨不得立刻嫁给他,以为那样我这辈子就再不会跟他分开再不用想他了。十七八岁的年纪,没经过多少世事,想念自己的心上人就成了世间最痛苦的事,比任何疼痛都令人痛苦,以为只要两个有情人在一起,人生就美满了。
马精诚承诺不让您受苦,相思苦不算?
相思苦多半都能变成甜。真正的苦不能变成甜,能变成甜的东西都不算苦。
他明知分开以后您会想念他,却不给您写信,有意加深您受的那番苦。陈凡故意挑刺。
那时不同现在,有时信走得比人还慢。我们结婚以后,马精诚在省城给我写的信才一封一封来了。我天天跑到门口收信,自己悄悄先看一遍,到了晚上又跟马精诚一起看。那封只有一句话的信是他回来当天写的,就在我们巷口,托人送来。他连家都没回就跑来找我去看荷花。
他为什么那么爱荷花?陈凡问着城南的荷花,想的却是她家的那棵金桂。
我问过他。他搂起我嗅了嗅,又说我身上有股荷花的味道,说他在师范坐在我身后那天就闻到了再也忘不了。
他说的是一种淡淡的清香味吧,您年轻的时候身上是不是有股自然的香气?
不知道,除了他没人说过。
马精诚有多喜欢她?陈凡忽地又看见高靖铁青着脸扔掉剪刀等她过去。如果她跑过去了,他会把她推倒在那堆花上吗?她突然浑身又痛又痒,这才想到换个角度看蔷薇就是一堆刺,正如高靖所说。陈凡打了个冷战,那棵金桂树在高靖心中是一个人,一个娇弱的受不了一点苦的女人。她是谁?
你怎么了?老人看出陈凡很悲愤。
没什么。陈凡搓了把脸,忍住眼泪问他们那天去城南看荷花了吗?到底有多美?
没去。马精诚带我去了另外一个地方。老人露出一个极深情的表情。陈凡吓了一跳,似乎看到眼前的老人瞬间变成一个热恋中的少女。
我们结婚了。老人靠在椅背上,满足地叹了口气。婚后第二天我又问明贞那个老问题,明贞有点使坏地说,再丑的男人见上三回,你也不觉得他丑了。马精诚不丑。我对明贞说,他是我的金不换。
陈凡身上出了汗。气温跟着太阳渐渐升高,她想推老人回房休息。
故事还没讲完呢。老人叫陈凡把她推到树荫下。回去就讲不好了,老人说往事跟人一样,在外面风展的地方才鲜活,走到房子里就会变成一盆浆子。
陈凡把轮椅推到一棵大树下面,树下有一条白色的长椅,树上开着小紫花。微风不动,花儿却一阵阵落下来,路面上椅子上紫莹莹的。陈凡怕老人过敏,想另外找个地方,老人却说这个地方好,说她对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不过敏。等陈凡把轮椅放稳了,她站起来要坐长椅。
女人就是女人,活得再老,瘦成一把骨头,胖成一团肥肉,还是爱花,看见花花草草眼睛就亮心情就好。老人拂了拂椅子上的落花坐下来。陈凡想坐她身边。老人指了指轮椅,叫她把椅背放下来躺一躺,说一会儿歇好了我自己走,你要是愿意,我推你。
那不行。陈凡坐到轮椅上,松了一下鞋带说,您要是推着我,明白的人知道是您在找乐子,不明白的以为我虐待您。
虐待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老人露出一口假牙笑了笑,接上自己前面的话题说,马精诚是我的金不换,婚后第二天我对明贞这么说过,婚后第十九年,我又对刘长长这么说。刘长长说现在谁还有金子,就算真有,有多少也换不回马精诚了。
刘长长是谁?陈凡小心地望着这位有过三次婚姻的老人。
他是我和马精诚的同事。
婚后两年,立冬那天,我和马精诚坐着一辆马车离开了老家,来到这个县城,在城关小学教书。刘长长是我们的教务主任,二十出头,省城师范毕业,懂音乐,会画画儿,长得也标致。在欢迎我们和另外三个教师的晚会上,他用手风琴拉了三支曲子,场面立刻热闹起来。
他的真名我忘了。刘长长是大家送给他的外号,说他特长多。他笑的时候嘴角有三条水波细纹我还记得,却忘了他的真名。记忆这东西很怪,你的记忆本该是你的,却又不像是你的,不由你控制和选择。有些事情按道理应该记得,往往随着时间推移却已经记不清或者纯粹忘记了,那些看似完全没必要记住的事情,却长久留痕在脑子里,像一颗痣。
当时我们学校没人不喜欢刘长长,马精诚也喜欢,经常叫他来我家吃饭。他们无话不谈,中国外国,过去现在未来,包括我们老家城南的荷花,有时一聊就大半夜。刘长长从我家起身的时候,不论早晚马精诚都会送他到门口,再陪他往前走一段路。夜深人静,常常听到马精诚感动地对他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刘长长说有多少金子都换不回马金诚了。那是什么意思?陈凡惦记着马精诚的事,她以为马精诚死了,不禁为老人感到心痛。
马精诚坐牢了。老人的回答出乎陈凡的意料,也让她更加难过。最初被判死刑缓期两年执行,两年后改判无期徒刑。陈凡怕碰到老人的痛点,没敢问马精诚为什么获刑,老人也没说,只说那是他的命,说她乍听到这个消息暗暗高兴了好一阵,因为他还活着,还在这世上和她共日月同春秋。
老人泣不成声。陈凡从没见过老年人哭,九十多岁的老人哭得那么凄惨无助,陈凡觉得自己的心突然结了冰,突然又碎了。她想安慰老人,却不知怎样安慰她。老人沉浸在过去的悲痛中,那个痛点就像一块巨石压在那段岁月里,要想不痛只有绕开不想,一旦想起来,任是谁也帮不了她,只好凭她哭够了,自己平静下来。
哭过以后老人两颊通红,额头两鬓全是汗。陈凡给她擦拭的时候发现她的脖子和胸腔全都红了,像在发高烧。老人说我一激动就这样,过会儿就好了。陈凡拧开水杯给老人递过去,顺势挨她坐下。
我身上有老人味。老人往一边挪了挪说,我自己闻不到,你们肯定能闻到。不管什么味道,一旦在自己身上久了,自己就闻不到了,就像那些坏毛病。
明秀,你身上有股荷花的味道。陈凡笑着模仿老人的腔调,再次靠近老人,并把头靠在她肩上。
跟讲故事的人拉开距离,好让他的牛跑来跑去。老人放好水杯,说讲故事就是吹牛,我们小时候听故事,讲故事的人就这么开场。
陈凡从轮椅上取下靠枕,让老人枕着躺在长椅上,又给她盖上薄毯,然后自己半躺在轮椅上说,好了,您的牛就可以放开四蹄跑了。紫色的小花立刻落了老人一身,也落了陈凡一身,巨大的树影为她们遮着阴凉。陈凡捂住嘴,偷偷打了个哈欠,听到老人说,这花不掉瓣儿,跟梅花一样,囫囵就落下了。
我老家在榆城,不知你去没去过。榆城老街上了斜坡向南那道大院曾经就是我家,后来成了民俗博物馆。我家当时四合三进院,正院有两棵春梅,开重瓣红花。当时榆城只有我家种梅花。旁人说,梅就是霉,刘家种了梅,早晚要倒霉。我父亲不信那些,他喜欢梅花,特地从扬州运了苗子,种了几处,只有正院种活了两棵。榆城春晚,梅花也开得晚,但还是开在桃杏花前头,香气暗幽幽的,就像你日思夜想的人不声不响出现在你身后。
您喜欢梅花?陈凡问。
我喜欢的花很多,如果只选一样,我选荷花。提起“荷花”两字我就动心。马精诚进去以后,我每年探一次监,尽量选在五月十五我们订婚的日子。我每次去了,马精诚说的第一句话都是明秀,城南的荷花快开了。我便对他笑,他也对我笑。我说你好好的,我等你一起去城南看荷花。他让我放心,把两手放在自己膝盖让我看,说他一直在争取。我想不来一个人要受多少苦双手才会变成那样。但我不伤心,只要他对我们的将来还抱着一个好想头,我就高兴就不苦。马精诚歪着头看我,那神态是我熟悉和喜欢的,让我觉得自己一如当年和他一起站在城南荷花池的八角亭里,听他为我发下一个特别的誓言:我一辈子都不让你苦。明秀,你的苦可以装在我的肚子里。
我探了七次监。七年,回想起来好像只有那七天,其他的日子基本记不起来了。第八年春天我没接到探监通知,杨树开始扬花的时候,刘长长到我家来了。
老人的声音在陈凡耳边响着。陈凡感觉起雾了,又像在下雨,她家院子铺了一地黄叶,栅栏门半开半闭。卧室窗边有一个站立的人影凝视着她,看上去很孤独,像有很多话要对她说,又像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再说一字都多余。窗上的玻璃一闪一闪反射着阳光,窗户连同整座小楼看上去都摇摇晃晃。陈凡扶住栅栏,窗前的人影变得明确,是高靖。她心里早就知道那是高靖,虽然那个影子看上去要比他本人高大魁梧。
那天她跑出栅栏门就走了,当时没留一句话,直到今天也没跟他联系过。她只身跑到街上,没带钱没带手机,还穿着拖鞋和印着小熊维尼的居家服,头发也只随随便便挽在脑后。她站在小区大门外面,扭头便能看见她家的独栋小楼,看见她红色的爱车。她喜欢把它停在院子外面的公共停车区内,周围都是草坪。高靖带她买车的时候,她心里就有这个画面,冬天下雪就更好看了。陈凡是个幸福感很强的人。陈凡认为幸福就是一点一点接近自己喜欢的美好的事物,让自己成为一个心中有爱的人。这爱是指大爱,如果具体到爱情,她的思想就会变得稀薄,人也轻忽忽的,就像一道暗淡的影子。影子是沉默的,有些胆怯甚至鬼鬼祟祟的样子,像在寻找什么,又像在逃避什么,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形状样貌也没有一次相同,所以独自一人的时候影子的出现常常让人倍感孤单,有时怀疑它是否真是自己的影子,莫不是某种隐秘的愿望从自己也不曾觉察的最深的黑暗中跳脱出来,如影相随。
老人的声音不急不缓:我那年三十六岁,我儿子马义十二岁,刚上初中。三十六岁,多年轻啊,可那时我却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还希望老得更快一些,那样时间就过得更快了。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未来,有时候坐下来一想就是大半天。在我的想象中马精诚一次又一次被释放回家,在不同的季节不同的天气里,有时是早晨,有时是中午,有时是黄昏。我却每次都在家里做饭,满家都是油烟暖暖的香气。我设想,我无意中抬起头,便看到马精诚回来了,然后我就站在锅台边等他慢慢辨认我,慢慢向我向家走来。当夜深人静我睡了一会儿忽然醒来,因为擔心惊醒马义又不敢点灯,那是一天中最难熬的时段,我便希望他回来的那天就是那样的深夜,我也不坐起来迎他,我就躺在被窝里让眼泪清洗他手上的疤,听他对我说明秀,你身上有股荷花的味道,我是寻着这个味道找到你找到家的。我像一根木头一样活着等他。你看,那些树木花草每到春天都会返青发芽,心里热旺旺等着开花,等着蝴蝶来蜜蜂来,而我只是一根木头。
老人的声音一阵比一阵低下来,几乎变成梦中呢喃,陈凡却听得格外真切,甚至通过老人的讲述看见了当年的县城:两条过境的国道形成一个大十字,县城以此为中心星罗棋布开来。李明秀老人家门前有一条高低不平的小巷,中间凹陷地段积着水,好像刚下过雨,一架喷气式飞机在蓝天上留下一道细长的白烟。
李明秀坐在门槛上做鞋。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迟疑地走进来,用腼腆的与他本身年纪已经不相符的眼神望着她。他就是刘长长。李明秀站起来,同时低下头。她家一间小房,进门三步就上炕,刘长长本想坐在炕上,见李明秀站在门边不说话,便只往炕上看了看,掏出一包点心放在锅盖上说了几句什么。李明秀回了一句。两人沉默了片刻,刘长长说,七年了,你们见过几面?哪有你们这样的夫妻。
七十年不见几面,我们也是夫妻。李明秀说。
七十年?刘长长笑,那时咱都不知埋哪儿了。
我当然跟马精诚埋一起。
马精诚没指望了。刘长长往后坐了坐,碰得锅盖响了一声。他自己熬着,不能让你也熬着。路还长。
放眼看看,这世上哪有不熬的人。
谁熬也只能熬自己的命,不能拖累别人。刘长长看了看墙上马精诚的照片,拿出一份离婚判决书,说法院给你们判离了,马精诚起诉的。
你见他了?你肯定见他了。李明秀盯着刘长长,你对他说了什么他就跟我离了婚?
说了实话。刘长长坦然望着李明秀,我说你在工地揽小工,和水泥抱砖养活马义。
想打我?回家再吃上两年奶来。谢山收起烟袋,站起来瞟了一眼李明秀,冲着众人说,我要跟傅玉兰结婚,这辈子我只想娶傅玉兰。李明秀这才看清他长着一张微方的圆脸,牙齿齐白,一双眼睛很像马眼。
傅玉兰一个离婚女人带三个娃,她有钱买羊头给你吃?赵喜娃问。
羊头是我买的,只让傅玉兰洗煮。
大家都半饥半饱,谢山一定偷卖了马料才吃得起羊头。赵喜娃说。
收拾他!张红心拳头向谢山一扬,脚却向后退,被一个马桩绊倒摔在地上。赵喜娃和另外几个后生跟谢山扭在一起,把他的胳膊反拧在后背上。谢山输了力气却不输底气,说我是谢山,我立过什么功劳,一条一条写在档案里,你们小心捞鱼不成反让水淹死。
你能翻起多大浪?赵喜娃说,比你大的鱼我们见了多少,最后一个一个都翻出了白肚皮。张红心爬起来,将谢山的头往低一压浸在那滩马尿里。谢山呛了一口,呼地跳起来压倒一群人,接着就被二次顺胳膊拧起来,饱受一顿拳脚。
他们白给你一个女人,又不是绑你上杀场。谢山,你答应下!人群中传出一个女人夹哭带叫的声音。
傅玉兰!谢山深弯着腰,头都抬不起来,焦急地说你来做什么,赶紧回去。
张红心跳进人群,揪住两根长辫子扯出一个穿绿袄的女人让她揭发谢山偷卖马料的事。原来她就是傅玉兰,李明秀仔细瞧,大约二十七八岁,丰满白嫩,长睫毛黑眼珠,是一个漂亮女人。
我不知道。傅玉兰歪着脑袋,痛得咧嘴哭。赵喜娃说,往她嘴里塞马粪。张红心得了喜报似的向马圈跑去。谢山的脊梁登时塌了下去,后生们把他拧左向左,拧右向右。
你同意不同意今天跟李明秀结婚?赵喜娃问。
你们先问人家女方同意不同意。谢山把难题甩给李明秀。
赵喜娃转向李明秀。李明秀闭上眼睛。笔直站了半天几乎耗尽了她的精力。
不说话是什么意思?赵喜娃问众人。
不说话就是同意。终于有人张开嘴,笑着喊了一声。很多人跟着笑跟着喊。还有人说,听说谢山好把式,今晚把傅玉兰拉到李明秀窗下听听。
谢山催傅玉兰快走,说我以为牲口都圈在棚里,没想到真正的牲口长着两条腿在世上乱跑。
傅玉兰没走。她冲刘长长笑了笑,然后问谢山,你说你要跟我结婚,谁说我要嫁给你?你买的羊头我煮了,一半是你的,一会儿给你送来,一半顶我的功钱,我留着等刘组长今天晚上去我家吃。
后生们嘲笑着放开谢山。谢山两眼血红,扭头瞪着刘长长。
我怎么会去你家?刘长长一脸无辜,问傅玉兰。
昨晚没羊头你都来了。傅玉兰拧了拧身子,我当时就说刘组长你不要忙,等以后咱再算账。今天我不想等了,你天黑就来。
刘长长跺着脚,说傅玉兰疯了,叫人撵她走。赵喜娃挡住不让。张红心提着一草兜马粪走过来,一手抱住傅玉兰,一手去抓马粪。刘长长几步跨过去抓住张红心的手,又上来几个后生将张红心压在地上,顺便塞了他一嘴马粪。张红心满地打滚。赵喜娃两眼发白,说姓刘的,我们认得你了。
树影慢慢移过,阳光照在陈凡脸上,陈凡猛地坐起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她迷迷糊糊去看太阳,天黑了,太阳变成一个白色的小圆坑。转眼天又变成一片白光,太阳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小圆坑,在天上越陷越深,底部有同样大小的彩色薄片不断涌出:红的黄的蓝的……陈凡闭上被灼痛的眼睛,仍然能看到那些飘飞着的彩色薄片,渐变渐小,更加耀眼,占据她所能感知的全部空间。她捂住眼睛,世界在泛白的黑暗中慢慢变绿,那片经常出现在她梦里的麦田竟然出现了。她从没在清醒的时候看到它。她屏住呼吸想,今天一定会有别的情节出现,告诉她其中的秘密。于是她在麦田的一角发现一条小路通向一座陌生的小镇。小镇的人们似乎都以卖画为生,每家每户门口都摆放着许多画幅,画风光怪陆离,形成一个个彩色漩涡,发出飞机起飞的轰鸣。陈凡的眼睛不敢在任何一幅画作前停留,她竭力保持冷静,决心找到她心中的谜底。波光荡漾,风从小镇东边的河上吹过,引出一片蛙声。一个梳着双马尾的女孩在河边作画,画板上正是陈凡梦中的麦田。陈凡攥紧双手放在胸前希望故事继续,于是又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色短袖的男孩骑着一辆自行车向女孩奔去。高靖!陈凡不认识这个时期的高靖,只在他的旧相册中见过。高靖骑行在陈凡不存在的时空里,在离女孩十来米的地方把脚搭在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扔进河里。
陈凡睁开眼睛。老人李明秀睡在她对面的长椅上,呼吸平稳,衰弱安详。
你醒了?老人睁开眼睛。
您再睡一会儿,时间还早呢。
我没睡,我闭眼歇了歇。老人坐了起来。
我睡着了。陈凡有些不安。
你说了梦话。老人犹豫了一下说,你想离婚。
我不记得做过这样的梦。陈凡有些不高兴,认为老人在猜她的心事。
你说你不是因为蔷薇,是因为金桂。
陈凡吃惊地望着老人。
金桂是个女人?
金桂是一棵树。陈凡不想再藏着,一棵跟女人有关的树。我丈夫把它种在我家院子里,挖掉了我种的蔷薇。
老人笑了笑,说蔷薇长起来占地方。
我该离婚吗?
為一棵树?
为一个跟树有关的女人。
老人深深望着陈凡,好像陈凡站在一个离她非常遥远的地方,身影一团模糊。她说我看不见你的世界,就算看见了我也不了解它不懂它。我很想给你一个好建议,但我真连一点主意也没有。我跟马精诚离婚是被迫的,跟那人分开也一样。
那人到底是谁?
就是长着一对马眼的人。老人的眼睛闪了闪,偷声细气像是在说自己的情人。
谢山!陈凡深感意外,见老人绝口不提他的名字,便也没把他的名字说出来。陈凡依稀记得老人说过,那晚赵喜娃他们把刘长长关进了马圈,把她和谢山反锁在她家里,他们守在窗下。又想起她谈起自己结过三次婚的时候没有丝毫自怜和委屈的神情,甚至恰恰相反。那么,跟她一起生活过的男人应该都是她爱过的,谢山当然不在其中。她以为她跟谢山接下来的故事是这样的:谢山在地上睡了一夜,她和马义睡在炕上,或者她一夜坐在炕角,一眼未合。
你二十几了?老人回味着谢山的话,对陈凡说,那夜我俩只说了这一句话。不等天亮他们便开了锁,我和他却都没出去,又过了一天一夜。
马义呢?陈凡拉住轮椅,全身一阵战栗。
学校停课了,马义几天前去了明贞家。老人说完问陈凡为什么用那么古怪的眼神看她。
您不爱他。陈凡好像受了侮辱似的,激愤地说,您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提。
我爱他。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爱他。我不提他的名字是多年养的习惯,我一直想忘记他,却一直不能忘记他。
您爱的是马精诚。
我也爱马精诚。
您不能同时爱两个人。
当我爱上他的时候,我把马精诚完全忘记了,我甚至把天地日月都忘记了,我的世界被那个在过去被我们称为马夫的人充满了,那时我才明白人的确无贵贱之分。我那么爱他,我觉得自己仿佛刚刚出生刚刚长大刚刚懂得男女情爱,我渴望像我奶奶说的那样好好活着,跟他一起活着,一起去死。
这怎么可能。陈凡觉得自己所有关于爱情的认知刹那间被这个老人颠覆。她内心一阵仓皇,简直就像正游泳中被水浪卷去了泳装。她想抓住点什么遮盖一下,又想到游泳的人不是她,她只是岸上的一个看客。
是,那不可能。老人坐到轮椅上,疲惫地说,第三天早晨他们来我家带走了那人,宣布我们婚姻无效,从今往后不得私自见面。
你们的婚姻本来就无效,您应该明白这个。陈凡冷静地说。
我应该明白的不止这个。我明白马精诚无罪,他却在监狱里关着。我明白好与坏对与错有一些基本的标准,却看到有些人有些事早晨还是好的对的,午后就变成了坏的错的。我明白一个女人怎样活着才是正常,但那种正常对我来说却是不正常的,甚至长着一张死亡的面孔。我曾经想,他们是想看我如何艰难恐惧地面对一种死法才逼我跟那人结婚的。结果我让他们失望了。
当然这场婚姻无效,但是在他们宣布无效前,也有不少人认为这是一桩不错的姻缘,其中有我的邻居们。记得那天邻居们都站在院子里,连平时很少出门的井老太太也在其中,一手掩着衣襟,一手握着又小又扁的玻璃酒瓶。我叫了声干妈。她一口酒气喷到我脸上,说人都变成畜生了,你叫干妈有什么用?干妈知道你是怎样的人,知道又有什么用?我也不能站在这儿看你的笑话,像个老畜生,我去给你铺炕。又让其他邻居也帮着打扫。最后指着那人说,他是我接生的,我看着长大。他屁股上有几个黑痣我都知道,他爱吃什么,什么脾气我也知道。他如果真跟你成了夫妻就亏不了你。又叫我不要难为,坏事里面有好事,身边有个好心肠有力气的男人,比一个人带着马义单门孤窗过日子强。
别人可以这么说,您不应该这么想。陈凡固执地说,您那不能叫结婚。
老人说,从始至终我都把它说成结婚,心里也认定它是我的一次婚姻,是对这世上有些人有些事的寬恕。宽恕是一种绵柔的感觉,有它在你心里,你会感到温暖舒适。恨是尖利的,它首先戳你自己的心,却未必能伤及别人的毛发。我见过那些受了屈辱恨人的人,也见过那些做了坏事遭人恨的人,我发现他们的人生大多没有按照我们学过的那些善善恶恶的道理走,有时恰恰相反。我宽恕了他们,肯定那次遭遇是我的一场婚姻,也是对那人对我自己的那段人生经历的认可和尊重。
尊重他?陈凡冷笑,别人让他来他就来,别人让他走他就走了。
他哪里肯。他们带他走的时候又是一场好打。后来他瞅空儿就来看我。他们抓住一回打他一回,身上有鞭伤还有棍伤。我问他不怕疼吗?他说疼是皮肉的事,人的决心在心上。他就像某种猛兽,能够感知我的行踪,有时我正在某个地方独自走着,他突然就出现了。
那时这县城人少,偏僻的地方很多,特别是沙梁多,顺着每道沙梁往东或往北走都能走进毛乌素沙漠。走进沙漠你就会知道,沙漠是世界上唯一和天空相似的地方,洁净、浩瀚、空灵,沉默不语却又无时不在与你交流。你越往沙漠深处走,越会觉得世界原本非常简单,就是天接着地地接着天,生命原本也非常简单,就是生连着死死连着生。在沙漠里你会丧失现实感,你会觉得自己回到了前世,或者走进了来世,偏偏今生成为空白,一种和天空、沙漠本身一样苍茫宏大的空白,你用一万个自己的身躯都补不住其中一星一点,你会觉得你跟眼前的沙海沙丘一样,可能在一场大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又会以沙的形式永远存在,你会比任何时候都更能确定自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像一朵小花就是一朵小花,一只小虫就是一只小虫,你也会比任何时候更想做一个真正的人,跟天空和沙漠一样,不用假装自己是别的什么东西。你明白我说的意思,我和那人把很多只跟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有关的回忆留在了那座沙漠里。
有一天他们通知我开会。那人像个杂技演员一样高高站在会场间,脚下是一个小凳子,小凳子下面是一个大凳子,大凳子支在一张竖起来的桌子上。主持会议的是刘长长,他讲了半小时话,大致是说那人和我的关系非法,要批判。那人说他要娶我。傅玉兰也在场,还穿着那件绿袄,抬起袖子擦着眼泪指责那人卖良心。那人说他卖脑袋也要娶我。刘长长让我表态,只要我同意跟那人结婚,就放了他。我巴不得一口答应下来,却想到了马义,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又发现刘长长正用那种鄙夷的我经常用来看他的眼光看着我。我突然冷下了脸,一句话都没说。
您做得对。陈凡立刻说。
那是我一生中犯过的最大的错。我没把自己当人看,也没把他当人看。我现在想起他还能看见那个场面:他站在那只危险的凳子上,用那双马眼一样温良的眼睛愕然地望着我,脸色灰黑,让人想到被一场野火烧过的草地。
你们在一起不会幸福。陈凡说。
跟他在一起的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老人说,他让我看到了月亮的背面。那是一个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世界,在那里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让我自己也感到惊奇的陌生人。不是说人生只是一条路吗?我就像在另外的一条路上飞了一回。我不知道人活着还可以那样快乐。我以前没有感受过,以后也没有。
请您别说了。陈凡有一种被冒犯的感觉,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您最初都是被迫的。
你何不试着往相反的方向想想呢?老人提起嘴角笑笑。
陈凡产生了想哭的冲动,不愿再谈下去。
花园里人多了起来,快开午饭了。
花儿——花儿——
旁边岔道上跑出一个穿红裙的女人,拿着一卷手纸。一个褐黄色的小狗在前面转了个圈儿,折身往陈凡和老人这边跑来。老年公寓禁止养宠物,估计她是来探亲的,也不知她如何瞒过门卫把狗带了进来。
到这儿来。老人睁大眼睛逗小狗,一边拍着自己的膝盖。
花儿!女人生气地喊。小狗转过身看了看她,回头又看了看老人,往主人那边跑去。
我在榆城也养过一条小狗。马精诚说它跟我长得像。
他是说你跟小狗一样可爱。陈凡说,他多爱你呀。
老人感激地摸了摸陈凡的手,说大约过了二十多天,我在榆城明贞家接到通知,马精诚减刑了,允许我带马义去看探望他。
我见到了马精诚。他坐在我对面的凳子上,我们中间只隔一张简易长桌,彼此能看到对方的全身。以前我只能在钉着铁条的窗口看看他。马精诚搓着手,说他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我对他笑。我想如果不是看守站在他身后,我都可以摸到他的手了。马精诚也看我的手,我知道,他也有同样的想法。马精诚从我的手看到脸上。我们一起笑,又一起流下了眼泪。
明秀,城南的荷花开了。马精诚说,他們号子里关进来一个榆城的小偷,家就住在城南。我没告诉他我刚从榆城来,也没说我和明贞去了城南,那年大旱,荷花池的水都干了,哪里还有荷花。
我结婚了。我对他说。他低下头拨弄着衣服中间的一颗纽扣,好像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事情。是个马夫,我又说,搬运队的。他忽地抬起头,接着捂住脸哭了,双肩快要散架似地抽动着。已经离了。我也哭,告诉他全都不是我自己的主意。难为你了,他说。我笑着哭,说没有。很美妙的事情,不是吗?夜空很蓝,月又那么亮。这是他以前对我说过的情话,我又说给他听。马精诚抹着泪,说明秀,你的苦可以装进我肚子里,装在我肚子里你就不苦了。我说我等你回来,你得重新娶我一次。明德楼拆了,荷花池的八角亭还在。
您第三次结婚仍然是跟马精诚吗?陈凡问。
老人点了点头,说我又等了他七年,总算等到他活着平反回家,我也还活着。我们一起恢复了工作,一起退休。我们每年夏天都回榆城,去看城南的荷花。我们从前看过的荷花全是粉红色的,后来再去,有了半池白荷,好像在提醒我们已经是两个白发人。我们再没听到苦娃子叫,反而到处都能看到百灵子,叫得像唱歌似的。马精诚每次站在八角亭上都会说明秀,你身上有股荷花的味道。老人说到这里咯咯笑,眼泪又流出来了。二十年冤狱没坐死他,去年冬天一场小感冒就要了他的命。老家伙又抛下了我。
午饭的铃声响了。陈凡推着老人往餐厅走,突然想到高靖,不知他吃饭没有,是不是在到处找她。家里不知乱成了什么样子,吊兰文竹有没有按时浇水,那天洗了的衣服是不是还在洗衣机里。
责任编辑:马小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