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丰
一
牛头山像一尊佛,这是来碾儿庄写生的西安美院学生的发现。他们的作品发表在报刊上后,碾儿庄就出了名,常常有摄影的、画画的、写文章的人来这儿。碾儿庄人说我们在这儿住了一辈子,看它就是一个牛头啊,怎么就没有发现它是佛的模样啊,于是一个个眯眼细瞧。
牛头山就在碾儿庄村南高耸着,换过来说,碾儿庄在牛头山的脚下。老一辈的人说,这是秦岭山的风水宝地啊。它占据着秦岭终南山的心腹,三面环山,北面是关中大平原,天气晴朗的日子,可以看见十里之外的渭河。牛头山旁的那条沟,叫碾儿沟,早些年是秦岭到陕南的通道,商贾络绎不绝。老人们说,从这会儿往前数八十年,碾儿庄那个热闹啊。说这话的是住在龙门坡的曹奶。按曹奶的说法,这儿是方圆几十里的山货集散地。清末、民国时期,村里积满了药材、兽皮、木材、山果,热闹和繁华无须赘述。
曹奶的家在龙门坡。去年的一个夏天,一个西安来的作家曾在碾儿庄住过几个月,是区文化馆负责“非遗”的老向领着他来的。刚进村,他就提出最好住在村子的最高处,向上可以直达山坡,向下可以俯视全村,于是,村主任震才就安排他住在曹奶家。他在山坡上、村子里转累了,就坐在银杏树下和曹奶聊天,村子人常常看见曹奶脸上慈祥的笑容,听见她爽朗的笑声。那个作家回到省城后,在城里的晚报上发表了篇文章,里面有对曹奶的描写:
“曹奶的门前的那棵银杏树,是碾儿庄最老的一棵树了,树冠那个圆啊,宛若一把撑天的伞。它遮风挡雨,也遮住歹毒的阳光。村子人去坡上干活,就会看见曹奶坐在树下的竹椅上,有时打瞌睡,有时撒一把米让鸡争抢。
夏日里,曹奶坐在伞一样的大树冠下摇着蒲扇;秋日里,她仰起满头白发,望着一树金黄的叶子总是看不够,风将落叶吹下,片片落叶宛若蝴蝶般飞舞,她坐在一地的金黄里,捡起这片落叶看看,又捡起那片看看,之后摊开双臂,把身子周围的树叶都搂在了怀里。曹奶人生中所有的灾难,都在一棵树的物象里化为命运的本相。她用毕生的虔诚守望着一棵树,那棵树就是她生命的精神支撑。一棵树四季不同的物象,足以慰藉她沧桑的心灵,足以让她活过长长的日子……”
从碾儿沟流出的河叫碾儿河,绕村而流,水清如镜,古来吃水不愁。碾儿庄多少辈人就在这儿安静地生活,清晨炊烟升起,他们到坡上种地,或者进山里砍柴,日子过得不紧不慢,滋润得很。
不过,在己亥年的尾声里,他们安逸的生活被一个网络消息打乱了。
时间是2020年1月22日,己亥年腊月二十八下午。
微信消息内容是:患者吴某某,男,61012519930919(省略),手机号(省略),工作单位武汉市某某工业园区,居住地武汉市(省略),现居住地鄠邑区某某镇某某村某组,自述2019年1月18日出现咳嗽发热症状,未治疗,20日从武汉乘火车(z126号,一号车厢),21日5时到西安火车站,乘公交930到鄠邑汽车站,再乘出租车到汽车南站,再乘801回到方家寨的家中。
这个信息,是住在村东枫树林那面坡下的村支书陈天良的儿子晓君首先收到的,他在北京大学读中文系,寒假回来过春节。发送这个消息的人是他在北京大学的同学,发送的时间是下午14时33分。晓君一看到信息,马上就转发给了红梅和夏利。红梅在武汉上大学,十天前回家后在家隔离。夏利是和晓君一起玩泥巴长大的,只是不爱念书,连高中都没上。别看他书没念多少,可脑瓜儿聪明,学啥会啥,两年前手机普遍了,他就建了个“碾儿庄人”微信群,村子人差不多都进了群。
夏利收到晓君这个信息后,立即转发到微信圈,几乎全村人都知道了。
这消息有鼻子有眼的,而且是从北京传来的,这还能有假?虽然几天前就有了武汉肺炎的消息,但正在忙碌着置办年货的碾儿庄人并没在意,武汉那么远,难道真的会传到碾儿庄来?陡然出现的这个信息,令他们吃了一惊。吴某某的家方家寨和碾儿庄连畔种地,而且那个叫钟南山的专家说是那个病毒会人传人,这令他们感到了近在咫尺的危险。过了不到两个小时,关于吴某某的信息又刷了屏,这次还配上了吴某某那个小伙的照片,一张憔悴的窄脸。微信消息说他从县医院的隔离室跑了,要是谁发现了马上拨打110。村子人这才恐慌起来,万一那小伙子跑到碾儿庄,把病毒传染给村子人,那可咋办呀?
人人都在回忆这些天来自己都去过哪儿,和哪些陌生人说过话,面对面过。
碾儿庄的人住得分散,百多户人家顺着地势高高低低、歪歪扭扭地东西扯开两华里。村子背靠牛头山,村子人住的地方大多以“牛”起头,乔老五一家住的地方叫牛肚子,在村子的中间,正对着牛头山。乔老五忽然想起来,1月21日,是昨天啊,他去西安给自家的农家乐进货,和吴某某同时坐一辆车从西安回来。他在屋子转圈圈,那崽娃子要是给我传染上了咋办啊。想到这儿,他浑身哆嗦着,猛地咳嗽了一气。他平时就有咳嗽这毛病,可这会儿感觉与平时不一样,好像那声音是从肺里出来的。他忙喊叫正在灶房蒸包子的老婆,说娃他妈,你还蒸啥包子呢,赶快叫人把我给县医院送!老婆从灶房跑过来,脸都吓白了,赶忙打电话让儿子回来。
儿子叫来了救护车,揪人心的笛声,让碾儿庄人从恐慌转为恐惧。
二
蝴蝶泉在碾儿庄的西北角,碾儿河在这儿拐了个大弯,积了好大一面水,水下有几个泉眼,注出清澈的水。水里有鱼儿,水边有花草。花草好大一片,春天一来,就飞来好多的蜜蜂,飘来许多的蝴蝶。绕泉一圈,有许多的老树:以柳树居多。弯着腰的柳枝,叶子都贴在了水面上。幾年前,区文化馆的老向带着人来考证,说它是秦岭终南山北麓“神仙路”的饮马处。这条“神仙路”是条古道,又称“古丝绸之路”,是最古老的长安连通西域的陆上丝绸之路,唐玄奘当年曾由此路西行取经呢。听者无不兴趣盎然,好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惊奇,又是掏笔记录,又是用相机、手机拍照。
红梅家距离蝴蝶泉不到五十米。从小在泉边长大的她出落得楚楚动人,长着一双会说话的黑亮眼睛,肤色白皙,腮旁有两个酒窝儿。她和晓君一起在村子的小学上学,后来又一起在镇上的中学读完初中和高中,高中毕业后,晓君考上了北京大学,红梅考上了武汉同济医科大学,都在读大二。
晓君和红梅相好,碾儿庄无人不知,都等着将来喝喜酒。不过,红梅的爷爷张洪桥对这件事不太乐意。不过,娃们的事,他也不好过多干涉,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学校放寒假了,红梅是腊月初十那天中午回到家的。村子人都在忙碌着祭灶王爷,置办年货,杀猪宰羊,酿制黄酒。下午,红梅帮着母亲清扫完老屋庭院,感到有点累,上床准备睡觉,晓君的信息来了,问她休息了吗?红梅回复说你啥时回来?晓君说会晚几天,学校清静,我想写些东西,订的是20号的车票。红梅说我先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晓君那边回复了个OK,红梅发了个晚安的表情。
张洪桥三年前那个夏天拆了祖上的老屋,盖了两层一砖到顶的楼房,红梅住在二楼。第二天吃早饭时,红梅对全家人说武汉有传染病,从今天开始我要和你们隔离一段日子,我吃饭的碗筷要单独开,妈你把饭送到我门口,我自己出来取,吃完我把碗筷放在门口,妈上楼来取。她又叮咛家里要消毒,不要让外人进屋。张洪桥说你说得这么玄乎,有这么严重吗?我看你好好的啊。红梅说这个病有潜伏期,小心为好,如果传染了,那就不得了。張洪桥从小就疼爱这个唯一的孙女,家里人谁说话他都可以不听,唯有孙女说啥他绝不含糊。
张洪桥当过兵,从部队复员回来不久就当了村上的支书。他最辉煌的时期是农业学大寨那会,多少年前人来人往的山路荒了许多年,到处坑坑洼洼,他发动村子人把路修宽修平,山坡上一片乱石,他带领全村人垒石坝,修梯田。他做的更大胆的一件事,就是堵住碾儿河的水修水库,不再让夏秋天洪水冲毁了土地和房屋。
碾儿庄学大寨的成绩全县闻名,村子第一个被县上命名为农业学大寨先进村,张洪桥成了省市县三级劳动模范,公社、县上、地区给他发的奖状贴满了一面墙。
自从把土地承包给一家一户后,张洪桥看啥都不顺眼,碰到村子那些发家致富的人老远就吐口水,索性支书不干了,学拉二胡,学唱秦腔,家里的电视只看陕西台的“秦之声”。也许,他生来就有唱戏的基因,主攻须生,不出两年就学会唱《铡美案》《三滴血》《火焰驹》《玉堂春》《周仁回府》等十几出须生的戏。他不缺组织能力,在村子里组织了一帮老汉老婆成立了“自乐班”。排练演出一整出戏,他们没有那个实力,那是县剧团才能拿下来的,他们排练折子戏。他家的院子很大,排练地点就在他家,供茶供水供烟,张洪桥高兴。谁家过红白喜事,谁家娃娃考上大学,谁家盖了新房,都会去唱秦腔捧场,全是义务演出,最多管一顿饭。没人请了,张洪桥就让他们来蝴蝶泉边热闹一番。
张洪桥的支书干了十三年,后来村子又换了三任支书,无论谁选上,都要来他家坐坐,向他请教。不管是否真心,那个形式是要走的,毕竟张洪桥在县上、镇上还有影响,每年春节都要来慰问他。天良做支书是他之后第四任了,干了快两年了。天良小他二十岁,见了面客客气气地把他叫叔,可从不上门请教他,让他心里不美气。你小子有啥能耐啊,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当村上的干部,一天光想着自己地里的猕猴桃,把心给村子操了多少?一想起天良,他就生闷气,背着双手看他那面奖状墙,回忆着从前风风火火的日子。
三年前拆老屋前,张洪桥把那些被烟熏得发暗变色的奖状小心翼翼地揭下来,新屋盖好后到县城请了一个玻璃店的人来,量了尺寸,做成了一面玻璃墙,把奖状全部封在里面。刚做好不久,又看到树脂那种材料,想着过几年把玻璃换成树脂,既轻巧,又漂亮。
新修的家院门两米八宽,小车能开进去。夏日里,张洪桥把院门敞开,坐在葡萄架下的竹椅上,两腿叉开,头仰靠在椅背上仰面朝天。他的肚子很大,衣衫敞开,清晰可见那圆嘟嘟的肚挤眼。夏天的傍晚,村子东片的人来蝴蝶泉的树下乘凉,就会看见张洪桥那样的坐姿,都说一般人坐不出那样的姿势,生来就有龙相。
晓君是腊月十九下午两点多回来的,在家休息了一会,他就去看红梅。自从在家隔离后,红梅就关了手机,只是每天晚上十点准时打开和他说一阵话。晓君知道,这个时候,红梅不能见任何人,但他就想听听红梅的声音,哪怕隔着门说几句话也行。他来到蝴蝶泉,红梅家门关着。他敲了敲门,张洪桥拉开一条缝。他叫了声爷,张洪桥说你回来了。晓君说我想和红梅说几句话,张洪桥说有病呢,不见人,说完把门咚的关上了。
晓君吃了个闭门羹,有点尴尬,来到了蝴蝶泉边,拨红梅的电话,依然关机。他怅然若失,眼前空荡荡的泉里,几枝枯萎的荷花的枝干穿过冰层。那些秃枝像画家的笔,在冰水上画出一幅水墨丹青。他想起了一幅《残荷听雨》图:寂寥的远山隐隐迢迢,一池塘素净的水,萎谢的花萼,三两片耷拉着脑袋的黄褐色荷叶挂在枯杆上,空灵、孤寂、凄清。
晓君的心,像是有一股冷冷的风吹过。
三
腊月二十九,1月23日。
无论发生了什么,年总是要过的。这个老祖宗留下来的节日,谁也拦不住。武汉的疫情到到底有多严重,碾儿庄人并不知底。昨天下午传的那个方家寨的小伙子没有在碾儿庄出现,这让他们松了一口气,因此过年该准备的还要准备。年货齐了,男人们就剩下贴春联,贴门神,挂灯笼,上坟祭祖,供奉灶王爷、土地爷。灶王爷、土地爷都是神灵,再穷的人家过年也要敬奉。女人们的活更多:扫屋扫院,进庙上香,蒸包子,剁饺馅,贴窗花……
就在这天上午,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武汉封城了!
碾儿庄没有几个人去过武汉,但都知道那是个大地方,光封城前就跑出了五百万人。那地方要封城,那绝对不是小事。碾儿庄人这才真正乱了方寸,纷纷到牛头寺上香。过去上香的几乎都是女人,这天男人们也放下手中的活儿来敬香火,破财消灾。这情景,像极了民国三十年那年土匪来抢光了全村后的一幕。
牛头寺在村北的猫儿滩。自然,它是与村南的牛头山有关的,寺里供奉着一个牛头,眼睛雕得很大,仿佛要洞穿世间万事万物。谁家的人遭遇了不测,谁家的媳妇生不出娃娃,谁家的孩子要考学,出门求平安,生病求健康,求姻缘,求发财,求做官,都要到寺里烧几炷香,跪在牛首前磕头。无疑,这是最适宜了却心愿的地方了。即使无事可求,也去寺里上炷香,眼下虽然什么都满意,求个长命总可以吧。村子人传着一个笑话,柱柱的媳妇嫌家里的母鸡下得蛋少,怀里抱着母鸡来寺里上香。在碾儿庄人的心灵里,寺里这牛是神牛,收留着一个村子的前世今生。
不过,牛头寺大多时间是冷清的。武汉的疫情,让清净了许久的牛头寺香火弥漫。
除了到牛头寺上香,更紧要的事情是买口罩。这天一大早出门的人,在附近的小药店都买到了口罩,到中午的时候,方圆药店的口罩就被抢空了,于是上县城。虽然两年多前户县就改成了鄠邑区,但人们仍然习惯把区政府所在地称为县城。到了县城,碾儿庄人才知道城里人早把那种一次性口罩抢空了。
晓君也来了县城,他进了一家药店,只剩下那种贵的,药店里要十九元,他咬咬牙买了20个,用微信付了款。出了门,就有人看着他手里的口罩,问一个多少钱?晓君如实回答了。那人低声告诉他上当了,那种口罩是十五元一只。晓君想了想,掏出手机报了警,然后站到街对面看。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来了五六个人,看那服装,应该是药监局或者是防疫指挥部的执法人员。先是一个穿便装的人进去,几分钟后其他人进去,晓君进去时,那几个人正在斥责药店的人发国难财。晓君掏出口罩,拿出手机翻到付款那一页让检查的人看了,药店乖乖地退了他80元。
晓君买的口罩不是一次性的,可以连续戴多日。他买了20个,是想给红梅和夏利分几个。尽管前几天吃了闭门羹,他还是有些幻想。
夏利家在碾儿河边,父亲是村长震才,爷爷村子人都叫二爷。晓君走进夏利家院子,二爷坐在院子的小凳子上用牙签掏牙缝。二爷的牙真稀奇,八十岁了依然没掉一颗,齐齐整整地装在嘴里。二爷说他有秘方,秘方是啥,他自然不说。
瞅见晓君进门,二爷打了声招呼。晓军说二爷你眼神还好啊,二爷说眼不花耳不聋牙没掉,还想活过一百岁呢。
听见晓君的声,夏利从屋子出来,忙着掏烟。晓军说你忘了,我不抽烟。夏利笑着说,半年不见,咋又忘了?二爷早早就给孙子定了媳妇,去年结的婚。夏利喊着媳妇的名字给晓君倒茶。晓君喝着茶,说起武汉的疫情,说钟南山院士说了,这病人传人呢。二爷一笑说,咱们村子后边是终南山,咋还有人也叫钟南山?晓君说人家是钟表的钟,二爷哦了声。晓君说出门要戴口罩,二爷说我一辈子都没有戴过那玩意,气都出不来,还不把人憋死。再说了,武汉在哪儿,鬼才知道。晓君说,过年了,说不定有武汉的人回来呢。正说着话,夏利出来了,晓君数了五个口罩递给夏利,夏利要给钱,晓君说钱要紧,还是命要紧,夏利只好笑笑收下。
离开夏利家,晓君想去红梅家送口罩,又怕吃闭门羹,只好回家。昨晚十点,红梅给他打来电话,说你下午过来,爷爷不让你进门,是我交代的。隔离十四天,这都十天了,剩下四天,你急啥?晓君说想你了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都半年了,你说多少秋了?红梅笑了,说你们学文的就喜欢咬文嚼字,不跟你说了,出门记着戴口罩啊。这疫情看来越来越严重了,估计开学要推迟了,咱俩有的是日子。俩人又说起了小时候的事情,红梅笑得咯咯的,说我出来了你要带我到水库的水里放纸船呢,那纸船飘啊荡啊的。晓君说这次我给你做个真船,载着咱俩飘荡。红梅咯咯地笑了,说咱俩是《白蛇传》的白素贞和许仙游西湖呢?笑过,红梅又说游了西湖,我们再到蝴蝶沟捉蝴蝶。
红梅说的蝴蝶沟是碾儿河水库西边那条沟,沟里的蝴蝶一律的黑色,不带一点鲜艳,那种锅底一般的黑,让人心醉。它们有大有小,宛若一个庞大的家族。最大的像只蝙蝠,最小的像只苍蝇。春夏的日子里,蝴蝶特别多,一起在坡上跳舞。一到春夏,村里的女孩儿、男孩儿都到坡上来捉蝴蝶。2008年夏天,汶川地震刚过去,西安的几个画家带着几个蓝眼睛、高鼻子的外国人进了蝴蝶沟。几个外国人一看见那满山坡翩翩起舞的蝴蝶,忙打开相机手忙脚乱地拍照,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蝴蝶品种,要采集几只回去做标本让昆虫专家研究,于是孩子一般张开胳膊去捉,滑稽的样子惹碾儿庄人捂着肚子笑。下山时,他们连声称赞这儿的负氧离子比他们那儿的多得多,住在这儿一定会长命百岁。那年,晓君和红梅刚上小学二年级,那天也来到沟里,看见几个外国人在坡上捉蝴蝶的滑稽样子,就拍着小手笑。笑过,红梅就扑到山坡上捉蝴蝶。在晓君的眼里,那跑起来的样子像一只翩翩舞动的蝴蝶。她忙活了好一阵,也没有捉到一只,便跑到晓君身边,指着不远处正在翩翩飞舞的一只大黑蝴蝶说:你给我把它捉住啊。那只蝴蝶黑得发亮,在灿烂的阳光下欢乐舞蹈。晓君脱下衣衫追着那只蝴蝶,终于把它扑在了衣衫下,取出来送给了她。她接过蝴蝶,一脸的陶醉……
晓君回忆着昔日的情景,不由得笑出了声,说你真是罗曼蒂克,这会儿哪儿来的蝴蝶啊?红梅又笑了,说那就听鸟叫……过了会儿,晓君的语调突然感伤起来,说这疫情不知啥时才能结束呢,红梅说该过去的自然会过去,春天还会来。她朗诵起了汪国真的《只要明天还在》:“只要春天还在,我就不会悲哀;纵使黑夜吞噬了一切,太阳还可以重新回来。只要生命还在,我就不會悲哀;纵使陷身茫茫沙漠,还有希望的绿洲存在。只要明天还在,我就不会悲哀;冬雪总会慢慢消融,春雷定将滚滚走来。”晓君说你知道汪国真?红梅说你笑话我不是学中文的吧?我们宿舍的女生有个汪国真迷,每天晚上宿舍熄了灯就朗诵一首汪国真的诗,我就记住了这一首。晓君忙解释道:哪里哪里,我是说你记性好。不过那首诗真的很适合这个冬天。两个人聊了有半个小时,才各自挂了机。虽说昨天晚上通过话了,但晓君还是不死心,走到蝴蝶泉边望了望红梅住的二楼,希望红梅此刻站在窗前,他就可以看到她的笑脸了。但这心有灵犀的事并没有出现,红梅住的房子窗户紧闭,晓君只好叹气离开。
第二天便是除夕。自从儿子上了北大,天良每年除夕晚上要在屋门前放焰火。那场面虽不是很大,时间也就一泡尿的功夫,但在碾儿庄,却是头一个放焰火的主儿。
夜幕降临,村里几个小年轻来到枫树林边观赏焰火。等了好半天不见动静,就在他家门前喊:放焰火啰——
天良说出门说:去去去,这个时候还有心情放焰火,快回去看看电视手机里说啥呢。
几个年轻人喊着:怕死鬼!胆小鬼!喊完了一哄而散。
村子里还有人放鞭炮,炮声响过一会,村里的大喇叭就响了起来,是村长震才的声音:
“谁家还在放炮呢,武汉把城都封了,人心都吊到树上了,你还在幸灾乐祸啥呢!谁家还有鞭炮,赶快拿水浇了拿土埋了。我再听见谁家响炮,就拿炸药把你家的房给轰了……”
震才一番连骂带吓的话真的起了作用,除夕之晚再无炮声。
四
初一上午,赵全喜在村子瞎转悠。
赵全喜刚到六十岁,一辈子没成家,一个人住在牛嘴坡的一间草棚里。幼年时,他的家还不算太穷,后来父亲染上了抽大烟,把家抽得地没了,房没了。父母双亡后,他的两个姐姐也出嫁了,他今天在村子的这个本家吃一顿,明天在那个本家吃一顿,三十岁时才由本家的人帮着,在牛嘴坡盖了一间草棚。
牛嘴坡,样子像牛嘴,在村子的西南角,距离最近的人家也有二三百米。赵全喜一个人住在那里,也不知道一天到晚鼓捣着啥,一出门就转到村子里来,连唱带念自己编的打油诗。
村子人很少称呼赵全喜的名字,都叫他“秃子逛”。这源于他挂在嘴边的一首打油诗:
秃子秃子逛,出门没拿棒,见了黄狗咬,就拿秃头绕,绕得血啦啦,上县告老爷,老爷一棍打到北京,北京敲锣,一棍打到黄河,黄河敲梆子,一棍打回来,回来没盖被,冻成个屎巴牛……
赵全喜最高兴的时候是几个小屁孩跟在身后跟着他念这首打油诗。他心情好的时候,就躬起腰爬在地上,让孩子们轮流骑他的马马。孩子们跟他玩高兴了,一起喊着:“秃子逛爷!秃子逛爷!”他却不恼,脸上笑成一朵花。
走下牛嘴坡,赵全喜转过几道坡,没见着几个人,嘴里嘟囔着“把人都吓死了,连年也不过了!”过去的这天,村子人见他走过门口,都会在家里拿个包子出来塞给他,可是今天家家大门关闭,他就比平时抬高了几倍的声调念起了诗:
恓惶恓惶真恓惶,过年过年真无聊。树梢不动人没影,鸡狗钻屋睡大觉。
听见他念诗,小娃们开了门出来跟在他屁股后面也在喊叫,大人们出来赶紧把娃娃们往回拉。
赵全喜回头一看,没有了娃娃,心里虽是有些空落,但继续走他的路,念他的诗:
人在世上走,也就一粒土。不愁活不好,就怕胡成精。野生动物肉,张开嘴就吃。这下不得了,动物报仇咧。武汉封城咧,动物成精咧。人人捂口罩,过年没鞭炮。佛陀一出手,病毒赶紧走……
偶尔有人碰见他,见他没有戴口罩,都纷纷躲避。赵全喜绕着村子转了一圈,看见牛头寺前边的一户人家正在搭棚,就走了过去。这家的主人是兴旺,准备初三给儿子成亲,请专业服务队的人操办。见到赵全喜,兴旺摆出笑脸迎接,“来,坐。”
村子无论谁家摆酒席,都会请赵全喜热闹一番。他的打油诗虽然不是很高雅,但人爱听。他一张口,就笑倒一大片人,气氛很热闹。
这时,震才脚步咚咚地来了。他把兴旺叫哥,说:“兴旺哥,别搭棚了,乡上开会了,不准聚会,结婚的一律时间推后。”兴旺说:“你村长管天管地,还管人家结婚。这事情你知道,是几个月前就定下的,你还是大总管呢。”
震才说:我给你把话捎到,听不听在你。说完转身走了。
初一这天,村子不少人家都在请客,有外村人上门拜年的,本村人也有出门走亲戚的,有戴口罩的,也有不戴口罩的,见了面也说些网上的疫情消息,但似乎与己无关。
正月初二上午,镇上通知各村的支书和村主任去开会。会只开了一个多小时,十点多村支书天良和震才回来了,马上通知四个小组长开会,安排布置乡上的会议精神:
封闭全村所有的出入口,各组的路口各组长派人把守,每个路口两个人;不许走亲拜年;所有的农家乐一律关闭;凡是结婚的一律停办,办丧事可以,但是不能超过三天,也不能聚餐吃饭;排查所有12月以后去过武汉或与武汉人有过接触的村民,包括从武汉打工回来的和在武汉上学返回过年的大学生;各家各户自备消毒液和酒精,出门必须戴口罩,回来要消毒,要洗手。
午饭刚吃过,各组就安排人封路,村子人居住得分散,一共有十几条出口,都把路堵了,有的用车辆横堵,有的把树横放在路上,有的挖断了路,每条路口均有人把守,配备消毒液,即使村子的车出入,也要消毒。外村的人非进不可的进来要一一登记,测量体温。
第二天一大早,震才到各个村口检查,在村子最西的那条路口,很远就听见吵吵声。近前一看,原来是三组的张光头不知从哪儿开车回来要进村。这张光头一年多半时间不在家,总是在外面做什么生意,一会说做药材生意,一阵子又说做古董生意,这一冬天村子人就没见他的影子。负责这个路口的是两个年轻小伙,和他并不熟悉,就让他登记,量体温。谁知张光头一下子火了,说我的屋不让我回,你俩是不是想找死?那两个小伙也不是吃素的,就回骂了他。张光头张开嘴,说我就是武汉回来的,这几天正发烧呢,说着就张开大嘴朝兩个小伙哈气,吓得两个小伙忙躲开。
震才听了两个小伙的叙述,摘下口罩走上前对张光头伸出手指自己的嘴,说,张光头,你有本事,来,给我嘴里吹气。张光头忙陪着笑脸说:好村长呢,我哪敢朝你吹气啊,我是吃了豹子胆了。你让他们把这挡路的树挪开,我要回家呢。震才说要回去可以,不过你要答应我两个条件,一是给这两个小伙子赔礼道歉,二是要登记,量体温。不然这个年你就别回家过了。张光头嬉皮笑脸地说只要放我回去,你说啥都行。他喊道:小伙儿,是我错了,对不起啊。咱们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你们两个大人有大量,就饶了老哥这一回吧。说完,又是拱手,又是作揖,然后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了自己的名字,伸过头来让一个小伙量了体温。
36.8℃,正常着呢。量体温的小伙对震才说。
那好,把树挪开,让他回去。震才说。
张光头的车停在路边。他拉开车门对震才说:兄弟在外头给你捎了份礼,这几天给你拜年。
震才说,今年不许串门拜年,回去好好看村办公室墙上贴的告示。
五
正月初二吃过早饭,震才去了龙门坡去了曹奶家。曹奶今年98岁了,身子骨蛮好,还能做饭。震才看见她时,她正一个人坐在树下,慈眉善眼地面对着树身念叨着什么。
把肚子——放在了前头啊
……
等他们把一段词唱完,天良才开口了:洪桥叔,这几天不让聚会知道么?张洪桥扫了他一眼说:咋了,哪条法律规定的?天良说现在是非常时期,疫情很严重,你知道的。张洪桥说难不成你把我们几个老汉送到监狱关起来?几个老汉也都附和着他。天良明白自己没办法劝住他们,就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一家一户的登门,让他们的儿女出面,劝他们的老人回家。他苦口婆心地说:老人们身子骨本来就差,要是不小心受了凉,病毒就容易上身……他没说完,老人们的儿女说:书记,我们知道了,就是死拉活拽、抬也要把他们抬回家!其他人的儿女工作做了,他趁着张洪桥去村子西边养奶牛的连生家取奶,敲开了张洪桥的院门。见未来的亲家来了,张洪桥的儿子德全和媳妇热情地迎上来,打开门让进了屋。德全的媳妇说,晓君他爸,难得你来啊,坐啊,我给你倒茶去。天良说,不忙活了,我说两句话就走。他说了自己的想法,德全面露为难神色,说天良哥,我爸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心里不知和谁憋气呢,越劝他,他越来劲。天良说,就这事,上头抓得很紧,咱们也要为自己负责,染了病就是大麻烦。德全的媳妇说就是,又问晓君回来了没有?天良说回来了。德全媳妇说那改天让娃过来玩啊。天良说好啊,说着就要走。走出门时,天良朝二楼上看了眼,听儿子说红梅在家隔离呢,不知咋样了。
两口子客客气气地送天良出门,关了门。
这边,震才去了兴旺家。兴旺是个犟脾气,广播喊你的,我照样过我的喜事。不过,震才去时,喜棚里已经没人了,服务队也撤了,但棚还没拆,音箱还在唱。兴旺阴沉着脸,一个人坐在音箱旁抽烟。
“兴旺哥,你这棚咋还不拆?”震才站在兴旺身边问。给儿子娶不成媳妇,兴旺的一肚子火正不知道往哪儿撒,震才这是给他的瞌睡寻枕头呢。他腾得站起来,指着震才骂道:“我给儿子娶媳妇碍着谁了?你家儿子是不是把媳妇娶进门了,就想看我的笑话呢。我儿子娶个媳妇容易么,张罗了一个冬天,这个时候你把我娃的事搅黄了,我跟你拼了!”说着就弯下腰,用头朝震才的肚子顶去。震才没防备,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头碰在了音箱上。兴旺的老婆也跑出来,拉扯着震才的衣裳大喊大叫:“我娃结个婚招谁了惹谁了,大喇叭喊个不停,报丧呢是不是!赶快滚,滚得越远越好!你看着,我娃这婚还非结不可!来坐席的人一人发一千块钱,我还不信没人来坐席了!”喊完了,骂完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嚎了起来。
听见哭声,附近住着的人都跑来看热闹,天良把那边的事安排完也赶来了,一看这阵势,他知道非让警察来不可了,于是掏出手机在没人的地方拨打了110,然后挤开人群扶起了震才。震才流着泪说;天良,我不想干了,你让村子人另选村长吧。天良说:你这没出息的貨,不就是跌了个屁股蹲,挨了几句骂啊,你要是光想听好听的话,恭维你的话,喝不了几桶恶水,你就不是碾儿庄的村主任!
十几分钟后,来了一高一矮两个警察,问清楚了情况,让兴旺两口子给震才道歉,两口子面有难色,震才说道歉啥呢,我不计较了,只要把棚拆了,保证疫情过去之后再给娃办事就行。围观的人也都嚷嚷着指责兴旺两口子,两口子低头不敢看人,自己动手把棚拆了。
七
初七这天,鄠邑区确诊了两名冠状病毒肺炎患者,两人随即被送到西安市第八医院隔离治疗。区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指挥部发出通告,紧急寻找与两名患者密切接触过的人。
这天之前,还有人在街上散步,晒太阳聊天。两名确诊患者一出现,街上便一片空荡。
就在这天上午,乔老五回村了。经过排查,1月21日,他确实是与那个吴某某坐一辆车回来的,既然吴某某逃离医院属于谣传,就排除了乔老五染病,但量了体温,37.2℃,属于轻微发热症状,于是在医院隔离观察。经过八天观察,属于普通发热患者,且体温恢复正常,于是出院了。
这八天里乔老五经历了从未享受过的“饭来张口”的特殊待遇,每天定时有人将饭菜送到他的病房窗口,专人打扫卫生、消毒,每天有穿着防护服的护士给他定时量体温,抽血化验,量血压。在他的眼前,那些穿防护服护士的汗水在护目镜里起雾。雾气凝结成水珠在镜片一侧一股股流下来。那个瞬间,这个几尺高的汉子眼眶湿润了。
乔老五这边没事了,村里那个从武汉打工回来的小伙却不省事。那是二组全省的小儿子,才18岁,村子把他的情况上报到镇上,因为没有发热的症状,就让在家隔离,全省老婆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儿子。这小伙大概有多动症,在家里活蹦乱跳的,变着法儿跑到街上,家里人哪里管得住啊,无奈把他绑在了床上,他声嘶力竭大喊大叫,住在近处的人家都能听到。全省没法子了,来找天良,说是家里人实在管不住,送到县上去吧。天良给镇防疫办公室打了电话,那边说不行,没有发热病状,县上不收。天良对全省说:饿他两天,看他还有精神叫唤不?这一招果然管用,第二天下午全省的儿子就不再喊叫了。
全省媳妇看儿子不闹腾了,就心疼起儿子来,悄悄把捆儿子的绳子解了,叮咛儿子好好在屋里待着,不准出门。儿子嘴上答应了,到了晚上趁家里人睡着了跑了出去。第二天一早,全省媳妇给儿子送饭,一看里屋没人,在厕所到处都找了,还是没有,院子前后也没有,打儿子的手机,关机,这才慌了告诉了丈夫。全省在村子找了一圈没见踪影,又和本家的几个人上到坡上去找。
找了一上午,儿子还是找不到,一家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全省恨起天良来,你出的好主意,让我把儿子饿两天,要不是这馊主意,儿子能跑?这人哪,一乱了方寸,就知道责怪、抱怨别人。
全省领着媳妇急腾腾来到天良家,全省媳妇一下子抱住了天良的腿,哇哇哭着说儿子不见了,你给我赔儿子。天良媳妇把她拉起来,说有啥事好好说。正在与红梅微信聊天的晓君也下楼来,让全省坐下把事情经过说一遍。
全省说完,天良说,咱们分析一下娃的去处,一是和家里人赌气,藏在附近哪儿了,二是在家里闷得慌,找他的好朋友去玩了,三是去了武汉打工的地方了。全省媳妇一听去了武汉,坐在沙发上嚎啕大哭起来。天良说弟妹你哭啥,那是第三种可能,可能性很小。你想想,武汉封了城,他就是想进去也难。现在就按前两种可能找娃。一个是,村上多安排些人在附近找,另一个是,娃平时在村子里或者附近有朋友,全省你和家里人去那儿找找,另外要不停打他的手机。如果下午再找不到,那就张贴寻人启事,报警让警察到车站查看乘车记录。我估计,娃就是一时赌气,跑不了多远。
天良这么一说,全省和媳妇的情绪平静了下来。天良先给震才打了个电话,让他在广播上喊一下,动员青壮年村民带上口罩在村内村外帮忙寻找,然后带着儿子晓君到各个路口查问。
全省和媳妇分头到儿子经常在一起玩的伙伴家里去找。到晚上九点多,终于在镇上街道找到了。原来全省的儿子避开路口到邻村刘家堡找他的伙伴,两个娃想去镇上的网吧上网,结果没有一家开门,就在大街上抽烟胡转。全省媳妇一见到把口罩戴在脖子下的儿子,揪紧的心一松,一屁股就坐在了大街上,哭得哇哇的,说你把人害惨了,全村人都在找你呢。儿子忙给母亲跪下,说妈我错了,我回家再也不胡跑了。
儿子回来了,全省想起和媳妇到天良家闹事的情景,不反省自己,倒是把媳妇训了一顿,都是你,丢人卖害的,跑到人家屋杀猪一样的嚎叫!他媳妇脖子一扬说:还怪开我了,你不领我去,我是吃得多了?大男人家,自己没长脑子,光知道寻老婆的不是!
全省这边安宁了,三组的张光头家又出事了。
张光头刚四十岁,媳妇比他小四岁。丈夫常年不在家,初二一回来,晚上媳妇就想跟他亲热,谁知张光头不理她。张光头睡着了,媳妇翻他的手机,发现了丈夫许多与别的女人鬼混的照片,就把张光头用拳头砸醒,连哭带流的,把手机摔在他的脸上。张光头睡得迷迷瞪瞪的,伸手就给媳妇一巴掌,蹬下了床。媳妇想不开,一口气喝了一瓶消毒用的84,张光头早上醒来,看见媳妇口吐白沫躺在地上,他用手推了推,媳妇不醒。这个自诩“从小卖蒸馍,啥事都经过”的汉子竟然不知送媳妇去医院,或者打120,傻呆呆地坐在地上抽闷烟。扔了一大堆烟头,直到十四岁的女儿从她的房间出来,才到附近的人家喊人。他们家在村子的西北角,这地方叫牛尾巴,碾儿河到这儿就不再弯来绕去,直溜溜向下注入涝河。地势低,居住的人家就分散,张光头的女儿好一会才喊来几个人。这几天他们都在手机上查看疫情,担心是病毒感染,一个个朝门里探头探脑,就是没人敢进去,只好打了急救电话。震才的家离这儿也不远,听说张光头的媳妇出事了,紧着脚步过来,问门口的人出了啥事,人们说不敢进去,就知道光头媳妇在地上睡着叫不起来。震才进了屋,看见地上的白沫,想着八九不离十是中毒了。他拧着张光头的耳朵,让他把媳妇背到院子通风的地方,张光头这下灵醒过来,攥紧拳头,击打着自己光亮的头颅。
救护车快一个小时才来,下来一个人说是这几天救护车忙不过来。震才帮着张光头把媳妇抬上救护车,张光头的女儿也上了车。看着救护车发动了,震才对门口的人说,都散了吧,这时候小心是对的,回去看电视睡觉去,有吃有喝的,只要饿不死,就不要出门。
震才刚准备回家,老婆带着一个女人急急走来。那女人是花婷,乔老五的老婆。她说乔老五在家窝了几天,又狗改不了吃屎,跑出去打麻将去了。震才问在谁家,她回答在群群家。
群群家住的地方叫牛犄角,一个四面是沟的小山梁,那儿视野开阔,只住着他一户。隔着老远,震才就看见群群的老婆在门外放哨。他家有三台麻将机,平时村里人打麻将,是要收费的。群群的老婆负责端茶倒水,要是风声紧,老婆还要在门外放风。震才想,我这样大摇大摆地去了,还没进门打麻将的人就从后门溜走了。他躲开群群女人的视线,从他家的屋后绕了过去,没等群群的女人反应过来,他就进了屋,把四个汉子堵在了屋里。平时人凑够了,群群就在一边看,人不够了再添把手。这几天风声紧,他没有主动传唤人,是另外三个超级“麻友”主动找过来的,他也就上了场子。
几个人愣在那里,群群嬉皮笑脸地赶忙给震才让烟。群群是震才的本家,虽说大不了十歲,但比震才高一辈。震才说:“六爸,这时候了吃的啥烟,你们几个都先把口罩戴上再说话,你们不害怕传染我还害怕呢。”群群带上口罩说:“我们玩的不大,就五块十块。”震才问你们命大不大?乔老五说这几天看村子里没有染病的,手就痒了,嘿嘿。震才说是让派出所的人领你们走呢,还是咱们私了呢?这几天打麻将不像平时只罚款,是要行政拘留几天的。几个人忙说,私了,私了。
震才说,我今天给你们把话说清,你们再继续打麻将,这后果自己负担,到时候进去了不要寻我找人说情,我掰不开这张脸。你们把当前的形势认清,咱们陕西确诊了87个人,咱们县有两人,还隔离了几百人。这不是闹着玩的,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你们还当在台子上唱戏呢。我给你们打最后一次招呼,以后发现了就直接让警察把人逮走,你们办得到?几个人连连点头说没问题。震才说口说无凭,立字为据。一人给村上写一份保证书,然后各人回各屋。群群让老婆取笔和纸。
那三个人写了保证书出门后,震才说:六爸,不是我说你,平时屋里开个赌场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现在是啥时候,到时候真有个染病的,一个老鼠就害了一锅汤,你一家子都感染了,那时你就光剩下喝老鼠药了。我今天来是最后一次,你要是面情掰不开,还给屋逗引人,叫我知道了就报警,这我说到做到,不会含糊。
群群点头说,我知道,知道,你是为我好。年前咸阳彩虹厂让我年后去上班,我把这麻将机就处理了。
八
一个冬天没下雪,想着会干冬湿年,没料想大年初一,气温上升了,阳光又好。张洪桥在屋里实在待不住了,活了七十多,他还没有经历过如此乏味无聊的春节。他不看电视,手机也只是打电话,不会上网。关于武汉病毒,他只是听老伴和儿子、儿媳他们的议论,根本没上心。上午十点多的时候,他搬一个带靠背的竹椅出来,一个人怀抱着二胡,坐在凳儿上悠闲地看冰冻的蝴蝶泉。
出门时,儿子让他戴口罩,他说你怕死我不怕,阎王爷不收我。再说了,碾儿庄就数这蝴蝶泉空气好,哪来的病毒呢——他这是和天良较劲呢。村子那几个秦腔迷老汉几天不来蝴蝶泉了,他感到自己脸上极不光彩。他知道是天良搞的鬼,心里有了隐隐的怨气和仇恨。
张洪桥背着手,转到了村子最东边的那条路上,老远就看见出村路上横着一辆小汽车。他想谁如此胆大,竟敢用车把路堵住?走进了一看,车牌尾数369,就知道是天良的车。好多次,那辆车从他面前经过时,他都攥着拳头,有种挥拳砸碎玻璃的快感。
车前头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瓶消毒液,还有一张出入登记表,原平和一个小青年站在桌前。原平和张洪桥都是一组的,看他过来,原平上前问他:“洪桥叔,你是不是有事想出去呀?”张洪桥说:“我哪儿也不去,谁让你们把路给堵住了?”原平说是村子统一安排的,张洪桥说这是违法的,知道不?交通道路法学过没有?原平说疫情严重,不堵不行。张洪桥说这是谁的车,让他把路让开。原平笑着说,是天良哥的车,你想出村,人可以过去的。张洪桥说我的话你没听明白咋的,我不出去,就是不让你们干违法的事,把路让开。原平一向畏惧张洪桥,面露难色说,这怕不行吧。张洪桥说,你打电话,叫天良把车挪走。原平站着没动,张洪桥说,好,你不打电话是吧。他搬起路边的一块石头,朝着车前边的挡风玻璃狠狠地砸了下去。
挡风玻璃砸开一个洞,辐射出一圈的裂缝。张洪桥瞧着那些像太阳花一样的裂缝,爽快得骨头都酥了,哈哈大笑着扬长而去。
原平忙给天良打了电话,天良惊讶了一声问:真的把车砸了?原平说你要是不信,快过来看啊。天良那边停顿了几秒钟,说人家就是冲我来的,我一出面,他会闹得更凶,只能更激化矛盾。洪桥叔这些年心里有些气没地方出,借村子挡路这件事出他的那口恶气呢,碾儿庄谁也拿他没办法。再说了,你知道我们两家娃们的关系,这事还真把我难住了。这样吧,你给震才说一下,不行了就公事公办。
原平不知道怎么“公事公辦”,愣了好一会,才把电话打给了村长震才。震才犹豫了一会儿,说张洪桥碾儿庄没人惹得起,这事也不能不管,不然这村干部就没法当了,你还是报警吧。
很快,警车来了,还是那天去兴旺家的那两个警察,小个警察照相,大个的请示了所长。所长说这是破坏防控疫情的恶劣事件,要严肃处理。大个警察说砸车的人是劳模呢,所长说哪儿规定劳模就可以随便砸车,关键是这事的性质,已经构成破坏疫情防控了,你们过去把张洪桥带到所里来。
警车开到了张洪桥家门前,张洪桥正在蝴蝶泉边拉二胡,边拉边唱着《三滴血》:
五台县官太懵懂
滴血认亲害百姓
年迈苍老到老境
寻子不见放悲声
那高个警察走到张洪桥面前,亮出了证件,说你涉嫌破坏防控疫情,跟我们走一趟。张洪桥说,该抓的是那些堵路,破坏交通的人!高个警察说,现在是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张洪桥不理会他,摇头晃脑地照样吼他的秦腔。两个警察上前要扭他的胳膊,他举起二胡,要砸那个高个警察的头,被身后的几个老汉拦住了。张洪桥大喊:你们知道我是谁?我是张洪桥,别说你们几个小警察,就是公安局长、县长来了也没用,你们去我家看看我得了多少奖状!
听见老伴的喊声,张洪桥的老伴和儿子德全、儿媳都扑了出来。德全手里举着一把铁锨,厉声喝道,谁敢动我爸一根手指头,我把他的脑袋铲下来喂狗,信不信!附近住着的人也都跑了过来,其中不少是张洪桥的戏迷,几个老汉把张洪桥围在中间,大声嚷嚷着警察打人啦。
高个警察用手机向所长汇报说碾儿庄出现了严重暴力抗法事件,请求支援。
张洪桥哈哈大笑,说道: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怕!说完,他挺胸唱起了《铡美案》: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尊一声驸马爷 细听端底,
曾记得端午日朝贺天子,
我与你在朝房曾把话提,
说起了招赘事你神色不定,
我料你在原郡定有前妻,
到如今她母子前来寻你,
为什么不相认反把她欺,
我劝你认香莲是正理,
祸到了临头悔不及
……
红梅正在楼上看书,开始底下吵吵嚷嚷她没在意,直到听见了爷爷在唱秦腔,感觉和平时不一样,声音里有种悲戚和嘶哑,这才下来跑到蝴蝶泉边。张洪桥一看见红梅,立马就不唱了,有了几分尴尬。
红梅拨开人群,问那个低个子警察我爷爷怎么了?低个子警察说破坏疫情防控,砸你们村支书的车,还想打警察,你说咋办?红梅一听,这还真的不是小事。她走到张洪桥面前说:“爷爷,跟他们去吧。你要是触犯了刑法,我给你请律师。”
红梅正说着,又一辆警车驶来,红梅的父亲德全还想举铁锨,被红梅拦住了,“爸,你不敢打警察,这罪加一等。爷爷做了错事,你难道也……”
一看这阵势,那些护着张洪桥的人慌忙躲开了,张洪桥摆出一副雄赳赳的气势,大步跨上了警车。
警笛刺耳的响声,再次打破了碾儿庄的宁静。
九
晓君很快就知道了事情的全过程,他迫切想和红梅见个面,是想解释什么,还是要安慰她,自己也说不清,反正就是想见。他拨通了红梅的电话,红梅只是抽泣,并不说话。几分钟后,她关了机。
晓君心里好乱,走出家门上坡进了枫树林,想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从他学会走路后,他走进这片林子整整二十年了。他一直有个念头,数一数这面坡上到底有多少棵枫树,可是数着数着就迷糊了,想不起来身旁的这棵到底数了还是没数,直到他上大学,他也没弄清有多少棵枫树。渐渐的,他喜欢上了枫树林的秋天,那一片橙黄或红色的枫叶啊,令他迷醉。上小学那会,家里做饭还是烧柴火,冬日里枫叶落满坡,他用竹筢搂柴,常把一片枫叶举在眼前,观察它的形状,发现它的每片形状几乎是相同的,就想人的模样各有区别,为何枫叶就长着相同的脸。上初中后,他曾收藏过一片扇形、正反两面都是金黄色的枫叶,它的边缘有着七八个轮桷,叶子背面还有几圈回旋的花纹,隐隐约约透露出一些高山流水的痕印。他把它夹在一本书里,是杨沫写的《青春之歌》。许多的岁月里,它就平展地躺在书页里,和主人公林道静一起呼吸,一起嗅着书墨的芳香。那会儿,红梅常常来他家问他不会做的作业,问完了晓君就带她走进枫树林。晓君一会看枫叶,一会又看红梅,突然发现红梅的两只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像极了《青春之歌》里的林道静,那一刻他的心怦怦直跳……上大学离开家时,他把那本书页里夹着一片枫叶的《青春之歌》带到了北京。那本书,珍藏着他对红梅的情感;那片枫叶,是他永恒的乡情。
往年的春节,林子里铺满雪。雪花覆盖着枫叶,脚踩上去松软,棉絮一般的感觉,令他的心灵一片惬意。但是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只是零星地飘了一点雪花,无法在林地上落住。他坐在林子的深处,望着一坡枯萎的枫叶,想着长辈们怎么会弄成这样,给他和红梅的关系罩上了一层阴影。他明白,他没有能力调和两家的关系,长辈们的孰对孰错,他不想分辨,只是想安慰一下红梅的心。他掏出手机,在微信上给红梅留言:
此刻,我在我们曾经一起坐过的枫树林呆呆地坐着。
我不忍心踩踏那层层堆积的枫叶,怕听见它心碎的呻吟。
没有雪花,只有一地枯萎的枫叶,还有刺破心灵的冷风。
我想你,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想你。我在你哭过的每一滴泪水里,在你的每一声呼吸里,你在我生命的每个角落里,在我的手心里,心灵里。
我不知道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课堂上学到的一切都没有让我找到答案,爷爷是对还是错?碾儿庄究竟给了他怎样的伤害,他的心灵里有过怎样的创伤?怎么会如此的激动,如此的愤怒。
我爸说不会让爷爷修车。但爷爷怎么办?警察会放了他吗?
红梅,无论如何,我不想让这件事成为我们爱情的绊脚石。相信我,无论出现怎样的结果,我都永远爱你,爱你一辈子。
是谁说过,所有灾难,都是一面镜子。国家正在受难,每个人都会在这场灾难前照见自己的人性。镜子里的我,依然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那個人。
点了“发送”,晓君又觉言犹未尽,又写了一句:
“让我们一起面对灾难,面对将要到来的一切!”
张洪桥被警察带走后,天良反倒不安起来。封路是上级要求的,他没有做错什么,但毕竟两家的关系摆在那儿,孩子们的事情不能因为这件事受到牵连。午饭后,他开车去了几家修理厂,都没有开门。停好车后,坐立不安的他去了派出所。胡所长他认识,还在他家吃过几次饭,看看他能否将这件事大事化小。
在派出所,天良对胡所长说了自己的想法,胡所长说这事情我已经给范局长汇报了,张洪桥也被带到了刑警队,要按刑事案件处理。砸车的事倒无所谓,只要你谅解,最多赔偿一点钱,但这事出在非常时期,恐怕不好放人。这样吧,张洪桥是劳模,看局上能不能在这上面考虑一下,你先回去吧,有啥结果我给你打电话。
第二天一大早,胡所长打来了电话,说没办法,县领导对这件事非常重视,认为这是全区防控疫情期间出现的典型恶性事件,必须从快从严处理。刑警队来人要去你们村落实证据,要所里配合。看来,事情小不了。
胡所长挂了电话,天良蒙了,坐在沙发上好久没动。他后悔了,后悔当时自己没有出面。他想,如果我昨天上午去了村口,挨张洪桥几巴掌,让他把肚子里那口恶气出了,事情也不会发展到后来的局面。现在,说啥都晚了。如此棘手的事情,他从来没有遇到过,只好听天由命了。
他叹了口气,连早饭都不想吃,上床蒙着被子睡觉了。
晚上睡觉前,红梅打开手机,看过晓君的留言,沉默了许久。平心而论,她知道是爷爷的错,爷爷的做法是她没有想到的。从小,她生活在爷爷的溺爱里。在她的面前,爷爷展现出的是善良、智慧的一面,而爷爷的内心深处,有着怎样的苦痛,她一点也不知道。爷爷能做出这样不近情理的事情,对她来说完全是意外之举。但爷爷毕竟是爷爷,就是错了,她也不能责怪爷爷。在如此的心理驱使下,她这样回复晓君:
还没放假的时候,我就想着回去和你一起在树林里踩枫叶,那感觉像是踩在棉花上,真好玩,要不到沟里捉蝴蝶啊。错了错了,这会儿蝴蝶嫌冷,还没出来呢。
爷爷不知会面临怎样的惩罚,我好害怕。
这个世间,我不能失去了爷爷的爱。没有爷爷,我的童年会是一堆废墟,关于我和爷爷的童年故事,有机会的话我会讲给你听。
爱,也许不只是两个人的事情,就像一棵大树,它的生存土壤如果不合适,就会死去。
我会珍惜我们的爱,但理智一点,将来会有许多的阻力,你和我不知能否挺住。我们生存的背景是碾儿庄,这儿是我们生命的根,有我们共同的亲情,要舍弃这些,爱也许无法抵达理想的境界。
开学遥遥无期了,你肯定会先我一步。听说武汉那边的情况比想象的要糟糕许多,可以用惨烈形容。国难当头,我没有丝毫的心思儿女情长!
我们暂时还是不要见面为好,以后再说吧。
不要在山坡的林子里久坐,小心受凉。
张洪桥被带到刑警队,路上他后悔了,感觉自己把事情做得太过火了,砸车,打人,这都是自己一生从来没干过的事啊,怎么那会儿脑子就进水了?但他总得给自己寻个理由啊,所以一进刑警队,他还在坚持他的堵路违法一说。刑警队的人觉得好笑,这老汉莫非是从天外来的,不知道国家出了天大的事。老汉年龄大了,警察们对他很客气,说疫情严重得很,全国都封城封村封路,你难道不知道?张洪桥说我怎么知道,又没有人给我汇报。刚说完“汇报”两个字,又觉得不妥,改口说既然上级叫封路,那没啥说的,关键是我不知道啊。几个警察问,听说你还想打警察?他说那两个警察对他态度不好,有啥事就好好说嘛,一上来不问三七二十一就说我是什么嫌疑犯,你们打听打听,我张洪桥这一辈子啥时候犯过党纪国法?本来他还想说自己是劳模,但忍着没说。
“我把人家车砸了,是我不对。那时我真的是气糊涂了,违法堵路的你们不抓,反倒来抓我。”
警察做了笔录,让张洪桥签了字,汇报给了领导。
去村子调查的警察也回来了。他们调查了事件的整个过程,又分别和村支书陈天良、村委会主任王震才谈了话,征求了他们的意见。天良先说了过去张洪桥为村子做过的贡献,建议从轻处理。震才说碾儿庄今天的发展,离不开老支书当年的血汗,没有张洪桥就没有碾儿庄的今天。调查的警察去了张洪桥的家,把他家的奖状墙、省市县三级给张洪桥发的劳模证书都照了相。
研究张洪桥案情的那天,区上主管政法的曹副书记也在场。会上争论得非常厉害,一种意见认为在这关键时刻,张洪桥同时犯有妨害公务罪,危害公共安全罪,故意损坏公私财物罪,必须从快从重处理;另一种意见认为当事人的行为虽然构成了犯罪,但鉴于当事人过去为村子做过贡献,且是劳模,对疫情了解不足,到了刑警队后对自己所犯的错误也有醒悟,认罪态度也好,建议从轻处罚,给予行政拘留和罚款。最后,曹副书记综合了大家的意见,拍板给予张洪桥行政拘留十天、罚款5000元的处罚。
“碾儿庄张洪桥就服气你。”天良说。
碾儿庄人都知道二爷和张洪桥的关系。在张洪桥当支书的那十几年里,二爷是他的坚定支持者。过去一到多雨的季节,碾儿河就会涨水,冲毁了坡上的庄稼和低洼处人家的房屋。张洪桥要在碾儿沟的出山口修水库,村子一些老人坚决不同意,说是要坏了龙脉,张洪桥一度泄气了。这时,二爷出面了。二爷的家在村子最低处,碾儿河从屋后流过,每年雨季来临之前,他都要在房屋四周砌高一层层石头,用水泥抹缝子。张洪桥的这个主意,是他多年的心思。于是,二爷上门一个个做反对者的工作,说龙脉重要,还是吃饭重要,命重要?他这样一说,反对修水库的人哑口无言了。水库修起来后,不但坡上的房屋和庄稼不再受洪水的威胁,碾儿河也四季水流不断,干旱的季节河水能够浇灌庄稼。
没有张洪桥,就没有碾儿沟水库;没有二爷,就没有张洪桥的辉煌。这是碾儿庄人的共识。
天良找二爷,算是找对了。其实,他昨天就和震才去了拘留所,但是张洪桥不肯见他俩。
二爷问啥时候去,天良说就现在,他把震才叫出来,嘱咐赵全喜哪儿都不要去,赵全喜答应了。
震才的儿子夏利开着车,车上坐着一家三代人。到了拘留所,警察对张洪桥说你们村的二爷来了,张红桥出来一看不但二爷来了,天良和震才也来了,但二爷来了,他不能扭头就走,只是看都不看天良一眼,只是对震才点点头,给了二爷一个笑脸。二爷使了个眼色,让天良和震才到外面去等。他俩出去了,二爷慢腾腾地说:“咱俩都奔八十的人了,还能蹦跶几天?眼窝一闭,啥恩恩怨怨的一阵风飘走了。再说了,你和天良根本就没啥恩怨的,你这一口恶气出的我就想不明白了。”
张洪桥半天不吭声,二爷也不着急,只是抽他的烟锅。过了好一会,看张洪桥还不说话,放下烟锅又说:“当个干部也不容易,就说你当年,没黑没夜地为村子干事,把社员整扎了,你挨了多少骂?可现在回过头来都记着你的好。天良这娃面冷,可心不瞎,有些事没有想周全,礼节没做到,你要能想开,跟娃们家计较啥呢?”
張洪桥忽然流出泪来,哽咽着说:“二哥,我这辈子啥时候受过这罪?老了老了,还坐了班房了。”
二爷说:“放在平时,你把娃们教训一下也没啥,可这会儿是啥时候,你也不思量一下。娃们没少出力,政府也给你面子了,你还要咋的。如果给你不搁一点事,那别人犯了事就没法子管了。咱错了就是错了,毛主席也犯过错呢。人么,谁能是个圣人,一辈子不犯错?大丈夫么,要立得起圪蹴得下。”
张洪桥说:“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可就是这人丢大了,以后在碾儿庄咋见人呢?”
二爷说:“你张洪桥还是张洪桥,你给村子做的事村子人都在心里记着呢。碾儿庄没人瞧不起你,回去后还是挺着腰杆走路,吆喝你的秦腔戏!只是以后,遇见啥事都不要着急生气,好好再多活几年。”停了会儿,二爷又说:“咱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们两家娃们有那层关系,不要因为大人让娃们的事也黄了。咱们能活几天,娃们的路还长得很呢。你来这儿,谁心里都难受。要我说,换个地方想些事情,也许不是啥坏事情。”
张洪桥说:“二哥,我没事。这儿的人对我好着呢,我单独住一间房,还有电视看。过去不看电视,啥都不知道。这几天看新闻,才知道国家出了这么大的事。”
二爷走时,张洪桥看着桌子上的礼物,说你让他们拿回去,德全和红梅给我送了好多吃的用的,啥也不缺。
二爷说,你看你,这些东西是我拿来的,你连我的面子也不给?
张洪桥说,那我就收了。
十一
四组的森旺在山里头打了两只野鸡。
这消息起初并没有在“碾儿庄人”微信朋友圈出现,而是私下传播的。顶风作案,村子的人都知道这个词的分量,所以,没有人敢大张旗鼓地说出来。这二十多天,虽说人与人见不上面了,但相好的用手机微信联系,消息并不闭塞,一传十,十传百,到天良知道这事时,已经是第三天了。
森旺年轻时就常常上山打猎,那时用的是自制的枪,后来枪被公安局收了,他又用弓弩,弓弩也属于违法以后,他就用网,反正难不住他。一次他喝多了酒,在酒桌上绘声绘色地描述捕获野鸡的过程:黑夜里,用55W的手电筒照着野鸡的眼睛,野鸡就不动了,他用网罩住。酒清醒后,他知道说漏了嘴,赶快上门到与他一桌喝酒的人家里去,说是打野鸡的事千万不要传出去。他当然不是空手上门的。上头虽然三令五申禁止在山里狩猎,但碾儿庄人碍于人情,再说他打的都是野生动物,几个知道的人就没有人声张。不过,他打猎的事情村子人过去都知道。稍微上岁数的人都见过他隔三岔五就用一根棍子挑着“野味”回村,这几年他鬼了,半夜进山,拂晓回村,很少被人撞见。
除了疫情,这几天碾儿庄人的关注点都在张洪桥身上。上了点岁数的人念着张洪桥的好处,说他把天良的车玻璃砸了赔钱就是了,何必让警察来。年轻人却说警察抓得好,太嚣张了,没了王法了。森旺打野鸡的事传开后,森旺又一下子成了村子人关注的焦点。人们偶尔出来去商店买东西,经过森旺家门口时,有的人低着头快步匆匆而过,不敢朝森旺家看,如临大敌一般;有人胆大,朝他家门口吐几口唾沫。都火烧屁股门了,还敢进山打野鸡?这次要不是有人吃了野味,染上了病毒,怎么会闹得人连门都出不了,连年都过不成?就你森旺胆子大,还敢打野鸡?村子人知道森旺凭着在山里打猎发了财,常常有人夜里开车来走进他家的门,偷偷摸摸地交易。
天良是第三天的上午八点多知道这件事的,他一时犯了难。如果不是张洪桥那件事,他会在第一时间报案,但刚把张洪桥送进去了,再把森旺送进去,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他想来想去拿不定主意,于是十点多给震才打了个电话,震才说还有这事,碾儿庄的人就知道惹乱子!他沉吟了好一会才说,我来报案吧,不报是咱们的失职。
但是晚了,等震才把电话打给110,接电话的女警察说有人已经报过案了,警车大概已经到了你们村了。
天良出门朝森旺家快步走去,远远就看见森旺家门前停着一辆白色的警车,森旺被带上了警车,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子,里边大概装着野鸡。
天良想着,这个举报者一定是碾儿庄的人。他拍着自己的脑袋,好后悔。望着警车下了坡,他叹了口气回家了。
天良回到家,晓君他妈在里屋睡觉,儿子晓君正在看电视,是央视频道的“人与自然”。
“学校还没有通知上学?”天良问。
“没有呢,看这样子一时开不了学。”晓君回答。
平时,父子俩很少交流。天良想问他和红梅的关系怎么样了,但以前儿子总是回避这个话题,总是说还小呢,急啥。自从出了张洪桥那事之后,儿子一直闷闷不乐,他想着一定是红梅那边生气了,于是就想给儿子解释,可是一句两句又说不清楚。正在他寻找着话题时,晓君突然问他村子有人上山打野鸡这事你知道不?天良说我也是早上听说的,晓君问那你怎么不报案?天良说你震才叔刚报了,110说已经有人报过了。
“是我报的案。”晓君轻轻地说。
“啥,你报的?”天良怎么也想不到会是儿子报的案。
“我也是听夏利说的,夏利说他也拿不准该不该报案,我在网上查了,野鸡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禁止捕杀、食用、走私和贩卖。而且,它的严重性质在于,在这场瘟疫被指向吃野生动物的背景下,依然有人猎杀野生动物,这是对人类道德底线的挑战,是丧尽天良的表现,我就报了案。”
“鄠邑区的警察不管,我就向省市、中央举报。”
说到这儿,晓君的脸上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激动。而这种神情,是源自于他骨子里的东西,并非心血来潮。
“爸,有些事我本来不想说,”晓君迟疑了一下,看着父亲的表情,当他没有从父亲的脸上看出不快,才接着说道:“就像你这几天去看红梅她爷一样,我就想不通。她爷明明做了不对的事情,你非要三番五次的去看,这会让红梅她爷觉得他做的并没有错,这样以后你这个村支书还怎样让村民区分是非?”
天良吃了一惊,没想到儿子在这件事上和他的想法完全不一样,但他又无法反驳,但还是说出来自己当时的想法:“红梅她爷毕竟过去为咱们村子做过贡献,我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僵了,再说我也是考虑你和红梅的这层关系……”
“過去的功劳村子人都记在心里,可是他不能因为过去的功劳就胡作非为,没了法律。”他停顿了片刻又说:“至于我和红梅的关系,不能因为这层关系就没了原则。红梅要是想不开……”他突然不知说什么好了。
天良被儿子打动了,在他的脑子里,儿子还是过去那个不懂人世的小娃娃,怎么读了一年半大学,就有了跟他不一样的见识。他仿佛第一次认识了儿子,脸上带着诧异。他隐隐感到,自己与儿子的很少交流,是两代人之间的巨大鸿沟。对待一件事,他首先想的是人情世故,而儿子想的却是法律,是大是大非。在这一点上,他承认自己的确不如儿子。
晓君妈从里屋出来,父子俩就不说了。
十二
十天的拘留日期到了,德全开着车,与女儿红梅来拘留所接父亲。张洪桥走出拘留所的大门,看见儿子和孙女,鼻子有点酸。上了车,三个人无语。进了家门,张洪桥就让老伴取酒。老伴知道他平时并不喝酒,有点迟疑。张洪桥说你咋了,没听见?老伴说那我给你弄两个菜,张洪桥说不弄了。老伴取酒递给他,他拧开瓶盖张嘴就喝。见他那样,一家人都愣了,但谁也不敢阻拦。
喝了几大口,张洪桥放下酒瓶,说我睡觉啊,都别打扰我,说完进房间上床了,不一会就响了呼噜声。
这一觉醒来,已是黄昏,张洪桥一口气睡了十个小时。过去,他在家里很少说话,家里人都小心翼翼地看他的脸色,可是一觉醒后的他精神很好,有说有笑的。住在牛肚子的红梅的哥哥一家三口也来了,张洪桥抱着两岁的重孙子,用胡子扎他的小脸,孙子哭了,他却哈哈大笑。一家人虽是高高兴兴地吃着饭,却都不说话,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吃完饭,红梅的哥哥一家人走了,张洪桥看了孙女一眼,红梅便跟着他来到他的屋里,这是他们多年来形成的默契。红梅上大学之前,张洪桥是把孙女当成哄他开心的对象,有些事他明明知道,可红梅一说,他就装作惊讶地说,原来是这样啊。红梅刚上一年级时,有一天突然问爷爷,树上有两只鸟儿,有人用枪“叭”地打下了一只,还有几只?张洪桥说还有一只啊。红梅咯咯笑着说错了错了。张洪桥用手摸着脑袋,说怎么会错呢,二减一不是一吗?他就喜欢故意说错让孙女奚落,让孙女高兴。这个世界上,唯有孙女可以令他高兴。红梅上了初中,在蝴蝶泉边长大的她仿佛清水芙蓉。一日她回家,兴奋地对爷爷说,爷爷,地球是个圆的。张洪桥当然知道,却惊讶地反问:真的吗?地球是个圆的?我怎么不知道?红梅说老师说的。张洪桥说我还以为一直朝一个方向走,就能走到地球的边边呢。这地球要是个圆的,人怎么掉不下去呢?他做出一脸的惊讶,让红梅笑个不停。红梅考上了大学,别提张洪桥心里那个高兴了,他们家往上三代,往下两代,就出了这一个大学生,他脸上的那个光彩啊,比那一墙的奖状都自豪。红梅上了大学后,每到假期回来,他就问孙女外面的事情,把心里纠结的问题倾诉给孙女。红梅就和他聊外面的事情,说着爷爷许多没有听说过的新观念、新事物。每当这时,张洪桥就像个小学生,恭恭敬敬地听着,完全没有了平时在家里、在村子里的那样目空一切的表情,展现出他温情的另一面。
爷孙俩面对面坐下,张洪桥说:“这些日子待里边闲得慌,就想了些问题,你给爷分析分析。”红梅说:“爷爷你说吧。”
“爷这一辈子没丢过人,你说那天我怎么就糊涂了呢?”
全世界的人,除了二爷,这样的话,张洪桥只能对孙女说。
“爷爷,这些天,我的脑子里就是你一个人,想你的过去,你的现在。你让我说,我就直言不讳了,别嫌我说的不入你耳朵啊。”
张洪桥嘿嘿笑着说:“你说的话我啥时候不高兴来着?”
“这些日子我也想了很多,你过去为村子做了不少好事情,让你产生了谁都不服的心理。不管谁当了村子的领导,你觉得人家都要对你毕恭毕敬,在你跟前取经,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有贡献,村子谁也忘不了,没有半个人说你的闲话,但你要别人都按你的心思来,那怎么可能呢?咱们不能为了这么一点心理不平衡去砸人家车出气,还想打警察,按古人说的,是没了王法了。爷爷,你也是干过大事的人,道理比我懂得多得多……”
“有时也犯糊涂。”张洪桥插了一句。
“爷爷,你这一辈子,大事不糊涂,可怎么在一件小事上犯糊涂呢,迈不过那道坎呢?”
“红梅呀,我要没迈过那道坎,也就不会和你说这些话了。”张洪桥凝视着孙女,“爷爷是想和你交交心啊,让你把我想的说出来,也就轻松了。”
爷孙俩相视一笑。
“爷爷,看来你这十天的班房没白坐。”
“值得,值得。古人说得好,有时候坏事也会变成好事。”
“那是哲学家的句子。”
“好得很,你有时间多给爷爷教些哲学家说的话。”张洪桥哈哈大笑、
屋子外边的人听见一家之长的大笑,都探头进来瞧。
和爷爷说完话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红梅有种急不可待要与晓君交流的冲动。自从爷爷进去了之后,这十天她没有开过一次手机。她不知道怎样面对手机那头的那声熟悉的男中音:“喂——”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责备自己的爷爷?那绝无可能。爷爷就是犯了什么错,她也没有理由在别人面前说爷爷的不好。大学上了一年半,好歹有了一点故乡的概念,而这“故乡”的一多半,在她的脑海里就是爷爷。她可以当面批评爷爷,但绝不会容忍别人在她面前指责爷爷。内心里她也知道,晓君不是那种人,他知道她和爷爷的这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关系。关键是,他们的谈话不可能绕开爷爷砸车这件事,绕开了,她的关机以什么理由来解释?但如果不绕开,应该以怎样的开头持续通话呢?
既然找不到通话的和谐气氛,那么,红梅只有选择关机。
和爷爷谈完了话,红梅觉得自己有底气与晓君通话了。第二天吃过早饭,她打开手机按了键,只响了一声那边就通了。红梅不等他那个“喂”字出口,就用话堵住了他,“生气了吧?”
“有点。我以为你不想理我了呢。”晓君那边的语气,明显带着委屈。
“生什么气啊?气大伤身。”红梅咯咯笑了。
她这一笑,晓君那边的出气声明显缓和了下来。
“我们去曹奶家吧?”红梅说。
那边连“好”都没说,就断了。这是他们的默契,不说就是同意。
少男少女时代,晓君红梅彼此的关系只是一种生命的本能。红梅对晓君的拔刀相助,红梅在课堂上没有听懂的问题,完成不了的作业不去问老师,就找晓君解决。只有到了曹奶家,他们的爱情花火才得以点燃。读高中一天,晓君突然发现红梅从曹奶家抱了一盆衣裳出来到沟里去洗,他便产生了帮孤独的曹奶做些什么的冲动。看着红梅走下龙门坡,他进了曹奶的家,四下里一望,帮曹奶劈了一堆柴。村子东头的男人上山,如果碰到倒在地上枯死的树枝,会捡回来放在曹奶家门前的银杏树下,夏利的父亲震才,还有二爷隔几天过来把树枝劈开截短,整整齐齐地堆在曹奶的房檐下。劈了一堆柴,晓君感觉累了,坐在银杏树下和曹奶说话。正说着红梅抱着洗好的衣服从沟下上来。无需语言,只有一个眼神,就成了他们携手帮助曹奶的约定。
晓君先到了,曹奶的门推不开,他以为曹奶还在睡觉,就站在银杏树下望着红梅家的方向。没过一会,红梅来了。半年多来没有相见,晓君发现红梅瘦了许多,身子在初春的风里有些飘曳,像片树叶,鼻子便有点酸。红梅到了树下,微笑说你好像胖了点。晓君四下里望了望,卸了口罩张开双臂把红梅搂在了怀里。红梅的身子先是颤抖,后来渐渐发热,阵阵暖流涌遍全身。她从晓君的怀里挣脱出来,看着曹奶的门说:曹奶怎么还没开门啊。过去,她来曹奶家,门从来没有关闭过啊。
红梅拍着门,晓军从窗户看进去,曹奶在土炕上盖被子躺着,他大声喊着,曹奶!曹奶!炕上的曹奶没有一点动静,红梅也过来在窗外喊,好一会还是没有动静。
两个人都傻了,一种不祥之感冰凉了他们的身心。
晓君赶快掏出手机,给父亲打了电话。
十三
曹奶的死,在碾儿庄响起了一声惊雷。
曹奶二十八岁守寡,女儿出嫁后一直独身生活。按说,这是多苦的命啊,但村子人谁也没有见她抹过眼泪。曹奶丈夫死的那年,她摇着大蒲扇对来安慰她的女人们说:“人么,谁没有些伤心事,可那伤心事是你自个的,为啥叫人家也陪你流眼泪?再说了,手挡不住风,这都是命。”她才二十八啊,就摇起了村里老人才会用的大蒲扇啊,她分明是在坚定守寡的决心了。
28守寡到98,70年的守寡啊,这在碾儿庄,是创了纪录的。往前的那些朝代有没有,王文博编的《碾儿庄志》里没有写。这女人啊,要没有菩萨的定力,怕是挺不过来的。
在碾儿庄,曹奶从来没有和人红过脸,见面总是笑嘻嘻打招呼。一年四季,白天她的屋门从来都是畅开的,村子人要进沟,东片的人要到坡上干活,都要从她门前过,村里人进山,都要从曹奶门前过,累了想歇歇脚,喝口水,都会走进她的屋门,炕随便坐,水随便喝。在碾儿庄,唯有曹奶不去牛头寺上香,可是村子人谁也不说她的闲话。
村南有棵银杏树,村北有个牛头寺。在他们的心目中,曹奶和寺里供奉的牛头一样,都是神。牛头神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到曹奶这儿来。那年,柱柱家的鸡不下蛋,柱柱媳妇抱着鸡去牛头寺上了香,还是不顶用,柱柱媳妇就来到曹奶这儿请教。曹奶只看了她家的母鸡一眼,就说少给鸡喂点儿,看都胖成啥了!柱柱媳妇回家后,减少了它的食量,果然下蛋了。柱柱媳妇见人就夸曹奶:那才是个活神仙啊!村子的女人都知道曹奶有颗菩萨心肠,有了不顺心的事儿都来她家诉说。挨了丈夫的骂,和邻居吵了架,儿女不听话,婆媳不和睦,邻居偷了自己的东西,母鸡把蛋下到人家屋了……曹奶倾听着,时不时地陪她们叹息几声。听完了,她就一一劝她们。若是夫妻不和,她就说婚姻是因缘,是前世与今生的所为而感得果,因此,不管幸福不幸福,皆是命。做妻子的,要随缘而尽本份。若是邻里不和,她就劝说道:千金买银,万金买邻,远亲不如近邻。邻居偷了谁家的东西,占了谁家的地界,她就念起劝善文里的句子:善家有余庆,人善有余福;恶家有余祸,人恶有余殃。因果报应有,来早与来迟。她劝说不要和那些人计较,恶有恶报,老天自然会惩罚。一直到那些女人解开了心上的疙瘩,喜笑颜开地走了,她才长出一口气。村子的小娃娃爱听她讲故事。她的脑子里装了很多故事,像郭巨埋儿、董永卖身葬父、朱寿昌弃官寻母等。给娃们讲完故事,她说,娃娃只要孝顺,就会有好报,谁孝順父母,我给他发糖。她有个黑匣子,里边装着水果糖。讲完故事,她打开黑匣子,给每个小娃娃发一个水果糖。
曹奶死了,最后悔的是震才。过去,他三两天去曹奶家一次,这些日子村子的事情多,他就常常忘了曹奶。他掐指一算,已经五天没来曹奶家了。一听天良说曹奶家的门叫不开,他就预感不好,一路小跑过来让人砸开了门,一摸曹奶的身子,石头一般冰凉,怕是死了几天了。他的心里一阵绞痛,眼泪就止不住哗哗流了一脸。
天良和震才商量曹奶的丧事。天良问是火葬还是土葬呢?震才说曹奶在世时不止一次嘱咐他,她死了火化,人是一把柴,死了冒股烟,后人要有念想,就在这龙门坡烧张纸,何必弄个坟堆占地方……
天良说,那就火化吧。
这个时候,丧事不能大办,但曹奶的丧事又不能马马虎虎。两人商量的结果是,不搭棚,但要设灵堂,挂挽联,搭丧棚。商量好了,震才就叫来了几个人,分了工。震才总负责,二爷是总执事,曹奶是一组人,一队队长群群是副总执事,成员有两个村委委员。
二爷来了,安排了设灵堂、搭丧棚、报丧、联系火葬场等事宜。
红梅看看晓君,说咱俩反正也没事,就在这儿帮忙吧,晓君说咱们听二爷的安排。二爷说,这事免不了有人来“搭情”,你俩就负责登记吧。晓君一听和红梅在一起,朝红梅眨了眨眼睛,红梅小声说,把你美的。
震才犹豫着问天良,要不要在喇叭上给村子人说声。天良说:上头说丧事从简,还是别在喇叭上喊了。
首先是报丧。曹奶只剩下一个女儿,出嫁在十里远的许村;另一个是本村的乔老五,曹奶的干儿子。
乔老五很快就到了。他十岁那年就失去了双亲,先是母亲患出血热死了,后来父亲得了肺癌也死了。父亲临终时将他托付给曹奶,认了干妈。他就在曹奶家吃住,曹奶供他上学,一直到给他娶了媳妇,才回到父母给他留下的老屋。乔老五不孝顺。村子人都这样说他。媳妇娶进门后,开始几年他还和媳妇到龙门坡帮曹奶干些家务。其实曹奶那时精神着,根本就不用他们干活儿。但只要去,曹奶就高兴。后来,这两口渐渐去得少了,曹奶九十岁那年,村子有人让他两口把曹奶接到他们家住。乔老五不敢做主,媳妇死活不愿意,说媒人当初给她说乔老五无爹无娘,这会儿怎么突然冒出来个老娘?我不认!乔老五惹不过媳妇,只得算了。村子人背后戳他的脊梁骨:你害怕媳妇不丢人,丢人的是曹奶把你养了十几年,到头来你连曹奶的屋都不愿意去,这良心真的是让狗给吃了!村子的老人每每想到这儿,恨得直咬牙。
乔老五跪在曹奶的床前,拍着胸口嚎啕大哭。
不一会,乔老五的老婆引着儿女来了。她的哭声撕心裂肺。这女人啊,哭的本事男人是学不来的。
噩耗很快传遍全村,男人、女人、孩子一个跟一个的来到龙门坡。天良和震才想劝他们回去,惹得几个老婆指着他们的鼻子一顿臭骂:
曹奶走了,我们烧几张纸咋了?
你俩的良心叫狗吃了还是让猪拱了?
你俩都不要死,死了鬼都不来给你们烧纸!
到了这份上,天良和震才明白再阻拦就会惹众怒了,只好让上香烧纸的人把口罩都戴好。
二爷让孙子夏利开车去接曹奶的女儿,半个小时车就回来了。曹奶的女儿七十岁过了,头发一片花白。她穿着孝服,领着她的儿孙哭哭啼啼地下了车。
灵堂一侧,跪着曹奶的女儿一家;另一侧,跪着乔老五一家。有人来上香化纸,他们就哭。
中午时分,张洪桥和老伴来了,在曹奶的灵堂前,和老伴三鞠躬后,他上前一步,举香在蜡烛上点燃,二爷在灵盆化了纸,与张洪桥握拳还礼。张洪桥和老伴的身后,站着天良、震才、一队队长群群和几个执事,在他三鞠躬时,身后的人也跟着鞠躬。
张洪桥回过身看见天良,有点尴尬。天良指着凳子说:洪桥叔,您坐这儿休息一下吧。张洪桥坐下来,招手让震才到他身边,拿出一叠百元钞,说谁记账呢?二爷说你孙女啊,就喊红梅过来。张洪桥一看是自己的孙女,就有点犹豫,二爷说怎么了,还不放心你孙女了?她是替我收钱的,你放一百个心。
暂时没来人,张洪桥把二爷叫到他身边,说你和震才爷俩把曹奶这丧事办好。二爷点头说,你还记得那年修水库吧,龙门坡离水库最近,你把指挥部设在曹奶家,吃住都在这儿……张洪桥伤感地说,没有你和曹奶给我撑腰打气,那水库我也没胆子修啊。
有人来了,张洪桥站起身说你们忙,我不碍事,走了啊。他那话,是说给一屋子人操办丧事的人听的。
来的人是张光头和他的老婆女儿。一进门,他就跪在曹奶的灵堂前,喃喃着:曹奶,我给你还钱来了。
八年前,张光头做服装生意。开始还轰轰烈烈,火车来飞机去的。他在广州购进低价的服装,运回来批发给个体户。三年的合作,让他对广州的一个批发商充满信赖和好感。那个春节前夕,他一下子从银行给那个批发商打过去20万,接着就动身去了广州。他想不到的是,那个批发商再也找不见了。他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几天都是关机。他慌了神,去当地派出所报案,警察告诉他:已经有十几个人在找那个批发商了。那个警察用同情的声音告诉他:那个人可能卷了一大笔钱跑到国外了。那20万,有自己做生意赚的钱,还借了六万。过了春节,给他借钱的人接二连三地催他还钱。他拿什么还啊,就向村子人借。他已经做了多年生意,总是赔,村子人的钱都借遍了,再也没有人借给他了。一天,他抱着碰运气的念头去了曹奶家。曹奶不知怎么知道了他四处借钱的事,还没等他开口,就从炕角的那个黑匣子里抱出了一堆钱,都是一元两元的,最大面值为十元,还有一堆硬币。他点了半天,一共一千四百六十三元八角。这是曹奶一生的积蓄啊,他忽然心软了,不忍心拿走又舍不得,也许是想钱想疯了,犹豫了一会还是拿走了。这一晃就是八年,即使渐渐的不缺钱了,他也忘记了给曹奶还钱。
磕了头,化了纸,张光头从怀里掏出一沓钱交到红梅的手上,抽噎着说:“曹奶在我绝望时给我借钱,让我活了下来。要不是曹奶,那天我真的想上吊了!”
“这人啊,要是昧了良心那就豬狗不如!”
赵全喜站在银杏树下,看着来来去去的男女老少,悲怆地念着他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