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
我有了外面的自由,对于家中的爱护反觉处处受了牵制,因此家中人疏忽了我的生活时,反而似乎使我方便了好些。领导我逃出学塾,尽我到日光下去认识这大千世界微妙的光、稀奇的色以及万汇百物的动静,这人是我一个张姓表哥。他开始带我到他家中橘柚园中去玩,到城外山上去玩,到各种野孩子堆里去玩,到水边去玩。他教我说谎,用一种谎话对付家中,又用另一种谎话对付学塾,引诱我跟他各处跑去。即或学童不逃学,学塾因为担心学童下河洗澡,每到中午散学时,照例必在每人手心上用朱笔写个大字,我们依然能够一手高举,把身体泡到河水中玩个半天。这方法也亏那表哥想得出来。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同水不能分离。我的学校可以说是在水边的。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对我有较大的关系。我最初与水接近,便是那荒唐表哥领带的。
现在说来,我在做孩子的时代,原来也不是个全不知自重的小孩子。我并不愚蠢。当时在一班表兄弟和弟兄中,似乎只有我那个哥哥比我聪明,我却比其他孩子懂事。但自从那表哥教会我逃学后,我便成为毫不自重的人了。在各样教训、各样方法管束下,我不欢喜读书的性情,从塾师方面,从家庭方面,从亲戚方面,莫不对于我感觉得无多希望。我的长处到那时只是种种的说谎。我非从学塾逃到外面空气中不可,逃学过后又得逃避处罚。我最先所学,同时拿来致用的,也就是根据各种经验来制作各种谎话。我的心总得为一种新鲜声音、新鲜颜色、新鲜气味而跳。我得认识本人生活以外的生活。我的智慧应当从直接生活上吸收消化,却不须从一本好书一句好话上学来。似乎就只这样一个原因,我在学塾中,逃学记录点数,在当时便比任何一人都高。
…………
家中对这件事自然照例不大明白情形,以为只是教师方面太宽的过失,因此又为我换一个教师。我当然不能在这些变动上有什么异议。这事对我说来,我倒又得感谢我的家中。因为先前那个学校比较近些,虽常常绕道上学,终不是个办法,且因绕道过远,把时间耽误太久时,无可托词。现在的学校可真很远很远了,不必包绕偏街,我便应当经过许多有趣味的地方了。从我家中到那个新的学塾里去时,路上我可看到针铺门前必有一个老人戴了极大的眼镜,低下头来在那里磨针。又可看到一个伞铺,大门敞开,做伞时十几个学徒一起工作,尽人欣赏。又有皮靴店,大胖子皮匠,天热时总腆出一面大而黑的肚皮(上面有一撮毛!),用夹板绱鞋。又有剃头铺,任何时节总有人手托一个小小木盘,呆呆地在那里任剃头师傅刮脸。又可看到一家染坊,有强壮多力的苗族人,踹在凹形石碾上面,站得高高的,手扶着墙上横木,偏左偏右地摇荡。又有三家苗族人打豆腐的作坊,小腰、白齿、头包花帕的苗族妇人,时时刻刻口上都轻声唱歌,一面引逗缚在身后包单里的小苗族人,一面用放光的红铜勺舀取豆浆。我还必须经过一个豆粉作坊,远远地就可听到骡子拉磨隆隆的声音,屋顶棚架上晾满白粉条。我还得经过一些屠户肉案桌,可看到那些新鲜猪肉砍碎时尚在跳动不止。我还得经过一家扎冥器出租花轿的铺子,有白面无常鬼、蓝面阎罗王、鱼龙、轿子、金童玉女。每天且可以从他那里看出有多少人接亲,有多少冥器,那些定做的作品又成就了多少,换了些什么式样。并且还常常停顿下来,看他们贴金、敷粉、涂色,一站许久。
我就欢喜看那些东西,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许多事情……
(选自《沈从文全集》,北岳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有删改)
解读
沈从文的创作在现当代文学中是非常独特的存在,他认为“美在生命”,并醉心于人性之美,这些认识的形成与他的童年经历有很深的关联。读沈从文自述童年生活的经历,于他的论点和性情能够有更深一步的体认。
在孩童眼中,生活中有趣味的事物实在太多了,磨针、造伞、制皮靴、剃头、染色、打豆腐、磨豆粉、屠户砍肉、扎冥器……诸如此类的书本之外的生活,使沈从文常常驻足忘我。他的眼睛似乎能够发现这些事物中所包蕴的美和自然的道理。但这其实又是孩子们天然带有的对生活的观察和沉浸,是他们好奇求异的心灵需求。千姿百态的社会生活本身便富于一种美,对这种美的注视和探索,能够给予人智慧,这应当就是沈从文在孩童时代便体认到的。
而在大人眼中,作为小孩子,似乎就只应该懂事地去上学,静默地待着,不要给大人增添麻烦,好像上学、读书便可以完全地撑起一个人来。他们用大众化的标尺去衡量个性不同的孩子,有意无意地忽视,或者说没有能力引导孩子对“美”和“思索”这类心理和精神的需要。但其实对美的体认、对思索的探寻,才构成了生命的底色,这些才是能持续为人提供营养的动力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