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念
老陈是我的初中同学。他长相普通,成绩垫底,不是个讨喜的孩子。可他似乎感觉不到大家的嫌弃,对谁都掏心掏肺,任劳任怨。
初中三年,他几乎天天第一个到校,把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大家给他取了个“劳模”的绰号,叫起来都是取笑和讽刺。
在选班干部时,有人偷偷串联,共同选学习成绩最差的他当学习委员。结果,班主任勃然大怒地质问老陈:“你小小年纪,居然学会收买同學了?”14岁的老陈因此被罚站了两节课。我看不过去,趁课间给他送水,他却傻傻地说:“快回去,让老师看见了,也会罚你的!”
老陈时至今日都不知道这件事是串联,他傻傻地认为自己的人缘很好,就算老师不让他当这个班干部,也值了。
那天以后,他对大家更加友善殷勤,就像是一个大家庭里的老大那样,不管别人是否需要,不由分说地关心与帮忙。而不可思议的是,这种亲近,他保持了一辈子。
初中毕业时,全班57个同学,只有老陈不继续上学了。拍毕业照那天,老陈眼含热泪,跟每个人拥抱,向每位老师鞠躬。那时候,我们都以为,和他的人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
可步入社会的老陈就像一个黏合剂,用让人不忍拒绝的热情,使班里57个人没有在岁月中走散。老陈第一次张罗班级聚会,是在初中毕业一周年时。那一年里,他在工地当小工,曾有同学在放学路上看到过他,每一次,他都不由分说地请同学喝瓶水或者吃根雪糕,像个家长一样嘱咐同学:“一定要好好学习,搬砖太苦了。”
班级的第一次聚会是在大年初三,一共来了37个人。那时候,很多家庭没有电话,老陈挨家挨户去通知的。聚会那天,他看着我们吃吃喝喝,有说有笑,开心极了。
再后来,老陈每年初三都会把同学聚在一起吃个饭。可是,来的人却越来越少。最少的一次,只有班长、我、老陈和另外两个同学。那天老陈很失落,他要了一瓶啤酒自斟自饮。说自己人微言轻,大家看不起他这个“打工仔”。我和班长向老陈承诺:“以后的聚会,不管别的同学来不来,我俩一定跟你一起过。”
从那以后,每年的初中同学会,依然进行着。尽管有的同学已经连续好几年不参加,但每年,老陈还是会去通知。在那几年里,老陈熟知每个同学家里的状况。哪位同学家里有事,他都义不容辞地去帮忙,包括对当年的老师,逢年过节,他一定提着礼物登门拜访。老师们常说,陈闯不是他们教过的学生里最有出息的那一个,却是最为感恩的那一个。
人心都是肉长的,老陈就这样用他不管不顾的热心温暖着周围的人。
后来,老陈去东北当了一名矿工。我们是在朋友圈里知道这条消息的。看到这条朋友圈,我给老陈打了个电话。电话里,我对他说:“不管你走多远,年初三,我和同学都等着你回家。”
矿工的生活很艰苦,但有了同学群的老陈永远活跃。他每天早晨5点准时问候大家早安,每天下午5点再发一张他从井下回到地面的自拍照。他从来不说有多苦,可是,透过那些照片,我们可以想见他的辛酸。
2015年春节,是老陈闯关东的第一个年头,我们都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可是大年初二,我们如期收到了他的聚会通告。他说,一年就盼着这一天,没有这一天,下井挖煤都没劲。
那一次,全班57个人,来了39个,他眼含热泪地跟每个人掏心窝子,那天,很多同学在那样的老陈面前,也都落下热泪。老陈用他十年如一日的热情,甚至带着傻气的坚持,让我们重新拥有了一个集体,让我们历经世态炎凉之后,又相信了一些什么。
从此,每年同学会,打卡的同学越来越多。大家的感情,也因为老陈十年如一日的暖场而保持温热。
2018年,初中同学肖爽的爸爸患了胰腺癌。老陈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他在同学群里希望大家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而他自己,直接去了北京。他觉得光出钱是不够的,肖爽一个女生,哪里担得住这么大的事情。在他的召唤下,在京的几个同学也纷纷赶到医院,给自己排了班。
这件事情,在每个同学心里都荡起了弥久的涟漪。就连班里那个过得最好的“首富”,都首次慷慨解囊,并在班级群里@老陈:“你是咱们班的灵魂,向你致敬。”
后来我们才知道,“首富”曾邀请老陈进自己的公司,但老陈拒绝了。他特别诚恳地对“首富”说:“我天生贱命,学历差,能力不行,去你那里,天天被关照着,连觉都睡不好,我在矿上,凭力气吃饭,挺好的。”这就是老陈,自卑而自尊,自知且自明。
2019年大年初三,老陈依然风尘仆仆地归来。这一次,全班来了43个人。那天,我们请来当年的班主任,又进行了一次班长选举。老陈全票当选。
老班长在交接仪式上感言:“陈闯,这些年,你用阿甘一样的执着,把同学们重新凝聚在了一起,是你让同窗情变成了亲情,感谢有你,让我们人到中年,在精神上还有组织,这个选举,是我们当年欠你的。如今,实至名归。”
很多人都说,你们同学还能聚这么齐,真是奇迹。而这个奇迹的名字,叫老陈。
接到老陈去世的噩耗是2020年1月11日。他在下班途中出了车祸,被一辆大货车撞飞,送到医院时,已经停止了呼吸。
墓地,是同学们帮他选的,依山傍水。葬礼定在2020年1月19日,散落在各地的同学强烈要求回来送老陈最后一程,让我们等等他们。那天,葬礼上来了很多人。
其实,老陈并不老,他只有33岁。那天,应该是老陈33年的生命中最热闹的一天。他一向喜欢热闹。
人群散去时,班主任带着我们,久久不肯离去。也就是在那一天,班主任才告诉了我们老陈的身世,老陈5岁丧母,继母在他7岁那年进门,一年后有了弟弟。从此,他命中注定被父亲有意无意地忽视,被继母明里暗里地嫌弃。他毕业后,父亲和继母再也没喊他回家过过年,吃过饭。
每年同学聚会,就是他的年夜饭,是他一年之中唯一的一场家宴。老陈让老师帮他保守这个秘密,也替他维持一点小小的尊严。那天,班主任向我们讲述老陈的身世时,讲到语不成句。
我们终于明白,这么多年,老陈为什么如此热心肠。那个一生都在暖场的人,其实心里最为苦涩,默默承载了人世间最大的悲凉,却活得热气腾腾。这样的他,让我们脸红,更让我们心疼。
我们追悔,懂他时已经太晚。有些人,直到真正失去,才知道他在你生命里的分量。失去老陈,我们也失去了班级的灵魂。看着沉寂的班级群,我们还自欺欺人地盼望着,某天早晨,他会像平常一样跟我们说:早安。
老陈,真的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