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子爲孔學説
——廖平經學觀照下的子學觀

2020-12-29 12:29刁春輝
诸子学刊 2020年1期

刁春輝

内容提要 廖平的經學體系非常重視子學,他將子學的理論資源大批地融會到他的經説體系中,子學在經學體系中實際上充當了六經傳記的地位,而且他對諸子一視同仁,認爲道家、儒家、墨家、法家、陰陽家等都出於孔門,都屬於孔學、經學,並在他的經學體系下賦予了各家以不同的作用,使廖平的經學和子學融爲一體。他認爲諸子出於孔門四科。因爲諸子都出於孔門,諸子學説的不同是對聖人之道理解的不同,都得聖人之一體。由此,廖平更强調諸子學説之間的相互補充。諸子之間的不同,廖平以不同經説體系包容之。總之孔子一身開出兩大學術系統,即經學與子學。六經爲孔子製作,諸子學術爲孔子所傳,子學爲經學之師説,故兩者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互釋關係,這兩者共同構成了天下之理,成爲孔子思想的象徵。

關鍵詞 經學 子學 師説 傳記 四科

《漢書·藝文志》言:“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皆起於王道既微,諸侯力政,時君世主,好惡殊方,是以九家之術蜂出並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説,取合諸侯。其言雖殊,辟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仁之與義,敬之與和,相反而皆相成也。《易》曰:‘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今異家者各推所長,窮知究慮,以明其指,雖有蔽短,合其要歸,亦《六經》之支與流裔。使其人遭明王聖主,得其所折中,皆股肱之材已。仲尼有言:‘禮失而求諸野。’方今去聖久遠,道術缺廢,無所更索,彼九家者,不猶愈於野乎?若能修六藝之術,而觀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長,則可以通萬方之略矣。”這段話講明經子關係,認爲諸子雖然有弊有短,卻仍是六經之流裔,所以在對待子學的問題上,主張觀九家之言,對諸子持積極的態度。因爲對子學並不排斥,漢代的經學和儒學在思想觀念上吸收了不少諸子學思想。後至唐時也大致延續了漢時的認識。到宋代,儒學門户漸嚴,嚴辨儒學與諸子之分,儒者對於道家、法家、陰陽家、兵家等諸子學術慢慢有一種批判不屑的眼光,也讓宋代以後的諸子學呈現衰落的趨勢。

到晚清,子學又有重新復興的趨勢,那時有人將子學比附於西學,子學和西學的興盛也衝擊了經學的獨尊的地位,廖平作爲經學大師,堅持經學的真理性,也必然要對經學和子學的關係作一説明。與前輩學者不同,廖平將子學的理論資源大批地融會到他的經説體系中,子學在經學體系中實際上充當了六經傳記的角色,而且他對諸子一視同仁,認爲道家、儒家、墨家、法家、陰陽家等都出於孔門,都屬於孔學、經學,並在他的經學體系下賦予各家以不同的作用,使廖平的經學和子學融爲一體。

一、 子學爲經學師説

廖平經學六變,每一變都離不開子學的理論幫助。他認爲子書“多六經之傳記”(1)李耀仙編《廖平選集下·家學樹坊》,巴蜀書社1998年版,第634頁。,這大大提高了子學的地位,也明白宣示他以子釋經的方法。

(一) 第 一 變

廖平第一變爲平分今古階段。這一時期他融合經子的表現是將諸子學術整合入經學今古文體系下,以今古禮制分辨諸子。從此可見,廖平從一開始就在堅持他以經學統攝、分劃子學的學術進路,我們以表示之:

今 學今學内容多於古學内容古多於今今學古學雜今古同孟子荀子墨子司馬法(司馬穰苴)韓非子吴子(吴起)公孫龍子莊子尹文子老子關尹子列子文子太玄(揚雄)法言(揚雄)鹽鐵論(桓寬)新論(桓譚)獨斷(蔡邕)商子鄧析子鬼谷子新語(陸賈)新書(賈誼)論衡(王充)潛夫論(王符)申鑒(荀悦)風俗通義(應劭)孔子家語孔叢子尸子鶡冠子燕丹子吕氏春秋淮南子楚辭山海經穆天子傳晏子春秋孫子六韜管子慎到素問周髀算經

(此表參考廖平《今古學考》《今古學專門書目表》《今古兼用雜同經史子集書目表》兩表)

(二) 第 二 變

二變時期爲尊今僞古時期,關於經子關係,廖平有如下論述:

1. 子家爲經學流派。

廖平説:“九家皆聖人支派,欲治經,先明子。……並著《子話》以明其意;志在因數明經,不專爲子計。”(2)李耀仙編《廖平選集上·經話》,第474頁。此是總説,揭明經子關係。廖平又具體分言子家爲經學流派,關於陰陽家、術數家,他説:“《記》有五行陰陽家説,《月令》《夏小正》《易本命》《盛德》《用兵》《誥志》是也,五行本《洪范》,陰陽本《夏小正》,本爲經學。五行流於術數,陰陽入於子家。”(3)同上,第495頁。陰陽家出於《夏小正》,《夏小正》載於《大戴禮》,而《大戴禮》爲“十四經”之一。術數家所本的五行理論源於《洪範》,《洪範》出於六經之《書經》。由此廖平認爲陰陽家、術數家實際都屬於經學流派之一。

廖平又舉道家、名家等例:“子家多傳經之士,因其性近,流爲别派,秦漢以來傳經者皆其後輩。故經學莫古於子,孟荀無論矣。名家由《春秋》出,墨本從質義;吴起,曾子弟子;《司馬法》乃禮書;《韓非》亦説《春秋》;道家全由《禮》出;儒、法亦本《周禮》。知此,則啓人神智不少。”(4)廖平《經話》,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49頁。這段話幾乎網羅諸子,將諸子與六經關係一一説明,名家出於《春秋》;墨家從《春秋》改文從質之義,也出於《春秋》;吴起兵家,受業曾子;《司馬法》兵家,儒家、法家皆出於禮。老子本學禮,也出於禮學。

2. 子家多經書傳記。

此義與第一義相通,子家即爲經學流派,其説必定多爲先秦經説,地位與經書傳記同。如關於《管子》,廖平曰:“今所傳子書,半由掇拾及雜采古書,如《弟子職》《地員》等篇,乃經傳師説,漢初收書秘府,附《管子》以行。”(5)李耀仙編《廖平選集上·知聖篇》,第196頁。這是以《管子》中的《弟子職》《地員》等篇作爲經傳師説。關於《戴記》諸篇,他説:“《戴記》從别書采入可考者,《樂記》《勸學》《禮三本》《哀公問》《五義》出於《荀子》,《月令》出於《吕覽》,《明堂位》、《文王官人》見於《周書》,《保傅》出於《賈子》,其中儒家類如《曾子》《子思》書尤不少,特無原書可考耳。以此例推《荀子》入《記》者不止此數篇。”(6)李耀仙編《廖平選集上·經話》,第484頁。這證明了在先秦、西漢儒家諸子書有很多經書傳記類的資料,而且這一範圍也不限於儒家範圍内,道家、法家、雜家等也都有相當於經書傳記的資料,可以闡發經義,這類資料對於經學的意義甚至比西漢博士經學更大。因此他總結説:“嘗欲仿阮文達《詩書古訓》之例,統集先秦以前群經之説,以爲博士之導,此爲最古精粹,當有出博士上者。名曰《周秦群經遺説》,如《經解》《表記》《坊記》諸篇,及《國語》《左傳》《逸周書》《孟》《荀》《列》《莊》《墨》《韓》諸子之類,皆在所必録也。”(7)李耀仙編《廖平選集上·經話》,第534頁。這段話,他將先秦諸子大宗全部網羅入先秦以前群經之説的範圍内,而且以所謂“諸子之類”推論下去,如《老子》《文子》《管子》《商君書》之類也在此列,這樣以往被當作學術異端的諸子著作堂而皇之地翻身一轉,成爲了“最古精粹,出博士上者”的群經之説,他們對於經學詮釋的參考意義在西漢博士經學之上,這就大大提高了子學的地位,拉近了經學與子學的距離,使經學和子學變成了經學和經説的關係,這是廖平以經學爲主的學術大同思想的又一體現。

在廖平的經學變化中,有一種向以子學解釋經學回歸的趨向。第一變平分今古,他自陳所用方法爲東漢時學術方法,受東漢許慎《五經異義》影響。第二變尊今僞古用西漢博士説,以《石渠禮論》《白虎通》爲根據。第三變改今古爲大小,則返歸先秦,用諸子經説。第四變天人説則受道家、緯侯學説影響(8)廖平《孔經哲學發微》,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第三册,第1084頁。。第六變是以醫家子書《内經》講經。從這裏也可以看出,廖平經學的變化,諸子學的影響不可謂不大,甚至可説是主導了他後期經學變化。

3. 子學禮制皆爲今學禮制。

二變時期,廖平既然以古學爲劉歆造僞,先秦無所謂古學,則先秦全部爲今學。廖平曰:“莊、墨、申、韓諸家皆主孔子,所言禮制皆同《王制》,其人皆師法孔子者也。太史公所言‘不雅馴’者,大約如《山海經》《竹書》之類,不與經説合者,當日此類書必多,今傳者絶少。”(9)李耀仙編《廖平選集上·經話》,第406頁。廖平二變時期認爲今學爲孔子嫡傳,今學禮制以《王制》爲綱領,此處廖平以諸子都師法孔子,禮制同《王制》,其以子家爲今文學之意呼之欲出。

4. 經子之間互證禮制,互證經義。

子家既爲經學傳記,經子互證就水到渠成了。經子可以互證禮制之異同。如關於明堂位,《大戴禮》《孝經》《晏子春秋》《尸子》均有記述,可以相互啓發。又如《周禮》鄉遂之制中但詳農事,與士、工、商則缺,廖平以爲《管子》《國語·齊語》於此頗詳,可以補充。

經子之間也可互證經義。如經學有素王之説,素王一詞首出《莊子》,荀子以周孔爲言,孟子也以堯、舜、禹、湯與孔子並稱,廖平以此作爲孔子是雖不有位,卻德與聖王並齊的素王的證據之一。

總之,第二變時,廖平經説由西漢經説向先秦諸子經説的轉變逐漸顯露,爲他第三變時期做了準備。從第三變以後,他開始大量引入子書内容補充經説,進一步密切了經子之間的關係,是第二變時期的一個思想上的自然發展。

(三) 第 三 變

第三變廖平改今古爲大小,這段時期他開始大量引用子書作爲經説,這一方法在後來的學術研究中一直延續,如果説二變時期他只是提出了子書爲經説的想法的話,三變之後他開始講這一論斷實際運用到他對經學的詮釋理解中。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情況,可能也與這個時候廖平《春秋》《王制》《周禮》學卒業後,開始有時間將更多精力放到諸子研究上,據《廖平先生年譜長編》記,1898年起廖平治諸子(10)熊澤文、張遠東編《廖平先生年譜長編》,上海書店出版社2016年版,第147頁。,這段時期(1898—1900年)内,陸續有《諸子凡例》《荀子經説新解》《老子新義》《莊子新義》《列子新解》《尸子經解輯證》《管子彙編今證》等書,只是這些書多數已佚,十分可惜。

在三變的大小統經學時期,廖平子學研究最大的特點就是以經學體系統帥諸子,把子書作爲諸經傳記,將子學理論融入經學思想體系當中。我們以表示之:

小 統 之 學大 統 之 學經典《王制》《春秋》《尚書》《小戴禮》《周禮》《詩經》《易經》《大戴禮》諸子爲經典師説儒家: 《孟子》《荀子》,魯儒純爲小統之學,專治中國。齊儒間有異説,亦聞大同説。名家: 出於《春秋》法家 農家 墨家 縱横家道家: 《老子》《列子》《莊子》爲《周禮》《詩》《易》詩説陰陽家: 陰陽出於《詩》《易》,尤以鄒衍爲代表《楚辭》

將子書分置於不同的經學理論下是廖平一變以來的通用做法,三變時期以後不同的是廖平將之前諸子爲六經師説的説法付諸他經學構建的理論實踐中,三變大統之説大量地引用諸子之説作爲理論證據。如果没有諸子之説,廖平也不會發生從今古到大小統的轉變。

廖平論證道家、陰陽家爲大統師説,以《莊》《列》、陰陽五行家爲《周禮》《詩》《易》師説。關於陰陽家,他説:“董子言《公羊》諸説詳矣,五行諸文,則以爲子家緒説。今實考之,乃《詩》《易》之微言,所當細心推考。蓋《詩》《易》詳百世以下之事,故板土、君皆藉位起例。凡地土名號,皆久而必變,不足以與天地終始,如今海國名號,分合疆宇,水陸數十年小變,數百年大變。從開闢以至毁滅,不審作何等變象。故孔子之經,欲括囊終始,不得不藉天道以取象。……所以不言人事而詳天,以人無常而天不變也。《詩》之言行皆謂五星陰陽,故陰陽五行爲《詩》《易》之專説,非子家,乃經説。”(11)李耀仙編《廖平選集上·知聖續篇》,第266頁。天道恒常不變,陰陽五行所究都是天道,經典想要“囊括終始”,只有以不變的天道擬象人事,才能保證經典的恒常性質。此處以《詩》《易》言天道之事,已略有四變天學之萌芽。

陰陽家也是《周禮》之師説,以鄒衍爲代表。廖平言:“古《周禮》之説者,大一統之嚆矢也。……今欲廣大一統之義,取鄒衍之説以爲綱領,即録其説以爲節目,發明大統全球制度。”又説:“鄒衍海外大九州九九八十一者,即《周禮》九畿、大行人九州之外番國師説。”(12)舒大剛、楊世文主編《廖平全集·雜著類·集外文》,第765頁。此以鄒衍之大九州與《周禮》九州相配互補,欲發明大統之制。

道家爲大統之説,廖平論述很多。約言之,可説有三義。一義,《列》《莊》爲《詩》《易》師説。《詩》《易》言海外之事,甚而及於地球之外,而《列》《莊》有周遊六虚、游心四海之與,其宗旨相同。《詩》之“思服”“窹寐”,正是《列子》之地中一夢一覺,《莊子》之夢覺神形。廖平還舉出不少例子,以《列子》《莊子》中的説法爲《詩》《易》經例,爲前人所未發,也難免附會之説,至於不可索解。二義,《列》《莊》之説符合孔子作經之説。《莊子》詆毁六經,認爲六經乃是先王之陳迹芻狗,廖平認爲這正是《莊子》對那種認爲六經乃是對先王歷史的記述的説法進行的諷刺,而非對真六經的譏諷。這正和廖平反對以史解經的立場相符。三義,道家治海外。道家即爲大統師説,以道家治海外自然是題中之義,道家應物無方,與時遷移,立俗施事,無所不宜,世界各地土風民情不同,不可統之以一方,而道家正重在因緣風俗,無爲而治,廖平認爲這是大統不二之治法。

除以諸子爲經典師説,廖平論子家還有以子家救時弊、以子家治海外二義。以子家救時弊,正因爲經書言常,子家重變,子書各有偏重,正可面對不同的情況對症下藥。以子家治海外,是《莊子》有“方術”之説,“方術”廖平釋爲地域因方異術者,是以“方”爲“方位”,而此子家各有流别,正是方位之術。廖平以中國爲儒家,西方爲墨家,又以北方屬刑法家,以南方爲名家,以道家居中,輔以陰陽家。以中統東西南北,即以道家統儒墨名法。

在廖平的子家論述中,還可以看到一個明顯的現象,就是他對儒家的態度。在通常的認識中,很多學者認爲儒學包括經學,而廖平最推崇經學、孔學,不將經學等同於儒學,不將孔學等同於儒學,他特别不贊同將孔子認爲是儒家的觀點。他認爲這樣會將孔子矮化、窄化,孔子是聖人,聖人無所範圍,諸家各得孔子之一體。而且在儒道的論争中,他有將道家置於儒家之上的傾向,像他認爲道家屬大統,儒家屬小統,就是一個體現。廖平的這種看法並非是一種孤立的看法,在晚清時代,至少今文學家是認爲不應將孔子限定於儒家的範圍内,而更傾向於孔子實際上是兼包儒道,王闓運、康有爲、劉光蕡、張爾田等都持這種觀點。舉劉光蕡的論述爲例,劉光蕡是晚清關中大儒,對關中學風影響甚巨,他説:“孔子承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統,而爲道宗,則孔子之道,君道也。今儒家出於司徒之官,則得君道之一端,而非孔子爲儒家也。九流十家如聖門四科,德行即道家也,言語、政事、文學皆儒家也。蓋以道問學入者爲儒家,而以尊德性入者爲道家,其他皆爲道之一體。”(13)參見劉光蕡著、武占江點校整理《劉光蕡集》,西北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589頁。此正可與廖平之説參照。廖平的老師王闓運同樣也認爲諸子乃六經支流,他堅持六經興於孔子,九流生於六藝,質性有偏,宗主各異,要之九流皆通經之人(14)楊向奎編《清儒學案新編·第七卷·湘綺學案》,齊魯書社1994年版,第321頁。。這可以讓我們對如今普遍將孔子視爲當然儒家的先入觀點進行反思,重新認識孔子在中國文化中的總攝地位。

(四) 第四變至第六變

第四變至第六變爲經學天人時期,廖平同樣以各子書分配至天人體系下。此是廖平最後定論。仍以表示之。

人 學天 學經 典小統(王伯、小康)大統(皇帝、大同)小統(王伯)大統(皇帝)《儀禮》《王制》《春秋》《周禮》《尚書》《樂》《詩》《易》諸子爲經典師説儒家爲宗: 《孟子》《荀子》墨、刑名、法術、縱横六合内之道家(黄老)陰陽家(鄒衍)《楚辭》《山海經》六合外之道家(《莊》《列》)《黄帝内經》(《内經》也有人學部分)陰陽家釋典

四變至六變時期,子家與經典的配合情況變化並不大,比較不同,可以發現以下幾點: 第一,三變大統時期,道家、陰陽家都屬大統,四變天人劃分之後,道家、陰陽家内部也分爲天學、人學兩種。概而言之,道家内比較偏重政治的黄老道家屬於六合之内,傾向於人類社會生活秩序的建構,屬於人學。道家内部的《莊》《列》學派更傾向於個人精神與天道的融合爲一,偏於天學。陰陽家中的鄒衍的九州説爲大統九州説提供了理論資源,在此處屬於人學。但陰陽家總體上還是關注天地變化、曆法制定等方面的事情,屬於天學。第二,廖平將佛學引入子部,納入到經典的統系之下。這是他不斷拓寬自己研究範圍的結果,也是他試圖以經學爲基礎,實現他將世界文化統攝於經學體系下的理想。關於佛教,涉及廖平宗教大同思想的内容,不屬於本文討論内容,在此我們將廖平的思路簡單揭示,詳細的分析只能留待異日。將佛學列入天學之下,主要還是因爲佛學討論所謂天宫星辰、靈魂、認知、修真之類内容較多,對於人學所關注的治平的典章制度則基本忽略,顯示其詳天而略人的學術特點。而且,佛學内容與《列子》相像,他主張以經統《列》,以《列》統佛。實際上,現代學者多認爲《列子》是魏晉時期道家受到佛學影響的産物,廖平此處以道家統攝佛家,可能是他强烈的民族文化性格導致的結果。第三,《黄帝内經》的地位慢慢升高。四變時期,廖平就以《内經》的四等人作爲劃分天學人學的理論根據之一,到最後的六變期間,更是將之作爲《詩》《易》的師説,其《詩經經釋》《易經經釋》都採用《内經》的五運六氣説。

廖平將子書收歸至經學旗下,一方面是子學與經學的關係確實不可否定。經學是中國文化産生以來經過夏、殷、周三代的發展一直到孔子删述,是中國上古文化的集大成之作,《漢書·藝文志》稱之爲官學,先秦諸子的思想都是來源於六經所代表的官學和孔學,所以説“子學是六經之支裔”。也是在這個意義上,廖平對於視諸子如墨家、陰陽家、縱横家、法家等爲異端的看法相當反對,相反,他主張發展子學、研究子學,這也可以看做是經學研究的另類深入。

除了學術上的原因,廖平發掘子學還有現實的考慮。廖平説:“非諸子之學極光明,不能有真人才。考據空理,久錮聰明,齊東野語,尤爲狂肆,若徒莊言,必遭按劍。”(15)李耀仙編《廖平選集上·孔經哲學發微》,第301頁。他極爲痛心清人或沉溺於音韻訓詁或空談性理的現狀,認爲這樣的學術並不能造就人才,這種情況如果在太平時代可能還不突出,但到了社會矛盾叢出、危機凸顯的時代,培養體用兼備、能够解決問題的人才就顯得非常重要,而這個目的廖平認爲理學和漢學都很難達到。因此廖平經學體系除了劃分天人,區别大小,其提振子學、培養人才也是廖氏學術的題中之義。像發揮縱横家的學術可以培養外交家,以争取更多的國家利益和更加公平的國際秩序,這對於當時中國在國力貧弱的不利條件下争取自身的國家利益受到更少傷害是非常重要的。農家、法家、墨家等都有專門之術,用之可以治國,像墨家的工藝技術、農家的農業技術、法家的信賞必罰等,雖然時代的發展導致了其技術未必適合於今日,但發揚他們的專業精神,也是十分重要的。

二、 諸子出四科論

廖平所以認爲子部可以作爲經説,很重要的原因是出於他對諸子與孔子關係的理解。關於廖平對諸子與孔子的關係的理解,一句話概括就是,諸子出於孔門四科。因爲諸子都出於孔門,所以諸子學説都與孔學也就是經學脱不開關係,諸子學説的不同是對聖人之道理解的不同,都得聖人之一體,不能説誰獨得聖人之正統。由此,廖平更强調諸子學説之間的相互補充,諸子之間的不同廖平以不同經説體系包容之。廖平紛繁複雜的諸子研究,歸根到底都要回歸到諸子出四科的總命題上來,才有廖平後來的對諸子的種種研究。

想要説明諸子出孔門四科,必須回應幾個問題,如廖平對諸子屬於哪一科的具體分類?他認爲諸子出於孔門的理由何在?《黄帝四書》《老子》《鬻子》《管子》等子書的著作人時代都在孔子之前,如何看待這種情況?我們將分别解答。首先,我們對廖平的諸子分類列一表示之:

孔門四科德行科言語科政 事 科文學科諸子道家、陰陽五行家縱横家名家、墨家、法家、農家、雜家儒家、小説家

要理解爲什麽諸子都出於孔門四科,首先要對《管子》《晏子》《鬻子》《老子》之類出於孔子之前的書做一判斷,説明這類書的來源。廖平認爲孔子之前無子書,凡是以孔子之前的人物爲名的書籍,都出於依托。而且不光是這些書,其他子書也是很多出於依托。舉《道德經》爲例,廖平認爲《道德經》是七十子所傳,並不是老子自己寫的。之所以以《老子》命名,是漢代文帝之時崇尚黄老,所以黄老學者爲了抬高身價,争奪有利的政治和學術地位,將《道德經》稱作《老子》。《韓非子》中,有兩篇《解老》《喻老》也並非韓非自作,而是出於漢初蓋公等人的手筆。漢代的時候整理藏在秘府的先秦古籍,校書者往往將一類的書籍彙集成編,以古人名字附屬之。所以子書往往並非諸子自己寫的。諸子中的篇章多出於學者的輯録,而且多出於西漢之時的學者,那時候書籍散亂,書籍保存最好的地方是政府的藏書部門,學者們整理這些次序混亂的篇章,往往將同類的合爲一起,編爲一書,然後以其中有明文記載的人物爲書名。在子書中最純正的《孟子》篇篇都有孟子明文,而《管子》《荀子》《韓非子》等並不是如此,那這些子書中就會有不少是古籍經説,並不是荀子或韓非子自己所撰寫的。

對於子書之間的不同和相互攻訐,廖平認爲雖然諸子都同出一源,但畢竟分科不同,宗旨各異,特長也不一樣。其中文學科專守六經,所以自認是孔子嫡派。諸子隨着時間的推移,必然不能都以孔子爲號召,爲了更好的表彰自己與别家的不同,於是以不同的古人爲號召來表明自己的學問宗旨。而且,可能最早的時候諸子之間没有那麽多不同,但流傳既久,發展下去,毫釐之差,最後也都失之千里,分裂就在所難免,各家的説法就越來越多,差異也越來越大,以至於不可復合。

廖平想要重新將諸子綰合在一起,唯一的辦法就是回到最初的年代,以孔子和經學來彌縫諸子不同。孔子、經説、諸子三者在廖平經學裏是可以互釋的,它形成一個可以自圓其説的看似封閉,實際上又網羅了中國學術精華的開放的系統。在這一系統裏,對諸子出於四科最有力的解釋是諸子學説與經説的親和性,而諸子學説之所以和經學有密切的關係,又在於諸子實際上都出於孔門,這就形成了一個迴圈的解釋系統: 因爲諸子爲孔子所傳,所以諸子是六經之師説。因爲諸子是六經之師説,所以爲諸子爲孔門經説提供了理論證據。這在廖平最後的天人系統定論中,形成了一個互釋的理論系統。

孔子

(製作)(七十子所傳)

六經 ≡ 諸子

(互相詮釋)

在具體的諸子分科中,文學科專守六經,後來衍爲儒家。言語科辯才無礙,衍爲縱横家。政事科政治事務多樣繁雜,所以流變也最多,諸子中名、墨、法、農等核心的關注點都在政治的原則和運作上,所以都來源於孔門政事科。德行科爲孔門最優秀的人才,代表人物就是顔回、閔子騫等人,他們都是功業未顯,德行卓著之人,頗有道家清静無爲之風。廖平認爲諸子中道家與孔子理想最接近。《論語》中的“譬如北辰”“天何言哉”“無爲而治”“唯天爲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志於道,據於德”之類,與道家宗旨符同。這正表明孔子的最終理想就是“祖帝道,法大統”,實現天下大同。可以看出廖平認爲道家與孔子相近,一方面是孔子本身思想中確有與道家思想的相近性,另一方面這也是廖平本身經學體系下的要求,像“帝道”“大統”都是廖平學術的核心思想。廖平也由此推斷《莊》《列》等道家都是顔、閔所傳。

從廖平的經學體系中,可以看出,孔子一身開出兩大學術系統,即經學與子學。六經爲孔子製作,諸子學術爲孔子所傳,子學爲經學之師説,故兩者也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互釋關係,這兩者共同構成了天下之理,成爲孔子思想的象徵。與理相對的就是現實的政治生活秩序和此秩序下發生的多變複雜的各種事件,研究記載這部分内容的就是史學。包括子學在内的經學與史學共同構成了中國學術的主體内容。

三、 廖平子學觀的現代啓示

廖平的子學觀有極强的個人色彩,深深嵌進了他的經學學説當中,他的極具特色的子學觀對新子學的建設也能提供一些靈感或啓示。

子學的成立是在中國傳統七略或四部體系下成立的,特别是在與經學的比照中實現的,對子學的新認識則必然是伴隨着對經學的新認識,也必然要求對於新經學的認識。廖平正是因爲對於經學有了新看法,也促使他重新審視對子學的認識,從而對子學也頗有創見。當代發展新子學,如果脱離了原有的經子框架,則會使子學成爲無源之水,無根之木。從古文經學來看,經學作爲三代官書的遺存,而子學是王室崩解,官書四散,流於民間的結果。從今文經學來看,經書經過孔子製作,教化民間,才有了諸子思想的傳佈。從不同經學流派的觀點出發,子學或爲私家著述,或爲孔徒流變,子學性質的確立前提就是經學性質的貞定,當代新子學的發展也需要經學的重新出發。

當代需要發展子學的豐富性。在以往的歷史時期,儒學作爲主要的子學得到了弘揚,而墨家、道家、雜家、法家等長期作爲異端,發展受到限制。廖平通過重釋經學和子學的關係,肯定孔子與諸子之間的傳承關係,意圖賦予其他諸子和儒家相同的地位,甚至在不同時期可以超越儒家的作用,通過這種做法,諸子學作爲經學在不同層面、不同時空背景下的延伸,都有其不可替代的功能,諸子學的發展不得不成爲一種現實上的必需。

另外,子學的方術性質,也暗示了子學的專業性和局限性。依據《漢書·藝文志》,儒家之長在於依據天道幫助人君進行倫常的教化工作,道家之長在於以治理之術教導人君,法家之長在於以刑法實現國家社會的有序治理,其他諸家也各有其用。專業性在廖平子學觀中表現爲諸子學在人學和天學的不同層次、小統和大統的不同時空發揮着不同功用。但專業性同時也意味着局限性,這是莊子所説的“不見天地之大美”。所以莊子提及道術,而廖平盛贊孔子,就是在意識到子學的方術性質的前提下,爲子學的充分發展而導致的“天地剖判”後果尋找一個共同的基礎,復現天地大美,這個基礎在學術上即是經學,在人物上則是折中於孔子。

廖平經學構建中的子學之所以重要,還在於對於以治平爲目的的經學而言,子學充分實現了學術經世致用的目的。所謂子家救時弊,子家治海外,就是在地球開通,中國弱小的當時時局下提出的基於學術的應對之策,救時弊即是圖富强獨立,治海外即是地球開通,而中國文化可以流布海外。當代新子學的構建並不是單純出於學術復古的因素,而是在中國文化全面復興的形勢下,基於國内國際現實治理情況的需要,基於世道人心的安寧升華,有必要借助於諸子學的智慧。這就表示新子學的重新焕活和諸子學當初救戰國時弊的初衷是有相似性的,新子學具備的救世解弊的精神將是諸子學在新的時代境況下的承續。