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野花
陈梦家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不想这小生命,向着太阳发笑,
上帝给他的聪明他自己知道,
他的欢喜,他的诗,在风前轻摇。
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
他看见青天,看不见自己的渺小,
听惯风的温柔,听惯风的怒号,
就连他自己的梦也容易忘掉。
作为新月诗人陈梦家最负盛名的作品,《一朵野花》堪称一首中西诗艺的合奏曲,既继承了中国古典诗学传统,又嵌入了外国文学元素,具有中西合璧、古今通融的诗美特色。
在并不漫长的诗歌创作生涯中,陈梦家一直都在有意识地借鉴传统文化的精髓,他的《一朵野花》,明显承续了中国古典诗学中复沓的艺术手法,并从语言、意象、哲思等方面整体化用了王维的《辛夷坞》。
《一朵野花》全诗仅有两节八行,却运用了三种形式的复沓手法:两节首句的完全复沓、贯串全诗的词句复沓以及同韵到底的韵脚复沓。“首句重复”的复沓手法既增强了全诗的音乐感,又使全诗在内容上前后照应,增加了诗歌的整一性和音韵美,丰赡了诗歌抒发的情感内蕴;《一朵野花》的每一节都有词句的复沓,除了首节中的“他的”,诗人在第二节还专门用一组动态的画面,通过系列的词句复沓描绘了荒原里野花的生命状态,“听惯”不仅形象地再现出诗人的心绪变化,而且进一步加深了诗中渲染的那种迷茫、无奈而又怅惘的情绪,大量的词句复沓,异常细腻地刻画出了诗人的一段心路历程;全诗用韵统一,韵脚相同(通篇押ao韵),这种同韵复沓,强化了诗歌回环往复的诗意美,使诗人迷茫怅惘的情怀在回环反复的旋律中更加浓郁。
细读《一朵野花》,其情节、场景和意境,似可视为《辛夷坞》的“现代版”。首先,两位诗人皆以质朴的语言入诗,以平实的手法写诗,让自己所写的景物和境界可以清楚地暴露在读者眼前,“一朵野花在荒原里开了又落了”显然直接套用了“纷纷开且落”的句式,《一朵野花》表面看上去似乎浅显易懂,但正如蓝棣之所言:“看上去清纯可爱,可实际上具有复杂的含义。这朵在荒原里自开自落的野花,无意之中寄托着诗人很多的体验和思考”。在荒原里独自开落的“野花”、寥廓的“青天”、变幻莫测的“风”等意象表现了难以诉说的迷茫和落寞之感,无论王维还是陈梦家,都能从日常生活中捕捉到新鲜的印象,升华为诗的激情,传达自己内心的情绪;其次,这两首诗在核心场景的设置上极为相似,一为“清冷的荒原”,一为“寂静的深山”,这也是“野花”赖以生长的外部环境,仿若与世隔绝,“荒原和深山”切割了“野花”与喧嚣尘世的所有关联,让它可以不受外界干扰,顺着自己内在的生命自由生长;同时,两首诗均呈现“无我之境”,无论是《辛夷坞》还是《一朵野花》,从头至尾都在写物,写花的“开”和“落”,没有一字一句直接状写诗人所思所感,但诗人的情感体验却在对花的描写中悄然显露,正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诗人与“野花”之间已是物我两忘。由此观之,《辛夷坞》与《一朵野花》两诗的核心情节和情感体验模式可谓如出一辙。
和大多数新月诗人一样,外国文学(特别是英国文学)对陈梦家影响至深。《一朵野花》吸收了许多西方作家的创作思想和写作技巧,特别是威廉·布莱克“小羊与猛狮携手的博爱精神”以及托马斯·哈代的悲观主义哲学,显示出诗人艺术视阈中多维的美学向度。
陈梦家极为推崇布莱克“在简易的外表后面隐藏着深刻的人生见解”的诗风,并提出要将“哲学意味融化在诗里”。比较陈梦家《一朵野花》与布莱克《野花之歌》,我们可以领悟到那种在天真直率的笔调下流露出来的物我交融、情景合一的共同意趣,它们间的师承关系是显而易见的。两个诗人都选取了大千世界中平淡无奇的意象“野花”作为诗歌的主角,相通的艺术取向为我们体会他们诗歌相似之处留下了依据。布莱克在《野花之歌》中化身为一朵林间的小野花,以花为人,诉说着花的欣喜与苦恼。以此来观照陈梦家的《一朵野花》,虽然只有八行,看上去无比清纯可爱,可是实际上具有复杂的含义,使诗的“含义富有某种‘哲理’的难懂”。诗人借由这朵在荒野中自开自落的野花回顾审视往昔的自己,这一朵野花在辽阔的荒原中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可它却意识不到自己的渺小。通过这两组意象的对比,我们可以看到陈梦家在借鉴布莱克选取意象的基础上又增添了许多个人生命的色彩,展现了自己的生命体验,让诗歌在简易的外表下富含了人生的哲思。
同时,《一朵野花》中还弥漫着类似哈代的创作旨趣,即通过观照平凡的俗世微尘来表达诗人对社会现实“倔强的疑问”。对理想追寻的“忧郁”构成了陈梦家接近哈代的精神动力,两人的诗歌中都有一种“悲观”心绪,哈代意图透过“小我”的悲观,为“大我”乃至宗教、社会找一条出路;陈梦家则透过“小我”的悲观,营造出一种“小我”的忧郁,并借这种忧郁安慰自己、安慰整个社会的不满足。陈梦家借鉴了哈代诗歌创作的思想和技巧,在描写平凡生活的过程中,由一件小事或场景联想到生活的本质和人的命运,通向对人生价值的理性和哲学思考。《一朵野花》通过荒原里一朵野花孤独开落的境遇,联想到自身遭遇和社会现实,诗歌结尾“听惯风的温柔,听惯风的怒号,就连他自己的梦也容易忘掉”一句,正暗示着诗人当时处于歧路彷徨之中,看不清未来的方向。
《一朵野花》的丰富性和交融性,正蕴含在陈梦家对中西诗艺融合的强调中。中西诗艺在这首诗中并非对立的关系,它联系了以庄子、王维、布莱克、哈代为代表的传统和现代,是一个典型的诗学案例,也是陈梦家式的“用典”。在这些“典故”的运用和变形中,我们可以发现新诗内部中西诗艺的辩证关系,二者同时发生于“新诗”之中并形成同一个“人文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