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谭轶斌
1959 年,从复旦大学毕业的于漪老师在教了7 年中学历史后,被要求改行教语文。从此,整整一甲子,于漪老师始终在坚定地探寻语文教育之道。她在20 世纪60 年代提出“要胸中有书,目中有人”,80 年代提出既“教文”又“育人”,90 年代初提出培养学生的“现代人素质”,90 年代中期主张“弘扬人文,改革弊端”,21 世纪初提出“教育要树魂立根”,语文教学要“德智融合”。
可以说,“教文育人”是于漪老师语文教育思想的核心,也是她一辈子在讲台上用生命歌唱的目标。于漪老师这一教育思想是如何形成的?又是如何实践的?
于漪老师教文育人的思想,首先有赖于她的战略眼光,建立在她的教育观之上。
于漪老师在写文章和作报告中喜欢引用《大学》中的这句话,“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也喜欢引用柏拉图《理想国》中的“洞穴隐喻”。因为在她看来,教育重在提升人的精神世界。
在党的十八大报告提出立德树人是教育的根本任务之后,我们才越来越深刻地认识到,教育如果朝向物质,就会变得短视和功利,智能会导致真善分离,理性便难以启蒙,善和美也就无从培养。于漪老师早就认识到这一点,她说:“教育的任务说到底就是培养人,把儿童从一个自然的人培养成一个社会的人,培养成国家的栋梁之材,这就必须有人文精神。”
在于漪老师看来,呼唤人文精神,是时代的需要,是世界各国的共识。她说:“素质教育注重的是人的全面发展,应该把培养学生的科学精神和人文精神作为我们义不容辞的职责。没有科学精神,进入21 世纪不能生活;没有人文精神,就不懂得做人的道理。”
于漪老师所讲的人文精神,是立足于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她认为,当今中国的教育是要“培养有一颗中国心的现代文明人”,我们“不能只点洋蜡烛,心中要永远有一盏中国的明灯”。
于漪老师还强调,人文精神教育要发挥主渠道、主阵地的作用,其中主渠道是学科教育,主阵地是课堂教学。
聚焦到语文教育,于漪老师说:“语文教育就是教文育人。既要教文,又要育人,教文是手段、是过程,育人才是语文教学的根本目的。如果把教文看成是硬任务,把育人看成是软任务,那样是很不足取的。假如一个教师,只见文不见人,那么充其量只是在鸡虫得失上兜圈子,很难真正成为学生成长的导师。”
于漪老师曾痛心地跟我们谈及一个课例:学习都德的《最后一课》时,教师让学生在书上圈画出注释中的词语,然后抄写几遍,把注释背出来;再让学生圈画出文中提及法国语言最美的句子,抄在练习本上;最后要求学生看一遍,接着完成一课一练。几天以后,一名家长问自己的孩子:“这篇文章是世界上许多国家少年学习的教材,你学了以后怎么想的?”孩子回答说:“和学习别的课文一样,画词、抄词、背词、做练习;还有韩麦尔先生话说不出来,哽住了,很滑稽,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症?”这名家长闻之愕然。
我听有的教师教《向中国人脱帽致敬》时,仅仅要求学生体会主人公答辩的机巧睿智和文本层层推进的写法,至于字里行间所弘扬的民族志气、民族自尊,则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还有的教师上公开课不愿教《清贫》,即使勉强教,也只是聚焦在语言描写和行动描写上,不敢让学生从字里行间去体会方志敏甘于清贫的可贵品质,去感受其坚定的革命志向和崇高的共产主义信仰,以为这样的教学会缺失“语文味”。
今日的语文课堂,依然有“生理解剖”——把文章肢解得四分五裂;依然有“薄情寡义”——让本该充满情意的语文课堂成了绝情之物。人文精神的枯萎、终极关怀的泯灭、工具理性的泛滥又开始占上风。为此,于漪老师痛心万分,她说:“语言文字是体,人文内涵是魂,两者要融为一体,魂要附体,体中要有魂。语文课一旦没有了‘魂’,没有了思想、情感,如何感动学生?”“语文课当然要重视语言文字,但是语言文字是载体,载什么很重要,可我们却研究得太少。甚而至于,语文教学一讲到人的培养,有人就讨厌,认为不是语文……学科教学总要为育人的大目标服务,怎能游离于育人目标之外?”
于漪老师的话语引发我们深思,母语学科肩负着传递民族文化、培养学生人文素养的重要任务。语文课程不仅具有听、说、读、写的工具性功能与价值,同时具备求真、审美、向善的人文性功能与价值。但是在某些教师看来,学语文就是学语言文字,思想素质、道德情操、审美情感的培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今天,躺在病榻上的于漪老师还在牵挂着教育,她说:“教育安全就是国家安全。”直到今日,我才慢慢悟出于漪老师为何始终强调,“教师是一个肩膀挑着学生的现在,一个肩膀挑着民族的未来”,也更深刻地认识到,“新课程是铸魂工程”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于漪老师“教在今天,想在明天”,她是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站在“科教兴国,人才强国”战略的制高点上,站在与基础教育先进国家竞争的制高点上来理解教育、践行教育的。
于漪老师教文育人的思想,也有赖于她的专业自信,建立在她的语言观之上。
在所有的学科中,语文是最扑朔迷离的。世界上各个国家对自然科学的评价标准大体一致,社会科学在理论模型和研究方法等方面也较易达成一致,然而各个国家的人文科学却很难有共同的取向与标准,观念和论述都和自己国家的历史文化传统紧密关联,因此,各家形成自己的一套。聚焦到语文学科的性质上,各方人士的争论至今尚未消停。
而在于漪老师看来,弄清楚语言的特质,语文教育是什么,具有怎样的性质,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语言究竟为何物?语言有何神秘之处?语言对于人类而言仅仅是工具吗?从20 世纪80年代开始,随着现代哲学新语言论的引进,有学者意识到语言不仅仅是表达思想的工具或手段,语言还是思想本身;不仅构成了我们的思想,而且构成了我们的生存方式,语言是我们存在的最后家园。有学者认为,人永远以语言的方式拥有世界;哪里有语言,哪里才有世界;语言因而有了本体论的意义。
敏锐的于漪老师从语言的转向中找到了破解语文课程性质的抓手。为此,她投入对语言的深入研究中。对意大利的维科、德国的洪堡特、美国的萨丕尔等语言大师的观点,于漪老师逐一细细揣摩。“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于漪老师在阅读大量文献和贯通思考的基础上,在20 世纪90 年代初提出了她的语言观。
于漪老师强调,语言是只有人类才拥有的符号,在符号的意义上把握语言的工具属性较为恰当,但这仅仅是第一层,更要认识到“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各民族的语言不仅是符号体系,而且是这个民族认识世界和阐释世界的意义体系和价值体系。符号因意义而存在。因此,于漪老师旗帜鲜明地提出“语言不但有自然代码的性质,而且有文化代码的性质;不但有鲜明的工具属性,而且有鲜明的人文属性。”在世界各民族语言中,尤以汉语的人文性最为突出,她列举著名的名实之争、文道之论、言意之辨,都关涉汉语人文性的阐发。
于漪老师强调,汉语和其他民族语言的工具性和人文性,是一个统一体不可分割的两个侧面。没有人文,就没有语言这个工具;舍弃人文,就无法掌握语言这个工具。她还曾用黑格尔的“洋葱说”来说明人文和语言之间的关系,它们本来就是无法分离的,假如我们硬要把它们剥开来,剥到最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她也曾引用余光中先生的话——“当你的情人已改名叫玛丽,你怎能送她一首《菩萨蛮》”,以此强调语言的背后有着一个民族的集体意识,藏着一种文化的深层编码。
在于漪老师看来,“人文性”较之“思想性”“情意性”“科学性”“文学性”“社会性”“政治性”“民族性”等,更为合适。她还强调,语文学科作为一门人文应用学科,应该是语言的工具训练与人文教育的综合;忽略语文的人文性,必然只强调语文工具而看不到使用语文工具的人。
在语文课程性质的论争中,于漪老师所提观点绝非灵光乍现,而是用明敏之心,保持着对语文教育的省思,用虚静之心,开启了思想的闸门。她也并不因为自己是一名“草根教师”而不敢发声,而是在各种场合呼吁:语言文字是载道明理的工具,“道”与“理”不讲究,这个工具又怎样有生命力呢?
于漪老师教《最后一课》时,课尾引用自己的一段亲身经历。“日本侵略者的铁蹄长驱直入,家乡的小学即将解散,音乐老师教我们唱《苏武牧羊》,‘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老师用‘心’在唱歌,唤起我们幼小心灵的觉醒。从此,这首歌不断在我胸中激荡,构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在这样的课堂上,没有技术化的东西,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感回荡在教室,回荡在学生的心中。这正好回应了于漪老师所倡导的“母语教学是精神哺育”。
于漪老师教文育人的思想,更有赖于她的躬身践履,扎根于实践土壤之中。
于漪老师在2000 多堂公开课中始终践行自己的教育理念,立体化施教,全方位育人。她说:“语文教学不能只有实用功能”“三尺讲台演绎的都是古今中外经典中的历史风云、社会更替、世事人情、人生感悟,其中的思想、情怀、语言,对心灵正在发育的学生而言太重要了。因此,语文教学对学生的培养绝对不是单一功能,它是多维的、综合的,还有审美、道德培养、思维发展的功能。”
于漪老师曾上过这样一堂课。1978 年初的一天,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问世,第二天于漪老师就找到和她搭班的数学教师说:“我们两个联手一起来上堂课吧!你给学生讲陈景润的科学贡献,我讲陈景润为科学献身的精神。”四十多年前,于漪老师就在探索跨学科教学了。
于漪老师说:“语文课不能你讲我听”“课堂教学要像网络一般,像太阳辐射。这样的好处是各个层面都能照顾到,也就是教师的教作用于所有学生,而所有学生的学都应该反哺到教师的教。学生跟学生相互作用,是共同探求真理的伙伴关系。”在这样的学习当中,学生不是“如临其境”而是“身临其境”。她在四十年前执教《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一课时,把课堂搬到了鲜花盛开的校园,学生们学得兴致盎然。
于漪老师的教学没有固定模式,总是在不断突破、创新。她倡导教学“无恒”。确实,语文教学一旦模式固化,就会陷入僵化的局面。有人说“于漪是教育界的梅兰芳”,也有人说“于漪的课很难学,因为她的教学没有模式和程式,天马行空,左右逢源”。她也从来不要求她的弟子们亦步亦趋来学她。她常说:“一花独放不是春,万紫千红春满园,你有你的特色,他有他的特点。”
1985 年,标准化试题引入语文学科,于漪老师痛心疾首。她认为一味应付标准化考试就是“求学不读书,育分不育人”。她说:“排山倒海的训练题被解剖刀肢解得碎尸万段,见段不见人。而语文学习不仅是外在的形式学习,更是内在的心灵成长。教学的本质是增强人的精神力量,假如重术轻人、重智轻德,我们的学生就会缺少精神的支撑,落入片面发展的桎梏当中去。”
无论哪个年代,无论面对何种类型的学生,于漪老师始终“和学生的心弦对准音调”,引领他们走进充满人文的精神世界。张志公先生曾说过:“于漪教书着了魔”。于漪老师就这样窥见了语文教育的堂奥,而原先她被人视为不知道语文教学的“门”在哪里。
上述学生观、教法观、课堂结构观、质量观,都是于漪老师“教文育人”思想的具体体现。今天课程改革强调教学内容的重建,教学流程的再造,教学方式的变革,于漪老师早就在探索。于漪老师的勤勉为人称道,但她的成功决不是靠愚钝式的勤勉,而是凭借自己的思想创造性地开展实践。
在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看来,“思”是一种“存在之思”,一种行动,一种把存在对人的本质的关系形之于语言的行动。如果没有深入的实践,思想只能成为无稽之谈。
六十年来,于漪老师行走在教文育人这条光荣的荆棘路上,实现了语文教育思想和教学实践的同步创新。2018 年,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改革先锋风采》节目称于漪老师“深刻改变了语文教学的模式”,信哉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